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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单打一

2021-04-19林峰

福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林峰

我父亲是否预见到这个结果,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看着女儿的背影,脑海里突然闪现他临终前的反常。那时,女儿正准备报考研究生,她说想考回福建,因为家乡有她合口的美味、慵懒的节奏。我瞧出了她的机智——丘比特爱神正眷顾着她。她的背影已经勾勒出一个成熟女性的精致:高挑的身材、弹性的肩胛、胯间的曲线和脚步交替之间的韵味。她是我这世界上最美的作品,是上苍赐给我的恩典。我反倒觉得,自己的懦弱和胆怯都不足以胜任父亲这个角色,但我知道,一种油然而生的呵护本能,是最纯粹的父爱。

我自然想到我的父亲,他无数次对我交代过要关心孩子的学习,询问过她的衣食保暖。而今,他躺在病床上,对于曾是一名军人的他来说,血栓如同一枚炮弹击中他的头部。医生婉转地说,希望会有奇迹。他用眼睛看着我,脸部僵硬一日复一日,嘱咐的呢喃贴在唇角,无法化为声音。直到那一天,他竟然露出一丝笑意,食指在病床安全护栏上点了三下,这一表情和动作逃过了前来看望他的战友们。他们围在床边各自谈笑,仿佛不日即可举杯相聚——年终岁末茶话的约定。这一表情也逃过在一旁的姐姐,她正在逐个递茶,喜悦挂在脸上又收起。孝顺的赞美声让枯燥而生硬的病房平添了几分生机。

这闪电般的笑,令我惊讶。

现在,我明白了。

1

姐姐与父亲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他第一次中风前。

那天我坐在艺术馆的后几排,看见他俩竟然站起来,似乎要动手的样子,争吵的声音隐约传来。好在是中场休息,观众用异样的眼光目送他俩离开。猜得出他俩的关系,但猜不出事由。姐姐大踏步,父亲跟在后面。那天是中央戏剧团下基层表演晚会,难得的机会。本来只有一张票,另外两张是我特意求人的。他和母亲都是票友,退休后两人曾买一张折叠小凳子,为的是随时出发。我这次是再三思考之下,安排父亲和姐姐相邻座位。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俩有多久没说话了?原本借这个机会拉近他们之间的温情,结果闹成笑话。

那天谁先离开,我被搅糊了,居然想不起来。我当然关心礼节问题,这种场合,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可是,姐姐已经失去了理智,镜片中透出红眼圈。她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再怎么否认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评价,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呸,一口痰就这样落在父亲的脚边。

父亲怔住了一会儿,转身朝剧场走去。

还没从晕头晕脑中醒悟过来的我,只得催姐姐先走。艺术馆到城区,乘坐公交车需要半个多小时,况且这时候,要转乘。

我走路!她保留着愤愤不平的样子,甩手扔下一句话,我不屑跟这样的男人走在一起。我转头示意父亲,一同回城,还是各走各的?他挥了挥手说,我还要看戏呢。

这个场景来得太突然,像一把刀划过我的记忆,所以这个场景或许是这样的:父亲紧绷太阳穴指着姐姐说,你现在牛了,但不要太放肆!话音未落,一口痰就吧嗒地落在他的脚边。父亲瞬间挥起手。

来啊!你不是很喜欢打人吗?姐姐迎上脸。

怎么能这样?我对姐姐这种激怒行为表示了愤慨,顺势挡在两人之间。

父亲愣住,转身向艺术馆大门走去。我不知所措时,父亲转身说道,还呆着干吗?送我回去。

我还要接着看戏,看大戏。姐姐顺着他的话音,故意对我说,似乎赢得了这场胜利。不过,她还是无法保持冷静,抛来一句狠话,她说,你总有那么一天。

我的车行驶在新区的路上,霓虹灯斜射入窗,不停地割过父亲的脸。涨红的脸颊,紧锁的眉头,他一声不吭。看来,来艺术馆之前,父亲特意坐在副驾,是有意避开姐姐,但他没有拒绝我去接姐姐的提议,说明他还是比较理性的,谁不爱自己的儿女?

现在干吗不说话了?我有点气他,毕竟他是长辈,而且他知道我姐自从母亲走后,抑郁症时好时坏。

他转过头,手颤抖着,像是做最后的交代。如果我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记住,房子没她的份!

我差一点儿笑了起来,他居然真的被姐姐的最后一句话激怒了,无法释怀。

到小区下车时,他弓着背,摇晃着脚步。八十二岁了,他不再是过去的他。都说,老人是孩子的心。姐姐也真是的,万一有个闪失,她将如何面对?就像母亲在世时,她也老是跟母亲争论,等世上一别,至今抱怨自己。

你先慢点走,我找个车位,大门的灯要开着。他老是把大门的灯关上,怕浪费电,巷弄黑乎乎的,害得有一次我扭了脚踝。

我姐也是气话,你还当真?我不敢用耻笑的口吻说老头子。他理都不理,径直往前走。

2

翌日六点,我起床,噔噔地去对面窗户瞧了瞧,故意敲了敲门,喊了几聲,迟迟没人应答,吓得我赶紧掏出钥匙。我现在住的房子与父亲对门,这栋房子,是他从看守所岗位退休时买的,联建模式,一溜三层半。我装修成两套商品房,各住一半。

会不会在小区庭院里?那是老人们闲聊攀谈之地。早晨的庭院,像是一份刚出版的报纸的的新闻版面:谁家孩子结婚,谁家女儿出嫁,都在这里传播开去。待在亭角的驼背阿明,是个修包补鞋的好把式。他说,如果你经过这里,老远就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是你的父亲。我父亲这种锣鼓般的响声,在很多年以后,导致驼背阿明都会张大嘴巴,模仿我父亲说话。他说,难怪你爸的脾气暴躁如雷。

那天,父亲看见我,收住声音,脸上挂着笑。昨晚的事,他一扫而光?他边走边示意我,有话对我说。他吞了一口水,用手在空中抖着,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话。我的脑海里闪过他年轻时干脆利索的样子。岁月真能让钢铁变成泥巴。

