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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照寺

2021-05-07人邻

散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僧人寺院禅师

人邻

随僧人循阶而下,去了院子西边的一座小楼。

你住这儿。僧人说,一楼是书房,你在二楼。僧人一边说,一边推门,却一下没推开,因为潮气,门涨了,涩涩的。僧人再推,滞涩地,门吱呀一下,才开了。

寂照寺在半山, 四围是森然高大林木,道路崎岖,上山不易,香客不多,挂单的僧人也该是不多。推门进去,一楼两边都是书架,堆满了书籍。潮气的缘故,那些薄薄灰尘有点发

楼梯很窄,不过二尺阔,勉强容一人上下。二楼也并不寬敞,可是有沙发茶几,另有条案,备有笔墨纸砚。条案上铺着毛毡,墨迹斑斑,前一段有人住过,写了字的。

二楼靠里,是卧房。不过一床一桌,余下的地方,宽窄可以转身。这间卧房,凉森森的,有一段没住人了。

僧人提了一暖瓶水回来, 下楼时说,五点晚饭,就在东面院子。

安歇一时,从窗子往外看看,西面斜一点,可以看见寺院的山门。更远一点,林木蓊郁,偶尔露出一段上山的路。

看看时间,快五点了,于是往东面的院子去。到一座大殿拐角,那边传来“打板”的声音。知道这意思。这也是第一次见到“打板”。当值的僧人举着一块木板,有节奏地“当当”敲打着。木板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并不想惊动什么那样,只是温敦的告白。据说,也有寺院在“打板”上写着:谨白大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各宜醒觉,慎勿放逸。

僧人们陆续来了。寺院不大,一共三进,斋堂在二进,也就无须一边“打板”,一边绕寺院行走告知。

寻常我到各处, 只要人家不反对,都习惯去厨房看看。我喜爱厨房的气息。看看洁净的案板,案子上的青菜,砧板上的菜刀,以至于红的干辣椒,褐色的八角、桂皮,紫红的花椒,白的蒜,似乎看看这些,会增添了饭食的滋味。

用过几次斋饭,寺院大的,不便去厨房里看看,这寺院小,斋堂不过一大一小两间,小的做饭,大的用餐。也并不用问人,在斋堂里就能看见。厨房很小,不过两三丈地方。靠墙的案板却大,想来是经常擀面蒸馒头的。案板一边,是洗菜的池子,几个小筐,放着青菜。靠门处,是灶台。

寺院的饭食大多简单。复杂的一次,是前些年在近郊的法雨寺。那一餐晚饭,也许是住持的特意安排, 尽管是素菜,却蘑菇青菜辣椒豆腐,色泽妍好,竟然有五六个菜之多。

灶台上,一口大铁锅,沸水腾腾,帮厨的居士正煮面条。希望是娴静的女人,却是一个粗憨的男人, 围着不算洁净的围裙,用长长的筷子,随意在锅里搅一下。

僧人在外面斋堂里站立着, 有人领着,诵念着什么。后来我问,知道唱诵的是《供养经》:

供养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圆满报身卢舍那佛、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当来下生弥勒尊佛、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大行普贤菩萨、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愿地藏王菩萨、诸尊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各处的早午斋饭亦有不同。早斋是“粥有十利,饶益行人,果报无边,究竟常乐”。午斋则是“三德六味供佛及僧,法界有情普同供养,若饭食时,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

寂照寺却不同,是三餐。

唱诵完毕,主持的僧人将供着的两盏灯烛熄灭。

面条也煮好了。众僧到各自的座位上取了碗筷。带引我的僧人,从哪儿寻来,给我一只碗,一双筷子。

灶房门外的桌子上,是浆水菜,也即用芹菜发酵的酸菜,还有豆豉、虎皮辣椒、洋芋丝、烧豆腐,有盐、醋和油泼辣椒。

看我端着面,身后的僧人说,把盐调合适。

我知道他的意思,到了座位上,咸淡合适,就不用再过来了。来回走动,也不合斋堂里需要的安静。我从盐罐里挑了一筷子盐,大概调一下,心想,不过一碗面,何况还有菜,咸淡,不管了。一碗饭的咸淡,也跟人生一样,不过是那样,咸即咸,淡即淡,哪里有那么合适的。

