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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升纸

2021-05-07李子胜

湖南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海生渔船

李子胜

北风像一张巨大的手掌,呼啸着抹过百里滩泥浆浆的海滩,把夏日里闹哄哄的滩涂一一抚平了,那些夏秋季节冒着水泡跑来跑去寻找配偶的滩涂鱼,也被北风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按压在了泥水里,泥浆翻滚的海滩一下子寂然如一帧静静悬挂的巨幅风景画,色调阴沉灰暗。

海鲇鱼、猴狼鱼和八爪鱼,也踏踏实实钻进了洞,它们将在黏稠的潮汐声里美美睡上一个冬天。海河、潮白河、蓟运河,把携带的泥浆推进大海,像肥沃的呕吐物般层层淤积,躲进淤泥的鱼虾贝蟹,就像钻进了舒服的棉花垛。等开凌的潮汛再次汹涌时,它们就会再次登上滩涂的大舞台,进行新的一幕的生命演出。

大海永远生生不息,充满了永不疲惫的活力。

这年的初冬像个不速之客来得早了些,很多慵懒的船老大,也就从老天爷那里找到了很好的借口,不再出海,不再忍受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撒下总是带给他们失望的渔网。打冷海的日子是他们不愿意回味的。哪怕某一天的鱼获会卖出厚厚一沓钞票。他们宁愿躲进暖烘烘的小酒馆里,聚在一起粗门大嗓地吹牛,没完没了地一起做渔村将要拆迁的富贵梦。渔村拆迁的事,极像天天在电视上出现的那种口香糖,尽管被嚼得快没味道了,可是还是因为残留的香味儿,让人舍不得吐掉。大家反复计算着自己应得的拆迁款,那个说出来就烫嘴的数字,每每让他们自己都无法相信。时间久了,甚至其他人能得到多少拆迁款,周围的人早就了如指掌,假如谁说自己应该比别人多得到一笔钱,马上引起众人的不满,酒馆里就会唾沫横飞,嗡嗡的争吵声,把墙上的灰尘震得簌簌地滑下墙面。

海生踩着咔咔作响的铺在路上的又一层牡蛎壳、毛蚶壳,走向渔港码头。这些贝壳,还是开春时船老大们拉上来的,很多空壳子碎皮子就直接随处堆放,雨水洗干净了壳上的湿泥,车轮、鞋底又把它们碾成了碎片。铺在路上,雨雪天,脚下就不会沾满沉甸甸的胶泥了。

跨上自家渔船的船舷,海生看到船甲板上那些前天晾晒的咸鱼,已经被风飕得干瘪蜷曲了。海风就是有劲儿,再飕一天就全干了。这些咸鱼,有海鲇鱼、小鲈板鱼、梭鱼羔儿,这是渔村开饭店的老五嘱咐他晒的,说很多来自大城市的食客就爱吃这口儿。用百里滩盛产的芦花海盐把鱼腌制一宿,逼出鱼肉中的水分,晒干后,海鱼变得耐储存,特别是海鲇鱼,放一冬天都不变味儿,烤着吃,蒸着吃,熬黄豆吃,怎么都好吃,咸海鲇鱼是海生每天早点的必备菜。吃了几十年的咸鱼,海生一副烟嗓,说话声音沙哑,像个老烟枪。

这几年大海穷了,海货少多了,村里脑瓜儿活泛的驾长,把渔船出租给山东籍的伙计们,自己在村里开起了渔家饭店,用渔民们以前根本看不上的小鱼小虾,招待那些从城里慕名而来的客人。海生觉得,这些客人真是没见过世面,一盘子辣炒花蛤都能美得他们欢呼雀跃,一盘子煮千层蛤,就能吃得他们满面红光。渔家饭店的高级海鲜,都是从黄海那边运来的,特别是梭子蟹,百里滩人称之为南蟹,根本没有本地捕获的,但是客人们根本吃不出来,还以为吃到了正宗的百里滩泥滩海蟹呢。

钻进自家渔船的舵楼,望着船坞里紧靠在一起的渔船的一根根桅杆上、那些被风揉搓着的小旗子不知疲倦地火苗一样飘舞,海生心里暗暗祈祷这风吹倦了,吹累了,能喘口大气。

伙计二虎正光着脏乎乎臭烘烘的脚丫子,躺在舵楼里听半导体,一个女人正在不冷不热地被伙计搂在怀里的半导体里面播报天气。海生每天都对灌到耳朵里的天气预报将信将疑。父亲活着的时候,从不听天气预报,他说,天气预报就像个不本分的老娘儿们,不知哪句话是真的,听多了上当就多,不如干脆不听不信。父亲每天和他与弟弟讲的,都是渔家关于天气的谚语:海鸥过岸,必定坏天;布谷鸟叫鲅鱼到,马兰花开黄花鱼来;乌云遮日星靠月,鱼虾起水要坏天;东风不过晌,过晌嗡嗡响;东风上了南,扛网就上船;船上苍蝇飞,不日东风吹;船上小鸟来,就要北风开;早晨浮去走,晌午晒死狗——太多太多了。他把父亲唠叨了一辈子的这些话,都记在脑子里。这些谚语,也像滩涂上的小毛螃蟹,时不时冒出洞来,在他跟前跑来跑去,让他随时可以看到它们。