你晚上抽空去她那儿。他说。

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天他们为了什么争吵,倒要问我姐一个究竟。看他吞咽的动作还在持续,知道他还有话要交代。他呆在那里,然后笑了起来,说,想了一晚的话,刚才竟然想不起来了。他嘴角边的苦笑,显露出窘相,这倒是真话,人老,记忆差。

等我走了几步,想过些天再问问他要交代的事,也正好便于查一查他吃药的事,转头时,他已背着手,驼着背,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傍晚饭后,我出门前,就看到客厅里准备了一袋苹果。问妻子,才知道是老头子刚刚送来的,这肯定是让我顺便送去给姐姐。非常好,我想给他一个表扬,但此刻他的厨房灯已经暗了下来。算了,等回来后再和他聊聊,不想让他太担心。

姐姐似乎知道我要来,泡了茶在客厅等我。既然这样,我也开门见山,那天,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那样?

不管他。她的气未消。

不至于吧?难道跟父亲较劲,一定要决出个胜负?

你不知道。她摇摇头,昂头看了看天花板,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喝了口茶,等着她的解释。

谁叫他那样对待老妈?

我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她不顾我对此话的体会,接着说,你知道老妈在肿瘤医院时,他说了什么话?

母亲转院到肿瘤医院之前,已经一周都不能进食。我和姐姐都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当时我们在医生办公室里,逼主治医生的助理说实话,他在得到我们保证的前提下,才说,太迟了,腹水,癌细胞转移。姐姐瘫坐在长椅上抑制不住地抽搐。我指着她,说,你要是敢哭出声音,信不信我扇你一巴掌。母亲的监护室就在医生办公室的正对面。于是,瞒着她,不让她看检验报告,说转院去肿瘤医院做进一步治疗。母亲还当真地问,要不要做手术?她是怕了,当年就是在肿瘤医院做的乳腺癌手术。

姐姐在药材站上班,档案早早就申请挂在人才市场,在姐夫的药店里做帮手,爱上班时就去上班。这不,时间属于自己,正好可以待在母亲身边陪护。遗憾的是才两周,一个傍晚,下午临近五点,我记得,姐姐从医院打来电话,悲痛欲绝。你快来啊,老妈不行了,我叫她的名字她不应我。

快摁呼叫器。我在原地里打转,头脑一片空白。

等到半个小时后,我回电话过去,一直没人接。我不知道医院那边的情况。那天周末,父亲正好也回来,说是要准备一些衣物。只有姐姐一个人,眼见母亲撒手离去。

心理医生分析,这或许是抑郁症复发的诱因之一。这使得我一旦和她说话时,就小心翼翼,生怕掀开哪个令她不快的话题。我劝她,不要去在意某句话,在医院时谁都不愿意最后一刻到来。

她丝毫不在意我的规劝,叹着气自言自语说,老妈对我说了很多,他酗酒也就罢了,还抱怨她不会带孩子。其实她早怀疑自己的病,毕竟腹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最怕的是发烧,意味着免疫系统崩溃。她走前,让我原谅她。

说完,姐姐端起白开水,连着泪,一口喝下。

你看,老妈都说了,让你原谅他。

不,是原谅老妈她自己。她怎么说这话?明明是我不争气,不听话,给她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姐姐说这话时,我又仿佛看见她高中复读时的画面:登山、唱歌,创办纵横诗社。再一次落榜后,竟然离家出走,远去北京,害得老妈那晚赶到福州火车站追她,空手回来后疲惫不堪,还被我爸臭骂一通。有本事你去找,干吗让我去?母亲怼他一句,激怒了父亲,他无法控制自己,随手从墙上扯下一个袋子,结结实实地砸了过去。

“他竟然在医院里,骂她,早一点去死。”

“什么?”这话好似针,刺了我一下,“不会吧,隔壁床病号不是还表扬咱爸,又是倒尿又是削水果,还忙着送饭?”

“我亲耳听见,他说,快点去死,不要连累孩子。”她解释道,“所以,那天晚会上,我要与他对质。”

我浑身的血涌上头。母亲临终那刻,医院让我们酌定,我们说希望能送她回家,于是医院派了急救车,一路送到。车门开时,父亲就站在家门口等我们。姐,你应该知道,就在那一刻,母亲的监护仪屏幕上的心跳才横成一条线。在房间里,父亲说,你们不要来。他执意自己一个人完成。他拿着寿衣去穿我母亲的手臂,可是左邊手臂刚套上,右边就滑落下来。他一把抱起她,恸哭着,说着什么,咿咿呀呀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贴着我母亲的脸颊,像是说着一段允诺的悄悄话。

说到这,姐姐稍稍缓了情绪。“也怪我,那天下午,还告诉母亲那些话。”

“发高烧是癌细胞转移,怎么能怪你?”我答非所问。

她再一次昂头,眼圈红涨。“真不该啊,在那个时候,还让她牵挂……”

世上亲人,无非“牵挂”两字。

3

我踩着怒气回家,想质问那句话的来龙去脉。但从厨房窗户看去,父亲的客厅已经关灯了,隐约中卧室的门也关上了。他早睡早起,这些年一贯如此,好吧,明天再说。

半夜里,我难以入眠,睁着眼不敢辗转,生怕搅动妻子的睡梦。回忆,就像一辆绿皮火车正在穿越一道道生锈的铁轨,迷糊中,不断地震动。

我被震醒。是手机,是父亲的电话。我的心,被一把揪住。

手机里尽是鼻音,像一个婴儿刚惊醒时的幼嫩和脆弱。孩子哦,快来,我突然动不了。我的脑海里像爆炸似的。完了。

我冲进他的房间,摁开灯光,他半靠着床,眼睛肿大挤压一侧,嘴角歪斜一边,双手颤抖不已。中风,是中风。

“我要走了。”鼻音里,听到他的绝望。

不要怕,不要怕。我抚摩着他的头,他的头发直挺挺地刺着我的手。我转头对跟随来的妻子说,还愣在那里干吗?快打电话给我姐夫。

浓重的尿臭味扑面而来,我掀开他的被子,他的裤子上已摊上一大块尿液。我拎起对面箱子上的一床被子替换掉脏的被子。

他吐着颤抖的舌头,示意箱子一角。“底下!底下!”