斋堂里异常安静。寻常外面吃饭,即便三五张桌子,也是人声聒噪,对面说话,是要大声的。

无声中的吃饭,似乎庄重。这庄重,也让碗里的饭菜不一样了。筷子挑着面条,入口,小心咀嚼着,慢慢吞咽,生怕出声。

碗底,最后的几根菜,甚至切得最细小的一根,也都吃净了。还剩一个虎皮辣椒的把,不知该如何处理,吃了,不对,留在碗里,好像也不对。想想,还是吃了吧。嚼一下,辣椒把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吃的。

吃完,看看碗,多年来从没把饭菜吃得那么干净。甚至,就像这只碗里本来就没有盛过饭菜一样, 似乎就是一只空碗,没有尘世气息的空碗。甚至,再看看眼前这只碗,就像自己还没吃饭一样。

端着碗,跟着僧人,排队去洗碗。从一口缸里,舀了一点水,涮涮碗,倒在一只桶里,再舀一点,再涮涮。筷子也是,用水冲冲就是。都怕浪费了水。好在饭菜油不大,容易洗干净。也许是寺院门口就有泉眼,挑水很便利,也就没有安装水管。洗净了碗,学着僧人,在刚才坐的位置上,小心把碗扣下。筷子呢,轻轻放在碗的旁边。因着筷子,忽然想起一个词:依顺。真的,碗旁边的筷子挨着那只干净的碗,就像是贤惠的女子,依顺地挨着男人。

斋堂里出来,无事,反身从玻璃窗看看空荡荡的斋堂,忽然想拍那些碗筷。五点多,正是阳光斜照,明黄色的桌子上,扣着白瓷碗,竹子的筷子,是闲暇安然的气息。也真是好看,尤其是阳光斜照在碗筷上,暖暖的,亮亮的。

斋堂一侧的屋檐下,悬挂着七八尺长的彩绘木鱼。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里有一段话:

有一白衣问天竺长者云:僧舍皆悬木鱼,何也? 答曰:用以警众。白衣曰:必刻鱼何因?长老不能答。以问卞师,师曰: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

“鱼日夜不合目”,古人何以有这样观察? 渔夫是没这闲暇的,要江河湖海,打鱼糊口,也只是无事闲人,花缸里养了鱼,偶然发现了鱼的“日夜不合目”。久而久之,因文而传,而传出暗喻的意思。到了寺院,因需要警醒众人,而成就了木鱼。至于后来的斑斓五彩, 是为了木鱼不敲的时候,亦可以因着醒目而有警醒的意味吧。而鱼龙的变化,尤其是衍变的龙须,寓意着皇恩的浩荡,却是我不喜的。细究之下,这斑斓我亦不喜。若是本色木头,不敲而见其身,敲打而闻其声,该是更好。本质,才合大道。友人有印:走大道。想来他是懂的。

一边殿上,有“了脱生死”的匾。不敢说话,心想,要记挂在这里,哪里就“了脱”了“生死”。凡“了脱”了“生死”的,又何须挂着。可也许这样是对的,人人都未能“了脱生死”,不过是立在这里,时时地要人警醒。“了脱”是一生,从生到死都须警醒的。因这样的警醒,而能“了脱”,“生死”才有悟透了的深意。

一时回去,屋里安坐,总觉得会有人来探访。多年来,习惯了人世,人与人的扰攘往来。一会儿才又想,这半山上,不会有人来。友人陪我上山时,交代了山上文管所的人,若有所需,只管禀告。可也只是等我的禀告,无事,人家不会随意打扰的。下山的友人更不会来,人家有尘间的未了事。

