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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的半爿街

2021-04-29徐群

文学港 2021年5期
关键词:剃头师傅

徐群

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最初几个年头,这座江南小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域。一条街从老城东门的太平桥至下水门,沿城墙根,一半有店一半没有,叫做半爿街。城墙内称里半爿街,城墙外叫外半爿街。里半爿街旧有碗店、照相馆、酱园店、南货店、剃头店等十几家店铺。外半爿街,由于临江之便利,有一家豆腐店,一家肉店,还有一个终日市声嘈杂的菜市场。许多年后,那段明代就有的城墙拆除了,只留下叫“中水门”的城楼孤寂地站在那里,淡看春去秋来。那些旧时的店铺也不见了踪迹,但街名却延用下来,在我迄今并不太长的人生旅程里,有关这条街的记忆恍恍惚惚,我记得它缓慢前行的样子,就像是一截截断残的画片,胡乱地粘贴在我的脑海里。

靠近下水门原来有爿碗店,专卖碗盘、缸甏、坛坛罐罐。碗店门口有个补碗的摊子,补碗摊子其实就是一个梯形的柜子,柜子的抽屉里放着各种补碗工具。我不晓得补碗师傅的名字叫啥,因为大家不叫他名字,都喊他“小老俵”或“补碗师傅”,只知道他江西人,三十来岁,瘦高个,皮肤有点白净,他穿的虽然是粗布衣裤,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手艺人的样子,倒像个教书匠。

补碗的行头很简单:小牵钻、小锤子、小錾子、形态各异的铜钉......在我的少年时光,温饱是件重要的事,瓷碗作为食物盛器,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谁家不小心摔破了饭碗,是舍不得扔掉的,因为修修补补总比买新的要便宜些。补碗师傅的技术也了得,小到酒盏,大到斗缸,只要不是摔得“八末粉碎”,补碗师傅都有本事使其“复原”如初的。

我家有只年份蛮长的碎隙碗(冰裂纹碗)摔成了几瓣,去补碗师傅那里修补,我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补碗的每一个动作,直到看完修补的全过程。补碗师傅细心地将碎片对上茬口拼成整碗,接着用破布条固定,然后在接缝处“嗞咕嗞咕”地钻小孔眼,钉上铜钉,最后裂缝处抹上釉泥,一只破碗便重圆了。盛水,滴水不漏。这个过程在我看来有着太多不解的奥秘,于是对这种手艺有了浓厚的兴趣。

补碗师傅的另一样手艺便是在碗盘上凿字。那时人们买了新碗后,都忘不了请师傅在碗底凿上主人家的姓氏或名字,凿字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留个记号,以便日后辨认区分。过去普通人家的碗盘数量有限,过年过节或操办红白喜事,隔壁邻居借碗借盘是常有的事,有了记号就不会弄错了。

补碗师傅左手拿一支磨得尖尖的,极锋利的钢錾子,右手握把小锤子,在碗底一下一下地轻敲轻移,“叮叮当当”的工夫,麻麻点点的虚线字就凿好了,字虽然不咋地,但一目了然。每当到了农历年底,添碗加盘便成了家家户户必做的功课,碗店里外也开始热闹了,买新碗的,补破碗的,买好碗后等着凿字的,生意好得忙都忙不过来。

干活时,补碗师傅总是沉默的,他低着头不停地敲打,很少和人聊天,一旦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对待工作细致入微的认真劲很讨人们的喜欢,大家都放心把活交给他做。不干活的时候,补碗师傅也不像别人那样抽烟喝酒消磨时间,而是静静地坐着看会书,或者找张废报纸练练字。一个补碗的,咋这么喜欢看书写字呢?我对他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

那时候,我放学之后,总爱到街上玩,一来二去跟街上的手艺人都熟悉了。有次,我见到补碗师傅正在看一本旧书时,就央求他给我讲讲书里的故事,补碗师傅爽气地答应了。随后他微闭眼睛,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一段《说岳全传》,一颗少年的心已被一个精忠报国的岳飞感染得如痴如醉,一天不听故事,就会觉得这天过得有点乏味。