“有东西,压在箱底,是不是?”我用清晰的声音,去镇住他的恐惧,“你看,你这么清醒,没事,救护车快到了。”

他的头僵硬,坚持吐着舌头。

一会儿,楼梯传来我姐的喊声:“爸哟,你不要走啊。”她一进门,弓着背,不停地发抖。

“别让她进来。”我对妻子大声喊话,让她带姐姐去我们房间,不让她看到急救的场景。几乎同步来的120医生、护士冲进房间。我事后才知道,一旦中风,四个小时之内是抢救的黄金时间。医生让我和姐夫提担架的后面,我下意识地从他的枕头,摸出他的医保卡、身份证、手机和充电器。在一圈圈鸣叫中,急救车直奔市医院。

急救科登记后,立马转入住院部十二楼的神经内科。

问诊、填表、缴费,下电梯,上电梯,走一个陀螺式的程序。没有高血压,没有糖尿病,只是当年肺部长了个囊肿,也是在肿瘤医院,切了出来,虽说良性,吓得他停了三十六年的烟龄,不停的是仍喝酒,但一天一小杯。

入院没几天,他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有票友约他,有战友叫他。电话里,他不好意思说住院的事,说些谎话应答。才住了两周,脸色红润多了,医生让他做握手、咬牙、点鼻子等测试,达到了标准,他便嚷着要出院。医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组织了一次会诊,同意他出院,但必须长期服药。主治医院惊讶他的恢复之快。

老林,按你目前的状况,我们建议用利伐沙班,虽然是进口药,但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做血液检测,比较安全。医生叮嘱他。

哈,医生吓唬人最专业。我父亲对隔壁床病号调侃道,你看,进口药。

医生找过我,做了较为深入的谈话。医生的意思是,虽然恢复得快,但从CT看,毕竟脑干上还遗留着血栓,何况看出我父亲的固执,所以特别交代要每隔两周来做一次复查,评估一下药物治疗的阶段效果。我怔怔地站住,不知所措,心想,该如何对付老头子的固执?医生不容我质疑,说,如果再梗一次,恐怕就没第二次。

正如我所虑,两周后,他果然不跟我去医院做复检。他那牛撞墙的脾气,八个汉子都拉不回。不过这次,他倒是自己来我的客厅,似乎想说服我。他捏紧拳头,顶了顶墙壁,说,你看。

看来,恢复的不仅是他的身体,也恢复了他的犟劲。

他反问,人,怎么可能会改掉自己的脾气?跟你说,不要被医生骗。何况,吃了这个进口药,老是拉肚子。

我懵住了,那更要去复查了。我二话没说,准备去他房间拿医保卡,没想到他竟然瞪圆眼,堵住门。妻子连忙从厨房赶出来,看他站立在那儿,与那晚病发的婴儿般模样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只好斗的公鸡。我不敢再坚持,怕他的血栓涌上头。

妻子笑了,说,不用去,没医生说的那么可怕,但医保卡要给我,我倒要去问问医生,怎么吃了会拉肚子,还不如换个国产药,比如阿司匹林,实用。

对。他哧哧地笑了起来。那一年他在肿瘤医院,主治医生曾对他说过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粒阿司匹林的话。得,他记得这事。果然,他从腰间挎包里拿出了医保卡。

没钱了。他做出一脸无辜状。

没事,我来存钱。我妻子说,现在医院挺厉害的,不刷光你的卡才怪。妻子的解释,正中他的靶心。

4

父亲在平台上整理花卉,见我来,就站着比试着,说,你看,头不晕了。我瞧他的装模作样,不敢笑。老人与儿童同相。

比起固执,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我想,我一定会找到机会好好给他普及普及,关于脑梗的危险性有多大。

有一天,我推开他的门,看见我的师傅正端坐在木椅上——他教过我练南拳,一种地方拳种。那时我才上初一,正好是暑假。我现在还记得,最先是枯燥的马步冲拳、弓步弹腿,类似咏春拳的木桩功。等我实在受不了如此单调时,他才抛下一句:“休息。”他话不多,一整个夏季要结束时,才说:“峰儿,你过来。”他示范一个动作,嗖的一声,瞬间我鼻尖前感觉带过一阵风。这是一招反手肘击,他让我明白,翻肘的力量是在马步结实的基础上,才上得了速度。这一切归功于他曾经当过侦察兵。当然,要我跟他学拳术,完全是父亲的意愿。他说我,柔弱的身子不像个男人。

我师傅进牢房,源于一次阻截。他一个线索一个线索地找,终于在东湖塘桥头边认出四个痞子——正是调戏他女儿的那些家伙。听说他女儿由此患上恐惧症。我还听说,那次,他一人干四个,最后把一个个瘪三都趕进护城河的臭水沟里,在万般求饶中,才让他们上岸。不幸的事,那天是傍晚,其中一人在上岸后,说了一句,你那个宝贝太骚了。结果,一个近距离,只听“咔嚓”一声,触电似的,奇了怪了,那家伙从三米多高的斜坡滚下,倒插入沟内,肋骨断且不用说,还因窒息致脑震荡。江湖就此传开,说师傅是用了点穴功,传得神乎其神,不一而足。法庭上,当法官问他,最后那刻是否存在攻击行为,他只说了一句话,“罪有应得”。当然,师傅进牢房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家伙的父亲很有来头。

师傅还记得我的小名,见我走到跟前才起身。自从他刑满释放后,我极少见到他,很久之前他来拜访过父亲,像是一场告别,听父亲说,他女儿病逝走了,他妻子在他出狱后也走了。

他捏了捏我的臂膀,毕竟练过武,手劲在。我有点不好意思,少年时的南拳早已荒废。他嘴角微微上翘,只说了一句,长大了。

突然之间,房间寂静下来,我才意识到我刚才的出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便请安告退。