和二虎在舵楼里听了半天北风吹得越来越响的口哨声后,他知道今天不能出海了,嘱咐二虎晚上把咸鱼收拾好了给老五送去,然后就要下船回家。走的时候,二虎对他说,再过几天,结清这月工钱,想回山东老家过年了。他嗯了一声,说,哪天要走,提前一天吱一声。二虎厚道,海生早给二虎准备了一些干制的海鲜,一坛子上好的伏季矾制的海蜇。

海生家的老房子在渔村东头儿,父亲去世后,弟弟执意去海对面那个岛国,这一走,眼看就快五年了。自从渔村有了拆迁的传闻,他和老婆商量,早早在城区买了房子,房子买了不久,房价就像钻天猴一样升到天上去了,他还为此暗自庆幸呢。去年他们就搬进了新家,老房子闲置了,本来想让二虎住进来,二虎说还是睡在船上自在,这屋就空了,每次他开着那辆散着腥臭气的面包车来码头出海,都要来老屋看看。

打开院子门,院子里那几只麻虾酱缸,挺着大肚子看着他,他知道,里面满满的麻虾酱应该浮满虾油了。这几缸酱,除了送亲戚和相好的,给二虎带些回家,其余的都由老婆在城里的市场卖掉。老婆很喜欢摆摊卖东西,总埋怨他的虾酱做少了,供不上她卖。

院子里静悄悄的,到处是父亲年轻时、中年时和老年时的影子,他虽然眼睛看不见父亲,可是父亲仿佛就在那里忙碌着呢。几十年的记忆叠加起来,是那么密集,让他的心应接不暇。

低矮的厢房屋檐下挂着的旋网、粘网、拉网,有的都是父亲留下的,上面的窟窿父親都曾亲手修补过。厢房的屋顶上,夏秋季节疯长过的几株鬼柳、黄须菜,已经挂了沙砾一样的小种子,随时借助风力播撒。

这座老屋,也许几个月后就会在挖掘机的吼声里扑通扑通地坍塌,气喘吁吁地倒伏在地,鬼柳与黄须菜,再没有在屋顶播种的机会。那时再回来找寻老屋,也许只能参照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对这一点,海生没有太多伤感,耳闻的补偿政策,已经让村民们迫不及待,他们像一群馋嘴的孩子,正等待一锅刚冒起微微香气的熬梭鱼,恨不能把鲜美柔嫩的鱼肉,立刻吃进嘴里。很多人已经开始去城里拔地而起的住宅小区看房子,这些房子像雨后拔节的高粱、玉米一样,傲然增长着新鲜的身姿。也有很多人赤手空拳去了卖汽车的地方,阔人相对象似的,对那些光鲜亮丽的汽车投去垂涎的挑剔的眼光,不知多少次想象过未来占有它们的情景。

是啊,有钱没什么不好,要是几年前就有钱,父亲生病向亲友借钱时,海生就不会看到那么多冷脸和躲躲闪闪的眼神了。

打开堂屋的大门,一股潮湿的气味从昏暗中滚滚涌出。海生定定眼神,适应了屋里的幽暗,堂屋贴着北墙的乌黑的八仙桌上,父亲的遗像端正地摆放着,面前的香碗里,燃烧后的香灰残躯,有的掉落在香碗旁边,还有去年除夕升纸时,点过的几支香烛,一盏生了层新锈的气死风灯。

海生坐在父亲身边,点燃一支烟。他嘴里喷出的烟雾,飞进了从门口斜照进来的阳光,让这个斜斜的光柱更加清晰,很像他和弟弟小时候、在除夕晚上被父亲带着去邻村看露天电影时,放映员调试焦距的光柱。光柱里,他也给自己放电影,他看到了青年壮年老年的父亲,看到了往昔的生活漫长的画面。

