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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的知垓大山

2021-05-07彭澎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牛马金钱豹阿格

彭澎

天高地阔,木草丰美,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是牛马们的天堂,也才是阿格的天堂。一早起来,阿格吃的是燕麦炒面,加了些甜酒拌匀,有微微的醺香,也有微微的酸甜。端上碗的时候,一束幽光从她面前划过,飞快划过,心下有些微的惶惑。再找,却踪影全无,吃了两口,嘴里木木的,少了平日的滋味。她抬眼看了远处,太阳已通红,正在凹面的山冈一点一点撑起来,晃住了她的眼。阿妈在屋外叫了起来:阿格,太阳都出来了,还不快点出门去呀?快赶不上第一发露水了。阿格是阿妈叫了第二遍才听到的,她的眼里空空的,有莫名的乱,有些魂不守舍,心还止不住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点什么,阿格想着,老是想不明白。

阿格放牛放马,一向喜欢去十里外的知垓大山,一个形如盆地的地方,再往四川方向走上一两个时辰,是深不可及的峡谷,峡谷间是曲曲弯弯的赤水河。听老人们说过,这一地带,赤水河是川黔界河,往正北方向过河,那边便是川地。阿格到了山间,一切便可以自由自在,远天空旷广袤,草地辽远无边。阿格也是到了那里,才觉得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长身躺在大地上,就实实地与它们融在一起,她自己就是那些随处生长的花草,想笑就笑,想唱就唱,想哭就哭。有些不能对老爹阿妈说的话,阿格就对着花草说,对着牛马说,并无顾忌。其實要对老爹阿妈说话,他们也听不懂,从阿格心里出来的话,到了嘴边,一句一句变了样子,再丰富的意思,再有趣的话题,都只余下咿咿哇哇几个简单字符。一样简单事情要说上好半天,他们也不明白,阿格替他们着急,连同手都用上,连同表情都用上,比比画画,好不容易才算是明晓丁点。累人,比走上知垓大山去,还要累,累得多。慢慢地,阿格也不想和他们说话。对老爹阿妈,她更多的表情和语言,只有笑,偶尔,也用哭来表达。

一个人对着遥遥的苍天,对着满目的青绿,心里自是欢畅。只是时不时地,总要自我沉静着。阿格知道,就像她,有时只想静静地躺在长天之下,远离尘世纷扰。面对苍茫的远天,便有奇异的念想透空而来,让她原本寂寥的心境变得幽雅安宁,一种莫名的神奇力量,在心下里奔突。这样的时候,阿格时不时觉得,好多时候,人还不如这些荒野的花草,自由自在,可以按着自己的想法乱长一地。这样的想法,只能自己念叨,在心里瞎想,她从来就没有在官寨里说出来过。她知道,自己无法明白地说出来,就是说出来了,别人也不会明晓,还不如不说。

高原的大地上,平时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一连多时,四下里连一丝响声也没有,风吹动着树叶,才会让人想起来这世界的跃动。飞鸟扎进头顶上的白云里面,远远地,它们要去的地方,翅膀会慢慢告诉你。牛马贴着地上吃草,它们都有着上好的耐心,并不急躁,一行一行吃下去,到了太阳升起来,吃累了草,这才会抬头左右顾盼。一路走来,身上的露水也都一点一点晒干,暖和起来。身子舒服了,心里也舒服,它们的表达只有一种:大声叫唤。对着远处的山,大声吼叫着,山在回声,它又叫了一次,山再回应一回,它却默下头去,吃自己的草,一行一行地吃下去。这时候的阿格,早不是在官寨里袖着手、弯着头急急走路的笨样。她神采飞扬,脚底生风,飞奔过去,连头发也飘然成舞。马和牛抬起头来,看着她阳光照耀下的妩媚的脸,叫了一声。阿格过去,摸了牛的脸一把,拍了马的屁股一下,牛群又叫了一声,这样的动作于它们,是最好的奖掖。内心的欢悦止都止不住,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它们表情多少有些夸张,大弧度晃荡着头,看看意思到了,又知趣着,自己低下头,认认真真吃自己的草,绝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啰嗦。

