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恪

青蓖写作《人物实操课》和《玩宠的大旅舍》两个短篇后，在一篇创作谈中说，她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有一个世界观。借以延伸，每个赋予人物世界观的作者，他们是怎样通过现实世界形成人物的世界观，继而令小说人物自发达成写作意图？现实世界中人们的情感发生了什么样的作用，而有关移情的理论，又能否会影响到我们态度的变化？

一

《人物实操课》写一个未婚中年女性，因为颈椎问题去健身房买私课，在进行康复运动一对一的课程训练中，她既深刻感知到身体的疼痛，也从总教身上看到初恋的样子，她用讲述案件的方式，避免一对一身体接触的尴尬，因为总教一直猜不到她的职业，她在不断讲述的故事中，仿佛塑造了另外一个自己，总教反而被她从现实拉入虚构世界。小说中的人，展示其人性的部分；物，展示其客观的部分，表面上看是课程的实验性设计，实际演绎的是一个人的生活场景。文本通过对疼痛不厌其烦的展示，把疼痛作为一个事件关系到身体的某一个特定部位，同时又关涉到生活中的某个特定事件场景，这样把疼痛事件和疼痛的身体结合起来，使小说人物既具有实验性又具有非实验性的状态，让人们对疼痛具有更深刻的了解和认识。

“她仿佛是熬着等待结束。她觉得自己是交出去的一团泥，由着他揉圆揉方。平常她总是躲着与别人握手的时刻，如果对方伸出了手，她只好迟疑着伸出去。在总教面前，她真正成了病人，开始把他当成年轻医生建立信任，用来克服与陌生男人肌体接触的难堪。他很注意分寸，按摩颈部肌肉时，他会把她的运动衣拉上一点，隔着衣服按捏；她在上举壶铃腰部没有挺直时，他只会用指头点着她的腰；她趴着做手臂拉伸时，他们相互反手抓着腕关节。但依然避免不了，有时他们会擦到对方的脸，有时他们也需要拉到手。”（《人物实操课》）这种关于抵抗身体疼痛的细致描写，看起来是客观的，是抽掉了移情色彩，实际上写这种人体关系细微的变化，似乎更加生动更加具有二人关系的意味。动情不如启智，具体不如抽象，所以在人物描写中想尽办法地用“物化”方式靠拢对象，这是二十世纪物化描写的主要特征。比如罗布·格里耶、萨特、加缪、布歇尔、西蒙、萨洛特，最后到贝克特等人都采取这种物化的方式写人物和事件。青蓖精辟地描述，中年女人颜陌干过许多杂乱的事情，例如餐厅试吃月饼，遇到各种人物关系以及相处不和谐的状态，以及初恋丁晚的样子不时地显现。颜陌以一个女人小心谨慎的方式处理事务，揭示出众多的日常生活细节，是和真实的康复训练如拉伸、疼痛同步的，同时，她身体实验和生活方式的演练又是分离的，使这个文本成为二人关系——文本具有互文性质。

二

《玩宠的大旅舍》写一个离异女性，以为爱上一个拥有苍松下弹奏古琴气质的男人，但男人现实的表现令她为自己难堪，她渴望亲近却只能疏离，于是虚构一个弟弟的故事做铺垫，在讲述中慢慢表现一种偏执人格，由着内心释放破坏欲，让那只不断在她身上游走的手，谨慎地放在她的肚脐眼。弟弟这一身份具有双重性，一方面生物存在的客观性不可以改变，另一方面人性又是不断成长的，展露物的客观不可以改变的身体机制。例如，弟弟对屠杀的兴趣，杀蟒蛇剁成肉段，拔活鸟的羽毛，用鞭炮点燃猴子尾巴，都是少年的恶作剧。作者的笔调带有一点欣赏，抽烟、打架，为保护姐姐那种拼命的姿态，弟弟使用极其自损的方式折磨自己，用绳子把自己绑起来，姐姐所具有的态度既欣赏其所作所为又无可奈何——姐姐由父亲的监鉴关系，看见弟弟的意识形态，从本质上了解弟弟的破坏欲是人性的正常现象。

