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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断脐带的夜晚

2021-05-07大平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奶奶

大平

清明,一个清明的大晴天。

久在低温里打转的天气乍然暖和,有种死去活来的热烈。气温高得令人生疑的街道上,有老人裹棉袄如驮棉被在身,有年轻人剥出了亮丽的衬衫。我不大敢减衣,奶奶说过“春捂秋冻”,还说过“尿尿别望人”,穿棉衣走在春天的路上,不在乎诧异的目光。

“前三朝,后一七”,节令时间内祭奠故人都不算晚。我若回到家乡,拎几捆祁门黄表,燃几盘枞阳炷香,响几挂桐城小鞭,于逝去的亲人坟头插一挂机剪的“纸标”,摆几碗荤菜素饭,酹几杯酒,磕几个头,于礼于孝尚不为晚。已六年没回家乡了,回乡无论如何要作一点准备,捎给长辈的见面礼,散给亲友的香烟,发给小伢们的糖果……奶奶在世时说:“许大远路家来,小伢们眼巴巴望着,接到了光抹抹地不像哦!”如今奶奶长眠山梢的小山冈上,我“许大远路家去”空着手,岂不让在风中企望了多年的奶奶失望吗?虽晓得奶奶是不会怪罪我的。“伢们家来了就好,哪要你带东西喽?”

奶奶离世时我和弟弟均不在身边,生命弥留的最后那一刻,阎王派小鬼来催奶奶上路的那一刻,她老人家一定是巴不得我们耸立身后,像几株高大挺拔的树,为她的此行,西行壮威,为她的上路,远路壮胆。即使孙儿不愿拉着她渐渐冰凉的手,不敢帮她托一下渐垂下来的“灯盏挂”(下巴颏),不能为她那渐渐耷拉的眼皮增添开合的力量。没关系,只要孩子们能送一程,哪怕只站在她房门外送一程,奶奶也就欣慰了,也就安心了。

听说活着时再胆大的人到临死前的那一刻,心头都充满了害怕,害怕那陌生冰冷的黄泉路,那颤悠悠的奈何桥,那黑寂森森的地府。奶奶,您去时那一刻心头也一定是蓄满了畏惧吧?七十岁之前您的胆大在小徐庄是出了名的,不光是我们小徐庄,连山冲,栗树嘴,曾合称“友谊生产队”的三个庄子,谁家孩子不幸夭折了,谁家壮年人轻生了,谁家的老人登仙了,都是您亲手为他们清理渐渐冰凉的身体。有人问你,胡大奶奶,您老骇不骇?您表示“我不骇”,有么可骇的。手托阴阳两家,三个庄子,甚至半个红光大队,妇人生产、难产,都是您一双温柔手,去欢迎盛接新生命的降生。经您手剪断的小儿脐带,连起来怕有大队到几里外的义津街或延向县城都不止。听您讲接生要有胆量并用经验给产妇壮胆,顺产时“伢头往出一射”,双手接住可爱的伢头和光溜溜的小身体,便捧住一抱抱在怀里了,那新生小宝贝在您怀抱里嘹亮一声啼哭,在您听来何啻于天音。我娘生五个夭一个,小姑妈生五个,大姑妈生七个,我们兄弟姐妹哪个的小脑袋不是您亲手捧接而来?一手托两家,为上帝服务的使者,所以您宣言“我不骇”,骇什么呢?娘素来胆小,有时下地天黑了还没回家,您总拄着响竹竿一声声唤着:“小平个娘,别骇,我来接你了噢!”于是,荷锄踏月归来的我娘便觉壮起了胆量。可是奶奶您苍了老了,却变得越来越胆小了。深夜,您独睡卧屋一张小架子床上,害怕房梁上的老鼠磨牙、屋瓦上的猫儿打架、窗外树枝上的突然鸟鸣……以致后来,您活灵活现讲某个故去的亲人昨晚又来敲门了,并绘声绘色模仿来者的笑貌和声音,让听的人头皮发麻,和讲的您一齐毛骨悚然起来……有人说对死的恐惧源于对生之留恋,是啊,谁不留恋七彩纷呈的人间?谁不爱喜这温暖和灿的阳世?奶奶您常说古话“愿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不就这个道理吗?

