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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者”林海音

2021-05-03王鹤

同舟共进 2021年12期
关键词:林海音

王鹤

林海音(1918—2001)的模样,她的朋友用“南海观音”来形容,真是贴切。这份端庄美丽,在女作家里十分罕见。观其“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她真是福气满溢的人。

读林海音的女儿夏祖丽写的《从城南走来——林海音传》可知,林海音的一生,堪称圆满:作为作家,著述丰厚,小说、散文、杂文、儿童文学等体裁尽皆涉猎,出版了数十本集子,不少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作为编辑和出版人,林海音主编《联合副刊》与《纯文学》月刊时,既约请名家撰稿,也奖掖、提携后进。此后她还创办并主持“纯文学”出版社27年,出版了无数堪称精品的优质书籍。到77岁才关闭出版社退休,当时经营状况良好,属于见好就收;作为妻子和母亲的林海音,与丈夫和睦相伴60多年,四个子女均学有所成,对父母有由衷的敬爱……

唯有一点遗憾,林海音13岁时,父亲就病故了,家境陡然转衰。母亲虽然温和贤淑,到底是足不出大门的家庭主妇。林海音小小年纪,就成为全家的主心骨。她的坚韧要强、能够承担的性格,或许就在那时养成。生活严峻,不允许她多愁善感、自怜自伤,她和全家人搀扶着快乐前行。恰逢成舍我先生创办“北平新闻专科学校”,该校不收学费,喜欢写作的林海音顺利考中,1935年毕业后,17岁就任《世界日报》记者。此后她安排妹妹们学习打字、助产等技能。林家姐弟们虽说年幼丧父,没有财力上大学,却能掌握谋生的一技之长,不至于像老舍笔下那些走投无路的城市贫民,被阴惨的生活残忍吞噬。

林海音的夫家是30多口人济济一堂的书香世家,她1939年结婚后,有六年都住在这个有忠厚家风和京派遗韵的大家庭。传统礼俗中情理糅合的部分,大家庭的人情味,她很乐意享受。丈夫夏承楹(何凡)是《世界日報》的同事,到台湾后先后担任《国语日报》编辑、总编、社长、发行人。他也是著名专栏作家,将专栏“玻璃垫上”从1953年底写到1984年7月,30年不辍,共计5000多篇。1989年,林海音为丈夫出版600万字的《何凡文集》(包含专栏及其他文字),这是她主持的纯文学出版社费时最久、投入人力和成本最大的一套书。次年,林海音因主编这套文集,获得台湾出版类图书主编金鼎奖,她把奖金全部分给参与工作的人,说是“大家高兴嘛”。

林海音的父母是台湾人,她从5岁到30岁都居于北京。1948年底,林海音和家人返回台北。北京从此又成为依稀故园,京华旧梦却萦绕始终,林海音许多作品都以老北京为背景。她说:“在北京度过的25年可以说是我的金色年代,可以和故宫的琉璃瓦互映。北京城南的胡同、四合院,西山脚下的毛驴,以及脖子上挂着铃铛的骆驼……这些都给了我不尽的创作灵感。”她1960年出版的小说《城南旧事》,由导演吴贻弓改编为电影,1983年上映后,大陆读者也对林海音产生浓厚兴趣。老北京的风土民俗,成人世界的温情与复杂,秋日落叶般降临的离合悲欢……由小姑娘英子天真而沉静的眼光看出去,有浅淡的怅惘和悠长的余味。

英国著名作家伍尔芙曾经建议凌叔华:“……在形式和意蕴上写得很贴近中国,生活、房子、家具,凡你喜欢的,写得愈细愈好。”林海音在40年后读到这段话,特别惊喜——她自己对小说写作的把握,与此恰好不谋而合。林海音的小说也触及社会的缺陷、人性的弱点,但并不去作直露的现实批判,她将情感亲疏、价值判断和对时代的纪录,浑然无迹地嵌入那些风俗的场景与散淡的故事中。她偏重于探究妇女命运,虽然自己婚姻美满,但是对旧式女子在婚姻里的压抑委屈,对新派女子的感情触礁、进退两难,有天然的同情。