三十出头的父亲,已经是渔村最好的驾长了。那次露天电影放映完了,父亲就用钳子一样有力的大手拉着他们哥俩儿去渔港码头升纸。

这是海生第一次升纸。以前父亲不让他参与升纸仪式,海生高考落榜后,父亲不再奢望海生考上大学了,那年秋天,就开始带着海生出海打鱼。升纸就是渔民们怀着敬畏之心祭海。父亲告诉过他,升纸是祖祖辈辈出海打鱼的男人都要做的事,这个风俗和姜子牙有点关系。当年姜子牙就是在天津卫的子牙河畔钓鱼的,升纸也是祈求这个老神仙保佑渔民出海平安,多打鱼虾吧。那时他就记住了升纸的程序,升纸时除了要把气死风灯挂在船桅,还要在船上贴船对,船头船尾洒酒、放鞭炮、烧纸钱,人们口中还要念念有词,反反复复一句话:一网金,两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

一网金,两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海生第一次听到这首渔家歌谣,心里不住地嘲笑这是渔民痴人说梦呢。

生产队没了,生产队的老船分给了各家各户,每年在海生和父亲、弟弟嘴里都会喊这句话,喊的结果,没喊到金银,鱼虾却越喊越少,病也喊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病倒的前一年,家里刚贷款排了新船,海生不再惦记城市里招干启事、招工启事了,他专心帮父亲出海打鱼,当起了渔民。

那时,家家户户都比着赛着排新船,船坞上都是巨大的新船龙骨,这些龙骨远望就像一具被吃掉了肉的大鱼骨架。渔船的马力都在一百以上了,新船冲下船坞驶向大海,像一群野牛践踏一片大草原,横冲直撞;渔民们用更加细密的网具在大海里春耕一样细致地折腾。谁都知道,大海里的鱼虾贝蟹就是钱,他多捞点,你的就少了。为了抓紧还清贷款,海生和父亲也是昏天黑地忙活,吃住都在船上。那年夏天海蜇大丰收,父亲的船,一天就捕获了几万斤海蜇。

最难忘那个夏天,在码头附近的空地上,垒起了很多矾海蜇的池子,父亲的船在码头上把海蜇卸下,海生和弟弟与雇来的小工们,加紧用竹刀切削海蜇,切下蜇头,去掉海蜇内膜和血衣,把蜇肉加明矾后扔到池子里,海蜇要经过初矾二矾三矾,用盐和明矾杀出海蜇的水分,鱼贩子才会收购。他们父子每天腰都要累断了,伏天酷热,汗水就像丰沛的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眼里,杀得眼睛睁不开,不敢用沾满海蜇体液的手擦,他们爷仨就像刚从水里上岸的狗抖动身体一样,甩掉水珠,甩去脸上的汗水。狗甩一次身体就干净了,可他们爷仨得不住地甩掉新涌出的汗水,所以,他们更像是把脑袋当作拨浪鼓在摇晃。就这么摇头晃脑地忙活一伏天,随后就把一大包钱送到了信用社,还了大半的贷款,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那时节,渔船多得像潮水刚退去时海滩上密匝匝的海鸥,网眼越来越细密,大海都快被掏空了。

除了那年海蜇丰收给父亲带来一些轻松,其余的日子,父亲整天愁眉不展。父亲说,要想多捕鱼,就要敢追着风尾巴走船。追着风尾巴走船,就像揣摩一个暴脾气的人火气将熄,凑近前跟他攀谈示好,说不定就引来一顿拳脚。但是,这个冒险是值得的,追着风尾巴走船,就是追着鱼虾走船。老驾长凭经验判断大风渐弱,感觉大风即将歇气时,就顺着风浪出海,起初渔船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被浪尖蹂躏着,随时抛向空中,又重重扔向浪谷,海浪哗哗地漫到甲板上,就连父亲这个老船长都会晕船,海生每次呕得几乎要吐掉五脏六腑才肯罢休。船上的人腰上都要拴上安全绳,必要时只能在甲板上爬着走。那种时刻,都是海生后悔没好好读书、后悔高考前花了太多注意力去偷看女同学裸露的大腿和藏在裙子里的性感臀部的时刻。假如刻苦读书,考个中专也好啊,省得受这份罪。海生绝望地觉得自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罪犯,将永远在大海上服苦役。

做渔民,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父亲安慰他。船到了深海,顶着风浪要下几十条网,人根本站不住,他把父亲绑在船的立柱上,看着父亲狗一样趴在船舷上,把渔网一米一米丢入海浪里。等网布完了,风恰好止住了,这时的渔获才可能最多。每次下好网,父亲就像大病了一场,脸色煞白。渔村驾长们万不得已不会这么使船,那几年没办法,海穷了,父亲和他这样拼命,有时候出海一次卖的渔获,还不够油钱呢。

