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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不语业稼桥

2021-05-07陈玲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支书伯父

陈玲

送走伯父,從山上下来原路返回,往村里走。我小心翼翼地端着伯父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时的相框已是头像朝里。伯父出柩时,村里一些面熟或是不相识的老人轮番叮嘱我,出村时相框头像要朝外,回村就要掉个方向,不然你伯父找不到回家的路;路上不要走得太急,你伯父阿弥陀佛一辈子,最后让他好好“看看”窝了一辈子的业稼村。

相框很轻,捧在手上,我却感觉有千钧之重,这是默默无闻的伯父在村里最后一次“亮相”了。

一路上我双手死死地攥着框沿,手心手背全是汗水。此时,火红的太阳正悬在头顶,空气中没有一丝凉风,树上的知了凑热闹似的聒噪不休,应和着锣鼓队敲打的哀乐。原以为,自己在操办伯父的这场丧事中是主事的人,会比想象的坚强。可是,在全村老少面前,端着遗像的我竟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而汗水也不争气地往外冒。泪水汗水混到一起,我来不及擦,也空不出手来擦。偶尔有几滴落在唇上,有些咸,似乎还有些苦。两眼蒙眬的我低着头,机械地移动着脚步。

终于到家了。一进屋,堂叔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相框,把它规规矩矩地摆在堂屋香台的正中央。端了两三个小时相框的双臂解放出来有点酸。而看到挂在墙上的伯父,看到伯父瘪着嘴巴挤出的浅浅的笑容,我内心的悲戚泛滥开来,像决堤的洪水。我就这样完成了父亲交付的“给伯父养老送终”的遗愿。

伯父是父亲的二哥,名道生,村里人都叫他道哥。伯父没有进过一天校门,不认识一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钱也不认识,更别说算数了。曾听父亲讲起,有村民向伯父借一百块钱,过一阵拿张二十元票子过来,说还清了,伯父也就应和着还清了。要不是旁边的邻居碰上,拆穿借钱人的谎言,伯父的钱就这样借没了。

在我的记忆中,伯父基本不说话。大多的时候是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即便答一句,你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话的声音极小,像蚊子一样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村里人说,伯父太老实胆小了,胆小得连一片树叶掉在头上也怕砸死了。村里人说,如果不是道哥老实得太过分了,像他这样勤劳的人,也不至于讨不到老婆,打一辈子光棍。

伯父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住业稼村,陪着爷爷奶奶。年迈的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一个人住在业稼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的父亲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从业稼村走出去当兵,退伍后分到了距离家乡一百多公里远的国营煤矿,当个井下工人,盘活着一家大小。

那时交通极不方便,想回一趟山沟沟里的业稼村,不是件容易的事。父亲带着我们,坐一段中巴车,走一阵路,挤一段车,又爬一座坡,走走停停,大半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要是碰上熟人的拖拉机能捎到业稼桥,就是非常幸运的时候了。

去父亲的故乡,业稼桥是必经之路。业稼桥,严格来说,算不上一座桥。它长不过五米,与水面的高度不足三米,横跨在一条窄窄的水沟上。最初的记忆,它就是几块预制板搭成的水上过道,普通之极。可每次看到它,却是满心欢喜。因为走过业稼桥,就是业稼村,“遥远”的路途就要结束了。

儿时的我们,是不喜欢和父亲回业稼村的,路上辛苦不说,没有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伯父的家是三间土砖房,地面的黄土已经板结,高一处,低一处,房子破、旧,四处漏风,堂屋里连条像样的板凳都没有,晚上歇息,都是借宿在邻居家里。每次回家乡,母亲都要先一天发面做好糖包子,再炒上几个菜,或是油豆腐,或是蒸得很烂的米粉肉,或是白辣椒煮草鱼。父亲收拾着下井时单位发的劳动布工作服、白帆布手套、解放鞋,旧的新的一并捆好,带回给伯父。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是这样,他们去世后更是如此。

伯父不会做菜,也不吃菜。每次吃饭,端着一碗饭,就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吃着米饭。如果不是父亲和我们硬是给他把菜夹到碗里,他几乎不会把筷子伸到菜碗里。父亲常常叹气说,老兄,你老实得让人想掉眼泪,本都保不到,以后怎么办?伯父听了,只是勉强笑笑。

伯父吃菜要喊,干活倒是不要人喊的。伯父身材瘦小,可村里人都说他身上有股哑力,一般的体力活难不住他。也有些人说他傻不拉叽,不会偷一丁点懒,帮别人干活,就像给自己家干活一样,舍得下力气。村里人都喜欢请他帮工,哪家要修新房子了,哪家要搞双抢了,哪家水田要灌溉了,他总是第一个被想到的人选。

