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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猜想

2021-05-07孙君飞

散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院墙黄鼠狼野兽

孙君飞

黑蛋家的院墙破了一个口子。我数了数,至少有八块砖离开原来的地方,也许掉落在院墙内,也许被什么带到别处。

这个口子是黄鼠狼扒开的吗? 夜间丢鸡的事情在村子里时有发生, 有人说是偷鸡贼干的,也有人说是黄鼠狼干的,我偏信后者。不过这段时间并没有听黑蛋说他家的鸡少了一只。

少了一只。如果不是黄鼠狼,就是狐狸干的,甚至是最可怕的野狼: 那只野兽多日未曾吃到腥肉,六神无主,肚子里像被掏过一样,像被烤过一样,独自过来偷鸡。漆黑的夜色将它掩护得很好,围着院墙,它无声无息地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一个漏洞。它的鼻子偏偏灵得惊人,夜间的风刮来刮去,鸡身上生鲜的肉味依然那么浓重, 差点呛得它咳嗽起来。它默默地忍耐着,心怀忧伤,甚至为自己活得这么艰辛而流泪。它擦着泪水,咽着口水,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弄得自己神魂颠倒、脚步踉跄。它抬头看了看夜空,再不行动,处境就更加危险,因为月亮正在露头,于是它压低下体,绷直上身,想象自己是一支待发的利箭,然后一个迅疾有力的弹射, 仿佛腿脚上安装着弹簧,利爪撕裂空气,纵身冲向院墙———它也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盗取了一只鸡,然而携带着“累赘”二次翻越院墙时,就没有前一次敏捷精准, 加上黑蛋家有人喊了一声“谁”,或者正趿拉着拖鞋准备奔出来拼杀偷鸡贼,它心里一慌张,蹬垮了八块砖头,方才越出墙外,一路狂奔,终得脱险。它可能得了手,也可能失了手,叼在嘴里的鸡又被黑蛋他们放回了鸡笼……

后邊的事情再瞎想下去就没有多少意思了,我便盯住黑蛋家院墙的缺口处看。我慢慢地从这个缺口看出一些废墟的意味来,而且黑蛋家竟然遗忘了这个缺口,任凭它豁着牙,多钻进一股风,自家不修葺,也不请人修葺,似乎在布什么迷魂阵,盼着偷鸡贼卷土重来、上当中计,好让他们逮个正着。没有伙伴提醒黑蛋,我也不去提醒。那个野兽再也没有来过, 除雨水在这个缺口冲下一些石灰的印痕外, 日落时, 橘黄色的、黏稠的阳光也在那里摇摆和流淌过,打破院墙上那一道风景的直线,出现了意外,延长了我胡思乱想的时间。我认为这个八块砖的缺口就是一处小小的废墟, 小到让所有人遗忘, 独有那只野兽还在脑袋里惦记着, 却只能保持警觉, 不敢前来二次冒犯———修与不修对它来说都一样吧。 一道整齐的、新修的院墙还真没有少了八块砖的院墙有意思呢, 那个小小的废墟在黑蛋家院墙上如同一个鸟巢, 安静隐秘地搁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被垒上了,修葺如新。

我对废墟的理解也许是错误的,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一个人到处走,遇到废墟就停下来,静静地观看一番,然后沉浸在更没有道理的胡思乱想中。不久以前倒塌的房屋,连空气都没有完全交换过来;荒废多年的破寺庙,历史在这里生长了苔藓、藤蔓,神秘的野性竟然开出花来;看不出年代的廊柱、石碑都歪斜着,荒草犹如海浪一样涌过来,那些绿色的、苍茫的泡沫……仅仅这样观看废墟, 心里只能增添一些对时空变幻的感慨,以及一些淡淡的、莫名的忧伤。我还希望看到只有废墟才具有的美,那种遥远迷茫、不再有用却又结结实实的美,我更希望顺着废墟的蛛丝马迹猜想到那些过去的人、动植物和建筑物(甚至包括山妖水怪),废墟仿佛已经失去生命,可是哪怕是一个孩子的想象也能够让它有所生长,有所扩展,或者重新站立起来,或者重新长满羽毛。