我姐夫的电话让我猝不及防,他说,你快点来。我进他家门,姐夫摇着头,指着客厅说,你姐成天自责,连澡都不洗,一会儿哭你母亲,一会儿呆坐着。我知道姐夫又让我来开导我姐。

姐姐照例坐在藤椅上,一个苹果枯萎在桌面上。我说,不要去想太多,人的精力像泉水,会枯竭的。

你不想老妈?她一脸满是疑问。

有时候会。我回答她,并告诉她昨晚突来的一个梦。是夜里,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老妈穿着花棉袄进门找东西。我问她,你半夜找什么?她说,我想吃燕窝。什么?整整一个大问号。我既惊讶又高兴,说,妈,你想吃东西啦,那我给你去买。不过,奇怪的是,她怎么会突然想吃燕窝?节俭一辈子,居然想起这个滋补品?

姐惊奇地瞪大眼。后来呢?

后来,我想,半夜药店也没开。我问她,那汤圆,好不好?她也高兴地点头,说,要芝麻馅的。冰箱里正好有,我就去拿。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说,要去平台上看看她种的花,然后又说了一句,外面好像下雨了,以后让你爸照顾好我的花。我推门陪她去平台,一股又冷又潮的气息把我惊醒。梦,到这里就断了。我醒来那刻,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第二天早上,我想,老妈骨灰还寄在老家的后山,会不会是提示要进地藏庵的塔林呢?按我们当地风俗习惯,要等男人骨灰入塔后,女人才可以随之而入,留有封建遗风。

说完这话时,我冷不防又一个冷战。姐姐的眼睛里冒出一种灵光,我们心有灵犀,一同说出“老头子”。

快说,这几天,他身体怎样?我姐急促地问。

恢复得蛮快的,就是不肯去复查而已。我说,他吃了利伐沙班,老是闹肚子。

一定要带他去复查,我姐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药,绝对不能停,还有,在他房间最显眼的地方贴上你的手机号码。最好呢,装上监控。

监控视频,他肯吗?对了,我师傅来过,他估计也在劝他。

哦,你师傅?她迟疑了一会儿,说,妈在肿瘤医院时,他也来过。老爸还问他,怎么找到的。姐称赞道,他有心。

我想我的目的达到了,就是唤起她去关怀的动力,鼓起她生活的勇气。这时,我才问她额头出现的一块瘀血。这,又怎么啦?

没大碍。她说,前一天睡前已经吃了安眠药,躺下后,脑袋瓜不停地扫过过去的画面,翻来覆去,又起来吃了两片,结果,早上起床时,一抖脚就磕到墙边。她说完,嘲讽自己,苦笑起来。

脚没扭吧?

还好,就是没力气。她说,你吃个水果吧,你姐夫都洗过了。

你也吃一个。

好。

她咬的速度很快,一下已经三四口。苹果香,激发她的味蕾。姐夫放心地上楼去看他的医学书了,这是他每晚的功课,雷打不动。

等了四五分钟,姐放下苹果,说,我现在和你说的话,你不要告诉他。她指了指楼上。

我的疑问,又重新回来了。我记得她说过在肿瘤医院里的责备,是的,她要告诉我这来龙去脉。

姐说,我很傻,在母亲要走的那天还给她添顾虑。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年我们在大院里捉迷藏,我跑到小柴楼里?对,就是那栋两层楼的柴火房。楼梯已经塌陷了,一楼黑乎乎的,没有灯,走道放的尽都是柴片。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自己感觉有点怕,准备出来时,突然有个手从背后蒙住我的嘴,连同鼻子。我没有办法转身,看不见那人。另一只手……姐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屏住气息说道,那手,就摸了过来。

她翻着眼,抽搐了起来。我赶紧一把抱紧她。

缺口的苹果,滚到地面。

是墙上挂钟秒针的声音,嘀嗒、嘀嗒。一会儿,她发白的眼珠转回黑色。

她时常会出现这种类似癫痫的症状。我准备给她递一杯热水,她却拉着我,说,你坐下。

你,告诉了老妈?

她点了点头,一副怕责怪的神情,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她忽然就发高烧。

不是你的错,高烧是病毒转移。

她摇着头,说,不,不是这样子的。她的泪水顺着我的肩膀,流出一条痕迹。

我推开她,追问道,不哭!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那麻脸。

我惊呆住,像一根柱子。

真的是他?我想再一次确认。

是他。因为我看见那手腕上有两粒肉瘤。她语气急促,在虎口与手腕之间比画。

5

没想到父亲会主动来敲门,我想正是时候。

医保卡拿回来没?他带着笑容。

在这。我赶紧回客厅古董架上取来,他还站在门口。我递过医保卡时说,进来坐一会儿,好吗?当然,语气轻缓。

他想了想,脱鞋进来,径直坐在椅子上。

要督促薇薇读书。他的第一句话自然是这样的。

她会自觉的,前一段还在问你的病情,听说你好多了,才跟我说,准备考研究生,考回福建,说,到时候,要和爷爷经常在一起。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顿时来了话语的兴头。现在的孩子,不会吃苦,对了,薇薇大学那边,吃得好不好,辣不辣?

现在的孩子吃惯了辣。我顺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我连自己都管不好,也帮不了孩子多大的忙,孩子要多靠自己。

不要给孩子添麻烦。他说。

我点了点头,问,爸,换了阿司匹林,会不会好一点?

他停在那里,不回答,而是反切了一个话题。去你姐那儿了吧?