我见过他干活的样子。那是一九九八年爷爷去世的时候,披麻戴孝的伯父比一般人忙得多,基本没有落过座。除了完成孝子应该完成的礼数,便是挑水。当时家里没通自来水,水井在离家五里路之外。伯父挑了一担又一担,每餐十几桌流水席,洗菜做饭需要大量的水,就伯父一副肩膀应付了过来。两口存水的大水缸总是满满的,有时倒水急了点,把水都荡到了街沿上。那时正值冬天,山村的气温比城里低,我们穿着棉衣有些打哆嗦,而身着单外套、脚蹬一双黄胶鞋的伯父头上却冒着热气。我跑过去,轻声地劝他歇一会。他摇摇头,继续挑他的水去。父亲说,你劝不住他的。

父亲了解伯父的秉性,一般也不说他,只是有好吃的好用的穿着暖和的都替他留着,等回乡的时候一并带回去。每年的清明和伯父的生日,父亲是必须回去的,而退休后,镇里通了高速,家里有了小车,他回乡的频率明显增加。想回去的时候妹夫或爱人开车送父亲到村里,父亲待个两三天,再自己坐车回来。父亲说,伯父越老越灵泛了,每次估摸着老爸回去的时间,他就会到业稼桥等,还会提前买好土鸡、土鸡蛋给我们带回来。

有一天,父亲悄悄地跟我说,他在给伯父存钱。看到我的一脸疑惑,父亲解释说,伯父是个五保老人,没有崽女,没做过酒,想给他做个八十岁的酒闹腾一下,百年之后也给他热热闹闹,不至于太寒酸。他说,不想因为伯父的养老送终,增加我们姊妹的负担。怪不得,平时我们姊妹给父亲钱,他也不推辞,自己有退休工资,可又非常节俭,原来是想帮伯父攒着。我说,老爸,不用这么省的,伯父的事情有我们呢。

也许冥冥之中父亲有种预感,他会走在伯父的前头。存钱的事说了不到半年,七十岁的父亲突然病情加重去世。父亲年轻的时候得过黄疸型肝炎,后来又得了肝硬化。虽然一直注重养生,却扛不过病魔。我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离去的时候我正好在上海。

伯父也没有见上我父亲最后一面。

伯父是和老家的亲戚一趟车赶过来。瘦削的伯父在人群里特别打眼,通红的眼睛,稀疏的白发。到了灵堂,伯父全身抽搐,放声大哭起来,忧伤的哭声中含混着很多话语。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伯父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意思。伯父的乡音很重,吐字又不清晰。和伯父一起长大的堂叔解释道,你伯父是哭你爸走得太早,比他小却先走了,还担心自己以后没有人管。堂叔说,你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伤心啊!

眼泪的确是表达痛苦的一种方式。伯父的哭声,引得我们姊妹又大哭起来。哭了许久之后,伯父就蹲在火盆前默默地点香、烧纸钱,隔一阵又哭,眼泪干了又往火盆里烧纸钱。夜深了,无论大家怎么劝说,伯父都不肯去招待所休息一会儿。七十四岁的他就这样守在父亲的灵前,待了两个通晚。

送走父亲,伯父和亲戚们一同返程。望着两眼汪汪的伯父,我跟他说,以后的事您不用太担心,有我们呢。您年纪大了,不要再出去干活了,我们会常回来的。

于是,每年伯父的生日,成了我们姊妹铁定的回乡日子。即便是工作日,大家都会请天假。

我们知道,伯父一定和往年一样,在业稼桥等着。每次的生日餐,都会有满满一桌人,伯父常帮着干活的那几个乡邻会来,村里的友元支书也一定会到。

之前,我从未和友元支书打过交道。让我惊讶的是,他对我却非常地熟悉,知道我的小名,知道我的军嫂身份,知道我当过记者,写过不少文章。原来这些都是听我爸说的。友元支书说,你爸每次回村里,都会到左邻右舍串串门,聊聊天,送点家里做的糖包子,提点干荔枝桂圆什么的。你爸自己不抽烟,却经常带包好烟,碰上村里的人都会很客气地装上一根。每次到友元支书家里,一聊就是大半天。他记得父亲去世前的下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托付他好好照顾道哥,有什么事可以和玲子联系。说到这里,支书的声音有点哽咽。他说你爸是好人,到走的时候都牵挂道哥啊!