补碗师傅在我们这里,除了几个老乡没有什么亲戚,他忙着干活赚钱,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有一年正月,他从江西老家回来,带来了他的老婆,那是个黝黑强壮的女人,看起来很能干,听人说,老家田地的农活及家务活,全由她一个人操持。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的,和補碗师傅像极了,简直像一个模子印版印出的。补碗师傅的老婆带来好些冻米糕、麦芽糖之类的土货,那几天,补碗师傅不干活也不看书,有些兴奋地陪着老婆女儿,把老家带来的那些好吃的一家一家地送人,说:“这个是江西带来的,尝尝吧。”过了没几天,他老婆就带着女儿回去了,说是放心不下田里的稻子及家里的鸡鸭。

正月还没过完,补碗师傅突然收到了一封加急电报,便急匆匆赶往老家去了。几天后他又回来了,只见他头发蓬乱,一脸憔悴,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有人从他老乡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原来他女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在一旁玩耍的女儿,不小心掉水渠里淹死了。经历了失女之痛的补碗师傅愈加沉默了,有时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干活也不像以前那样干净利索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停下工作,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有天午后,我上学路过碗店,发觉补碗师傅正在一件件收拾工具,有人问起原因,听他说,不干了,回家种地去。听说补碗师傅要走,我满脸沮丧地问他什么时候再来,因为那部《杨家将演义》他才刚刚讲了一小半。临走的时候,补碗师傅送我三册翻得有点皱角的《杨家将演义》,然后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念书,识字多了,小说什么的自己都可以看的。补碗师傅去哪了?他从我的生活中走出之后,就再没有了音信。

中水门城门口的南货店,店号“孙三房”。前面二层楼房,黑瓦、马头墙,木板壁暗不溜秋,一看就经了好多年风雨。楼下店铺,楼上仓库,后面是几间小平屋,放些杂物什么的。我父亲曾告诉我说,他小时候曾去店里买过咸鳓鲞、明府干(墨鱼干)。每当夜色降临,店里就开始上排门板,将窄窄的门板嵌入门框上下的木轨槽,一块必须紧挨着一块,哪一块位置错了,门就关不上了。一块块门板依次上好后,架上一根长长的门闩,一天的生意便告结束。第二天早起开门,第一件事就是一块一块地卸木板,卸下所有门板,整个店堂就一览无余了。

店铺里有白鲞、虾皮、海带、鲨鱼干等干货的海腥味,也有荔枝、桂圆、红枣、黑枣、柿饼等果品干果的甜香味,还有京枣、豆酥糖、橘红糕等茶食的诱人气味。

果品糕点都是散装的,没有精美礼盒包装。买去自吃的人家也极少,多数是办喜事或过年过节送礼用。送礼的果品是草纸包成的礼包,这个手工包装果品的过程,人们称“作包”。孙三房的店员练就了一手作包的绝活,会作不同的礼包。“斧头包”“红斗包”,是南货店里最常见的两种礼包。“斧头包”一头薄一头厚,其外形与劈柴的斧头有些相似,“红斗包”上大下小,两侧对称的倒梯形状,很像农家盛米的量斗。包头上覆的一张色彩鲜艳的装饰纸叫作“招头纸”,招头纸上印有“南北果品、四时糕食”字样,还印有商家字号、地址等内容,有点广而告之的意思。

这里的旧俗,订婚当日,除了聘金之外,男方还要送给女方以红枣、莲子、冰糖、荔枝、桂圆、核桃等十个果品礼包,取十全十美的彩头;结婚前夕,邀请长辈吃喜酒时,也要随送几个礼包以示敬意,正月里走亲访友也少不了带上几个果包。

此刻,我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孙三房的一个中年男店员作包。他称好果品,倾倒在摊开的粗草纸上,对角拎起折下,然后坐实,用手掌一切,封口,三弄两弄就弄好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包头,放张招头纸,最后利索地扯根纸绳捆扎。店里捆扎货品用的是纸捻成的细纸绳,绕成一个圆球悬于柜台上方,可以自由转动,用时只要轻轻一拉一扯,简捷方便。

据街上老人说,孙三房原来的男主人,土改时作为工商地主被镇压了。女主人后来虽然嫁给了店里的一个老伙计,但她仍不免要成为各种运动的对象。我对这个孙老太太并不陌生,她与前夫所生的儿子,是我父亲最要好的同学,后来他做了我的化学老师。孙老师自学成才,他是县城里化学教得最好的一个老师,不过因为有个“黑五类”的家庭出身转不了正,一直是个民办教师。