嗯,我点了点头。那个埋在姐姐内心的创伤,像电一样触到我。

父亲说,那天,你姐骂得也有道理,我如果到了走的那一天,房子你们一人一半。还有,她有事的话,多去帮忙。她脾气像我,就是急。

我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起姐姐的事。

还有,房产证和一些重要的东西,我都放在箱底,老地方,你记住。

我点了点头。

还有,一旦我走了,丧事简办,你的三个舅舅和姨姨都不要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让我的战友来送最后一程,来的礼都不要收,送了待后面全部退回。估计你师傅也会来。说完,他才喝了一口早倒在他面前的天山绿茶,像一件重要的事叮嘱完毕。

是不是上次在小区庭院遇见他,他所说的忘记的事,都在这里了?

我苦笑,说,爸,薇薇考回来,你舍得先走?

他露齿,呵呵地笑了起来,有点甜。他指了指我,说,少给我耍滑头——这句话,似乎说明他在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果然,他刚起身,转头又一个交代。等我走后,你才能决定房子要不要卖掉。

我记得中风后四个小时内的黄金期,所以那次治疗中,曾对他说过,卖掉房子足够去新区搞一大套商品房,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好照料他。况且,这里有母亲留下的伤心之事。这些事,他居然还记得。不错。

他起身,缓缓地,用手撑了一下。我决定,等他恢复得足够好之后,再告诉他姐姐的事。

父亲难得有如此好脾气。我记得,我们还是小屁孩时哪敢和他争论?哪怕顶一句,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轻则被骂,重则一个耳光奖赏。记得一次,父亲要求我和姐姐开始学习煮稀饭,因为母亲要去金涵的毛纺厂上班。当年,还没见过高压锅这蒸汽的怪物,等一锅的稀饭煮好时,就必须要倒进另外一个盛飯的铝锅里。我和姐姐两人各持一边耳朵,结果,没走几步,她根本没手劲,喊了一声“我放下了”,斜侧的稀粥泼在我的手臂上,烫得我哇哇大叫。吓得母亲说,以后再也不让我们煮什么狗屁的稀饭。

父亲却大声叱喝她,说,又不是造原子弹,煮饭都不会,以后怎么办!

到我父亲逼我练南拳时,仅有一次他站在我身旁,突然用腿扫了我一下,害得我一个趔趄,差一点来个狗爬式。

他不说话,目光对视着我的师傅。

我就想,他自己有多牛?敢指教我的师傅,还说什么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他有一次喝高时,要我用清凉油涂抹他额头。他问我,你见过鹰爪功没?我哈哈大笑,瞅准时机将清凉油乱涂在他的眉毛上,算是对他吹牛的惩罚。结果,他很镇定,让我去厨房拿一口碗来,随着一个棒喝,五爪扑下,碗应声而裂。他转身说,记住,做什么事,一环扣一环,相互连环,练武如此,学习也如此,都不要单打一。然后说,再涂点,我以后会教你鹰爪功。我乖乖地趴在他的头部一旁,按他的要求,用我的指甲掐他的额头,从太阳穴到印堂,尔后来回揉搓。他的手指在床沿上敲出一声声节奏来。他在享受这一刻。

我搞不懂“不要单打一”这话的意思。在学习上,似乎是地理、历史等科目都与写作息息相关,可以相互借鉴。在做事情上,似乎又有未雨绸缪之意。不过,似乎还有一层意思是,决不能掉以轻心,轻言放弃。

但都不准,都无法直达他所说的“不要单打一”的本意。

现实,恰是一个讽刺。我父亲的座右铭,却让他走到了人生的低谷。他在部队待了二十多年,转业分配到看守所。虽然都是在完整手续之内,但我父亲掉以轻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个掉进臭水沟的小太子的老爷子,抓住了这个机会,让我父亲调离了看守所的岗位。

6

比暴风雨更可怕的是暴风雨来临之际。这话形容我姐在青春期与父亲的僵局,再贴切不过了。那时候,姐正在渴望成长,而我还小,无法理解一个女性懵懵懂懂的内心世界。当高中复读的结果出来后,姐决定出走,地点是北京。这个决定,结结实实让我母亲遭受了双重打击。一是北京对她一个妇人家来说,简直是一个陌生世界;二是父親怀疑她当一个母亲的资格,对她的责骂毫无顾忌。记得,我母亲赶赴福州那晚,父亲一个人坐在厨房喝着酒。他让我坐在桌子一边,指着我说,儿子,你要记住,养你们不是养小鸡,没有一个父母希望孩子将来一事无成,所以出去锻炼未必是坏事,但一定要先学好本领。我在等着我母亲回家,而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知道,反正他顺着话尾,都会结束在“不要单打一”上。

一年过去了,到了第二年临近春节,听说我姐回来了,只不过是,她租在外头。大年初三那天,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出现在我家。我父亲亲自下厨炒了一桌子的菜,还温了一牙缸的米酒。

蓝西装一直保持微笑,不插嘴,这种毕恭毕敬让我父亲十分满意。酒过三巡后,他如同审讯:怎么认识、家庭情况、出生年月、工作简历,特别是哪个大学、什么专业等,一一记录在案。

蓝西装逐个回了话,说,哲学系。

哲学?我父亲压根儿没听说过,世间还有这等专业。

就是琢磨人生道理的。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立马说,我懂,便滔滔不绝,竟然不知从哪儿说到人生哲理其实就是军事打靶。他连长说的,他说,不要就懂得三点一线,千万还要记得停止呼吸。什么叫停止呼吸?就是游泳时突然没法呼吸的那样。而且,更绝的是,他抹了一下嘴巴说,三点一线后,要稍稍偏下一点,为什么?因为五四手枪后坐力劲足。好吧,一堂结结实实的军事课。他连长最后总结一句话,到现在令他记忆深刻,那就是“不要单打一”。他说时口沫横飞。

不要单打一。他啧了啧嘴,哈哈大笑,感觉受益无穷。

蓝西装看似恭维不如说像是试探,他竖起拇指称道,叔叔,不愧是参谋长。

我父亲立马打住,哈哈一笑,羞愧道,是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我姐无地自容。

蓝西装离开我们这小地方时,父亲执意不让我姐送,而是吩咐我去。小城的北街,满地都是一小堆烟花爆竹的残余,蓝西装对我说,你父亲的世界,既单纯又复杂,不过他始终有个阴暗面,就是将我看成他的敌人。

我不懂,感觉这话怪怪的。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妄想带走他的女儿。

这不是阴暗面吧,应该是警惕心。

对,警惕心。他高兴地说,以后长大了来北京玩,就联系我。他留下一张名片。那时候,联系方式只有固定电话。我就要毕业了,北京,就这样烙在我的梦想中。

7

我决定去大院走走。

黄昏之后,穿进北门街的老巷弄,才发现犹如闯进迷宫。一条巷,接着两条弄口,向左还是向右?为什么当年没有迷茫的感觉?

