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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四章

2021-05-07任林举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任林举的长文章写得好,去年在《人民文学》读到他的《虎啸——野生东北虎追踪与探秘》,让人顿生虎啸之感。古人说虎啸如得时奋起,四方风从,如风虎相感。

近年读了任林举不少文章,从《玉米大地》到他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粮道》,

他笔下有粗犷、宏阔的阳刚气,也不乏细腻、精巧的阴柔美,常常写出了自己的思辨,而最让我喜欢的是他舒展、自然的直觉描摹。

任林举的短文章写得也好,《追忆四章》也有他一以贯之的风味——人与自然的生物书写,字里行间常见宽广、包容、仁爱、悲悯的情愫,对相遇相伴的各种生命予以理解和珍惜,对置身其中的自然予以尊重和敬畏。

——胡竹峰题记

无以凭吊

从前的向海,有一片银白色的沙岸。

我说的向海,其实并不是海,而是科尔沁草原上的一片湿地湖泊。构成沙岸的也不是沙,虽然它们看起来如海沙一样干净、洁白,但那只是一种湿地上特有的碱性沙土。

从这片沙土岸向远处看,则是另一番气象——在苍茫的湖水和锦绣的草原之间,交错、间杂地遍生着苍蒲、芦苇和蒙古黄榆,其幽深,其旷远,其生动,往往激发出人们描述的欲望,但其微妙的韵致却又远远超出我们平庸的描述能力。

后来,有人发现了那个地方的美丽,便花了不多的钱从当地政府手里购得那段湖岸的使用权,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建起一片漂亮的楼宇和园林。很快,一个名义上的培训机构落成,实际上,它却是一个度假消闲之所。经营者尽心尽力的结果,自然是环境整洁、优雅,房屋漂亮、舒适,更有错落有致的绿植、四时竞放的花朵、从早到晚时断时续的鸟鸣,以及从湖面或草地上徐徐拂过的熏风……所以,四面八方的光顾者蜂拥而至。

一时,院子内车水马龙,欢声笑语,红男绿女,莺歌燕舞。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去处竟突然多出这么个人间仙境,竟如昏睡中豁然飘来的一袭美梦;竟如戈壁上乍然显现的海市蜃楼。

有人来这里躲避城市的喧嚣,求得片刻安宁;有人来这里亲近自然,重温昔日梦想;有人来这里寻找浪漫,与心爱的人儿共度温存时光;有人来这里享受孤独,在天水之间感受人生的欣喜与哀愁;有人,在夜晚感知黑暗中的神秘和温馨;有人在白昼下见证阳光里的快乐与激情……

而我来向海,却为着不同于他人的牵挂。向海有我喜欢的花,喜欢的树,喜欢的鸟儿,也有我心中的梦想。

记得那年五月,初去向海,在那个湖边的院落里,我一抬头,就邂逅了一丛丁香花的微笑。之后,便把魂丢在了向海。以后不管是看向海,还是想向海,一切都是好的、不同寻常的或美妙的。

我不知道在向海的植物谱系里有没有自然生长的丁香,但那棵站在院落一角尽情挥洒着芬芳和微笑的丁香,却在那片贫瘠的沙土地上生长出葳蕤茁壮的野性,让人一见就深深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和花季的美好。那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芬芳啊,如向海湖的涛声一样,一浪接一浪地将人缠绕。

在城市里,街边、公园到处可见的丁香有什么可稀罕的呢?它们肩并肩一棵挨一棵地挤在一起,形态和姿势都是那么拘束着、紧缩着,防范着别人,同时被别人防范;因为很多的枝丫被剪切,生命及活力遂变得单薄,于是,就格外爱惜自己有限的芳香,但越是爱惜自己的芳香,仅有的一点芬芳就越散发不出来;至于色泽,更因为长久蒙尘而显得黯淡无光。如今有了向海的那束丁香,仿佛世间一切丁香都不再是丁香,那透彻的娇艳和凌厉的芳香,已经将人的灵魂浸染成了淡淡的哀愁般的紫色。

五月里,蒙古黄榆还没有发出芽苞。估计,至少要等来一场春雨和几夜春风。至于最后是否发芽,还要看黄榆们的心情。如果年景不好,大旱或虫灾肆虐,黄榆索性就一直保持着枯黄的状态,拒绝复活和生长,直到第二个雨水充足的春天,它们才肯重启年轮的旋转。对天灾、对人祸,对难以预测的命运,这是它们唯一有效的防御和抗争方式,也是它们不肯就范的天性。

还有那些一身翎羽如雪却顶着朱红的丹顶鹤,一看到它们,我就联想到了天使。因为它们和天使一样稀少、一样美丽,它们也和天使一樣,可以在时光的深层与表层之间,在人与自然之间自由自在地往来穿梭,并传达着某些神秘的旨意。所以当某一只丹顶鹤啄食了你手心上的玉米时,你不要认为是你对它的施舍,实际上那是鹤对你的施舍,因为你还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古老,到底有多么尊贵,到底有多么深奥。

不管是在朝雾蒙蒙的清晨,还是晚霞凄艳的黄昏,丹顶鹤凌空一叫,我们就被那来自岁月深处的呼唤紧紧地牵引,思绪便悠然地飞越了我们渺小的身躯和低矮的房屋,随着凝重的音波在旷野回荡,并渐渐地融入大地和天空,融入久远的苍茫。

自从冰河时期起,每年春天,丹顶鹤都会带着它们奥义幽深的鸣叫,如期回到这片湿地上来,为湿地留下它们的喜悦和忧伤以及同伴的尸骨,并在每一个冬天来临之前,带着它们新生的儿女,从时间的淤泥里抽出细长的脚,把湿地的信息传往远方。

那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面啊!