跟着大人去孙三房买东西,有时我会遇见孙老师,以及那个小心翼翼做事的孙老太太,这个老女人梳老式的发髻,习惯低着头,颠着一对小脚。彼时,孙老师好像仍单身未婚,与他母亲一起住在店后面原来堆放杂物的两间矮平屋里。

年关将近,孙三房会提前准备一些礼包卖,作好的包头满满的堆在竹匾上,招头纸红红绿绿,一派喜庆繁荣的景象。

那时候我们家对客人送来的礼包,是舍不得自吃的,有的要转送,有的要存着备日后急用。记得阴历的年边,不知哪个亲戚送来一只荔枝包,母亲把它藏到了顶箱橱里面,我们姐弟几个发现秘密后,便趁大人们不在,轮番抠开包头偷吃几颗,又若无其事放回原处,没几日那只鼓囊囊的荔枝包就成了个瘪纸包。那日,母亲取出荔枝包准备送人时,发觉草纸包瘪塌塌的,里面的荔枝已所剩无几,不免大吃一惊!姐弟几个开始暗暗担心一场“暴风骤雨”的降临,或是顾及食物贫乏的家境,或是另有其他的原因,结果父母亲竟也没有追究下去。

照相馆临街的玻璃橱窗里,摆满大大小小装有照片的镜框,有人物肖像、双人照,也有全家福、集体合影。

进门一个柜台,柜台里有店员负责售卖胶卷、开票、取相片。旁边还有个暗房,不时看见有照片从里面洗印出来。

在柜台排队、交钱、拿票,才能上楼去照相。顺着屋角“照相由此上楼”几个字的指引,前往楼上拍照的地方。去二楼的木楼梯常年墨黑铁塔的,没窗户也没电灯,要扶着栏杆摸索向前。那楼梯年头也有点长了,脚踩在木楼板上“吱嘎吱嘎”乱响。过了扶梯转角,楼上的一切豁然开朗:一架立式木箱相机,上面覆块外黑里红的盖布,外拖个鱼泡泡一样的橡胶球;几盏高杆的聚光灯、侧光灯,像抗战片里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似的亮着耀眼的光;几块绘有“三潭印月”“北京天坛”风景的画板,以及一些专供儿童拍照的木马、座车之类的小道具。

那时,照相并不像现在一样繁琐考究,换身干净衣服,或站或坐在背景画板前,在照相师傅的指点下,端端正正摆个架势就拍完了。稍微讲究一点,最多手里拿本杂志或捧束塑料花什么的装装样子罢了。

拍出的都是些黑白照。当然也有人要求师傅给“彩照”的,说白了不过是相片冲洗出来后,在脸颊、嘴唇加了一些红色点缀。

照完相的人便会有一种惦记,希望早点看到自己的照片,因为并不是“立等可取”的,照相师傅会交给你一个小纸袋,纸袋上写着取件日期,到时拿纸袋去取相片。由于集中冲洗,所以照片最快也得一个礼拜才能拿到手。

那个年代,照相算得上是件奢侈且隆重的事,但凡值得庆贺的时候,如生日、毕业、工作、结婚、入伍、团聚等等,人们都爱拍照留个念想。而那时的我,却讨厌去照相馆。除了不上镜的原因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不喜欢被四面八方又热又刺眼的聚光灯照着。尤其不喜欢被面前一大堆站着的人围观,这些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照相,切切察察地指指点点。照相师傅还不时地纠正一下你的姿势:靠拢一点,自然一点。我对照相馆的感觉:灯光灼热,人声嘈杂。所以每次照相,仿佛是在拍一集电影,几分钟下来就满头细密的汗水。

邻居中有位照相馆上班的拍照师傅,姓骆,大家都叫他“骆先生”。因为骆先生的关系,所以我们拍的照片一般两三天就能取到。预先约好的话,骆先生也会提前上班或推迟下班时间,帮左邻右舍赶拍几张,那样就省去许多排队等候的麻烦,也少了众人围看的不适感。