奶奶您还说过“阎王叫你三更走,不得留你到五更”。但您终于没能撑到那个初秋即将天明的五更,没能撑到孙儿们回家看您的那一刻。奶奶您不知,您的儿媳——小平个娘(您总这样带我的名字称呼我娘),我们的娘如今好后悔,是她没让您的孙儿们为您送终,是她故意晚报的丧讯使她的儿子错过了回家送您的最后时间。娘说您临去前的面部变形得厉害,整个脸子浮肿得怕人。说您生最后一场大病前做了个梦,梦见掉进家门口的水塘里了,人们把您捞了起来,您整个的面部就胀成了“水形”。第一,您胆小的儿媳不希望她的孩子被您的“水形”所吓;第二,您妥帖的儿媳不愿意您“放大”的形象毁坏了您在孙儿们记忆中永远的慈祥。像现在城市里的逝者流行的整容一样,逝者的最后形象定格是永远的记忆。娘说奶奶您一生干干净净的,利利索索的,是的啊,这一刻我停住书写,脑海里一点点回放关于您的生前画面,还是那么干干净净,还是那么利利索索。然而我和弟弟一直不理解娘的良苦用心,有点怨她,毕竟“养儿不送老”在家乡是至大的不孝。奶奶,宽容的奶奶,六年已经过去,不知此时您是否已原谅了您多苦多难、克勤克俭、半生守寡的儿媳,我们的娘亲?我想您一定早不将此事放心上了,因为您是那么疼爱自己的儿媳,相依为命大半辈子,不是娘儿,胜似娘儿。何况奶奶您还常说“饶人一错,大家好过”呢!

那天,我和弟弟奔丧到家时,从小徐庄后的土马路下的车,是我女儿来欢迎我们的。您没听错,对您的曾孙女来说,确实像是欢迎的心情。女儿那时很小,虚龄九岁的她,穿一件皱巴巴玫红碎点子的小花裳,短短的蓝裤子因身体拔高吊得很高,吊出了鹭鸶般伶仃的瘦腿和赤足;丫头一头枯黄的松毛发,两只小辫天真地翘上天,眼睛忽闪着黄皮瘦骨的亮。那時我在江苏,小生意刚起步,无力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添负担,于是,女儿只能丢在家乡让她在奶奶和老太太的跟前绕膝。一幢土基老屋,三口活人,三个女子,三代的女性,夕阳下,秋风里,老迈的脚趾和稚嫩的脚丫儿走在家乡的黄泥小路上,有时抬水,有时挑粪,有时拾柴火和打猪草,生活和生计,生存和生命,这是贫穷的家乡独特的黄昏与晨曦。男人、男孩、大嫂、姑娘、身强力壮者都蜂拥进了城市,乡下颓圮的老屋和老人一起佝偻着腰身,拉扯着小小的多为女孩的留守儿童。留守乡村,无力遥看远方的城市,她们的目光迟钝,她们的心情恓惶,她们的叹息无奈。这何止仅仅是我家乡的一幅三农风俗画,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向城市进军,让农村牺牲,这是中国农村一道划时代的特异而寻常的风景!

女儿在枞桐公路边等,等她归来奔丧的爸和叔。午饭刚过,娘就让她守在马路边了,江苏南京方向的客车归来,肯定在午饭后和下晚黄昏。一次次地踮脚,一回回地眺目,每一辆过路客车颠颠而来又辗辗而去,泛起的黄尘蔽日遮天,希望和失望伴着“弹灰”在小女孩稚嫩的眼眸里次第起落。女儿许是望累了,偷跑回家问我娘:“奶奶,我爸和二爷家来没?”我娘说:“这小伢,哪里就家来了,不是让你接的吗!”小女伢作大人般叹气,她寻思:“间或我分心,恰好没接到呢?”我娘不怪孙女,又鼓励她再去守候,“我伢不哈(孬),我伢再去望呀!”悬赏说,“一会爸和二爷到家有糖给我伢吃噢!”有了糖,有了甜甜的盼头,女儿又一次充满希望,不怕失望地守望。那一刻,下午三四点钟了,她终于盼来了爸和叔,女儿是那样的高兴,欢喜得像野雀儿要扑进我的怀里,到了跟前终又没敢,经年不在一起生活,父女间有一种无言的隔膜与生疏。

“老太太,死了!老太太昨晚上就死了!”