后来,好多船长干脆就让船在港里生根发芽,上岸承包虾池子养虾,可养虾也不易,连年的虾病,今年赔完了明年还是赔,渔村乡亲们的口袋都快赔干了,人也赔怕了。

父亲和海生坚守着大海,失望像一个个重拳,把他们爷儿俩都打蒙了。最后,把父亲打得病倒了。

父亲病重的那个除夕夜,父亲说他一定要去升紙。躺在被子里的父亲也像被矾过的海蜇一样,脱去了大半水分,瘦得像根鱼刺。夜深了,码头上没有了鞭炮声和灯光,其他乡亲升纸活动结束的时候,父亲才让哥俩儿用排子车推着,蜷缩在棉被里,来到了一片漆黑、寒风割面的码头。他知道父亲的心思,父亲好强了一辈子,号称渔村里胆量、酒量、饭量第一的汉子,无论如何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熊样子。

挂好了气死风灯,船的轮廓、海垱的轮廓,都矮矮地浮现出来,除了人,一切都没变。

洒酒,然后念念有词:一网金,两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词儿也没变,可是声音孱弱、颤抖。

这一次再唱起这首歌谣,海生心情竟然汹涌澎湃,他的喉咙发热,眼睛也潮湿了。父亲一辈子渴望过上的幸福生活,最终还是一场空啊。

放鞭炮。鞭炮的声音在空寂的码头上,显得虚弱无力。鞭炮的硝烟被吹向了海面,很快就无影无踪;鞭炮的碎屑则纷纷飘落在甲板、蛤蜊皮子、凝固的海浪、裸露的海床上。在一切的影子里,藏著看不见的死亡。

父亲临走的时候,海生也没捕到老人最爱吃的大黄螃蟹。这点遗憾,他总是忘不掉。

燃在海生指尖的几支香烟,接力棒一样让朦胧的光柱一直安静舞动,可是光柱还是黯淡下去了,因为太阳也累了,冷了。电影总有散场的时候,他站起身,准备回家。

走到院子里,他掀开一个酱缸,把里面的麻虾酱装进几个大塑料桶,这是老婆嘱咐他带回去的,说市场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回头客,学校要给孩子们涨学费了,所以老婆决定,先下手为强,明天就提高麻虾酱和虾油的价格。

许他们涨钱,难道就不许我涨价?老婆振振有词地说。

海生开车进了小区,一眼就看到老婆正在楼前的绿地上忙活,停好车凑近了,看到老婆正在把一根根鬼柳枝条插进地里,鬼柳的枝条快合围成一个方形了。合围的绿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这是干啥呢?海生好奇地问。

先抢一块菜地,晚了,屎都凉了!老婆兴奋得意地说。

海生环顾四下,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楼前的像得了斑秃病的公共绿地,已经被各种材料的篱笆墙瓜分了。这些搭建篱笆的材料还有竹坯子、旧檩条、钢筋护栏,不一而足。

真是占便宜没够啊。海生嘟囔着。这个小区住了几个渔村的拆迁户,看来他们热爱菜地,不爱绿地。

把麻虾酱搬进屋,然后帮老婆往矿泉水空瓶分装,满屋子浓浓的虾酱味道把嗓子眼鼻子眼都熏得很咸。

海生忙活完了,老婆也回屋了,满意地瞅着一地的麻虾酱,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二叔来电话了,二叔说,他想回来了,年后想去移民局自首,让人家遣送他回国。你这个兄弟,猴精,人家遣送他,得给他买飞机票——回来的机票都省了。二叔肯定知道要拆迁了,在那边待不住了。老婆还在凭借她那点人生见识分析着。他想和你这个哥哥商量一下,哪天自首合适,二叔说晚上还来电话。

自从弟弟赌博惨败,扔下老婆孩子远走异国,弟媳妇、侄子一直由海生照顾,侄子很争气,去年也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这些事都是海生在电话里不断告诉弟弟的。

海生这个弟弟自小就很机灵,有一年,村里来了个老头,在村口摆地摊,老头会变戏法,很多孩子围着老头,看老头把扣在小碗下的黄豆变没了。弟弟回家就找了个碗练习变黄豆,苦于黄豆就是不消失,他就把家里的咸鱼、饼子带给老头吃,没过多久,村里孩子们口袋里那点可怜巴巴的零花钱都到了老头兜里。然后,弟弟和老头一起消失了。害得父亲和海生到四六八村上天入地地苦寻了几个月。一年后,父亲和海生以为弟弟彻底失踪时,弟弟却回来了,他说是跟着师傅闯江湖学艺去了。回来后,弟弟很快在村里展示了他高超的纸牌技艺,每天哄着几个伙伴陪他玩五扇牌。没啥可赌,就玩灌凉水,谁输了谁喝一舀子凉水。结果是,每个孩子都喝得跟大肚子蝈蝈似的,弟弟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其他孩子实在喝不下了,弟弟就张罗,说他可以替喝,条件是一舀子凉水三分钱。就靠这个,少年时代,弟弟一直都比哥哥阔绰。