朋友们夸赞林海音宽厚、果决、豪爽,也有霸气。余光中说她敏于决断,几乎没见过她当场犹豫,或事后懊悔。儿子认为,母亲并不是富于罗曼蒂克色彩的作家,而是“领袖人物、冒险家和企业家的综合”。现实领域成功的女人,往往有理性和强势的一面。如果这强势是用宽厚、义气垫着底,那么即便霸气,也都透着爽利、快意了。台湾作家钟理和生前困顿,咳血而死。为完成钟理和的遗愿,林海音募捐替他出版《雨》,距死者祭日仅百日就出版;她还帮助老作家沉樱、苏雪林等出书,了却老人的夙愿;著名学者、作家林文月说,自己在学术研究之外写散文,是受了林海音温和的“激荡”。她的《京都一年》,起初就是在林海音督促下动笔的。

林海音每天买菜、下厨房,辛苦琐细,却丝毫不觉厌倦。既是不回避作母亲和妻子的职分,也很享受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好友封她为“生活者林海音”,就是过日子的人,她深以为然。有时工作特别忙,她还要约朋友到家里搓几圈麻将。林海音到晚年又拾起画笔,作水粉蜡笔画;听年轻人聊起服装鞋袜之类,她也颇投入,冷不丁还要热切地插一句“我也要!”

林海音和夏承楹的家,被朋友们称为台北最有人情味的地方。频繁的家宴,令台北的文人雅士心向往之。气度雍容、人情和美的女主人,尤其让人难忘。著名诗人余光中回忆夏府欢聚:

无论是餐前纵谈或是席上大嚼,那感觉真是宾至如归,不拘行骸到喧宾夺主。女主人天生丽质的音色,流利而且透彻,水珠滚荷叶一般畅快圆满,却为一屋的笑语定调,成为众客共享的耳福。

有几年夏天,林海音还别出心裁,将宴会设在当年台北著名的欧式花园荣星花园。每位被邀请的客人都会收到讲究的请帖,上面详细注明了宴会位置和进入花园的路径;跟在家里请客一样,林海音早晨就去菜场买菜,回家卤好切好拌好。那时没有一次性餐具,全家人就常常提着杯盘碗盏,端着备好的佳肴小吃,还带着蚊香之类,坐车兼步行,赶往城市另一头的花园……多年后,曾经有幸赴宴的人回忆起那些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对她营造的“仲夏夜之梦”都留恋不已。林海音始终保持着明丽华美的容颜和鲜活郁勃的生气,一定跟她这种喜洋洋热乎乎的性格分不开吧。如果有人要问,对世俗化生活的浓烈兴趣,是否会分散人的注意力,限制他们在精神领域的游走、创造?答案显而易见,看看林海音就清楚了。

有些人热衷于与朋友欢聚,也有人偏爱“离群索居”。喜聚与喜散,既是生活方式,也是生活态度。林家另一位才女黛玉就是典型的消极派,虽然她对海棠诗会之类活动还是很投入。她有一套著名的感伤主义理论:花开时固然明媚鲜艳,待到香销玉殒,却让人黯然神伤——与其这样,花儿们还是不开的好。

林海音则是用她的热闹热络,驱走阴冷荫翳。她的一生,也遭遇过诸多风刀霜剑,却懒得去顾影自怜。这豪爽气质固然源于天性,说不定还跟身体有关。有次看到电视主持人问陈冲,当导演需要做什么准备?陈冲回答需要长跑和游泳。她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充足的体力,就会放弃艺术上的高标准和努力。可见,身体状况不仅影响人对聚会的态度,还会影响到人生观、创造力与命运。你看黛玉,病恹恹的,正当妙龄就过早花落人亡,令人扼腕叹息;而精力充沛的林海音,却拥有几乎完美的一生。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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