那该是拂晓还是黄昏?因为太阳的光芒刚好从地平线射向对面的天空,梦一样的黑暗里就有了些许的亮色。突然,就传出了丹顶鹤那富有沧桑感的鸣叫,然后是闪闪发光的纯银质感的翅膀比翼从黑暗里旋出,相同的间距、相同的节奏、相同的亮度,优雅而又从容地挥舞,然后再一点点消隐于黑暗……

还有,我久住向海写《粮道》时,经历过的那些难忘的时光,那些难忘的人和往事,那些每天一帧帧印到眼中和心上的风景,都让我从心里生出无限的热爱和眷恋。

曾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说,天堂并不只有一个,每个人的天堂地址各不相同。比如说,有人的天堂在山上,有人的天堂在大海,有人的天堂在一片鲜花丛中……电影里那个不幸福的家庭,却在苦难接连发生之后意外地发现了他们离自己的天堂很近。他们的天堂就在室内的一张油画里。虽然那个房子最后是空了,但一家人都在那张油画里快乐地开始了另一个维度的生活

那时,我天天在想,等我百年之后,如果也能找到自己的天堂,那个地方一定就是向海,再具体一点,也一定是坐落在湖边的那个院落。因为所有的情感和记忆都在那里,所有的人物和故事也在那里,什么都可以原封不动,只要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泽。

一晃,十几年的时光过去,回首曾经在向海度过的那些时光,总免不了心生无限的感慨和眷恋。似乎那里的每一扇门、每一条路、每一个日子都与难忘的往事有关,它们就像那些开在草原的花朵一样,忽隐忽现地在情感和记忆中闪烁,也曾因为岁月的流逝而黯然凋谢,也曾因为无法在岁月里泯灭而一次次绽放。

前年,突然听人说我曾经居住过的那座房子已经被彻底拆除了。消息传来,好多日子里,我心里有无限的失落和感伤。惋惜之余,难免一遍遍想象那个培训机构被拆除之后的情景。也许,一切拆除之后,地上留下一片瓦砾和废墟,就像我们破碎的情感和记忆;也许夷为平地之后,与湖岸连成一片,如大地上一道生硬的伤疤,需要湖里的波浪日夜抚慰,三年或五载,总需借助忘却之功才能一点点平复凸起的痛感和印痕……

同时,我也在想,假如有一天我旧地重游,站在那片废墟之上,一定会感慨万千,久久怀念起那些费了很多人力和物力才建起来的房屋和园林;还有那些花去很多缘分才遇见的人,以及耗去很多时间和精力才铭记下的往事。那白茫茫如一场大雪般的沙岸,定如一部无字的残卷,为我注释着人去楼空后的虚无和无声也无泪的哭泣。

就在这个夏天,当我终于有机会重返向海,沿着往昔无数次走过的路,将旧日的风景一一重温,我却意外发现,一切依然如故,向海的天、向海的湖、湖边的芦苇、岸上的白沙、沙地上的蒙古黄榆、芦苇中的鸟儿、还有那白羽丹顶的鹤……唯独不见了湖边上的那个院落。

很想如事先预想的那样,站在那片废墟上凭吊一番,也不枉曾经的眷恋。但比想象更加可怕和残酷的是,我竟然找遍了那片湖岸也没有找到那些建筑的确切地点,如果不是有一棵结满了果子的苹果树在暗示前缘,甚至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连成一片的荒草和树木,一同背叛了我的记忆,它们似乎在异口同声地告诉我:“有生以来,我们眼里的向海就是这个样子。”此刻,我心,已不仅仅是空。因为空并不是一无所有,比空更一无所有的是遺忘,比遗忘更一无所有的是遗忘之上又覆盖了另一种记忆。

小时候看《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常常会手抚案卷,为那一夜繁华之后的幻灭而心生悲戚。如今,望着这新草和旧草并肩疯长的岸,竟然没有了手捧一部残卷的忧伤,有的是残卷上已经印满崭新文字的茫然无措。

原来,真正的失去,竟然如此——纵望穿秋水,寻寻觅觅,已然无可凭吊。

高原之醉

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从零海拔的海滨,到低海拔的平原,到海拔五百米的成都,再到三千米以上的马尔康,路越来越难走,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却越来越透明。空气透明度高到一定程度时,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缓冲和遮挡,阳光,风,可以穿透和跨越一切空间和人们的视野,甚至那些抽象的冷与暖,甚至深藏于我们内心的情感、情绪和某些想法,

时节已经进入深秋,随着海拔变化步步向上、升高的人们,体感已明显变得越来越凉,越来越冷了。我们只能纷纷往身上加衣服,有的加上了秋衣,有的加上了绒衣,有的甚至加上了厚厚的棉衣或羽绒衣。