《人物实操课》采用颜陌叙说的方式，通过她的视角把几个案件客观化，或者客观地陈述事实。同时尽量以抽象的方式客观展露人的物质性，例如描写妓女的骨头和颜陌的韧带、肌肉、疼痛和运动的物质状态，一句话，尽量地使人物具有客观性，但是人的物性是不是和意识具有绝对同一性？如果没有同一性，这里的抽象描写就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如果具有绝对同一性，这里的描写就是顺理成章的。文本又是否把人的精神存在方式实实在在地展露出来，如果是，身体和行为就是互文关系，如果不是，就是作者主观把它剥离在互文两边。十九世纪现实主义采用移情的审美关系处理现实问题，构成了现实与影像对位的镜像关系，所以现实主义叫“途中的镜子”。如果我们把《人物实操课》放在二十世纪来引导社会时代，人物自身的问题就构成了镜像自生的表述关系，这种镜像关系是镜子自身的问题，明确地说，现实主义镜像关系是镜子照某种东西，反映的是他者，现代主义也是镜子映照客体，而镜像关系寻找的是自身，也就是自我，镜中自我与镜中他者，分别构成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不同的镜像关系。

三

所谓“移情”，归根结底还是为自身服务，满足万物有灵、万物有情的原则，人们的主观意识还是围绕着“情”，任何情都有移情的倾向性，都有话语的痕迹，所有人物都是一定意义的代表，没有一个公众所谓的审美移情关照。什么是抽象审美呢？按照沃林格的说法，抽象冲动是在非生命的无机的美中，在结晶质的美中获得满足，一般地说，它是在抽象的合规律性和必然性中获得满足的。它的特点主要体现在空间上，而且是在空间位置的参照执行中。

“总教让她脱袜子。她呆立了一下，然后坐在瑜伽垫上松鞋带。她俯身慢慢拉松系紧的鞋带。每个女性都有在鞋店试鞋的经验，旁边也会站着陌生的男性，她从未像现在内心拒绝。她又磨蹭了一会，最后毅然脱下鞋袜。总教在旁边示范了动作。她踮起脚掌承力，臀部压下去，双腿与地面平行，双手撑着两边竖起的瑜伽砖，但她东倒西歪稳不住。总教绕到后面把她的脚后跟并拢卡住，鼓励她双腿抬起来膝盖往前伸。右手撑着的瑜伽砖移位滑了出去。她斜倒下去，赶忙把腿收回，坐在瑜伽垫上手握着脚趾头。总教起身去置物架，又拿来两个泡沫滚轴……坐在卧推凳上短裤露到了大腿根。”（《人物实操课》），我们以这段话说如下几个问题：一、客观性；二、参照执行；三、物化的感觉。脱袜子是一个客观动作，不用试也知道是纯客观的，加上总教教颜陌手撑抬腿的动作，也是把人体客观化以后，像物一样摆放在那里，这就是客观性。写脱袜子参照手撑抬腿，写手撑抬腿参照短裤露到大腿根，这些都是写物事，我们是从参照执行中认识，把它联系起来就获得了空间感。从脱袜子开始到手撑抬腿，以及训练过程都充满了物的感觉，而不是人的感觉，这就是物化。意思就是，袜子的感觉、脚的感觉、裤子的感觉，运动的感觉。从以上分析就可以看出什么叫抽象审美，就是要把主体的情感清除干净，只留下客观物。抽象就是指事物的缓慢推导过程，人的感情是不动声色的。如果要在这个文本中透彻理解三维空间，“房间大床上的梦境”“弟弟的梦游症”都是三维空间的，作为稳定的空间试验，我们由如下方面得到佐证：一、一个空间里的最佳三维特点要实用，要适合活动，要得体，无论描写或者叙事都要适合动态。“出城和红灯，车子走了一段她确定赶不到，发微信告知总教要稍迟到一下。他回说接到电话要去总店开会。他们把时间调到晚七点。她回到家里侍弄阳台的花。她把两株深浅不一的紫色满天星，从两个小盆移植到大盆里。木槿花早晨开出两三朵，到下午就开始打蔫了，她把头天开败成深红色的蔫花摘掉。三角梅不再像夏天那般开得旺盛，她有深紫红和白里透红两个品种，初秋时她把花摘掉又简单修了枝叶，它们又开了一旬。四季茶花夏天开始种，枝条抽得很高，花色艳丽，只是花形软塌塌的。因为阳台光线充足，她养的大多是开花植物。夏天夜里，她把它们都换了新盆和营养土。她想让它们看起来有秩序和清爽。对面楼的人大概经常看见一个阳台堆满植物的女人，深夜不睡觉在侍弄花。”（《人物实操课》）这一段话是写夜晚的空间状态，但又不局限于夜晚，拆散它们的逻辑关系和审美的关照。二、空间是致密不变的，具有独一无二的特点。三、该空间是可以还原的，具有几何意义，可以感受到精密的测量尺寸和超级真实。四、空间的存在具有可能性，但是残忍的，是冷漠的，不动声色的。五、三维空间主要是指物体的摆放，叙事视角不流露感情。例如文本中写道：“心里有座钟摆，它就那样‘嗒嗒嗒移动，总是朝着顺时针走，如果巧遇超过真实的场景，指针会突然逆时针回到十二点，在十二点刻度上回弹摇摆。我期待把这个想法告诉弟弟，但他忙于学习和期末备考，自觉程度超过了我的理解。来年夏天，我将考上北方的大学，去领略把脸干燥脱皮的气候，离开弟弟为伴的大旅舍。”（《玩寵的大旅舍》）这种文本表现的时间，几乎都是可以触摸的，把一种时间几乎可以触摸地写出来，时间物化成为钟摆、刻度、希望、倒带、闪回、延展、停滞……综上要点，还原到文本实践来看，青蓖的《人体实操课》和《玩宠的大旅舍》都基本完成了抽象意义上的空间试验，是合乎于抽象审美原则的。