时间不早不晚,但无事,无事就早点休息吧。洗漱,简单。屋里就是一只脸盆,半桶凉水,还有下午僧人提来的一暖瓶热水。

随意洗漱了,要关灯,却未找到开关,奇怪。无奈,只得将螺口灯泡拧松,灯才熄灭了。因为灯,忽然想起某头陀的“燃指为灯”。燃指为灯,如何燃得? 莫非是手指搁在油灯上? 也许。也许是将浸透了灯油的灯芯缠在手指上,久久点燃。

躺在床上。床挨着窗子。一时,外面的风呼呼的。窗子的插销松了,窗框不时“咯当”,抖着响几下。

一时安静下来,才觉出也只有在寺院里才可以是一个人,独独的一个人,才可以感觉到自己沉甸甸的肉身,跟什么脱离着,可以与尘世无关,也有关。

夜里, 有人用手机发来鱼的九种做法,又红烧肉的做法:草果、桂皮、花椒、桂籽、丁香、山柰、大香、盐、绍兴酒、冰糖,文火焖一夜。

第二日清早,有人发信息,像是诗:

做了一晚上美好的梦

梦里到处婴儿在笑,坏人都没有力量

醒来像初生的一天

早饭后,转一条路,上山。一处有新造的木质建筑。尤其是未漆饰的原木,敦实可亲,看着叫人欢喜。这才是自然的本质,未经掩饰,坦然的。原木的色泽近乎肉身,那么温暖,可以让人贴近的。有点厌恶那些彩绘的隔着一层,虽然也知道那样的原木,若不漆饰,时间久了,色泽会慢慢变深,变成泥土色,也许就朽坏了。可泥土色的寺院不好吗? 人的衣服,也不要鲜妍,不要颜色,就是本色,涂色的深深浅浅,不好吗?草木是绿的,人是本色,绿色衬着泥土色才好呢。寺院的那些原木,朽坏,也就朽坏了。不是有“生住坏灭”的说法吗? 寺的灭和人的灭,不都是这样吗? 该灭的,都会灭;不该的,永在呢。

又一个早上。早饭,小米粥,榨菜,豆腐乳。只想吃半个馒头,不知道如何办。掰开? 放下那半个馒头? 沾了自己这俗世的手的,人家会不会嫌弃? 不知怎么才好,于是将一个馒头拿走。掰开,吃了半个。那半个,想想,悄悄装在兜里,不给人看见。

寺院里走走看看,到一处僧舍,土黄色的门的两边,窗子下面的空地,码放着一些白菜。早上的阳光,明亮,也稍稍有几分清冷。昨天还没有这些白菜,该是今天一早有人送上山来的。阳光下晾晒着的白菜很是好看。如何好看,却说不好,只是感觉罢了。其实,也只是无事无聊的我这么看,这么想,僧人即便闲下来,也不会注意到这个。白菜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过冬的吃食。

过一间僧舍,门半开着,似乎有人。随意瞥一眼,有女居士一脸安然,在里面缝补僧衣。居士年许半百,低头细密密缝着,像是母亲给孩子缝补衣裳那样。似乎就是隔壁的邻居,跟这家关系亲密,亲人一样,自自然然,说来就来了。来了,见炕上谁的衣裳破了,一边说些什么,一边就顺手纫了针,缝补起来。

僧舍的门也都是不锁的,也无什么可以锁的,门不过就是人进出的地方。居士缝补好了,也就走了。什么时候再有事,来就是。这些人跟这儿,熟悉得跟家一样。那些年轻僧人,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僧人呢? 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

僧人呢? 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又转到寺院后面,有门。寺门外看看,却见不远处一座灰色建筑。问一个僧人,知道是陵园。陵园尚在建造,说是可以容纳八千骨灰。依傍寺院,青山绿水,梵音佛号,也算是好归处。

几日后下山,写了这样的几句诗:

山寺之门,虚掩

虚掩的门,可以随意?