我们怕冷。和世界上的所有人类一样,我们都很惧怕来自身体之外的伤害,哪怕来自无意伤害谁的空气和空气所具有的温度。原因并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我们真的很脆弱,所以我们必须对外加以防护和防范。于是,防护和防范就成了我们的人生经验和不太容易改变的观念或信念。尽管全副武装的我们看起来很笨拙、很沉重也很滑稽,但我们谁也不嘲笑谁,我们彼此理解,彼此体谅,惺惺相惜。

高原的神奇也就在于它自身的透明以及它会使一切都变得透明或通透。比如天空,比如流云,比如这里人们的眼神,比如汽油、水和酒……很多我们日常所见的事物似乎都因为置于高原而改变了状态、形态和功能。当我看到了那些摆在货架上、装在瓶子里或倒在杯子里的酒时,突然就有了一饮而尽的冲动。此时,我只感觉它们是一种特殊的水,一种拥有魔法的水。如果把它们加到汽车或飞机里,就可以代替汽油,让一堆沉重的钢铁奔跑或飞翔起来;如果把它们加到人体里,就会以水的甘甜和火的灼热,在我们体内燃烧起来,将我们的血液烧得更红、更热。那样,我们就不会再感到饥渴和寒冷,最后,就会像一只注满了沸水的壶一样,嘶鸣着,冒出快乐的蒸气。

其实,身在平原时,我并不怎么喜欢酒,有时甚至对这种生活中无法回避的饮品有一些惧怕和反感。一直以来,酒给我带来的感觉或记忆似乎并不都很愉快。年少时,就有乡间的贤人或者说闲人告诫过我,酒色伤身,“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酒是不能喝更不能贪的。偶尔一喝,照镜自览,竟然满脸绯红,不知道是酒的灼烧还是内心羞愧所致,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犯了“戒”。成年后,应酬渐多,脸皮渐厚,心理生理都对酒多了承受能力,即便喝了很多酒脸也不见得红,但自己的心,却经常因为喝了一点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为什么呢?因为心被压上了更多更沉重的东西,就像一个体格很弱的人,背起了沉重的包袱,没走几步就开始双腿发软、浑身颤抖。我则会在酒入愁肠时不由自主地想起省里又有新规定——三个公职人员聚到一起喝酒不管是谁出钱、在什么场合,都是违纪;更会神经质地担忧起交警的截查——酒驾就是违法。种种的忌惮,种种的畏惧,已经让我感到酒给人带来的巨大困扰和潜隐的构陷,干脆就自觉地放弃了喜欢。

人在高原,则恍然进入另一种状态。此时,我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各种烟尘、雾霭、喧嚣、嘈杂的笼罩和搅扰,远离了各种道路、院落、围栏、墙壁、划线、标识的框范和困囿。我是一个暂时摆脱了身份和归属的自由生命,而那颗曾被雾霭笼罩的心,更是在一种低气压的环境中,飘然地飞升起来,像一只摆脱了地球引力的鹰,飞向了云端,高高地,在红尘之上,在山峦之上,在自己的肉身之上。我想,我应该拥有并行使一种寻找生命体验的权利。于是,昔日曾不止一次给我带来祸患的酒,又如那个解除了诅咒的“青蛙王子”,还原了它的本来面貌,并重新唤起我对某种沉醉和温暖的渴望。

那就让我们共同举起杯吧!

酒当然是高原上特有的青稞土酒。酒在杯中,仅仅凭它安静、透明的样子,并看不出它天雷地火的身世。想当初,有一些从雪山上渗下来的水,点点滴滴,长途跋涉去寻找另一种透明的温暖,最后与天上炽烈的阳光在一颗小小的种子里完成了相逢与幽会,于是在米粒大的婚床上,共同孕育出一棵青翠的植物。植物又结出了新的种子,种子自然传承了父母亲的遗传基因,把一种透明的、凝固的火藏在了生命深处。种子多起来之后,就不再叫种子而是被人们叫做粮食。有人突发奇想用粮食酿成了酒,物质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但青稞的性情和灵魂却没有变,还是透明的,里面还是沉默中蕴涵着静止的火。

不信?你可以勇敢地喝上一杯,只要经受一点点的辛辣和芳醇,接下来就能体会到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从这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会发生一系列奇妙的变化。当一个人胸膛里藏一炉红彤彤的火,灼热的气息便难以掩饰地从其焕发的容光、由衷的微笑以及温暖的目光中透露出来。这时,你才会骤然发现,一路上竟然往自己的身上添加了那么多铠甲一样厚重而无用的累赘。那就赶紧脱掉或卸去吧,先脱掉最厚的羽绒,再脱掉不透气的“户外”,再脱去臃肿的秋衣……直到灵魂也露出轻盈、自由的底色。我们开始说出自己内心真挚的感谢,感谢机缘,感谢生命,感谢让生命存在和感受到愉悦的一切……最后别忘了,还要感谢今夜使我们轻盈和快乐起来的酒。