弟弟更没心思上学了,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村里逛荡,他的牌技越来越厉害,村里很多赌棍就雇他玩大牌,按赢钱多少给他提水,提水就是抽头。海边那些看虾池的窝棚,就是海生和父亲无数次把弟弟揪回家的赌场。

那时的渔村,赌博成风,偎冬时,十家有五家都聚赌,妇女们玩得小,老爷们都赌大的。弟弟那时一门心思想靠赌博发家,对赌博的痴心,野牛一样狂野,海生和父亲怎么拉也拉不住。

成人后,弟弟越赌胆子越大,钱赢了不少,有一次竟然和一个外乡人赌汽车牌照的单双数,结果中了圈套败了家,欠了一屁股赌债。弟弟对着弟媳妇发毒誓戒赌,挥起菜刀把右手的食指剁在了自家菜板上。弟弟这么自残的举动也没挽留住弟媳妇,弟媳妇还是带着侄子离了门。绝望的弟弟举着受伤的手求海生帮忙,海生偷偷给了弟弟六万块钱,找了家中介公司,把含着眼泪的弟弟送上了飞往岛国的班机。后来几年中,村里好多赌败家的老爷们儿,和弟弟一样,都躲国外打工去了。

弟弟走后很久才和海生联系上,弟弟在越洋电话里告诉海生,在那边,他种过菜,加工过海鲜,抬过死人,最后买了张国内某医学院按摩专业的假学历,干起了中医按摩,岛国人崇拜中医,赚钱更容易,从此收入很稳定了。

不久,弟弟就把那相当于六万元人民币的岛国钱汇了过来。听弟媳妇说,弟弟也开始给她们母子俩汇钱了,弟媳妇还说,弟弟很感激哥哥一直照顾他儿子。弟弟和弟媳妇能再次沟通,让海生看到了他们破镜重圆的希望。

晚上,弟弟电话来了,海生把渔村将要整体搬迁的事和弟弟说了,海生说,你不如年前就回来吧,还能赶上今年的升纸,这也许是咱们最后一次了,谁知道咱以后还有没有渔船呢。回来吧,安定过日子,别耍钱了,害人,你看村里玩大赌的,哪个落好了?

渔村搬迁的公告很快就贴出来了。只要按时签约,过完年就发钱,海生看了公示布告,仔细算了算,分的钱真不少,够好多年花了。可好多年后呢?海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名堂,反正路得一步步走啊,走一步看一步吧。

弟弟春节前真的回来了。

一起在村里的一家海鲜饭馆吃晚饭时,海生才注意到了弟弟这五年的变化。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一副虎狼吃相,吐出的鱼刺也是用手轻轻接了,摆放在一张餐巾纸上,晚饭后,只有弟弟面前的桌面整齐干净,而海生面前则如龙卷风袭击之后般狼藉。观察弟弟时,弟弟那只缺了食指的右手,让海生很难受,弟弟回来了,今后他还会用这只手重操赌业吗?这是海生这个当哥哥的最担心的。弟弟瘦了,瘦削的弟弟更像去世的父亲的样子了。父亲身上那潜伏在儿子们身体内很久的基因,随着岁月日渐发挥威力,最后,父亲的影响逐渐在儿子们的面颊上留下清晰的图像;何止是相貌呢,就连饮食口味,最后也都是向父辈们的习惯缴械投降呢。弟弟今晚点的菜,全部是小时候家里常吃的:小葱拌蚶子,油煎鲅鱼丸子,熥水蝎子,烧海螺,狼鱼熬海花,馏咸鱼外加玉米饼子,虾皮疙瘩汤。而自己呢,父亲几十年的捕鱼经验,也早融进海生的血液里了,海生心中,父亲一直陪伴着他出海打渔,从没远离过这片大海。

吃完了,弟弟把饭馆看了个遍,对海生说,哥,你就没想过,咱也可以在城里开一家这样的土海鲜菜馆。海生憨笑,说,你哥我就懂得打鱼。开饭馆,不得赔姥姥家去啊,不行不行。

弟弟笑了,說,有啥不行的,肯定行。

转天,海生和弟弟去了渔村的老屋,在父亲的遗像前,给老人斟满了酒,摆上香蕉和苹果。弟弟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五份烧纸,在院子里一一点燃了,说,爸,有五年都没看您老来了,每年一份,今儿我都烧了,您老稀罕啥就买点啥,以后咱钱多了,自己看着买个汽车别墅啥的,别太亏了自己了,好好享福啊。