碎裂坍塌的城墙是一处废墟, 一具完整的飞鸟骨架也是一处废墟。有的废墟许多人都去看过, 有的废墟直到被苍翠的植被覆盖得密不透风也没有一个人前去打探过。废墟们并不想重见天日吧,它们失去了高度(深度),也失去了体温,只剩下一声凝固的叹息和一点不愿道破的神秘。对于废墟来说,沉睡,就是最好的抚慰吧。

黑蛋家院墙上出现的那个缺口是一个废墟, 蚂蚁们受到侵扰留下来的蚁巢同样是一个废墟。这些废墟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偶然邂逅,不会深入挖掘,也不会告诉更多人。我一不小心掀开废墟的面纱,除了安安静静地观望一番外, 并不会带走一根羽毛或者一块石头。一处废墟最害怕的莫过于发现者带给它新的伤口。黑蛋家的院墙裂开了八块砖的口子, 我再好奇也不能取下第九块砖,即使半块砖也不能。他们没有邀请我前去帮忙填上那掉落的八块砖,我就不能自作主张暗自行动, 我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完美地填补上那个废墟。废墟并不丑, 丑的是人们不知道废墟经历了什么、需要什么,却替它恢复原状,强迫它复活。幸好后来黑蛋他们在院墙缺口处填补的是外观相同的八块新砖,而不是石头、树根,否则该是多古怪、多难看。不随随便便对待一个缺口, 这是我一直喜欢黑蛋他们的一个原因。我即使再爱猜想,也不会在那个缺口处填补上珊瑚、鹿角,只有丢落的八块砖才是那个废墟真正需要的, 朴素、实用、亲切、熟稔,我和黑蛋他们一样懂得那堵院墙,有了一处小小的废墟以后,更懂它的呼吸和怀念。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黑蛋家院墙上填补过的那个缺口,外人很难再看到了,八块新砖也成了旧砖, 前后两批砖的颜色逐渐一致起来,栉风沐雨,日头曝晒,再新鲜的痕迹都会变得朦胧模糊,融入旧迹。

我却依然记得黑蛋家院墙上的那个废墟,能够很快找到它,靠的不是眼睛,而是感觉和记忆。我看到一只蜗牛慢慢地爬到原来的缺口处, 两只画眉从一棵松树那里飞到填补过的缺口上, 模仿着田野里的虫子欢叫起来。留在我猜想中的那只野兽越走越远,它的毛色和背影却依旧很清晰。哪怕它真的缩小为香樟树种子那样小的一个黑点, 我也能够马上从脑海里找到它的照片。有时候它是一只黄鼠狼,有时候是一只狐狸,有时候则是一头凶猛矫捷的狼,也或许真的是一个我从来没有猜想到的野兽。我不跟黑蛋提他家院墙上的废墟, 就不能跟他讲什么野兽。

村子里的一个废墟消失了, 我在野外发现更多废墟:孵出小鸟后废弃的鸟巢,河流涨水后挂在两岸的根须、草茎和布条,田地荒芜后倒塌的瓜棚……我甚至在山顶上发现了一处残破的石头堡垒, 这时候有一个伙伴跟在我的身后, 我便告诉他哪里住过军官,士兵们又在哪里架起枪炮,还指着时断时续的石头线路说那里走过白马和黑马,还有红马,那里士兵们砍死过三个敌人和两头野兽。伙伴大吃一惊,问我怎么知道这些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只好笑着回答这是瞎猜的。这个伙伴正是黑蛋,他永远不知道我认认真真地猜想过他家院墙上曾经飞跃过另一头野兽。这并非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却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快乐好玩。我和伙伴在石头城堡上坐了下来,看着山下苍翠繁茂的树林、永不停歇的河流、一块一块种满庄稼的田地,还有我们熟悉和不熟悉的热气腾腾的村庄……我忽然明白,有了这些,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废墟才值得去遇见和猜想, 才有一种虽然遥远迷茫却深入心底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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