晕,肯定是要晕的,但只有天旋地转才是这个宇宙和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们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假象之中。你没有发现吗?我们信奉的科学、科学上的一切公式和定理都有一个适用范围,都有一个先决条件。这个先决条件就是假设。假设大地如磐,深沉静默,我们就是静止的。可是我们心中的大地只是这个星球的一小部分,只要站在星球之外的宇宙高处一望,就能看到我们这个星球正在时刻不停地旋转,我们的身体也随着星球在时刻不停地旋转,我们却浑然不觉。所以说,我们的日常感觉往往并不是真相。

天旋地转就天旋地转吧!真希望在旋转中将那些曾悬在我们头顶的星星、月亮和浮云都转到脚下。只可惜高原太高,已经把人托举到了天上,怎么转都转不出来位差。星星、月亮本来就在眼前,怎么旋转也都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抓在手里,可它们都是一些比人类机灵千倍万倍的精灵,一跳,就跳到了遥不可及的远处。等到明日太阳升起,所有的星星又都会像受到惊吓的鸟群,彻底消失在苍穹之中。

也只有梭摩河的流水对我们是不离不弃的。此刻,它正如一匹忠诚的宝马良驹,一遍遍从我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发出呜咽或嘶鸣,水花飞扬如马奔跑时扬起的鬃毛。如果扯住浪花飞身上马,我们就能借助它的脚力驰往具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可是,站在梭摩河的岸边稍一迟疑,便发现了自己的粗心。原来,我们眼前奔涌的根本就不是一匹可以骑乘的马,而是许许多多的马,是马群,每一朵浪花之下都是一匹沿河道奔腾而去的马。这是烈马的洪流。

面对这样的存在,人只能站在岸边望河兴叹,叹宇宙间、广大的时空之中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伟大存在,每一样都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和能力。相比之下,一个人,一个站在大河之岸眩晕又踟蹰的人类,是多么的渺小、迟缓、僵硬、麻木和无力。当我叹到第三声的时候,河水在对岸灯光的照耀下,变得更加恍惚迷离。望一望它没有来处的上游,再望一望它不知所终的去处,心里突然有所醒悟——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虽然意识有时会失于模糊,不辨方位,但眼睛却会是明亮的,往往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或别人看不清的事物本质——面对眼前这一脉激流,说什么奔马和马群啊?那不就是液化了的时光嘛!恍兮惚兮的暗影、扑朔迷离的光斑,已经在滔滔不绝地展开了关于前世今生的叙事。

从这条河流往上游去,河水会变得無比清澈,很难查考它到底是从大雪山发端还是来自比雪山还高的云端。数十公里之外,有一个叫马塘的小村,曾经有一个青年人,沿这条河流步行很多天,一路与河水交谈,河水的波光粼粼很多都转换成了他心中的奇思妙想。这次长途跋涉之后,他就静静地坐下来,依据他从河水所承载的信息中提取一部分精细加工,写成了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书《尘埃落定》。正是他,告诉我这河流的每一朵浪花下面都藏着沉实的历史和奇异的故事。相比之下,河流下游的情况,却是更加错综复杂了。梭摩河出马尔康,过松岗,大约在一个叫热足的村寨附近与脚木足河相汇,之后再与从梭核磨乡北部大青坪匆匆赶来的茶堡河会师龙头滩。三水合一,如三股结实的绳子,拧成一条粗壮的缆索——大渡河,这条横跨川藏、古今的大河,便将高原和内陆、历史和现实牢牢地拴系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有时间那端的紧密牵连,梭摩河的涛声里早早就有了大渡河的神韵。从河水里随便舀一瓢轰鸣,细细地分解,都将会得到一组宽阔的声音谱系:虎豹的低吼、鹰的尖啸、铁器与铁器的撞击之声、人喊马嘶、气流从法号或法螺中通过、牛羊轰隆隆地奔跑或埋头咀嚼、风车或转经筒呼呼的旋转、火在猎猎燃烧、千百双脚一同跳一曲郭庄、喇嘛诵经的声音、儿童们在齐声读书、木制的或橡胶的轮子在大地上滚动、风扯起白云的旗子在不停地舞、高亢的女声突然从大地上跃起,直达云霄……

辗转恍惚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零零星星的水滴已经把头发和衣服打湿。抬头,山腰之上已经是白雪皑皑。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对面的山头上陈兵百万,安下了营寨。尽管不出三天五日,这些雪便可以将河流两岸以及村寨、碉楼全部占领,但我并不怕,也感觉不到寒气的肃杀,那些变成了雨滴的雪花,已经被我灼热的身体所融化。此时,我很想喊来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躲在暗处或地下的格桑花,叫她们也不要害怕,和我一起坐下来,放心地喝一杯青稞酒,这个冬天很快就会过去。