奶娘宫丝毫没变,大殿上方的石梁已经被香火熏成黑条状。一个人正顶礼膜拜,另外一人拿着香火凝目注视。从这往东走五十米就远远看见,大院石栏的墙已经拆除,早已变成了一排豆腐块的店面。今晚,四五家店铺已经合上卷帘门。在发黄路灯的影子中,一家占卜店门前,一位金光闪烁的女道士一手持着经幡一手摇着招魂铃,站在卷帘门下,念念有词。只听“叮”的一声铃铛响,她缓缓地转身,由东转南,再“叮”一声,由南转西。有一个女人匍匐在她的脚跟前。四方转定,女道士低吟唱起一段咒语,顿时巷弄传来共鸣声。

我听见这一段悲伤而缥缈的旋律,似乎看见一群孩子奔跑的画面:丝毫不理睬成人的哀伤,嬉戏在围墙内外,横冲直撞,有的手中拿着木制手枪,有的擒着大一点孩子的衣角。这样的幻影,时亮时暗,像一部黑白电影,交杂着一两声的呐喊声。

两个画面,开始模糊、融合。我伫立不动,期待夜色再黑些。

大院内,已经见不到那座柴木房了,遗址上露着地基,连着花岗石房,连成一片空地。当年临时搭盖的厨房也拆了,厨房前的那棵龙眼树,令人浮想联翩,像可以从星空中摘到果实。如果顺着夜空俯瞰,花岗岩房,更像一个掉了牙的老人。分配给麻脸伯伯的房子就靠在大楼最西侧。没有架空层。透出亮光,说明有人。我径直走去。偶尔有人走出大楼,也不会瞥我一眼。走到阳台那刻,里面传来电视的播放声。

门外,安装了一个铁栅栏。我决定从阳台跳进去探个究竟。就在一只手搭在冰凉的水泥栏杆时,一个影子忽然从一侧闪过,我吓住了,装作系鞋带,顺势蹲了下来。而后,迅速抬头一望,再回身,似乎有风穿过那棵龙眼树,树欲静而风不止,只留三两窸窣声。

8

父亲第二次中风,来得蹊跷。

那天我睡到十点才出门,经过小区,庭院的小亭子总让人习惯性地去瞧一瞧。咦,没见到父亲的影子?我放慢脚步,或许这样,他就会出现。驼背阿明正抬头瞅见我,便挥手让我过去。没等我走近,他便说,你父亲没来,这早上就有点冷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过,他倒是好意提示我,昨天见你爹,坐在那,也不说话,径直发呆,脸色不好看,很久了才起身,走得晃晃的。我就问,老林,没事吧?他还笑着,用手指着我。

阿明问,你父亲当过兵吧?

我纳闷他怎么突然问这话。

阿明比画给我看,原来,是手枪瞄准的姿势。他续着话题,禁不住笑了起来。别看这么暴躁的人,其实心很细。他说,有一次下暴雨,在亭里看见我父亲一手拿着折叠凳,一手撑着伞,伞全在我母亲这边,自己浑身上下没见一块干的。

会不会去市场买菜?他接着问。

他很少买,一个人吃。

突然,我脚发软,开始打战,我感觉我得打个电话。他的手机通了但一直没接听。不祥的预感让我转身立马跑向家。父亲整个人,趴在床边的地板上,面朝下,枕头的杂志已经被撕得支离破碎,有小片散在他的头发上。老人机就握在他的手上,听筒盖已经打开,一头的链子还系着床上的小腰包。

爸,爸,爸。他保持僵硬的身躯,没有应答。

完了。一阵刺骨的冰冷再次袭遍我的全身,抑制不住的泪水,是唯一的温度。120、姐夫、妻子,三个电话后,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翻过他的肩膀,硬石块般的重。他的鼻子尖带着血迹,眼珠直盯着上空。

急救室的医生,还是老样子,白大褂、一副听诊器。

似乎只有病號服能让他安静下来。他的鼻子、嘴巴,还有臂膀上,全插满管子。唯一能感觉到他体内脉动的,是床头柜上的监护仪,血氧、心率,早已经熟悉不过了。

市医院新区,条件不错,陪护床和被子都很干净。晚上,我就睡在他的床沿一侧。从十二楼远眺门诊综合大楼顶上,有一个巨大的滚球,不停地转。他们说,那是因为手术室和ICU都在那里。

半夜,我被摇醒的时候,踢脚灯还亮着。值班医生让我快点起来,监护仪上已经乱码。紧急情况!父亲的心率在不断降低。我帮助护士,在她需要插入吊瓶前,将父亲翻身。也就在这时,才发现,他的后背已经湿透,黏糊着床单。医生在打联系电话,报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数据,似乎电话一头有人在指挥着他。一会儿,父亲的头上、两边脚踝静脉上也被插上吊瓶管。他的身躯像是巨大的海绵块,不断地吸收也不断地渗漏。

病人脱水,请求转移ICU。值班医生通完电话后,扔给我一句话,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三天后,他被医生送出来,在ICU电动门交接时,他竟然睁着眼睛,不停地转动眼珠。对他来说,好像是一次战前的演习。我按父亲先前交代的旨意,通知了他的战友们。