去照相馆拍照的事,尽管过去了三四十年,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似乎每张照片都有它背后的故事。姐弟仨的合影,是我读四年级那年的“六一”前照的。照片中小弟的那双塑料凉鞋,是母亲走了十多里路,从一个亲戚家借来的;我穿军装的那张,照片中的我神情严肃,高昂着头,一眼就可以看出我那身军装又长又大。那次,回家探亲的同学邀我去照相馆拍照,我羡慕他的绿军装,所以他借了一件让我也穿上,我同学高大魁梧,瘦骨如柴的我,穿上他的军服活像个娃娃兵,两个人坐在老式的照相机前,外人看起来一定很好笑。骆先生将我们挪排好后,便将脑袋钻到布罩里面,前后左右推动机器对焦,然后他举起了右手,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橡胶球儿,大声对我们说,往这里看,笑一笑,别眨眼!一二三,好!骆先生用力握了一下橡胶球,咕唧一声,照相总算完成了。

骆先生习惯戴一副眼镜腿上绑了根绳子的老式眼镜,不工作时他总爱把眼镜推到额头之上,当时觉得这样子很怪很滑稽的。骆先生的老婆人们叫她骆师母,那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她的肚皮同她的嘴皮子一样,吞吐的频率相当高,几乎每隔一两年,就会从隔壁传来骆师母生产时杀猪般的叫喊声。我读小学那年,骆先生已有大大小小五个女儿了,可我发现,骆师母的肚皮又隆起来了。每当分娩时,骆师母总是歇斯底里地大骂其男人,什么脏话丑话都骂出来。可是,駱师母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劈腿一个,一劈腿又一个,一连生了七个女儿。骆先生凭借他的拍照手艺,养活了一家九口人。后来骆先生退休了,几个女儿也都有了事业,最小的女儿七妹开了家摄影工作室,她拍的好多照片,都上了知名的摄影杂志。我原以为照相与摄影是一回事,七妹告诉我,照相属于大众的,而摄影更多的是艺术。

酱园店里老是飘荡着酱香味。当时除了供应酱油、黄酒、米醋之外,更有特色的是酱菜。盛满各种酱菜的大陶盆,堆得尖尖的如同小山似的在面街的柜台上一字排开,酱瓜、醋大蒜、榨菜、大头菜、什锦菜......所有这些那时都是我们饭桌上的常备小菜。“双夏”前夕,农村人也要买点回去,忙时可对付着下饭。

酱菜中的什锦菜由各色萝卜丝、生姜片、辣椒,还有小钉螺状的螺蛳菜组合而成。螺蛳菜,又叫宝塔菜,它的形状像一层层叠加起来,向上生长的小小宝塔,咬一口脆爽味美,我们几个孩子经常抢着吃。现在才知道它学名叫甘露子,生长在湿润低洼处,竟然还是一味中草药,真是不可貌相。

腐乳盛在矮矮的大口甏中,二分钱一块。腐乳外面那层青青黏黏的皮子,细腻滑韧,吃一口泡饭蘸一点腐乳,啧啧,过瘾。

黄酒贮在老酒坛中,坛口用黄泥封头。过去我们都是提着空酒瓶去酱园店买酒的,店里打酒的用具叫作“酒吊”,铝制的圆筒上有个细长的柄,通常一吊半斤,一斤两吊。去买酒时,最幸运的是刚好碰到“开坛”的辰光。一个中年店员小心敲松酒坛泥封,拿掉,揭去里面的荷叶,霎时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用酒吊“扑通”一声沉入坛中,稳稳提起,对准套在瓶口的漏斗微微倾倒,色泽橙黄、清澈透明的液体便沿漏斗徐徐流进瓶子,滴酒不漏。一提一倾间,空气中充满了浓郁醇厚,略带甘甜的酒味。

除了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另外还有两个店员,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后生,亮亮的前额上,掩盖了几根稀稀疏疏的长头发,戴一副比瓶底还厚的老式近视眼镜,人们都管他叫“一把抓”,除了头发稀少的意思,他手抓酱菜也特别准,你要买多少,他只需轻轻一抓,分量八九不离十,基本不用拿秤再称了。还有一个女的,脸白白的,鼻子两翼长满细密的雀斑,街上人叫她“小铁梅”,据说她早年扮演过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看过的人都说演得特别像。她平时爱唱戏,常常一边干活一边伊呀呀地唱上几句,她唱起戏来字正腔圆。我捧一只搪瓷盆去酱园店买腐乳,看着“小铁梅”用长筷子小心夹起一块腐乳,放进我的盆子里,然后用只大调羹,翘着兰花指舀出一点汤汁,淋在腐乳之上。去的次数多了,便认识了,每次舀腐乳汁时她会多给一点点,觉得蛮开心。