女儿小嘴里快速嘣出丧讯,竟是那么的高兴,似在向我们报告一个确切的胜利消息。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我蹲下问女儿,眼里已噙了泪花了。

“我昨晚骇,不敢睡,奶奶哭……我也哭……”

尽管动身时已确知奶奶您去了,可直到双脚踏上小徐庄的土地,我却还在心中企盼着您活着的音容。“不见棺材不掉泪”是贬语,但人总是这样,噩耗与梦幻之间,如果尚有一个可以停留的角落,谁不希望让悲伤能躲则躲一下子呢?尽管这躲属掩耳盗铃的自欺。

离开公路到了小路上,弟弟拿出马蹄酥给我女儿。马蹄酥,是一种产自我们讨生活的江苏泰兴一带平常的副食。圆如月,手掌大,面粉做的,豆沙馅,不知何种工艺,吃起来竟香、甜、酥、软,因齿状的酥边酷似马蹄而得名。弟弟和我的行囊是几匹我们摊子上贩卖的白老布,另就是提包各装着鼓鼓囊囊的马蹄酥了。白老布我们平时卖给当地人丧葬用,谓之“死人布”,此时为省点钱捎上却是为您丧礼“自用”了;马蹄酥是奶奶您的爱食,您特别地爱吃。年节我们因忙不能回家看您,就托人或邮寄捎几包马蹄酥孝敬您。您闻着,用您有些塌陷的苍老的鼻翼,一包包一块块香香甜甜地闻着嗅着,您无牙的老嘴吃不动稍硬食物,您干枯的口腔里少了唾液,但您吃起马蹄酥来竟咀嚼得那样夸张和生动。好容易就着茶水对付下去一块,喉咙一哽,您说“甜哩,甜得汪”,又叹口气说,“唉,我那死鬼儿子早早走了,指望不上他,可我人长树大的孙子也一样孝敬,奶奶吃这酥甜呵,甜得心里汪哩……”这么说着,您的老泪不知不觉糊上了沟沟坎坎的面颊,并哽咽着将我娘您的儿媳硬拉到跟前,非要硬塞一块到忙碌的她的嘴里,说,“小平个娘,你别作作孽孽地哩,你不是夹牙齿,也嚼一点点东西呢!”我娘就孝顺听话地伸过头来,“真真”地咬了一“大”口,看起来满满的一口,可酥上留下的豁口儿竟那么小,您不满意了,非要她重来一次。您的儿媳,我们的娘舍不得一个“吃”字,她从来舍不得“错”吃一点点的东西。一点点的油要留给老的,老的岁数大了,“树老土偎根,人老油淹心”;一点点的肉要留给儿子,儿子们是家的顶梁柱;一点点的甜要留给嫩的,小小的嫩的们要长身体。唯独没有她自己。口粮不够吃的年月,您不止一次“逮”住自己的儿媳偷吃“洗碗脚”,见此情形,你赶紧将自己碗里剩不多的山芋粥要分些给她,她总是立即抹嘴说:“不要,我肚早饱了噻!”奶奶您不止一次评价:“我小平个娘,是‘锅完肚饱呵。”是的,锅里没了,我娘的肚就“饱”了,这岂止是我的母亲,这是天底下所有良善之母的“通病”呢。

娘吃了口酥,却又想起要动手“撇”一下,或拿菜刀切一下,定要把那牙印儿自己解决,留给您是为不敬。而您就搶着说“么要紧的,么要紧的”,婆媳俩又像吵架一样地拉扯起来。平定后,我娘望见您的老眼眸里泪光闪闪,她又仰看一眼身边茁壮如树的儿子,自己用数十年寡身拉扯大的儿子们,顷刻间我娘的眼睛就下雨如注了……婆媳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奶奶您瘪腮的老嘴一点一点地往深里“瘪”,瘪啊瘪成了一只浇菜用的粪瓢,受委屈的孩子样,泪水像打开的田缺塘涵,汩汩而下,流到嘴边和嘴里了,鼻涕也出来了,您掏出那破旧的蓝手帕揩了一把,又揩了一把,末了,您说:“小平个娘,奶是欢喜得呢。”又哽咽叹问:“唉,不晓还能吃几回孙儿们的马蹄酥哦!”