父亲不在了,支书和我的联系多了起来。逢年过节,我通过微信转钱给支书,托他给伯父买些吃的东西。支书也随时告诉我伯父的身体状况。

一晃五年过去了。二○一八年冬,我们按照当地“男上女满”的风俗,给躺在床上的伯父做了八十大寿的酒,虽然生日宴做得有些勉强。

生日一个月前,伯父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髋关节摔折了,做了一个大手术。手术是在县人民医院做的。我们赶到医院时,手术的准备一切妥当,就等家属签字了。看到手术告知单上罗列的一条条手术可能出现的意外,我的脑子有点蒙,但顾不上多想,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姓名。

寒冬腊月,手术室外格外清冷。手术的时间有点长,室外等候四个小时,终于等到伯父出来。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一切还算顺利。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伯父流泪。从住院到出院总共花费三万六千元,伯父享受了精准贫困户的待遇,只需自费百分之十。我安慰伯父,你在医院安心养伤,我们请了护工照顾,等伤好了来接你,给你做八十大寿。

生日那天,亲戚乡邻来了不少,坐了三桌人。我们把饭菜端到床前,喂给伯父吃。伯父不能动弹,按照医生的叮嘱,那条伤腿吊着,放在抬高的位置促进血液流动。靠在床头的他一边抿着嘴巴,一边含着眼泪,吃下了自己八十岁的生日餐。客人要走了,伯父把我喊到床前,叮嘱我要按照当地的习俗,给每个来吃酒的人打发五十元红包,剩下的钱你给我存着。

还好,伯父恢复得比想象的好。两个月后,他能下地了。友元支书发来视频,我看到了撑着拐杖努力挤出笑容的伯父。伯父竟然对着镜头里的我说,自己很好,不用担心。

生命就是一个轮回,伯父像一片即将凋零的树叶渐渐地枯萎,慢慢地飘向大地。今年春节后,伯父一直病恹恹的,住院,出院,住院,出院,我们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五一前夕,接到伯父去世的消息,我们立马赶往业稼村。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在并不熟悉的故乡操办这样的大事,我的心是悬着的。

赶到村里已是夜晚,山村的幽静被低沉的哀乐打破。伯父家门口来了很多村民,烧水的、做菜的、折纸钱的、搭灵堂的,各忙各的。友元支书把我们喊到邻居家,还邀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一同商量丧事的办理。支书说,丧事要简单节约,不能给你们这些侄女增加太重的负担,但道哥辛苦一辈子,也不能少了熱闹。这几天帮工的钱不要考虑太多,大家都说是义务来帮忙的。其他长辈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大家纷纷夸赞了伯父这个人。有位七十多岁的大叔说,你伯父是个顶好的老实人,哪怕年纪大了,都是个百分百的劳动力。他跟我回忆起双抢时节请伯父晒谷的场景。几十担稻谷,伯父一个人挑到晒谷坪里,一耙一耙地晒开,伴着夜色又一担接着一担地往房里挑,颗粒归仓。大叔说:你们放心吧,我们会让道哥好好地“上山”的。

我哽咽着说:“全凭各位长辈做主。”

那几天,天气实在燥热,我们的汗几乎没有停歇过,而帮忙的村民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伯父的房子小,帮厨的乡邻全部在屋檐下搭个台子,逼仄又炎热,切菜的师傅坐在案板前,那汗就像下雨一样往下淌。听说,伙房这些师傅帮别人家做一场能赚到两三千块钱,而在这里他们基本没有报酬。我时不时地给他们端端茶水,他们说声谢谢,继续埋头干活。

简陋的灵堂里,来吊唁的人一拨接一拨,不知道是哪些乡邻请过来的两支锣鼓队也是异常卖力。友元支书告诉我,好多村民是从外面打工地赶回来的。有个亲戚为赶上伯父出殡的日子,三百块钱包了台车回村,到家已是晚上十点。他随便扒了几口冷饭,和我们一起给伯父守夜。他说,伯父是个老实人,是个好人,也是个吃苦的人,赶回来就想送送他。

业稼村村子不大,住房也比较分散,平时回去基本上看不到几个人。出柩那天,地坪里屋檐下站满了人,大多数我从来没有见过。哀乐响起,灵柩起身,我端着伯父的遗像,妹夫执幡,向山里走去,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原以为伯父生前孤苦伶仃,生后也逃不了清冷的场面。没想到有如此多的乡邻相送。有乡亲说,这哪像个五保户的葬礼?有人说,是感动于我们这些侄女们做得好。其实不然,是这些乡邻给了我伯父莫大的礼遇。

伯父下葬后,我们回到村里,向友元支书和左邻右舍一一上门道谢,便踏上了回城的路。

终于,给伯父养老送终的使命完成,可是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知道,如果不是村里人如此尽心竭力地帮衬,伯父的丧事不可能办得如此顺利、热闹。故乡,对于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我来说是模糊的、疏离的,而此刻的业稼村在我心里却是格外地亲切与厚重。

车子驶过业稼桥,我忍不住回头望。从今往后,这里再也不会有伯父的身影。从今往后,这里只有业稼桥,不言不语,等待归乡之人。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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