弟弟的话说得海生心里眼里酸酸的。弟弟指着父亲的遗像说,哥,你今天把咱爸带回城里吧,让他老人家也住住楼房,以后我买了新房,也让他老去我那里住住。

老屋里没啥值钱东西了,海生让弟弟喜欢什么就挑几件带走,留个念想;海生把墙上那些渔网都放到了车上,带弟弟看自家那艘船时,把所有渔网都给了伙计二虎,让二虎放在船舱底下。回来的路上,弟弟瞅着哥哥这辆破车,说,哥,赶明儿换个好车吧,你这车都招苍蝇了,你要是没钱,以后我给你买。你就是买四圈儿,我也买得起。

签字分钱结束后,已经是春暖花开了,选了个双日子,村里在码头上搞了一次集体升纸活动。腰包骤然鼓起来的村民们要祭拜大海。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涌向了插满彩旗的码头,一个被鼓风机吹起来的红色拱形门,肥头大耳,摇摇晃晃,立在码头前端,显得十分招摇。仪式开始,先是一场渔家飞镲表演。锣鼓喧天吵闹,铜镲震耳欲聋。海生听父亲说过,飞镲是当年黄花鱼渔汛时,为了把黄花鱼鱼群赶进渔网发明的,两艘船布好渔网,然后驾长和伙计拼命敲击铜镲,驱赶黄花鱼,待鱼群进入网底,渔船开始起网,运气好的时候,两艘船都能满载而归,这就是所谓的一网两船鱼。飞镲表演结束,全村人被主持人招呼着,一起向大海跪拜,下跪的人多数一脸严肃,少数则嘻嘻哈哈。跪拜后,村长号令把一坛坛酒搬到海边的栈桥上。村长站在话筒前高声说,大海啊,感谢你养育了我们村祖祖辈辈几百年,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以前只知道吃你喝你,是你给了我们今天的财富;今后我们要善待你。大海啊,你是我们的恩人。今天这些美酒,就算我们全村人向大海母亲的报恩酒吧。说完,村长率先面朝大海再次跪拜,全村人被主持人招呼着,也一起再次向大海跪拜,然后把一坛坛酒洒向大海。鞭炮声骤然雷鸣,那些纷纷飘落在海边的鞭炮碎片,真像当年海边扔下的对虾的红皮儿啊。

这时,海生看到,原来那些嘻嘻哈哈的人也表情凝重了,有几个老驾长,甚至偷偷抹起眼泪了。这些老人们无法走出家门就能看到大海,听到涛声了,他们将搬进一个个钢筋水泥筑成的小区里,开始了陌生的生活,就像几百年前祖辈们初来到海边一样。

对于渔船是否保留,还没有方案,只知道暂时不能出海打鱼。海生坚持和弟弟平分补偿款,弟弟不答应,说这么多年愧对父亲和哥哥,平分心里愧得慌。海生说,一根肠子爬出来的亲兄弟,那么见外干啥,有钱了,脑子别烧糊涂了就行。

拿到补偿款的很长时间里,不能出海了,身上也没了又腥又卤的味道,海生心里一片虚空;弟弟带着村里好多人忙不迭地涌向4S店,弟弟回来后说,起初卖车的美女还很不待见这些船老大,可当他们一张口就要团购二十辆本田雅阁时,店长都快乐疯了,赶紧把他们请进贵宾间给他们端茶倒水,从其他分店调集新车。

弟弟乐颠颠地整天忙活,海生却真没事可干了。海生每天起得很早,就在小区周围的小公园里闲逛,把打太极拳、跳广场舞晨练的人们看得发毛,用异样的眼神斜视海生,海生活动着有点僵硬的身子骨,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动作才能融进这个公园的氛围。有一天海生突发奇想,提着家里的一货旋网来到了公园,在一片大草坪上,抡起胳膊撒起了旋网。不一会儿,就招来了很多人指点围观,有的还接过渔网,和海生比试了一番。没多久,旋网的网兜里就扣了不少枯枝败叶、纸巾团儿,外带几个塑料瓶子。

谁发明的啊,怎么用旋网打扫垃圾啊,路过的大娘们这么议论海生。

海生想,也好,总算干了点好事。

你实在闲得难受,就帮我种菜吧,老婆劝海生。

海生说,我才不干呢,你霸占了绿地也不怕邻居有意见,我告诉你,哪天我高兴了,把那些菜都给你踹了。老婆气哼哼斜了海生一眼。

海生全身的骨头都闲得要粘在一起了。弟弟来海生家,给海生带来了个好消息,说是村里决定,渔船继续归村民使用,出海打鱼也行,申请旅游执照也可以。

弟弟说,哥,我帮你做主,咱们搞旅游吧,现在很多大城市人都想出海玩,你没看电视里吗,农家乐渔家乐的,咱们也陪他们乐乐。

弟弟开来了新车,他们跑了几个新小区,弟弟和销售询问了几家底商。弟弟说,哥,以后我开家饭馆,你组织客人出海玩,玩完了就带着海鲜来饭馆加工吃饭,这不就是新活路吗。

没几天,弟弟就找人把海生的渔船整饬一新,舵楼弄宽敞了,舵楼后面又搭起了一个遮阳观景棚,添置了十几件救生衣。在舵楼顶上,还加上了一圈广告牌子,白底红字漆着:尝本地海鲜,做快乐渔民。新船的样子像老婆突然换了件过于时髦的衣裳,让海生有点惊喜,又觉得怪异。