表面看起来,“小铁梅”唱唱戏,翘翘兰花指,很风光,其实不然。听人背后议论,她的男人是个与她年龄相差很大的老头子。那老头虽说是个干部,但动不动就打老婆,打人的理由是认为老婆背着他“偷人”,不过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她“偷”的人是谁。老头常常在夜里打,打得很凶,用皮带抽,隔壁家都能听见。这个“小铁梅”也很倔强,不哭,不喊,一声不吭。后来听说“小铁梅”终于受不了她男人的折磨,便与老头子分了手。最后“小铁梅”怎么与“一把抓”走到一起的,我不太清楚。当时我还未到懂男女之事的年龄。好象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一把抓”就不在酱园店了,他在车站的广场边,摆了个租书摊,也不吆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摊边守着。

“小铁梅”白天一般不来书摊,只有给“一把抓”送晚饭时才露个面。我看见俩人边说边笑地吃着饭,吃罢,“一把抓”拿出一把二胡呀呀地拉起来,这时有人建议“小铁梅”唱一出,于是,“小铁梅”大大方方站起身来,在“一把抓”的伴奏下,唱了一段又一段。戏唱到动情时,围着的众人都跟着拍手叫好。

剃头店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这里人把理发叫剃头。从早到晚,店堂里总是熙熙攘攘。一百多年过去了,剃头店尽管有些苍老,但仍倔强地生存着。剃头店并不大,也就三十来个平方米,门前竖个旋转的黑白条纹柱。西南角有个专门烧开水的小屋子,十几把竹壳热水瓶排列着,几只煤球炉子一刻不停地烧着开水,旁边一堆黑乎乎的煤球,还有一口盛满清水,小半埋进地里的七石缸。烧水的小屋子时常弥漫着白雾似的水蒸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煤气味。

剃头椅是那种老式铁制座椅,椅子下面有个圆形铁盘,可在原地作360度的旋转。不知哪个机关触动一下,刮胡子时椅背便可以放倒,人就能躺下来由剃头师傅操作。

椅前的墙上挂扇红木框的镜子,边缘生满锈迹,镜下有只木柜子,抽屉里放些剃头工具:手推剪、剪刀、梳子等。镜旁挂着一条尺把长,二寸宽油光可鉴的鐾刀布。没有洗发液、护发素之类的东西,洗头用的不外乎“西湖”或“凤凰”牌的碱肥皂。

洗头槽紧邻着烧水的小屋,充作水箱的是一只高搁的小水缸,缸下部安只黄铜水咀。洗头前,剃头师傅会将开水和冷水互掺着倒入缸里,然后调试好水温。

店里的剃头师傅有好几个,现在大多印象模糊了,只有一位姓葛的师傅还记忆深刻。葛师傅身穿白大褂,爱戴一副天蓝色的袖套,头发向后飞翘,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清清爽爽。他待客和气热情,连我们这些孩子也一点不怠慢,不像店里其他师傅,对孩子总是板着脸孔,剃头辰光要么让你一动不能动,一块围布把你脖子箍得很紧;要么生硬地把你的头搬来搬去,弄得很难受。葛师傅会边剃头边同剃头的人闲聊,讲些市井趣闻或小故事。我曾从他那里听过一个有关剃头的笑话:有一个小徒弟拜师学剃头,师父让他先在冬瓜上练习运刀手法。小徒弟平时除了苦练手艺,还得听从师父、师娘的使唤干杂活,经常是一听到叫唤,小徒弟就将剃刀往冬瓜上一插,便忙活去了。时间一长,竟成了习惯手势。一年后,小徒弟正式给人剃头,一日正忙时,师娘又叫他做什么了,小徒弟边答应边顺手将剃刀插到了客人头上……这当然只是个笑话,但那时的我听起来却信以为真。因此每次去剃头必认牢葛师傅不可,生怕万一碰上了故事中的那个小徒弟。