这样的夜晚,我们不再需要以梦为马,酒是万能的咒语,数杯入口,早就有了如意魔法,想以什么为马就以什么为马,什么都能载我们飞奔起来。据说,离此地不远就有一座这个区域最为雄伟、坚固的卓克基官寨,只要你知道它昔日的辉煌和荣光,知道住在其间的人们都享受着怎样的生活,你就可以成为其中的任何一人。打马飞驰一个时辰之后,你记得要在官寨前停下来。那时,你就是外出归来的傻子少爷。只是你不要很浅薄地嫌自己是个傻子。傻子有什么不好?傻子生来不背负任何包袱,不受任何尘世的绑缚,想追喜欢的画眉鸟就去追逐;想喝喜欢的牦牛奶,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咕嘟咕嘟喝饱;想喜欢心爱的姑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喜欢。权利、争斗和心机有什么用呢?等繁华散尽、尘埃落定之时,谁都不过是一把灰烬。

今夜,想睡就安心地睡吧!不要想明朝酒醒何处,也不要担忧明天要穿多厚的衣服,要赶多远的路。如果因为缺氧睡不着,你可以将一生中所有得意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一遍。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一生平淡无奇很不过瘾,别忘了,在酒醒之前,你还可以当一回那个傻子少爷。他曾经有过的那些或浪漫或荒唐或离奇的生活你都可以重过一遍,反正也没有人钻到你的意识里去排查、监控你。躲在酒精制造的迷雾里,连你自己的理性和自律之心都找不到也猜不到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可恐惧的呢?在清醒与清醒之间,你有一段可利用也可不利用的自由空间。如果你一切都尝试过了还睡不着,就打开放在床头的氧气桶,多吸一会儿氧气。一旦睡着了,你会看见满山遍野的绿绒蒿和成垄成片的罂粟花,红的如火如血,黄的如新炼出来的金子或凝固的阳光。

时值午夜,我才从迷迷糊糊的酒醉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抱着一本书和自己悄悄说了一个晚上的话。于是,便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抓紧睡下,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我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赶着羊群从鲜花丛中微笑着向我走来。看上去似曾相识,可就是回忆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是某一个故事里,还是某本书里,还是自己那已经逝去的少年时代?在梦里,我告诉我自己,千万别着急醒来,千万别!可就在我竭尽全力想留住眼前的画面和美好感觉时,倏然之间,梦、酒俱醒。

霜花朵朵

今冬酷寒,室外的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度,但城市供暖房屋的塑钢窗却仍然明净如洗,没有一丝有关寒冷的印证。难道这个时代的窗子和这个时代的人们一样,都不再愿意映现或留存那些遥远的记忆了吗?

记得三十年前,乡下的每一方玻璃窗上似乎都挂满了霜花。

那时,似乎每一个冬天都是严酷的。十月一过,那个冷面冷眼的冬,就迈着方步走来了,俨然铁面无情的催债人。他的脚步一向沉缓而坚定,从北到南一直踱过去,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肃杀,凡带着一些生机和色彩的事物他都要尽皆没收,全部带走。幸好,在他宽大的袍子后面还躲着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在那些最寂寞最黑暗最难以忍受的时刻为我们表演了一场场小小的魔术。

于是,我们还是在严酷背后发现了些许的趣味,不得不在瑟缩中继续期盼着寒冷。我们知道,只有寒意在冬天沉重的脚步声里愈加浓重起来,那只看不见的手才肯在一道道玻璃窗后面有条不紊地施展她的手艺——

事情总是从一抹雾气开始,很突然地,就那么撒下来,并严严实实地遮掩住原本透明的窗玻璃。窗外的落日余晖也好,晚照里匆匆归巢的喜鹊也好,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那一幕初临的黑暗也好,便统统在人们的视野之中隐去。我们只能把阳光明媚时发生的一切都抛在脑后,而把目光凝注于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幻的窗间。

待雾气凝结成薄薄的清霜,一些精细而流畅的线条开始显现,丝丝缕缕的裂隙或匠心独运的凝结俱如心手相应的勾勒。一转眼,窗棂间的空虚处便一片丰盈,呈现出梦幻般的繁荣与葳蕤。

各种各样的植物竞相伸展开晶莹剔透的枝叶,有的如素菊狂放,叶片与花朵层次分明;有的如牡丹含苞,花朵从花萼里将出未出;有的如雨林在望,阔叶的芭蕉、条叶的棕榈、细密精致的散尾葵遥相呼应;有的则如芳草与树木混杂而生,这边的芦苇已经抽穗扬花,那边的合欢树却正枝繁叶茂……

那时,我正在痴迷于《聊斋志异》,满脑子都是那些有关花鬼狐妖的故事和想象,常常遥望灰蒙蒙的天空生出满怀怅惘,并深深感慨于现实生活的冰冷、残酷。父辈们因为旷日持久的阶级斗争在相互攻击、相互仇恨;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使每一个人的脸都挂上了可疑的表情,除了忧愁和愤怒是可靠的,连平静与微笑都不知道具有何种含义;孩子们一边在担忧着“全世界三分之二尚未解放的劳苦大众”,一边跟随大人们维持着清晰的派性,反復演练着拉拢或挤兑、团结或分裂的把戏。那时,我只愿意让目光和思绪游离于现实之外,只要一不经意,收拢起冥想的翅膀,失落的心就会如阴云密布的冬日天空,除了阴郁与绝望,不敢再有任何关于温暖和明媚的向往。