庆幸之余,医生说,这样的危险还会随时发生。

9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临终的那刻。

那天正午,医生来病房两次,等待着我们做决定。因为,父亲开始从尿管里不停地渗出血。没有药物解决,只能不停输入大袋的盐水,用物理压力止住内脏出血。

姐咬牙,说,好吧,没有意义了,这样下去,他很痛苦。

于是,拔掉监护仪,拔掉盐水吊瓶,拔掉身上所有的器械。在护士拔针的瞬间,他还能感受到一丝的疼痛,手臂的皮肤已经起皱,连转眼珠的力气都没了。姐备好温水,把轮椅推了过来。我放下安全护栏,双手插进父亲的背后,将他托起来,拥进我的怀里,而后转身将他放入轮椅。放平椅子,洗他的头时,一缕缕白发飘在水面上。

姐在吹干他的头发,而我开始擦他的身。等到擦洗那双手时,手竟然曲握着,好像不轻易缴枪似的。此刻,手茧是皮肤上最富有力量的东西。鹰爪拳,鹰爪拳,你再也不能在我面前吹牛了。他的手腕上,不停地接纳着我的泪珠。

姐事先准备好自动播放机,放在他的床头上。诵经声不停地在病房里回响着。他的头,总是不自觉地侧斜一边,像是不愿屈服死神的召唤。

我说,姐,要不,我们再插上吊瓶吧?我悔恨的泪水滴在他的床单上。

还有什么办法呢?姐无奈地摇着头。

然后,换了件我从商场买的崭新的睡衣。

然后,洗脚。

然后,换床单。

然后,抹上清凉油,在那已经不再润滑的额头上。

多么熟悉的动作,只是一切不再重来。我抱着他,让他躺回全新的被单上。姐说,爸,睡吧,观音菩萨来带你走。

我知道他不甘心这么走。我抚摩着他的头发,现在他的头发开始卷曲,消退去几多的不羁不屈。时光倒流,他像出生的婴儿。

我说,爸,原谅我们吧。

当我说完,他缩小,再缩小,掌心般。

很多年以后,我写下一份电子邮件,存在我的邮箱里,那是准备给我的女儿的,命名为《早来的遗言》。

薇薇,我亲爱的孩子,反正迟早都要来这一天,我提前写下这些,避免到时候的慌乱,因为我一直喜欢从容应对生活。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今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不用害怕也不用诧异,如同小时候,你读过的《小马过河》,不轻信他人,唯有自我体会和实践,一步一步,直到抵达你的目标。

我下面所说的话,你一一记住。

关于爷爷的房子。那是你从出生到大学的庇护所,也是我的。对了,也许将来也是结婚、工作所需要的。我走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要卖掉它,要保持它的完整。因为那是爷爷、奶奶倾注生命换来的——为什么会用如此重的口吻——因为我亲眼所见:预备钢筋、搬运砖头、备木料等,我所亲眼见到的,都是他们辛劳的影子。甚至爷爷利用傍晚时间,在他事业最落寞之际,用自行车一点一点地运我的书。我看到他的背影,就像在负重着什么。

关于我的后事。我见过太多的人世间挽留不了的事,如同我救不回爷爷。每个人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的亲人。为了不仓促,也为了不给你留下过于琐碎的世俗羁绊,我决定,选择遗体全部捐赠。这最后的囊中之物——废物,就算是回收利用。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过好每一天,特别是过好有价值的每一天,才是重要的。剩余的火化后,就埋在居士林后山的竹林里吧,作为肥料。如果我突发诸如爷爷那种脑溢血之类的,不能说话不能自主,请不要挽救我,让我有尊严地走。我的所有一切都归你,你要好好珍惜。

我也和你姑姑说过我的遗愿,她非常赞同我,也决定和我一样。她希望一生的痛楚和遗憾都能化为安息。

对你的感情。真的感谢上苍给了我最好的馈赠。小时候,你是我的闹钟,提醒我不敢懒惰;长大后,你是我的风筝,到底要放多高,取决于你的知识、技能和积累的经验。我有点舍不得,但我自认为不是非常好的父亲,只希望能做你的最好的朋友。你的弱點,是过于柔软,勿要因小失大。在事业方面,希望在努力的基础上,再加一把劲,你将会意识到,你会超过同龄人。机遇对每个人来说,都不会太多。机遇为有能力、有眼光的人而来。这方面,你既要不断学习专业技术,又要冷静思考,等待时机,勇敢地抓住它,在人生转折点上,再上一个台阶。

这一方面,稍稍讲得多一些。你在大学时期,应该会有许多的思考,走出校园后,你将真正面临社会和你自身的困惑。这意味着,你的独立才真正开始,因此,你必须要综合地去寻找答案,不要单打一。学些佛学、道教等哲学知识,会有助于你的深入思考。这好比,你在开车,你知道你出发了,就意味着你需要打起精神,目的地是十分清晰和明确的,而且,你要知道你要去那儿干什么。你需要给自己列个计划,没有计划的人生,简直是荒唐的。你做好了决定,你将会大放光芒。

关于你的孩子。希望我能看到你的孩子——我的外甥、外甥女也一样。慢慢地让他们成长,选择他们喜欢的,一直到有能力选择谋生之道。我似乎看到一个规律,在他或她小的时候,让体育运动锻炼他们,让他们选择一项自己喜欢的体育项目。我个人认为,乒乓球和游泳,是不错的选择。武术更好,但很残酷。当然,登山也不错。你一定要懂得:健强的体魄和坚强是漫长人生的基石。再有,就是让他们学会用准确的语言去表达,记住,准确是第一要义。他们一出世,就给他们买人寿与教育保险,让他们生有保障。成人之后,就靠他们自己了。

关于你妈妈。我记得,你高考前,她半夜突然从床上惊坐而起,她说,万一你考不上咋办?世上最伟大的母爱,莫过于此。再追溯到你周岁还是三周岁时,为了理发,你一直哭,我一急,挥手拍你的脸,结果不小心弄出你的鼻血。她埋怨我的鲁莽。男人带孩子,永远疏于细节。也正是因为母爱的耐心与慈祥,你要记得,当年你迟迟不肯降临,你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她说,奇怪了,生命来得如此艰难。这或许也是命运安排,为了让你记住一个深刻的回忆。这些,等你当了母亲之后,会有更深的体会。所以,应该有另外一个世界或空间,来生希望再一次做爷爷奶奶的儿子,今生不能报答他们,来世再续。