马蹄得得,风尘仆仆。奶奶,亲爱的奶奶,您的不孝孙儿双双归来了,带回了满满两提包的酥儿。买酥的时候,店妇笑问我买这么多干吗,不是要做酥饼生意吧。我说哪里,我是买给我奶奶吃的呀。这话说完,我的泪就止不住了。奶奶,此刻您不能吃一口,却不能再吃一口了。奶奶,我们亲爱的奶奶,跪在您停泊的窄窄的门板前,您穿得整整齐齐,睡得平平坦坦,却不再看我们一眼,不看一眼我们手中的桃酥。你的脸上盖着一张纸,一张阴阳两隔的黄表纸啊!我哭,我们兄弟放声地哭,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们长大的奶奶,奶奶,夏夜带我们观星谈文(讲故事)的奶奶,奶奶,冬夜给我们抱怀暖脚的奶奶,奶奶,从大小姑妈家一点点东西“手掌心捏出水”带回给我们吃的奶奶,奶奶,我爸早逝您牵着一家大小在苦难里坚持的奶奶,您去了,您颠着伶仃的金莲小脚去了,永永远远地去了,我怎能不悲痛欲绝涕泪横流!乡亲们说,这是真心的哭,山河动流,让人动容呵。人们过来劝我们节哀,我的女儿也拉着我的手劝我:“爸,别哭了好么?老太太一会就醒了,还要起来吃东西呢……”女儿的曾祖母还会醒的,女儿的老太太只是睡着了,她老人家一会儿还会起来吃东西呢……奶奶您真的还会醒来吗?捧着你爱吃的马蹄酥,我们向您跪问。生死两茫茫,您的小小的曾孙女尚不知“死”为何物啊!

黑六间老屋太老了,黑黑的土基块已剥落得风雨飘摇。二三十年来,它从我爸的黑四间草屋,长成我娘的黑六间半草半瓦,再长成我们兄弟为它盖一头的瓦。机制大瓦的老屋年方“而立”,支撑着坚持不倒,像很有志气似的,然而它的土墙壁已哈了很多道老人筋脉般的“坼”。去年姑父来信说老屋要坍了,恐撑不过雨季。我和弟弟商议,捎钱回家请人修整。娘说没啥修头了,“人要老,屋要倒”,谁都挡不住。娘说老屋里也没啥东西了,最让娘牵挂的就剩一张挂在中堂上的您的遗像。奶奶,您这幅遗像是当天下午找人现画的,描摹蓝本是您的一张——唯一的一张不大的黑白相片。逢年过节孙儿也曾给您拍过照,也有您和您曾孙一辈的合影我们一直珍藏。可那些彩照却不能作画像的蓝本,画像师傅说了句深奥话:黑白的,才是本真的。那画师平时手艺并不高明,可给您画的那一幅拿回来时,乡亲们都说像,像酷了。您的女儿,我小姑妈对着画像当即就哭了起来,喊着:“像喽,像全了我的娘喽!”奶奶,您的去世,作为孙辈我们悲恸,姑妈作为您亲生女儿无疑比我们更悲伤,但守灵之夜,小姑妈却要“家去”。对着遗像哭泣的小姑妈,却不愿守着您入土前最后的身躯,陪伴您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夜晚。