难道说,在现实之外,在阳光之外,在远离人群的荒郊野外,真的存在着一个扑朔迷离的异类世界吗?如果真如书上写的那样,在那个在与不在都无法考证的时空里,动不动就会有穷困潦倒者得到了意外的尊重与爱,就会有孤独寂寞者得到了温暖与抚慰,就会有贪得无厌者得到了警醒或惩戒,就会有不幸者因为善良诚恳而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是人是鬼是狐是妖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公义、情义在,就胜似冷酷、混乱的人际!是不是断壁残垣、草舍破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温暖、温情和真正的家园感,也总强于那些充满了恐惧或荒谬之气的广厦与殿堂。

正心意浮动之际,冬夜里的风骤然从窗外刮起,仿佛有杂乱的脚步从窗前掠过,又有手指轻轻叩动窗棂,窗间的霜林雪野竟然也随之颤动或摇晃起来。想来,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景,总该要发生点什么事情吧?就不会有精怪和灵物从其中潜行而至或伏在暗处对灯火下的人们窥视、窃语或暗动心思吗?

此夜,会有哪一位温婉娇妍的女子如黄英、葛巾、白秋练等掀开梦的门扉,前来这冷得彻骨的土屋一叙衷肠呢?或有哪一个心怀友善的朋友如酒量无匹的陶生和能够预知未来之事的胡四相公穿墙而过,或隔着一层薄薄的幔帐,相约明日去远方的原野做永日之游?

夜里,果然就有长发白衣的女子厌身入梦。当她张开巨大如天鹅羽翼般的臂膀,一个如梦似醒的春天来临,熏风浩荡,鸟语花香,清清亮亮的小河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如跟随着笔锋行走的墨迹一样,染上了浓浓的绿色……美梦醒来,又是一个曙色微明的清晨。白色的光从窗口及墙壁上同时倾泻下来,依稀可感的暖意已荡然无存,寒冷的土屋依旧寒冷。

起身掀帘而视,窗间已一片荒芜,厚重的霜雪完全覆盖了昨夜的花草树木。我伏在窗前,慢慢将窗子上的凝霜用口中呵出的热气一点点融化,遂有一个洞口从其间露了出来。一个光明的洞。目光一越过洞口,便跌入了梦境之外。白白亮亮的光,照耀着不容置疑的现实——夜间,已有一场大雪悄然落地,一片迷迷茫茫的白,遮掩了物体的轮廓,弥合了小村横横竖竖的道路,大面积的空旷地看上去差不多已经连成一整块。清凌凌的晨风,依然如夜晚时一样,不慌不忙地翻墙过户,走过人们的庭院和街路,但如谎言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只有一行黄鼬或艾虎的踪迹,轻轻细细地印在窗前,佐证着昨夜从此处经过时的慌乱或犹疑,但很快也消失在房屋的转角处。

阳光持续地照在窗上,宛若母亲站在床前对孩子久久地凝视。于是,窗间的霜花雪树以及隐于其间的种种心思和故事,俱如难以诉说的秘密,在一片光明中融化、消逝。

直到我懵懂地走在上学的路上,整个身心仍然沉浸在昨夜如真如幻的梦境之中,情绪和感觉的惯性让我无法仔细品度周边的景物和人,眼前的一切都匆匆而过,反如一抹虚浮梦幻的掠影。然而,回首思量,梦中的一切又确已无踪无影、灰飞烟灭,难免心中又是一番惆怅。不知道下一个夜晚来临时,自己会不会再一次陷入寒冷的包围,也不知会不会仍有一些温暖的事物突然降临,把我从绝望的寒冷中解救出来。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不断把思绪从课本上移开,一直飞到未来的某一个时点,守候在夜的门口,等待着夜幕降临、霜花绽放。

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冬天。多年后回想往事,我不知道应该赞叹神明相助还是赞叹我自己的臆想天赋。

那一年冬天,每当我凝望或冥想着一窗霜花沉入梦乡,总会有同样或相似的情节在梦里再现。总是那白天鹅一样白衣长发的女子,总是温存里的眩晕和意识渐失,也总是一切尽随霜雪的消逝而踪迹全无。

有时我会因此而感到内心里一阵阵洋溢着隐秘的狂喜。在那些奇妙的梦里,我不但能够受护于那又强大又温暖的翅膀,也能够独立地在天空中飞翔。反反复复地试飞,让我确信自己已经被赋予了一种超然的能力。原来,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并不是遥不可及,只是她并没有藏在水缸里,也沒有隐蔽在墙壁上的画儿里,她就居住在一帧帧晶莹的窗花里。

有时,我也会感到内心里涌动着一阵阵绝望和忧伤,因为我知道,一只田螺壳可以藏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一轴画可以收起锁进柜子,也可以紧紧卷起,让人无法打开,但一帧窗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收起或隐藏,并且它总是在冬天的夜晚出现,却又在阳光升起时开始融化并最终消失。所以,我心中的田螺姑娘终究是一场春梦,一个必将散去的幻象。

为什么窗子上会结满美丽的霜花呢?这美好且没有来由的事物,终究是我心中一个无法化解的块垒,我不得不在爷爷高兴的时候悄悄去问他。爷爷说,那是因为窗子一年四季都在看着外面的风景,有很多花草树木的影子映到窗上,窗子就很喜欢并牢牢地记住了它们的模样。在寒冷寂寞的冬天里,不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时光怎么打发呀?于是那些看似无心却很有心力的窗子,便边想心事边结了霜,结果就结出了那些连人都想不到的图画。

