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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散文)

2021-04-29薛晓

文学港 2021年5期
关键词:躯壳转圈群山

薛晓

每当我突然发觉所行之事对生命的背叛,便会放任记忆的洪流涌向身体各处。

那污浊的卷着被时间发酵了的一切的洪流,一旦冲进大脑,撞向天灵,就可以让我在闷痛中重新体察到快感——一种对自己现行的背叛加以肢解与剖析的快感。

此时,我正被这种快感猛烈进攻着,因而不得不去天台喘口气。这是我来东南城市求学的第一年,温吞潮湿的空气加剧了记忆所带来的闷痛。所幸那散发着青苔味道的梅雨暂时停了下来,此处也尽可以极目远眺。目力所及之处皆被雨水染成鲜明的深色,尤其是初夏时分的树木,在鸟鸣中青翠得几欲哭泣。那是为只得以绝望姿态固守方寸土地的世代诅咒而哭泣。

等等……目力所及之处?

在未知其名的远处楼群的更远处,在竭力拱起身体想要征服江流的桥的身后,在鸟陣融化在云中的地方,与灰白天空的尽头触碰着的,是……

群山?

方才涌出的记忆瞬间涨潮,像是误把山群认成了月光。胀痛感。罢了,事已至此,便不由得再不去想,不去说,否则会失去修复水闸的动力,甚至会错过退潮的时间。

群山,不仅指作为形状的群山,而且指作为概念的群山,自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离开普鲁邓西奥而踏上征程之始,就横亘在灰色现实与未知之域之间,以沉默对答人类的敌视、恐惧、崇拜与渴望。这种沉默同样在提问,让人对“自由”这一抽象之物的存在性永远疑虑重重。群山所阻隔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这种混沌的感知早已镌刻于基因,或许是因为降生于两条山脉间的沟谷,我对群山最初的记忆,竟然来自渺远的幼年。

那古老的西北小城是秦州,没落的文明发祥地。一旦不小心注意到它如今衰颓的模样,总是要禁不住感慨一下人类文明的荒谬性。尽管我也以差不多的性质同样荒谬了十八年。是的,就算能够返回十八年前,去亲耳倾听生命伊始的声音,也无力改变那个仍是婴孩的自己啼哭的缘由。那个婴孩知道,无数的婴孩都知道,尽管那时的他们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托付,但也正因为尚无语言与情感的禁锢,才可以肆意地为无望的轮回与无谓的征程尽情悲歌。想来十分不可思议,我竟然也曾拥有过这份在荒谬面前高歌的坦然与勇气。千年前那个古老的秦州想必亦如此。因而,当时间徒然扫过,这座城保留下来的最贵重的纪念物,可能不是脆弱的文明,而是与其同名的那段坚实的山脉——秦岭。至少于我而言,其珍贵性不容置疑。区区十笔便可书写的“秦”字,前五笔为春,后五笔为秋,一念之间,年岁便落于笔下。窗外那段秦岭最西端的低矮群山,像提笔写字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春秋映入我的曈眸中。隔着那扇永远落满雨痕的窗。

三岁是什么样的年纪呢?如果记忆力不足以让一个人回顾那些年久失修的岁月,那么描述三岁无异于描述死亡。然而,就算记忆力如此不可靠,就算记忆会在回忆的过程中被悄然重塑,窗外的群山却不会欺骗,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早在三岁时,一切皆已注定。