接待弟弟招徕的第一批客人那天,海生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了一些海鲇鱼和白蚶子,带了瓶麻虾酱,买了一捆葱白粗长的大葱。对第一天出海,海生心里也没底,谁知道今天渔获会如何呢。这几年政府一直组织向大海投放鱼苗虾苗海蜇苗,可是眼下还没明显的起色呢。如果啥也打不到,客人们失望了,出海旅游的路也难走了。弟弟的底商还在装修,今天客人们只能在船上简单吃饭了。到了码头,把买来的海鲜让二虎都清洗干净,专心等客人,不一会儿,弟弟也开车赶过来了。

这是四月里温暖的一天,海上吹来的南风娃娃般温顺,十几位客人小心翼翼地跨过船舷,欣喜若狂地摆着各种姿势拍照,欢乐的情绪让海生心情舒展,他握着久违的舵柄,把船驶出了渔港。

半个多小时后,一座矗立在大海深处的高高的妈祖塑像清晰可见了,客人们围着他问这问那。他们好像对海浪、海风还有翻飞的鸥鸟——这些在他眼里无比普通的东西,都充满了无尽的兴趣。

诸位、诸位,咱刚才参加的仪式叫做“升纸”,升是高升的升,纸是报纸的纸,可也应该理解为福祉的祉,这是渔民祭海祈福的仪式,是村长特地为游客安排的,大家发微信贴微博可别弄错啦。另外,天津卫有句话,叫借钱买海货,不算不会过;今儿咱把餐桌搬到海上来了,咱这是亲自捞鱼虾,当个美食家!游客里有个大眼睛的小伙儿,幽默地充当起主持人。大眼哥哥话音刚落,大家嘻嘻哈哈热烈鼓掌,有个十几岁的胖小子问道,大眼叔叔,今儿能捞到皮皮虾吗?

大眼睛小伙说,能啊,咱这不是到了皮皮虾的老家了吗,它们不出来让咱们捞,那就是瞧不起咱,对吧,船长大哥?

嗯哪。海生憨笑,应答。

那大螃蟹呢?大眼睛又模仿孩子的口吻问他。

运气好就有。海生说。

那对虾呢?

对虾要到秋后才长大,大家秋后再来品尝大对虾吧。

大家又是热烈鼓掌,好像皮皮虾和大对虾已经伸手可得了。

说话间,渔船正在高速前进,船尾翻滚的海浪浪花盛开,海岸就要远得望不到了,四下都是起伏的海水,海水纯净,一串串透明的小水母从船舷下面涌过,这些小精灵晶莹剔透,看着很养眼。远处,其他载着游客的渔船也在并肩前进。有些性急的船长,已经准备下网了。

半小时后,海生把船开到了“岗子”的位置。“岗子”就是海底的丘陵高地,这里没有淤泥,坚硬的海床隆起,有很多牡蛎聚集,鱼虾螺蟹喜欢在这里扎堆,有经验的船长都喜欢在这里下网,但是如果位置下错了,会把渔网挂在牡蛎堆上,渔网就会被锋利的牡蛎壳扯开大口子,甚至撕成碎片。岗子的位置,以前没有参照物,每次打鱼只能凭父辈们传下来的经验摸岗,如今,很多船长都学会了使用卫星导航,可以精确定位,但是在岗子下网,还是需要点经验。

拖网被他和伙计配合着扔下船尾,客人们欢呼着,又举起手机、相机拍照。大眼睛说,我得多拍点,回去得更新朋友圈、发抖音、发快手,粉丝们都小雏鸟似的,嗷嗷待哺呢。

他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

拖网的网绳被前进的渔船绷紧了,渔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不敢怠慢,心里盘算着渔网在海底的位置,小心地操控着舵柄。渔船摇摆着身子,缓缓地前进着,他从海风与头顶上众多盘旋的海鸟判断,今天不会落空。拖网在水面下长着大嘴,肯定在吞噬着那些急急慌慌的小海鲜呢,就让拖网吃得饱饱的吧。

收网了。网绳被绞盘一点点拽向船尾,网底快出现时,绞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离开舵楼去船尾查看,这一幕让他大喜过望,拉网的网兜已经鼓胀得像个巨大的葫芦头。