春天才刚来到知垓大山,四处里稍嫌枯黄,再往深一点的地方走,地势矮一些的地方,草青已经明显现出来。人有贵贱之分,牛马也分三六九等,有聪敏的,也有笨拙的,你只须看一下平时它们自由行进的队伍,就知道个大概,拥有上好的眼力和嗅觉的牛马,也多是自然领袖,一般都走在前边,有坎有坑,它们都先去蹚了,当然最好的那丛草,也归它们最先吃到。技不如人者,也是知趣的,好好跟随在别人后边,总要找到好地方,吃上那么一嘴。不像人,不讲规矩,自己明明不行,还不知道自己的几斤几两,什么好都要揽在自己怀中。知垓大山处在四围苍山中间,外面的风雨对它也少有侵蚀,可以按着自己的想法慢慢演进,智慧的好马好牛,也都欢喜找到这样的地方。往往,外面的草枯黄一片,这里还是青绿满目。

阳光顺着大山滑落,黄昏就要到来。阿格知道,牛马也知道,是回家的时候,山林就要交还给众神,交还给万兽。一到夜里,这里便是它们的世界,世人于它们便成为客人,土司老爷也不例外。这一点上,好多人都不明白。阿格有时也会在心里笑起来:那些看上去聪明的人,为啥就不能把这些简单的道理想清楚呢?阿格转着圈子看看四周,依然静寂空旷,半点动静也没有。她卷起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抵住舌尖,哨音尖利而短促,迅速传到山里山外。火种已经收起,不能让火种遗失在这山间。即使没有大风袭扰,慢慢腾腾之中,火势自然会沤大,纵然有人扑救,到头来也是无法收场。有低沉宽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阿格笑了,张开手臂,说,普诺你还是来了,算了,我要早些回家去,不能等你,要不阿妈会焦急的。她回头看看还挂了一小半在树影尖的太阳,知道普诺可能刚从家里出来,虽说听到声音,但可以肯定,它还在几座山外,路还远着,而她,就要回家去了。阿格看看远处的牛马,它们像一群听话的孩子,齐齐整整抬起头,照样站在自己位置上,沐浴着一天中最后的阳光。

等收拾停当,太阳又往树影里坠下,足足一个拳头的距离。得把它们带走了,通通带走。按照兹那官寨的说法,“白天的牛马是主子的,夜里的牛马是山神的”。阿格的哨音再次响起,绵长而轻灵,远处的牛马们三三两两抬起头来,朝她看了一眼,再默下头去吃一口草。她再次吹了一下,牛马们全都朝向头牛方向走过来,定定看她,阿格再用手轻轻拍拍,牛马们就慢慢走过来,靠近她。头马头牛自觉走到前边,看看队列已好,回头叫了声。阿格拍拍头牛头马的屁股,那边也有响应,回了一个响鼻。到回庄园的时间了,路还远,它要快些领着大家走回去。一般说来,牛是一个队列,马又是一个队列,各行其道,相安无扰。头马走在前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头一扬,眼角露出无边的妩媚。头马会意,自个朝前而去,紧随后面的,牛呀,马呀,不再吵嚷,低下头去,自个安静下来。它们有自己的路,不必让人提醒,按着早先阿格定下的秩序,走得慢条斯理,悠然自得,从来都是这样,谁也不会故意插队,也不会随意掉队。它们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一天中的事情,偶尔,黑花的公牛有些兴奋,蹿到心仪的母牛前面,头对头亲近一下,心心相应一回,头牛鼻子里哼哧一声,随即,公牛也是知趣的,马上又回到自己的道上,继续畅想它心间的美好。

到了路口,阿格再次听到低沉宽阔的声音,她知道普诺已经来了,就在身边的草丛里。她站到宽一点的路边等着。牛马们得先走,它们都还害怕普诺。透过草丛,阿格看到普诺站在面前,喘气,有些累,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眼神单纯,看着阿格。阿格知道,它跑了太远的路,不累才是怪事。阿格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普诺棕黄的毛,圆圆的头上,短短的耳朵一动一动的,像一只乖巧的大猫,大尾巴太长,一下子抚过阿格的脸。它遍身的黑色斑点和环纹,组成古钱状斑纹,在淡淡的阳光里越发乖巧安详。听到吱吱声,阿格低头,看到一只已经快不能动弹的兔子就在脚下。普诺正用前脚推着,到了她的面前,低低地又叫了一声,阿格知道意思了。看看牛马已远去,阿格拍了拍普诺的头,顺着它的脸一路抚到嘴唇。弯腰捡起兔子,飞跑起来,她要快些追上牛马的队伍。普诺是一只金钱豹。好多时候,阿格总要想起第一次见到普诺的情形。应该是两年前的事情。阿格吆喝着自己的队伍,准备走下知垓大山的草场,晚阳就要慢慢落下,天地静寂,阳光透穿过树影,晃荡着,显得更为亮堂。头马惊恐万状着,没命一般飞奔,其他的牛马也竭力前冲,乱成一团。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阿格有些奇怪。走向密林深处,她想找到原因。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的金钱豹,也就是后来被她称作普诺的那只林中之王。透过丛林,她看到普诺前肢和嘴并用,唰地一下,野兔成了两半,再一下,撕碎的肉连皮带肉就进了大嘴。