小姑妈有点功臣自居,因您的“老家伙”当年是她置办的。那时,我爸去世了,我娘拉扯一家六口,长长短短一堆,经常断顿,经常断炊,哪有能力为您“割材”?您自己讨,多次讨,向姑妈和姑父讨,“把嘴皮都说枵了一层”。小姑父那时在淮北吃公家饭,您终于讨得了一副材料,但割材的木匠是我娘请来家的。那天巧了,在您割材的满地锯末和喷香的刨花中,您未来的大孙媳第一次走进了家门,我女朋友还为您包了喜钱。人真有意思,祖母头年冬天办老器是为喜事,孙辈翌年正月里订婚也是喜事,红喜事,白喜事,家乡都叫喜事。奶奶,包括您的驾鹤仙去,庄里人认为:八十八岁高寿老人,是喜事呢。我娘买回许多小花碗,在您葬礼后一个个送给亲友家的小孩子,说“寿碗呢,起起意思”。寿碗的接受者无不欢喜,如得不到还会向我娘要。但当年久病的我爸四十五岁病逝时,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了”。更有,您的大儿子、我们都未见过的大伯,饿病而殁时据说才二十岁……奶奶,您的两个儿子都不能获此“备极哀荣”。说来说去,尘世固然贫难,但生而为人,谁都愿在尘世活得久些,时日长些,还是您的那句古言道:“愿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

然而有一次,您拄竿在田埂上拦鸡,背后有人咧嘴:“嘻嘻,活年大对下人有么好?夺阳寿喽。”娘气愤地告诉我,那“恶人”故意让您婆媳听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恶语在您病危弥留之际,对我娘照料您有无产生影响?庄里咒人话:活一百岁,弯腰做屎筢子,庄前庄后鸡屎全归你!彼时我爸中年而亡遭人耻笑,当年您寿高又被人当话柄,干吗我们总被人“架”嘴舌上了?说来说去,像您说的“人头颅难顶”,活着真难。说来说去,还是因您儿子我爸,让您泣叹“死了儿子,做了矮子”。那么人活着,要坚持,您那句“古言道的话”还是没错!

农历八月初,老屋前后的杂树翠绿葱茏,厉害的“秋老虎”杀得枝头的蝉儿一个劲地“知了知了”。是的啊,蝉也知“秋老虎”的厉害了。空气炽热的晚上,夜渐沉寂,您“停”在房间里靠墙睡着,守灵的我们在外间堂屋里为您流着汗。怕您的身体“坏了”,白天电风扇大开着为您送爽,夜晚稍阴凉就撤下了,少了电机的嗡嗡声,少了电风的欺负,您停床前的香油灯更亮些了,可我们的心情并未有半点敞亮。乡间的夜,是凝重的夜,乡夜的黑,是无边的黑,黑是一张撕不开的幕,为保护一盏光明我们静默着。香油灯,家乡人说长明灯,据说它可以照耀您,让您颠颠的小脚走上漆黑的黄泉路不至迷失。

您的小脚称三寸金莲,却比三寸大一些。您属鸡,生于一九〇九年,一九〇九年的清末还流行三寸金莲的,但再有三年满清就寿终正寝了,到一九一二年就到民国元年了。每逢家中龃龉,您哭诉说“九岁到你老胡家做养媳妇”,因一个“你”字,使我们作孙辈的也惭愧和羞耻顿生,我觉得我姓胡,小小的我便也有了欺压您的大罪行。可是,您缠足又放的金莲小脚是我爷爷好这一口吗?您又叹说“九岁做养媳妇,胡门比我吴家苦”,爷爷才大你几岁?胡门比吴家更贫家薄业怎娶了童养媳呢?关于您的小脚,是否跟所谓的时尚与男权文化有关?您的金莲小脚是到了婆家才始行的“礼”,那么是您婆婆我的曾祖母手把手教您缠上那桎梏的布条?那么我曾祖母您婆婆本人的脚又是谁给缠上的?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女性的脚足是谁让缠住的?但时代到了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后又流行解放的天足了,于是,您的小脚的收放像是缩影和烙印了中国历史。“王婆的裹脚长又臭”是贬语,且这话多半由男人来“鄙夷”,可是女人的小脚足,难道不是取悦男人与男权文化的扭曲变态吗?八九岁小女伢被勒足,骨断心碎无人管,更加不管的是时代与时尚“始乱终弃”。有小女孩如您的脚收又没收得好,放又没放得好,做鞋都有点为难。我记事起每次见您洗脚总躲门拐角落,嘴里咬着渐透渐长的裹布是为羞事,一只小木盆靠墙仄放着来洗,您的脚腻白如巨石镇后掀开的草芽,是“时代化石”,但逢来人却迅速揩抹插进鞋子里藏起;因为小脚您一生只能锅前灶后没法下田作农活,同样因为一双小脚,天阴一走泥路就易滑跌倒,故每次出门您就得撑根响竹竿作拐棍。

