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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

2021-05-07高玉宝

散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猪头肉旗子炉火

高玉宝

从铁路桥上下来, 小路两旁是成片的桑林。小路上长着枯了的草皮,地面上的霜花在月下闪烁。我们走得很快,头上冒着热气,去三里外的村庄割猪头肉。那家煮肉的大概凌晨出锅,我们掐着时间前去。走着走着,枯草丛中会跳起一只兔子,或者两只大鸟就在你的鼻子尖上飞起来,冲着月光,大鸟扑扇着翅膀飞得老高,吓得我大叫。老师说:“这点小惊吓,算个啥? 告诉你,路上你会遇见一个无头人,双乳就是他的眼睛,肚臍眼就是他的嘴。他手里提着大棒子,见人就打,打完就吃。”我知道老师又在说胡话,不和他计较———后来,我读了《山海经》,才知道老师说的是刑天。

黑夜里, 远处的村庄被一团巨大的树影包围,身后是车站昏黄的灯光。我们走在小路上,还没进村,狗叫声响起来,不用叩门, 煮肉的人家门是开着的, 门口亮着小灯,热气从屋里钻出来,台阶上趴着一条黄狗,这狗胖得不像话,皮毛油亮,像一个慵懒妇人,见了谁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

煮肉的问我们要什么,无非就是大肠、口条和猪头肉,他用铁钩子将肉捞出来,放在黑乎乎的案板上, 用刀将肉剁成大大的块。我们付了钱,将肉揣进怀里,赶回车站。

行车室正中间, 我们支着一个大铁炉子,炉火总是很旺,铁盖子烧得透红,上面支着铁架子,用来烤馒头、热菜。当然,也有人在上面烤鞋垫和袜子, 有人肯定跳着高骂,将鞋垫子和袜子塞进炉子烧了,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

许多个夜晚,我们啃着烤馒头,中间夹着猪头肉,那个味道无与伦比。

那时,我们都是生炉子的专家。将煤用水浇过,小木棒提前就已经劈好了,炉膛用耐火土均匀地抹过三遍, 炉篦子一定要放好,如不然费煤不说,很可能烧着烧着就塌了火,很麻烦。

冬天的夜晚总是漫长,我们接过班,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打烟筒,戴上手套,将烟筒扛到下水道上方,用铁钩子敲打,细细的黑灰流进下水道里,将水池上的冰染得漆黑。

夜里, 除了吃猪头肉, 我们还会下面条。卤子很讲究,二两肉切成长条状,四个鸡蛋,将肉撒上淀粉,用鸡蛋裹了,青蘑用手撕成条。铁炉子呼呼响,将锅烧红,倒上花生油,赶紧将葱花倒上,然后,马上要倒上酱油———慢了油就着了, 将裹了鸡蛋的肉倒进锅里,只翻炒一小会儿便加水,水开了后,将青蘑倒入,炖一会儿,将卤子倒入盆中,撒上香菜,滴上香油,待面条出锅。

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那些夜晚,我们围在炉火前,手里端着大碗,闭塞电话此起彼伏地响着, 将圈椅一转, 提起电话来就讲:“客车106预告。”控制台上灯光闪烁,提示铃响起来,我提起信号灯,戴上帽子,背上电台出门接车。门是冲北开的, 一开门,裹着雪的大风涌进来,要将人刮到天上去。远远的雪地里,火车的灯光青蓝,卷着一条巨大的雪龙开过来, 车窗的灯光也是青色的,旅客们坐在灯下,一节,一节,又一节地, 从我的眼前开向远方……他们从梦中来,然后,再次开进梦中。

有炉火的夜晚,风雪格外的多。

行车室门前有两棵桃树, 长时间的风雪将树枝裹成了冰雕, 风的姿势被冰雪保留下来,由于照不到阳光,整个冬天,这两棵树上都挂满了这样的冰凌。夜晚,在昏黄的灯下,我曾无数次观察这造物的惊艳,思想会飘向很远的地方,如同梦中。