可是,事情总是不能尽遂人意,正在我一片痴情地迷恋那结着霜花的冬天时,一转眼春天就来了。春天来的时候,窗玻璃从早到晚,再从夜里到黎明,一直那么如同无物地空着,不再有霜花凝结其间。更让人绝望的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母亲又特意擦了一次玻璃,于是那窗子便明亮得仿佛空气落在上面都会打滑,连一粒灰尘也难以驻留。而我依然旧习难改,于每一个傍晚时分心怀幽怨地凝视那扇不再提供任何内容的窗。对于我目光里的怨恨之意,窗子们却是一脸的无辜,它们像在老师的教育下改邪归正的学生,不但不再继续犯错,而且表现得好像从来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它们看起来似乎从来也没有结过霜花。

就在那个春天,我家的邻院建起了“知青点儿”,一群我叫做姑姑和叔叔的年轻人先是从窗外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走过,后来便径自走到了我们家里。其中有两个“姑姑”眉目清秀、态度温婉,很有一些梦中人的意味。对于她们经常的光顾、友爱的言行、流盼的目光和时不时对我的夸赞,我曾一度想入非非,认为她们一定与霜花或梦境有着某些关联。于是便在一个大人并不注意的时刻问其中的一位:“姑姑,你知道冬天里的那些霜花吗?”姑姑大笑,用不屑的口气说:“傻孩子,霜花算什么呀?你看窗外。”我顺着她的玉指看去,果然,窗外那几棵沉默了一冬的杏树,已经绽开了满树花朵。

暗香浮动之中,我不敢再提及冬天里那些来去无踪的霜花以及与霜花有关的梦,因为我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更无力说服别人支持我的怀念,我只能随着姑姑们沉浸于对眼前鸟语花香的欣赏和玩味。

多年后,父亲送我去县城读书,在街道上遇到一个戴着套袖和大口罩的扫街妇女,突然放下手中的扫帚,过来和我们搭话,原来那就是曾与我们隔墙而居的知青点里的一个姑姑。当她除去那个尺码很大的口罩时,我刻意在她脸上搜寻着当年的俏丽,但除了目光里的浑浊和一脸黑红,什么都不复存在。那时,正是暮春时节,满街的落红正如伤口上脱落下来的血痂,在地上随风翻滚。我知道它们是花的遗骸,是曾经的美丽留下的痕迹或结果,但我的心仍然充满了悲伤。

俱往矣,那些少年时代的迷乱与感伤。在亲历了人生中无数的花开花落和枯荣兴衰之后,我已经不会轻易为哪一个美女老去的容颜以及哪一段往事的一去不返而徒生悲叹了。

然而,那些悄然发生又悄然消逝的霜花,却仍然能够于不经意间在我静如止水的心上荡起波澜。我知道,那些没有色彩、没有芳香的虚幻之花虽已阔别经年,但它们并没有真正消逝,它们同我那没有结果的青涩年华一同,在我的生命里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形式隐匿下来,在血液里或心脏的某个角落,偶尔的躁动,就会让我无端地生出曲曲折折的感念。

长春的雪

长春的雪,从来都不像某种物质或介质,而更像一种精神,所以,它降临的方式就不是庸常的飘落,而是弥漫——无边无际的弥漫。

洁白的雪花飞满苍穹,天地之间就没有了界限。苍茫里,是谁在飞针走线?一针紧似一针,反复牵引着人的目光,直把人穿梭得神魂颠倒,一时竟分不清天和地哪个在上边,哪个在下边,也不知雪花儿从天上落下,还是从地上飞起。街道、河流、田野、房屋等等,地上一应事物之间的边界和轮廓尽皆消失,统归于同一的起伏和波动。

在这一片纯白的混沌之中,仿佛时间也因为迷失了方向而停止流动,就像我这颗经常会在岁月里迷失方向的心。对长春的每一场落雪,我都会把它认定为四十年前的那一场。

四十年前的一九七八年十月,我还未满十六岁,拿着一张迟到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走在长春的大街上。那时,年少懵懂,刚从一个偏远的小村庄出来,不知道要怎样应对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城市和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在,这个城市已经给我预备了可以把头深深埋入的书桌及书,还有,可以倒上去做梦或沉睡的床铺。

仿佛一夜之间,一睁眼,我就遇到了那场雪。那是一场全新的雪,寒风退避,雪落无声,有几分暖意,有几分温柔,温柔得让人心软。过去,我是经常站在乡村的雪中向往城市的;如今,我开始站在城市的雪中幻想未来。

天已经断续下了两日的雪,仍无意停止。我和相识不久的同学们,手拉手走在雪中。积雪在我们的脚下吱吱呀呀,传达出时缓时急快乐的声音。

我们从长春电力学校的东门出发,穿过平阳街,穿过解放大路,一直向春城电影院进发。那天晚上要上演的电影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名字叫《吉鸿昌》,因为是长期阶级斗争背景下第一部英雄主义叙事的艺术电影,各大中专院校和企事业单位竞相包场,一票难求,长春市仅有的几家电影院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映。因为我所在的学校在院校里排位并不靠前,所以场次就排到了凌晨一点。