奶奶,让我把您接生的脐带与您裹脚的布带作以联想:一个是维系生命,一个是连接文明,生命与文明,生命的文明被您历史性地绑绕脚上,却又迎接小生命欢捧在手里,有时还用嘴去亲,去咬,然而最终都要剪断和丢弃它们……什么叫卸磨杀驴,什么叫过河拆桥?人们多么有情,人类多么无情。女性牺牲了多少,母性多么伟大!

灵前的香啊,香烟袅袅。靈前的香啊,星河耿耿。灵前的香啊,更漏长长。

地产的卫生香,灯草模样,尺把来长,燃来小烟,不快不慢。我注意到,一根香的燃烧长度(如风不大)约等于一刻多钟,二十分钟,一个夜晚有几个一刻多钟?一个无月、闷热、悲伤、寂寥、死亡的秋夜究竟是几个时辰、年月、世纪?

小姑妈的家离小徐庄很近,天黑时,她说她必须“家去”,理由是今晚要好好休息,她说明天还要好好地哭一场呢!既然养精蓄锐是为了明天更好地悲伤,我娘还能说什么呢?做下辈的我们就更不好“哼”一声了。

“思亲不知红日落,守灵一夜长似年。”静寂的守灵之夜,家乡近年普遍做法是以“麻坛之战”驱赶悲伤寂寥。守灵的人们团坐一桌,难耐的清守时光在幺鸡二筒东南风中飘然而去,间或还为几元几角小小争吵。曾有守灵夜因赌资兑现发生冲突,孝子贤孙竟动起了手。一石稻谷价钱几十块钱不到百元,一亩田一季收成不到十石稻,但家乡麻将桌上一晚输个千儿上万的“赌腕”大有人在。守灵之夜“麻坛战事紧”在家乡业已蔚然成风。拥者说这是务实之举,逝者离家前夜,其灵魂是最留恋,也是最孤独的,家屋中哗啦骨牌“山响”是一种热闹的陪伴。这陪伴是双向的,于逝世者生守者皆是。亲友下人围坐一聚,讨论讨论一条龙和门前清,研究研究杠上花和发财,谁言不是于悲伤压抑的氛围里的心灵的减压操和安慰剂呢。

我们没有减压操和安慰剂。连小姑妈都“家去”了,没有更多的亲友为您坚守业已飘荡的魂灵,和我们一起默默陪伴您未散的灵气。奶奶,您是否还记得那漫长燥热的长夜,我和弟妹三人守在堂屋里,一会儿踱踱步,一会儿说说话,谈论天气、生计和收入……我身体有恙,瘦若病马;弟刚成家,生意才起步;妹在家乡开个小洋面店;而小弟,未能归来为您送葬的小弟,书没念成,竟也学我们开间小店,独守苦撑。古月一门,阴阳都不易,死者长矣已,生者犹在窘困的险境里挣扎。

夜更深了,娘在灶间与堂屋进出,捡个碗整个坛啥的,为明天的丧礼做准备。许是前一阵在您病床前太过操劳,娘打起瞌睡了,妹也盹着了。守灵之夜,我和弟弟因静而寂,因寂而恐,而燥热,听家乡门前废池塘的苦蛙,或苦哇鸟,时续时断地叫,苦啊苦哇苦……

下半夜,我和弟弟轮值,正要为您灵前“更香”。突然,一声怪异的“啊哇,娘喂——”从娘的卧屋传出,我惊得打战。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阵变腔的啼哭声,絮叨,反复,近而远,远而近,似来了鬼魂……是大姑妈在我娘房间睡觉,披头散发爬起。奶奶您生前唤乳名说“小大伢,脑筋不好”,那时她没来由地扑到您的停床前对您号啕泣诉:

“亲娘哎,我亲娘死得苦啊——死得苦哇——”

“都不给我娘送老啊——无人送老喂——亲娘苦哇——”

灵前香油灯在大姑妈的扑打里羸弱不堪,如豆的火光摇曳抖颤,影子在土墙上东倒西歪,放大又缩小。我们做下辈的束手无策。娘惊醒跑过来,拉住手,请大姑妈别哭,“我好大姑,半夜三更别闹了,好不好!”娘哀求着说。但大姑妈的啼号却似野火浇了油,打一声断气的嗝,便更加“远芳侵古道”了。她在哀号声里数落和谴责,主题是我娘的罪责,存心不让儿子给奶奶送老,说九泉下您会把账反记到亲养的头上,影响大小姑妈家等等。姑嫂二人激烈争吵几句,大姑妈发飙,拉开门冲了出去。带露的秋风像一群早已等在大门外的野鬼魂,萤火虫蚊螨与放大的蛙声扭在一起冲了进来,经堂屋,进卧屋,到灵前,将您身边的长明灯“噗”地一声吹灭了……一片死寂,连大姑母的哭声也死寂了,蚊雷,蛙阵,鸟啾,屋里屋外,我们被吓懵了。大姑妈沿着庄里小路拖着哭腔跑掉了,直到您葬礼结束再没露面。以致庄人在您葬礼上议论纷纷,以致在您落土渐高的坟头上,大姑妈的儿子们山猫野狗扔锄头扁担,骂骂咧咧地找我们捋衣挽袖。

大姑妈“私奔出营”,娘干脆不睡了,一会,从灶间出来问:哪里像有人哼哼?我和弟弟仄耳,說哪有啊。这时,稚嫩的一声“哇”地响了,似炸响一串嘹亮的小巴掌儿,我觉得是向我脸上掴来。娘和妹忙跑去房间,那哭声却更牵丝哀哀了。是我女儿,小丫头连哭带嚷,“呜呜——老太太,好(号)吃,把马蹄酥吃完了,一点不留给我!”女儿似梦似醒地呜咽。我要用巴掌彻底打醒她,被我娘制止。娘说是“手魇胸”,小女伢火焰低,被魇了。我们吓得不敢出气。娘拍孙女的额头,轻摇,让醒一醒,还找来我的提包作证,你看不都还在吗?香香的酥,其实已少了些,是娘散给姑妈和亲友了。我女儿“出魇”,睁眼一瞧,泪水和哭声更欢畅了,小手揩着秋雨般的泪滴,说老太太把一包酥都吃了,你看,赊下去好些了。呜,老太太还咬了牙印……

小孩子,下半夜,梦之魇,一惊一乍,使人感到头皮发麻。奶奶,当我走近停床为您更换卫生香,脚发软,尽量离远些,把手竭力地伸长,伸长,可是,那香头颤颤的,点不着。

那个“长似年”的守灵夜是怎熬过来的,掐大腿,扎眼皮,浇凉水,我都使过,头悬梁、锥刺股的是学子,而做俯卧撑、练下蹲起立的是您的不孝孙。奶奶,那个漫长“薜荔人遗矢”的守灵夜,“萧疏鬼唱歌”的守灵夜,是您对您孙子的考验和惩戒吗?小姑妈宣称不为您守灵就是为了给我们一点惩罚吗?前年,大姑妈因病也故去了,在她病重期间,我去探看,冬天,用锅灶煎火的她,摸着肚上如山的大包,泣诉儿子不给医治,她“可怜还想开个刀”……如今,您脑筋不大好的大女儿已回到您身边,奶奶,在那个世界里她不会搅扰吵闹您吧?