快用升降机把拉网吊起来!海生冲伙计二虎喊。

拉网被吊出海浪时,渔获特有的颜色,一下子让客人们都欢呼起来,透过网眼,大家看到了青绿的皮皮虾、梭子蟹,银闪闪的鱼鳞都贴在网眼上,解开网底的绳子,拉网像巨兽呕吐一样,把渔获倾倒在船尾的甲板上,被解放的皮皮虾立刻紧张焦躁地弹跳着身体,几只大螃蟹没命地横着爬,蓝色的狼鱼玩命地钻出脑袋,麻蚶子和海螺则只能静静地待在原地,被身边的鱼虾拥挤着。

把渔船熄了火,海生和伙计开始分拣海鲜,客人们欢天喜地围拢过来帮忙,这一网,足有二三百斤的渔获吧。

光皮皮虾、梭子蟹、花盖蟹就捡了几塑料筐,然后是梭鱼、鲈板鱼、海鲇鱼、海螺、海蛎子、白虾、狼鱼,还有不少的牡蛎。五月,牡蛎即将产卵,一年中最为肥美。

海生让二虎把皮皮虾牡蛎海螺搬到舵楼后面的小厨房,烀了两大锅皮皮虾,一大锅海螺牡蛎,还把几条大鱼也炖在了锅里。没多久,舵楼的餐桌上就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海鲜,流膏溢汁肥美的皮皮虾,公的膏白母的黄壮,很快就点燃了所有客人的味蕾,舵楼里的欢声笑语不时飞溢出来,船头船尾满是绕不开的鲜香。海生笑得拢不上嘴,他看到海面不时有鱼花儿闪过,他凝视着海面,这样密集的鱼花儿,还是很久以前见过,看来大海又充满生机了。他不再那么拘谨腼腆了,他开始把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渔家的捕鱼故事,讲给客人们听。什么海鲇鱼为什么一年一死,什么芦花娘娘如何教百姓们晒盐,什么大滩王的传说。客人们吃得津津有味,听得如醉如痴。

海面平静,返航时,海生给鱼贩子老五打了电话,让老五半小时后在码头接货。

把最好的海鲜都加冰后给客人装泡沫箱,塞进汽车的后备厢,剩下的海鲜,卖了一千元,大眼睛哥哥过意不去,执意要塞给海生五百元,他没要。

海生說,大眼哥哥,我们渔民有句话,说哪儿是哪儿,就是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承诺别人的事,没有拉抽屉的。

大眼睛竖起大拇指说,您是老大哥,我是小老弟,好,善待今天,就不愁明天,大哥你人做事够板儿,我给你点一万个赞。

要分别时,客人们要求与海生和海生的渔船合影,他们互留电话,还帮海生下载了微信软件,说要替他在微信上做宣传,说今天收获的不仅是海鲜、海浪、海风,他们品尝渔家美食、渔家文化时,还结识了可敬的渔家大哥。

海生从事出海游不久,几个挖掘机已经在渔村的一角举起来大铲子。渔村的房子被挖掘机的大铲子捣了几下,就轰然倒地了,渔村慢慢被蚕食,拆分,运走,没两个月,渔村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空荡。也不用伤感了,不过是像几百年前没有这个渔村一样,好在,只要精气神在,大家离开这里,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好日子。

更远处,新渔港正在建设,那里将是渔船的新家,据说航道会有几十米深,将来还可以停靠豪华游轮,以后任何潮汐也挡不住渔船的脚步了。

弟弟的百里滩渔家土菜体验馆在夏天开业了。弟弟起早贪黑地忙活,来饭馆品尝土菜的游客越来越多,海生的渔船每天也吃得饱饱的,弟媳妇也被弟弟接回了家,侄子放暑假在海鲜馆帮忙,海生欣慰地看到弟弟和侄子越来越亲密了。

海生又梦到了升纸。

是的,还是父亲带着他和弟弟到码头升纸,这次多了父亲的两个孙子。气死风灯把渔船都照亮了,把漆黑的大海照淡了。那艘在船坞上安卧的疲惫的渔船,像趴在他家门口的忠实可靠的老柴狗,安稳地打着瞌睡。

他和弟弟点燃了鞭炮,鞭炮声响起后,儿子和侄子又点燃了礼花,礼花在空中燃爆时,耀眼的闪光把渔港照得十分清晰。父亲高兴地招呼他们爷四个,快来,咱们冲着大海一起喊啊,于是他们高声喊了:

一网金,两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底气十足。

一网金,两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喊出了他梦里思念父亲的温暖的泪水。

一网金,两网银,三网打个聚宝盆——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反复不断地回响在海生未来许多年中的一个个幸福的梦境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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