不,尽管我是寺里熟稔的挑夫

还是要剥啄几声

我知道并无僧人责怪

可还是要敲木鱼那样

敲几下门,即便无人回应

还是要喊一声:我来啦。

我只是挑夫,不上香,亦不祈求

我只是送来萝卜白菜的人,一脸喜气

带着泥土和晨曦里的露水

带着肉身和不多的尘世念想

(《给山寺送去萝卜和白菜》)

晚上无事,喝了几盏茶,还是觉得无事。案上有笔墨,有上好的纸,写写字吧。

蘸墨,笔不行,秃,也散乱。写几个字,笔锋是散的,可控制好,潦草得别有味道。就这么写,不过是消磨,随它去吧。

写了几张纸,糟蹋了。真是罪过,那么好的纸。不想睡,去楼下看看。很多的经书,翻开一本,看到另一处寺院的老僧照片。看时间,是渡尽劫波后,灰色的旧僧衣,须发亦未剃净。照片是在一间屋子的门口拍的。没有椅子,老僧坐在一张用来支床的三尺许的窄窄长凳上, 背后是屋门,挂着用什么草编织的帘子。老僧坚毅的神情里透着安然, 安然里透着不屈服。未剃净的须发,挣扎一样,也似乎是这样的意思。想来是寺院毁了,残存着一间什么屋子,有人要留念记,于是端坐着,有了这样的一张照片。

翻看一本很厚的书,《閩南佛学院研究生论文集》,看到无准师范禅师的故事。老僧人不简单。一日,寺院着火。失手的僧人慌了,为逃命,也为了日后的生活,逃跑时顺手夹带了一些东西。僧人逃跑,却撞到了禅师。僧人愣着,不知如何,禅师却让开说,赶紧跑吧。

火灭了,有人说禅师看到了那个人是谁。问,禅师却包庇,说哪里遇到,不曾。

后来,弟子将那个僧人抓住,请禅师辨认物什。禅师却为之开脱: 吾无是物也。

“我佛慈悲”,禅师懂得。遇到这样懂得的人,那个肇事逃跑的僧人和弟子如何不顿悟呢。

明日要下山了。晚饭后,山顶空阔处独坐一会儿。独坐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词:枯坐。照词义,枯坐是默坐、呆坐。元代虞集《天历戊辰前续咏贫士》有句“目昏畏附火,枯坐寒窗中”,写的是贫士苦寒。而我以为,枯坐,亦是养心。宋末元初的俞琰在《周易参同契发挥》中写道:“入静室也,其中不著他物,唯设一香一灯一几一榻而已,坐处不欲太明,太明则伤魂,不欲太暗, 太暗则伤魄……然静室亦不拘以山林,或在墨中,或居道乡,但得所托,无往不可。”这样的静室之坐,亦是类乎枯坐吧。明暗相宜,这枯坐是“但得所托,无往不可”的。

独坐,枯坐,都是独处。独处之时,人才可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真正意识到一个人可以独对着浩瀚宇宙, 可以思绪渺渺,无有尽时。自然,也会更深地意识到人的孤独。

不知不觉,暮色渐起了。斜阳依稀,一个人的影子,在墁地的青砖上,长长淡淡地延伸着,一直到看不见,消失了。

有风,似乎那些风只要稍稍再吹一会儿,就可以将自己的影子吹起来,飘浮着,不知所以,不知所终。

燕子低飞,要下雨了。

回去,门虚掩着,知道有人来了。案子上,来人留下一纸:约一叙。

是山上文管所的人,知道我明天要走了,说几句话。于是闭了门出去。慢慢走着,一边寻觅,却不见文管所的人。一溜儿所遇的门都闭着也不好高声喊。只一间的门开着,敲一下,无人应我。

该是时间迟了,人家等不及,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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