再难熬的夜总有尽头。天亮了,料理后事的木匠裁缝陆续到来了,我和弟弟在困倦里,可以眨一下眼皮。因气温高,大家都怕您“放坏了”,入殓在黄昏里进行,乡风乡俗,隔代的长子不可行礼,于是为您捧头取水由弟弟承担。您用双手迎接我们的小脑袋,来到人间。我们用双手捧住您苍苍头颅,去往地府。人生就这么开始,也就这么结束;人生就这么充满希望而绝望,也就这么休止又延续。小姑妈打孝帽时,又小小挑剔一番,嫌白老布的质量不够好等等。惹我娘生了一场气,娘在哀伤中病倒了。肚痛病发作,娘佝腰捺肚摸来摸去……总之奶奶您最终成殓被抬上了山。当匠人唱:黄金归库,入土为安。有亲友乡邻露出笑脸,我们已懵懂不知喜悲了。人生就这么喜庆,就这么悲哀,无论贫富贵贱,最终入土为安。

奶奶说,人老栽花莫栽刺,人老对文末,也应写好话,来点光明,因而我迟疑要不要照实写来。然而我又想到秦始皇死后,赵高们为了搞阴谋,买了一车鲍鱼遮盖那味儿。秦始皇统一天下多么伟大,我奶奶渺小九岁做“养媳妇”却也一样,死后也发出那种鲍鱼的味儿。弟弟取水回来,捧头时,因挨得近,已经闻到了,但极力地忍着。忍着不呼吸吗?奶奶已不需要呼吸了,您把呼吸交给虫子和微生物,但活人终究是要呼吸的,弟弟忍不住了,是忍不住饱吸了一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哕”,就要喷薄而出了。有经验的亲友匠人都喊:喝酒喷一喷!烈酒,压一压!于是,娘忙递上开瓶的烧酒,弟弟仰脖大喝一口然后使劲一喷,于是满屋缭绕酒香,但酒精的参与也更加热气哄哄了……弟弟行捧头礼结束时,大步跑出,面向门口塘边,两手撑膝使劲地呕。

把您送上了山梢的祖坟山,第三天就逢生产队干长塘。我们小徐庄有七口水塘,分别是大沙塘、斋塘、长塘、遥塘等,长塘靠近庄界,我喜欢它是因过了长塘,便望见小姑妈的庄子了。小时奶奶总牵我去小姑妈家,过长塘埂,又高又陡的塘坎下,就是满塘满堰长满恨秧子(莼菜)的水。奶奶总护着我,让我走靠田埂一侧,说“好生着,好生着”。奶奶当心孙儿掉下长塘淹死。然而这天,奶奶长眠了,长塘近乎干涸了。庄人在即将干涸尚未见底的长塘大搞野鱼,我因行孝(鞋头挂白),也因注意形象要像个城里回来的人,乡亲们手持罩网大搞其鱼,我只能在塘坎上乱走。奶奶说“鱼头出火”,搞鱼是快活的。突然,我看见半塘如沸的浊水里,一条霞波箭一样向南岸的我射来,我来不及了,我几乎本能地反应,抓起塘涵边一只木车拐,只听“啪”的一声,我就磕中了那条鱼,往下一扑就满抱在怀里。后一过秤乡亲们知道了,这是一条全长塘最大的鱼,被我这不能下塘搞鱼的搞着了。娘跟我说,奶奶水形走的,她孙子搞到了这么大的鱼,起么吉祥呢?

好快的时光啊,我和弟弟给奶奶宴完一七,仍离开家乡回到了城里,而乡下的老屋里,七天前居住着三代三位女性,七天后,今后就只剩下两位女性两代人了。奶奶在时,我们家就是四世同堂,四世同堂的两头,是您和我小小的女儿。奶奶不在了,您就带走了整整一代。娘带着我女儿,仍住在老土基屋里,唉,又一代女性要熬成“老太太”,还要苦挣苦熬多少年头哦!

清明之夜,天刚刚撒黑。天黑了,该回家了,漂泊的心情、倦怠的灵魂都该回家了。乡愁正浓,追思不散。奶奶,请您允许孙儿对您的倾诉告一段落。城市的夜已然拉开了帷幕,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里,竟有礼花升空。“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风清夜静,月明星稀,丘陵地区家乡山梢的小山岗上,奶奶您的坟头荒草萋萋……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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