葛师傅招呼客人入座时,会取下搭在肩胛上的白毛巾,轻轻掸干净椅座上残存的碎头发。客人坐定后,他会很响地甩动一下围布,顺势不紧不松地围上你的脖子,随后拿起推剪,往里滴几滴机油,在耳边试听一下声音是否正常,剃头的序曲才告完成。葛师傅剃一个头至少要半个来钟头,一根碎发都不会留下,他对他从事的“头顶大事”,绝对专注與投入。

葛师傅给大人们修面、刮胡子也一样细致入心。有点烫的毛巾捂在鼻子以下,几分钟后取掉,蘸满肥皂沫的一个小圆刷,在两腮、嘴唇上、下巴四周仔细地涂刷一遍,然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把牛角柄的刮刀,在鐾刀布上“嗖嗖嗖”反复打磨数个来回,用手轻轻试摸下刀刃,直到手感“吹毛断发”般锋利,他才开始运刀。

葛师傅把刮刀夹在右手,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微微撑开待刮的皮肤,从额头、眼皮、鼻梁、唇上、下巴、耳廓一寸寸缓缓地游移,胡子、汗毛连同脸上的陈年油垢,很快便一扫而光了。拧一条热烘烘的毛巾净面,再抹一些雪花膏润肤,最后脸部、肩膀做下按摩,修面、刮胡子才算结束。当葛师傅在客人的肩膀一拍,躺在椅子上的人便知道刮好了,于是慢慢睁开眼晴。剃过头的人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葛师傅剃头手艺不错,可身体那部位却有点不灵光,听人家私下里谈论,葛师傅不能生育,所以娶了个农村户口的“二婚头”,那女人脸黄黄的,穿着和街上这个年龄的女人也不一样,带过来一男孩,瘦小又胆怯,鼻孔下经常拖着一条黄色的鼻涕。葛师傅对这个“拖油瓶”儿子真是溺爱,从来不让他干一点活,一心想让他读书,争取吃商品粮。但儿子显然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學,葛师傅就让儿子跟他学剃头。儿子对这门手艺显然很不愿意,干活慢吞吞的,无精打采,葛师傅也不发火,由着他。儿子学了不到一个半月就不想学了,与街上的几个小混混搞在一起,不久因流氓罪被派出所抓了进去,葛师傅的女人一时受不了刺激,整天哭泣,好几天水米不进。街上有人就说,老葛那女人命浅,最怕是想不开走绝路。没想到这一天很快应验了。那天早上,剃头店门前围满了人,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围了过去,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葛师傅的女人上吊自杀了。这一事件在我懵懂的记忆里一直留存到现在。

大前年,我在街心公园看到了葛师傅,几十年不见,他的头发全白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后来,我才知道,葛师傅因脑血管堵塞差点没了命,留下了中风后遗症。尽管药费单位也能报销个百分之六七十的,但他舍不得花钱去医院看病,就在小药店随便买些便宜的药物维持维持。他告诉别人说,要攒些钱,等儿子出狱了给他娶媳妇成家。去年春天,葛师傅又摔了一跤,从此便卧床不起。据说,最后的日子,全靠邻居们送吃送喝、端屎端尿照应,临终前他还想着那“拖油瓶”儿子刑满出来为他养老呢!

偶尔,我经过老城区,走过这条有名无实的半爿街,残存的中水门城楼仿佛是一位历经磨难的老人,在一切狂澜和暗流的面前,显得无比沉静、无比淡定。昔日的景物在我脑子里一一重现,我想象着一条街的兴起、荣耀与最后消失,分明听到了谁在这里发出的一声略带痛楚的叹息。当历史的潮音带着现代的气息扑向我们时,我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任何诞生和消亡都是历史的必然,我们不必为失去的一切而痛苦,也不必为逝去的生命而嗟叹,就像身边那条缓缓流过的浣纱江一样,收敛了曾经的汹涌,索性耐下了性子,似乎要看一看两岸的芸芸众生哪个是最后的过客。

我像背着行囊返乡的游子一般,从褪尽颜色的老街疲惫地走过,然后开始又一次远行。时光好不经用,幸好一路能被想起来的皆是美好。蓦然回首,我远远地瞥见了时光的背影,我把这背影牢牢地牵系于我的内心,让自己的心灵拥有一份永恒的温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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