多年以后,我似乎依然会站在那里,也会将风雪的模样保留下来, 手中柔软的信号旗也将裹满冰雪。火车用不了几秒钟就从我的眼前呼啸而过, 车窗里闪现出来的热闹如同皮影戏的一角, 没有戏文的光影被带走,小站的夜晚瞬间便归于宁静。唯有我腰间的电台在滋滋啦啦地响, 远方来的列车缓缓停下。我顺着列车向后寻找,终于发现在车梯的空隙里———那不足一米长半米宽的空隙里,竟藏着两个孩子,他俩已经冻僵,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那些年,这样的事情很多。两个孩子站在雪地上沉默不语,我不忍心用手电照他们的眼睛。小站太小,当天没有值班的警察,火车上倒是有一个警察,我不停地拍打车门,终于有人将车门打开,然后,这两个“扒车”的小孩被领进车厢里。车厢门口的煤水炉照亮了孩子的小脸,大的有十岁,小的七八岁……

回到行车室, 炉火的温度扑向我的周身,身上的雪花迅速融化,我默默地坐到炉火前,透红的火光中,似乎看到了谁不停跳动的心脏。

接过班来,我们先扫地,拖地,擦桌子,然后用开水将毛巾烫过,拧干,擦电话,先擦手柄,然后是键盘,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擦,再把电话翻过来,背面也要擦。行车室里有五部电话,都要仔细地擦一遍。有时,我们还将听筒和话筒都拆开, 里面的确布满灰尘。老师有时还会将他的摩托车推进屋里, 坐在马扎上擦车, 他的车骑了好多年,一直都一尘不染,车辐条的尽头都是干净的,不会有半点油污。合金的发动机壳也雪亮,车灯的玻璃就像覆了冰的眼睛。

打扫完卫生,炉火上的水开了,就洗旗子,我们的旗子几乎每天都要洗一遍,鹅毛织成的信号旗很轻,开水烫过,再用肥皂,上面难免会有油污,经了开水烫过,油污很容易被清洗。洗过的红旗和绿旗就挂在炉子的上方,用不了多久,旗子就干了。

我们对着炉火,一边一个,面对面,老师教我打旗语,轻飘飘的旗子在手中旋转,角度要准,动作要干净,旗语才会准确。

多年以后,每次见到信号旗,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忍不住要在手里摆弄一下,忍不住要想起那堆熊熊燃烧的炉火。

很多时候, 我会坐在行车室的炉火前读书,炉火将书页烤得温暖,行车室孤零零地立在铁道旁,北风吹来的大雪扑向窗子,空气的形状印在窗玻璃上。我们烧的煤很轻,有时用火柴即可点着。煤的黑亮会让人想到《卖炭翁》:“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我曾将一块大小合适的煤洗净,煤的纹理很美,它内里的火热让你无法忽视,甚至有啃一口尝尝的冲动。

我和母亲去买煤,母亲拖着地排车,我帮她推车,我们穿过城市,去城北的煤炭公司, 到窗口上交上煤票, 然后到煤堆上装煤,不准挑,装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块多块少靠运气。母亲看着工人将煤装到车上去,嘴角直咧,表情无奈。

出了煤炭公司就是上坡, 我帮母亲推车,道路上满是煤灰,树是黑的,路是黑的,两旁的屋厦也是黑的。这小小一车的煤,就是我们整个冬天取暖的来源。

夜里, 我们不生火, 据说是怕煤气中毒,取暖的只能是被子,上面盖上自己的棉袄、棉裤,不行,还冷,只能将所有能找来的东西全盖在身上,被子上盖得老高,压得人喘不动气,夜里还要做噩梦,梦见一个黑瘦的大汉站在你的床前,眼睛不眨地盯着你,似乎随时要置你于死地。

多年以后, 我曾参观过坊子炭矿博物馆,深入几百米的地下,顺着升降台,我们通向黑暗的矿区, 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顶着头灯的矿工,手里提着温暖的饭盒,脚上蹬着胶鞋, 我的工具就一把雪亮的镐头,松软的煤在镐尖上哗哗碎落。我们头顶上挂着几个会唱歌的鸟笼, 小鸟吃的是苏子,喝的是我们给它装满的地下水。据说,小鸟能够感知到瓦斯的气味, 它会第一时间提醒矿工。

可惜, 站在巨大的巷道里, 我忽然发觉,我根本做不了一个矿工,我无法感知他们身陷在地下的温度, 也无力去喂养那只会唱歌的鸟, 甚至不知瓦斯爆炸的火焰和炉火的呼喊是否同样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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