关于你的事业。关于这一点,我需要说详细点。其一,如果按你所学专业和你的性格——需要从内因与外因两个因素去考虑:最适合的岗位,或许是当一名法官,或者检察官。最佳的岗位,或许是你将来能做一名大律师。可以由自己选定事业的高度。最幸运的是,你可以有能力、有勇气去选择。你年轻,要有梦想。其二,不要虚度一生,切勿放任自由。有一个阶段,也许你会处于焦虑状态,毫无进展,或者你想,算了吧,这需要你去及时调整,去想一想你生来不是为了昏庸、碌碌无为而来的。

关于困难这一点,我又想多说几句。挺起胸来,千万不要塌陷了肩膀。你看,奥特曼有自己一套战胜怪兽的办法,海绵宝宝有他的醒悟、自觉。我最喜欢的作家海明威曾说,人,生来不是为了失败。你一定行。小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要喝牛奶?我告诉你说,喝牛奶就是补充能量。你转着眼珠问,那不喝会怎么样?我告诉你,以后会“没救”的。你咯咯地笑。其实,就是拥有一个坚强的体魄,才能有资格拥有一个自由的身躯。

我在写这些文字时,正好是2019年我的生日。巧合的日子,收到你发来的微信祝福,我想起生我养我的奶奶的笑容和爷爷的严厉。我很幸运,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我更幸运,与你度过这些日子。我之后会不断地修改与补充这些文字,直到确定下来。比如,如果能重新再来,我一定要选择学习植物学。我在一个早晨阅读到“蓟”——这个草本植物,当我看到它的图片时才发现,很多年前我登白马山时,野花开满路旁,而我总想知道每朵花的名字。如果再有选择的话,我希望去当兵,训练,打靶,像爷爷那样,做一名军人。我爱你,你要懂得生命只属于我们一次,你不能甘于平凡与昏庸。所以你毫无疑问,必须有所追求,不虚此行。认识这一点,就如同登山:越是爬山峰,越能磨砺。

最后,需要交代的是,你是我这一代林家的孩子,意味着你将承担更多的责任。保管好爷爷、奶奶的牌位,记住在爷爷的牌位上,每年放一杯红酒,他爱喝酒。

生命无法重来,但爱可以。

10

金庸说过,这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大闹一场,悄然离去。父亲一生虽不同于金庸,却几近于他所希望的轰轰烈烈。够了,足够了。

父亲的葬礼,安排在北山火葬场的松涛厅。他一贯喜欢热闹,自然不会喜欢观音阁、青翠堂这样的格调。时辰挑好,火化之日近在眼前。父亲生前战友都来了,都八十岁上下的人,我必须开车下山接他们。

我们都老了,你们年轻,要继续走下去。他们临走前对我说。对了,麻脸伯伯前一段也突然不行了。苍天饶过谁。他们一一显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态。

姐身体不好,夜里守灵自然由我来,姐夫饭后过来陪我,十点多返程下山。也就在这一刻,我师傅竟然从山下上来。

他也不接我的茶,径直走进灵堂,点了一炷香,跪在遗像前,大声说道:大哥,你可以安心啊。然后围着灵柩走一圈,才步出灵堂,坐在接待亭里。

我递茶,感恩师傅有心。

他抱拳说,应该的,师傅我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他一口喝下茶,说道,我有件事,要交代你,也是你父亲生前交代的。

三十分钟,是师傅跟我讲最多话的时间。他执意不让我送,消失在夜色之中。

殡仪馆位于山顶,夜里有点冷。我丝毫没有睡意,望着远处的一颗星星。我才明白,那天我母亲支开我姐,在病房中对我父亲说起大院柴房的事。我父亲不能自已,脱口大骂她。

母亲一把拉过枕头,摔了过去,再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砸了过去。

母亲骂道,你去死吧。

父亲也骂,你才去死吧,不要连累孩子,不要连累大家。

就在这一刻,我姐推门进来。

我父亲第二天就回老家了,师傅一路跟着,他不让我父亲做鲁莽的行动。很长一段时间,我父亲与麻脸伯伯的关系,不动声色,没有接近也没有拒绝。难怪麻脸伯伯没有来病房看望父亲。我父亲对我师傅说,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没有证据,难以对质。

师傅临走前,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只是告诉我,一切罪有应得。你照顾好薇薇,不要溺爱她,生存与独立最关键。对了,那天夜里,大院里出现的影子,是我师傅。

我和妻子開始收拾整理父亲的卧室,简直如同在收拾一个老旧的岁月。他的衣橱里,一侧全是夏天的衣服,另一侧全是冬天的。厚的,薄的,一副副补丁和陈旧。床对面有两个红色木箱重叠着,最上方的箱子里,装着五双全新的解放鞋,还有一双冬天的棉靴,鲜绿色。我把最下方的红木箱移出来,里面全是棉被,纯棉花的那种。压箱底下,有一包塑料袋:一本房产证、一本定期存折。其中有两张发黄的奖状:全团军事选拔手枪射击第一名,全军军事比赛手枪射击第二名。

在军人证的照片里,他是那么的年轻,帽徽上的领章照亮他的梦想。证件上,还夹着一张方寸大的黑白照片,我父亲和我母亲站在一起,姐姐绑着一束头发,高出他俩一头。母亲露出一个女人应有的甜美笑容。背后的墙壁是一块土墙,应该是大院厨房水井旁的那块土墙。那时候,我在哪里?他们竟然不等我。不过我找出照片的瑕疵了,我的父亲,似乎有人在喊他,瞬间才回神过来,特别紧张地面对镜头,像在瞄准靶心,对,三点一线,稍稍向下——不要单打一!我差一点笑了起来,这就是我此刻脑海里闪过的。

现在,这一句话,让我回味无穷。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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