在其他地方,金钱豹还怵着老虎狮子,所以猎获野物后大都会飞跑上树,以防狮虎争食。只是到了知垓大山上,却少了对手,狮子是不曾有的,老虎倒是有过,却不在这面山冈,把守的是另一块地盘,也就都不可能过来惊扰。它的天敌,除了人类,再无其他。一向以来,兹那官寨的地盘上,人和动物从来都不曾对立,大家都清楚,各有各的日子,不到万不得已,互相之间不会去伤害。这只庞大的猛兽出现在阿格面前时,一开始她是有些慌张的,但很快,她沉静下来,有种直觉告诉她,这传说中的猛兽,身上有着一股让她感受到亲近的信号。阿格知道,这只金钱豹是不会伤害她的,就在刚才,眼见到它吃下一只不小的兔子,饱肚的兽,它们一般都不会攻击人类。在兹那官寨一带,他们通常把这些猛兽称为山君,这称呼里面,有着对自然万物的敬畏,透出一份对苍天大地的真诚与热爱。在一般人的眼里,土司掌控着手下的十三则溪,山君则掌控着山林里的万物。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是和美的生命并存。诚然,在历世土司的眼里,山林大地自然也是他的一个则溪,但从来不把那些有着山君称号的猛兽,纳入自己麾下。

显然,金钱豹普诺已感知到她的到来,轻柔地叫了一声,阿格在这样的声音里,听到的,是一种友善的信息。阿格有些新奇,止不住让自己的目光透过丛林,距离近了,看到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山君,向她投来的目光,却是有着万般的哀怜。阿格面容慢慢松散开来,她身子轻悄悄的,四周冷若冰霜,有种彻骨的冷。看看阿格要走,金钱豹又叫了一声,前肢晃荡着,像是要告诉她什么。阿格听出意思来了,这家伙一定是有求于她。她一点一点靠近,那种静美温暖的感觉便一层一层厚起来。再近了一些,眼前的金钱豹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可爱的大猫,只是它的后腿已经磨得血红,地上到处是死命挣扎的痕印。猎人使的,是仙人套,小牛皮做的套子,越动,套得越紧。一旦落入,纵是它如何折腾,也解脱不开。阿格有数了,说着普诺普诺,这也是她能随便发出的声音,金钱豹把头使劲埋在地上,它仿佛要表达的,是自己断不会去伤阿格。阿格看它这样子,继续着,普诺普诺地叫唤。手有一些不自觉地,摸了金钱豹的身子,继而摸向它的头,乖乖的样子,实在让人怜惜。阿格在心里说,那你就叫普诺了,普诺普诺,你要忍一忍,我马上给你解开这套子。说的话自然是咿里哇啦,常人肯定是听不懂的,但普诺仿佛能懂,不叫不唤,配合着,比那条陪了阿格十来年的老狗苍狼还要听话。

穿过密林,通往兹那官寨的古道,是一条先祖修下的驿路。五六米宽窄,条石铺陈,雨水日夜浸渍,人行马踏,少了早先的粗粝。夜露抖尽,苍鹰也从远远的林地里腾空而起,它要赶在太阳还没有完全沖出大地时,把自己的皮毛和鹰爪照亮、照暖,让筋骨完全从暗夜的宿醉中醒来,真正走进清明的世界里去。沐浴着这清雅晨光,吸上知垓大山第一口新鲜空气,对于一支高高飞翔的神鸟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它飞上高空,只为高高地俯视世间,它的羽翅掠过清风,掠过凡尘。无论是山虫水蟹,还是走兽飞禽,之于它们,只要离开大地,立时便会感受到一种高贵,透过高远的天,它总是能很快找到地下自己的影子,找到大地上自己曾经留下的脚印。一旦飞上高空,它也会尽快找到自己的航道。这样说来,一只鹰的飞翔,也从来就没离开过大地。神游,一向是鹰成就为鹰最直接的元素。自古以来,鹰和虎都是夷人雄强生命的写实,在天上飞翔的,它高远地飞翔,在地上奔跑的,它自由地奔跑。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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