时值午夜,市内的公交车已经全部“下班”停运,而那个年代,出租车、“滴滴”等交通方式还没有出现,几公里的路程,只能靠双脚一步步丈量。从开放的儿童公园东门进入,西门穿出,进入最负盛名的斯大林大街,右行八百米就到了最负盛名的人民广场。广场上的纪念碑看起来巍峨、高大,塔端上那架石头质地的苏式战斗机,雄风依旧,但却再也不用发出刺耳的轰鸣,更不需要对准对面的银行大门付诸惊心动魄的一撞。夜晚宁静异常,只有我们一行人脚下发出的沙沙踏雪声,和广场的长椅上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

那个年代,由于没有更多的消遣渠道和更好的容身之所,对于青年人过剩的青春活力和荷尔蒙,最浪漫的消耗方式便只有两种,一是看午夜电影,一是去公园或广场谈恋爱。可喜,我们刚进长春城,就占据了其中之一。现在的人们回头看那时候的我们,一定会觉得很“奇葩”,其实我们和任何一个年代里诞生的“青春”一样,就是一些应时、应运而生的“奇葩”。那天,回来的路上,大家毫无睡意,每个人都很兴奋,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另一部电影的主题曲:“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转眼三十年过去,中间相隔多少坎坷与周折,又相隔多少场风霜雨雪,已经无法准确统计。当我再一次走在一场纷飞的雪中,长春这个让我一度成为过客的城市,慷慨地许给我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蜗居,我已在其间定居多年。我不再青春年少,也早没有了往日吐艳流芳的梦幻,但却如一棵把根扎得很深的树,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之下一米、十米、一百米的温度。

也是午夜,当初的斯大林大街已经更名为人民大街,大街两侧高楼林立,各种各样的机构和娱乐休闲场所把夜晚的街区装扮得五光十色,大街上的车流拖着一条光的尾巴往来穿梭,将整条街道描述成一条色彩的河流。然而,随意拐入一条小街或小巷,人们都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立、私密空间,生活变得开阔而又隐秘,华丽而又安宁。如今,公园和广场上的长椅,早已经卸掉了身上的责任和使命,只是偶尔会有一位过路歇脚的行人暂时坐坐,或有两只恋爱中的猫用以消磨一段缱绻的时光。人们借助现代的科技和建筑理念把零至一百米的高空加以分层、分区利用,一下子把城市设计成立体、繁复的现代或后现代迷宫。

那个晚上,我和曲有源老师在他的家中秉烛长谈。也许是因为我的新书《玉米大地》终于出版;也许因为有源老师的新诗集即将付梓;也许是因为多年来的彼此相互关注、关心;也许因为那份与文学并无关联的情同父子的情谊;也许,只是因为前生今世的一段缘分。我静静地聆听着他对我的叮嘱,从生活到修身,从工作到文学,从文学到未来,从理想到信念……他让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和优长,懂得了放弃与坚守,学会了敬畏和勇敢。

我深深地知道,此夜不同寻常,但却不知道窗外正无声地下着一场大雪。当我深夜离去时,有源老师一反常态,执意要出门送我,并执意要站在大雪中陪我候车。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他已经不再浓密的头发上,落在他已经微驼的背上和他表情凝重的脸上。那情景,让我感觉我可能正面对一次隆重的远行,或者,我们只是初次相识。但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那天那晚雪中的情景,我的心会涌起怎样的波澜。

转眼又是十年,城市仍然像一张没有画完的图画,在长大,在扩展,在丰富,在变化,虽然还没有最后完成,但却比以往更加丰满、充盈、绚丽。而我却单单因为它的雪,因为它单一的、纯净的白色而心怀依恋和感恩。从最初的雪,到后来许多场雪,种种的情景、种种的经历、种种的故事,已經让我深深认定,长春的雪就是一种无法回避的美好机缘。

我雪中沉静下来,紧紧握住渐渐增长的年轮,细数如风的岁月里凋零而去的叶子,以及来了又去的快乐、忧伤、繁荣、凋敝、感念和期盼。

冬天再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棵树如果在一个地方把根系扎得太深时,就已经不再是一棵树,而是城市的一处风景,是城市固有的一个部分。它在岁月中汲取的一切,如今都要反哺给岁月;它在城市中所得的一切馈赠,如今也将回馈给城市。

那天,突然接到老友的电话,不为别事,就是一种关切和担忧。因为相隔很久没有见面,不知道冬天刮来的寒风有没有伤害到我,面对那些有形和无形的重压,我有没有因为承受过多,而致枝残桠断,或被压抑得直不起腰来。我说我已经老到皮糙骨硬,不害怕也不在意那些无事生非的风来风往啦!他就在电话那端开怀大笑,虽然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但我能够想象得出,他的笑容灿若春天的阳光。

我一时内心软弱,有泪水如春潮,从心底涌起。抬眼,又是一场纷飞的大雪,从天空飘向大地,又从窗外飘到窗里,在我的身前、身后、头顶和发际以及生命深处——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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