空房,白墙,脏玻璃,三轮小车,这些便是我三岁的背景。房门紧闭,窗户紧锁,但对那时的我而言,这样并不残酷,因为可以在客厅里骑着三轮小车,单纯地为了转圈而转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天旋地转。那真的是十分纯粹的转圈,不上升为任何意义。仅仅是,转圈。况且那个年纪无需任何“意义”的禁锢。而如今我早已丧失这份不因意义受限的本领。直到有一天,又一次转到头晕目眩神志恍惚时,我忽然觉察到远处有目光投过来。也许是因为与无生命之物作伴太久,我一下子就精准而敏锐地判断出了目光的来源。窗外,群山。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波及灵魂的愕然与惊异。不是因为群山也有目光,而是被“窗外”这一概念惊得哑然。我踩上踏板飞蹬,紧紧盯着群山不断前进、倒车,日复一日,甚至忘记了转圈。我前进时,山便后退;我倒车时,山便上前。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视觉上的错觉,只是不断重复着,希望能靠近群山哪怕一点点——甚至悄悄退到墙根,接着突然猛蹬车,想趁群山不注意让它来不及后退。而群山丝毫不愿接近,它只是盯着我,似乎有着什么徒劳的希冀。这在年幼的我是无法理解的,为什么不凑到我耳边告诉我它究竟有什么希冀呢?那时我所能做的只是骑着车追它,追窗外的它。这一旁人看来怪异至极的行为终结于父母将小车送给了山里的某位亲戚,我的童年也在那时戛然而止。

但我对群山的情感日益浓厚且复杂。三岁之后那长达十年的时间,与其说是每分每秒均匀地流进我的身体,让我不得不变成狂热的青春期少年,不如说是在每天傍晚时分慢慢沉淀于我的身体内部的。我与窗外的群山相约于每个傍晚。吃罢晚饭,父亲洗碗,母亲忙些琐事,那是我一天中最自由的时段,尽管只有十余分钟。就是这样的零碎时间一点点蓄积起来,转化为能量供我挥霍。若要迅速讲清十年三千余天的傍晚,可以用那一天来概括。窗外,初秋的夕阳有如幻梦,神秘的橘色光芒抹去人类有关时间的所有知识,白雾迷蒙,群山似乎也开始深呼吸,对面中学的晚自习铃声应景而起,巴赫B小调第二组曲。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与群山无声地探讨深奥的秘密:比如即将来临的黑夜,比如此时从窗口跳下去的感觉,比如意义,比如时间,比如它用偌大的身躯遮挡着什么,阻碍着什么,束缚着什么。总之,我就是这样在每天的傍晚一截又一截地长上年龄来——用从群山那里获得的知识与能量。因而,就算是我这种自幼行为怪异、孤僻寡言的人,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了青春这座大山的脚下,并且犯了一个与普通人相同的错误:以为上坡的路永远没有尽头。

我开始疯狂地爬山。青春期就此开始,十三岁。至于情欲萌动什么的,那些远不足以消耗我过剩的能量与欲望,家庭和学校根本无法承受它们的爆发。毕竟这股能量与别人的不同,它源于秦岭。源于群山的能量,总得归还给它才好。当然,那时爬山的目的并没有这般高尚。我只是为群山总是对它自己的秘密缄口不语而愤怒。青春期就是这样愤怒得轻而易举,愤怒得无缘无故。在这样一个青黄不接的年龄,我也像普通人一样,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为身体表面的那些变化惊异不已,而这些外表的变化无不暗示,自己对自己来说仍是个谜,身体内部肯定还保留着大片大片未开发的土地。而土地里的种子,早在三岁那年就已经埋下。它们在我踏入青春之时终于长成了花朵——植物的生殖器官,它们也像当时的我一样充满激情。花朵疯狂地招蜂引蝶,而我疯狂地爬山。

山那边是什么呢?我竟然问出了和初中课本中的糟糕诗句一模一样的句子!但糟糕远不止于此。尽管当时不愿承认,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只是那样发生了。那是无数次的疯狂爬山告诉我的真相:群山的阻挡根本无法被我的狂热征服。我不遗余力地爬上山顶,带着青春期的愤怒,而和书本里说的一样无趣的是,群山那边,依旧是群山逶迤。我究竟要找到什么呢?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青春期的我,就算是我,也是那样坚定地相信“自由”的存在。说来的确幼稚而滑稽,但我逃离学校、逃离家庭,甚至妄想逃离群山的终极目的就是这个,自由。我就是抱着可笑的对自由的幻想一次次登上秦岭,从而一点点接近青春的山峰。青春之山,我用了三年登顶——上坡的路终究还是结束了。但是,在那座山顶上,所能看到也只不过是云蒸雾绕,往事缥缈,以及曾经不相信其存在的下坡路,且是完全超乎我接受范围的陡转突降。