青蓖的文本除了上述特点以外，还充满了游戏精神的味道。这不仅指她写了《玩宠的大旅舍》，还在于文学中人物对自由的追求，这种自由主义精神并不是非理性的选择，而是个性的自由发挥。比如说选择一些极端危险的事例，这些事物会产生人的不安，人的恐惧，人的恶心，这与作者自由选择材料有关。如杀蟒蛇剁成肉段，用鞭炮点燃猴子尾巴，把老虎关在笼子里，拔活鸟的羽毛等等事情本身就具有象征性。人类的事都是一地鸡毛，可进入写作状态以后就不一样了。文本描写的细密性也是空前未有的，充满了想象力，尽管那些事情有些残忍，例如拔鸡脖子上的毛，用刀割开喉管，还有鸡血线性喷在墙壁上，这都合乎极端想象的原则。按照萨特说的“我们写作是置身于想象界”，我们写一栋房子写一个人的状态，不可能把房子和人物一股脑都搬到写字桌上，而是置身于想象中，保持对该事物崇高的敬意。所以写作是自由的选择，想象是快乐的，是自由风格的发挥。詹姆逊说：“人类现实分为外部和内部，坚实可见的物质外壳似乎更能接近实物世界。而意识则不然，它们完全可以不顾，但是不知怎么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弄错。”这就是说，客体给我们提供了写作的依据和想象的可能性。青蓖写作的自由精神不仅指上述这些，还有其他自由精神的发挥。例如欲望的自由发挥，不锁定特定的写作目标，依照事物的本源状态写作，以及文本的好玩性，有极大的自由度，这些也都是值得嘉许的。

同时青蓖的写作内部充满了太多的矛盾性，她在选择那些反人性的极端的事物时，也可以选择社会历史、城市描写的事件作为素材。也就是说，社会历史不是不可以使用抽象的原则，是我们不可以困顿于内容，也不可以困顿于形式，我们是要选择一定的技巧和方法，把形式和内容的东西统一起来，让其自身散发出特殊的魅力。

四

这两个小说青蓖都是采用讲故事的方式，《玩宠的大旅舍》更体现一种自由精神；《人物实操课》更注重对外在事物的反应。也许自小对热闹场所有天生的抗拒，青蓖喜欢一个人无中生有的想象乐趣，这或许是她痴迷于小说趣味性的原因，也是她擅长构建小说物化空间和移情能力的原因。某天突然意識到人自身隐藏的破坏欲，联想到有些人孩童时便显露的残忍性，她觉得应该要写一个看起来像恶作剧的小说。“这个小说里该有些什么？为了消弭‘破坏和‘残忍，那就用活泼的语言来中和吧。小说定调呢，怀旧和诗意，这样更能映衬人成长过程中不可逆转的神秘性。它还应该有一点荒诞，但又不能魔幻，那就用一个情感故事来提醒现实感。当然要融入一直想写的历史建筑，好吧，就把场景设置在一座带有历史记忆的旅舍。那标题要凸显建筑。”于是她想象素材，坐在电脑前开始写小说。写到弟弟剁了球蟒，她想到了标题《玩宠的大旅舍》，然后想为什么不写一写马戏团，如果跳开去写马戏团，文本上就要设置得更有意思一点，于是有了每一个小节。她说她从来没看过马戏团演出，细节全靠查阅资料和想象，顺便参考了小时候玩过的电子游戏《马戏团》。青蓖写小说的状态，大概是即兴发挥的爵士乐手的感觉。

青蓖说她对世事并无野心，所以在生活中谨小慎微，内心倒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趣的人。如何让小说呈现有趣的部分？她能赋予小说人物什么？有时候一个小说起了头，人物并不是由着作者去定性，他们会跳脱开作者的约束，后来会呈现自己的个性和世界观。她能做的，只是用细节去丰满他们，有时为了真实感，不得不从自己身上摸索出一两件物什，或某种感官，但他们已经用他们的世界观，形成了作为小说人物的命运。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