我对爬山的热情萎靡得十分迅速,也不再眷恋窗台的傍晚时光。但这并不是说我对相伴自己十五年的群山丧失兴趣,相反,它在我心里愈发牢固,像是梦魇,又像是幻梦。群山不是作为形象而存在——青黑而坚实的山体的形象,而是作为概念,“群山”的概念,刻印在我心脏里最深的沟壑。事物一旦被赋予概念,其存在的稳固性便被加深了一层。“爬山”也是概念,“青春”也是概念,“花朵”亦是概念。因而具体的形象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甚至会成为通往真实的阻碍。比如群山用它庞大的形象遮挡我的视线,由此让我误认为它是有意阻挡着什么。

然而群山并没有阻隔什么。“自由”并不存在。我与真实相距甚远。现实世界光怪陆离。剥离感就此产生。我从青春的山巅跌下。我的躯壳从山崖跳落。一次,两次,三次。头破血流,血肉模糊,肝胆涂地。而灵魂并没有得以解脱。一切痴狂换来的只是由躯壳刺入灵魂的痛楚。然而我那时并未发现这一切纯属徒劳。躯壳即是群山,跳崖即是爬山,灵魂的解脱即是自由。它们都是相同的概念。我却竟然将其又重复了无数次,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深夜。我一次又一次坠落于崖下的空谷,那是一個另外的世界,是我们所处的意义世界的对立面。在那里,稍一抽泣,便会激起巨大的回音,那回音撞向虚空,与我的心脏共振。这一次为什么也没有死去呢?——每一次跳落造成的伤痛让我越来越向往死亡。躯壳化为白骨,灵魂飞向海洋。尽管我明知死亡无法描述,但在每个躺在谷底的深夜,我依然会向群山诉说,执着地诉说,说死亡就是脱离躯壳走出你,走出你的身躯,走出你的概念,飞向纯粹的海洋,仅仅作为海洋的海洋,没有传说中的生命轮回,不必在过去与未来间的征程中跋涉。那尽是些无望的轮回与无谓的征程。而我,仅仅是皈依海洋。我躺在谷底,彻夜失神。在那无尽的极夜里,我就是以这种姿势度过了最后的少年时光。

起风了,天台的风显得十分无拘无束。是东风,有海洋存在的方向。我的视线仍然停在远处的群山,尽管准确来说那只是些丘陵。但我看到它时并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怒,更没有绝望,因为即使距秦岭两千公里的距离与海岸边的生活都没有带来所谓“自由”。其实我早已料到此时的平静,而且一年以来一直平静地活着,不再会有少年时的狂热抑或空虚。因为,早在三岁那年,早在那个三岁的孩童被窗外的群山震惊灵魂的那一天,便已注定此时的一切——一个十八岁的异乡人站在海边的楼顶凝视群山。

在离开那座古老的西北小城前夜,我躺在谷底,久违地入眠了。梦里,我拥有了双重视角,来自我,与我的灵魂。我们从谷底走上山巅,千千万万各种各样的黑暗尽收眼底。我哑然,我原以为世界上仅有一种名为死亡的黑暗。看到我的惊异,我的灵魂轻声低语,那些尽是生命所须面对的黑暗,死亡仅仅是其中一种。脱离了生的束缚,又将被死亡束缚。而死亡也被束缚于死亡本身。即便是死亡,也有其限制,它与自由的概念无法相混。

然后它指向上空。那是我从未发现的星河。星河周围的夜色无比澄澈,像是萃取出了所有黑暗的精华。我站在群山之巅,与星河对视,它的光通过眼睛流入我心脏中最深的沟壑,为那里的群山注入闪烁的山泉。

我想,我终于脱离了生的禁锢。

而真正的生,正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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