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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上塔顶的鱼

2021-04-19朱斌峰

福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马丽梦游面馆

朱斌峰

只要是晴天我就去钓鱼,却从未钓到一条鱼。我来岛上已三个月了,整日无所事事,在湖边耍耍鱼竿打发时光。在外漂泊二十多年,能完好无损地回到出生地安静地过日子,是一件幸运的事儿。湖水并不清澈,就像颜色暗蓝的毛玻璃,里面没有鱼的影子,只有另一个自己随着荡漾的水波模糊地扭曲着。我曾试着跟湖里的自己好好谈谈,嘴巴却像被缝住了。说实话,我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快认不出自己了。

在这很长时间之前,我还在与岛一水相隔的岸上。那是个国营铜矿。那时的银城仿佛正在发生地壳运动,铜矿因资源枯竭闭坑了,人防工程的防空洞开辟成地下商场了,矿山机械厂的厂房变成高档住宅小区了,火车站前挖出地下隧道了,小城地面在塌陷在崛起,此起彼伏着,让人有些眩晕。

作为有色技工学校最后一届毕业生,我们上了半年班就集体下岗,告别了原以为可以世袭的矿工生活。我们从小到大都没想过生于斯的矿山会轰然散架,即便矿山日渐亏损时,仍盲目地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真理,仍觉得从铜矿上发展起来的银城不会抛弃矿山的。我们就像被抛离轨道的小矿车,手足无措起来。那段日子是漫长的,我们走进矿工俱乐部,打台球发牢骚,看上去浑浑噩噩的。

矿工俱乐部是20世纪50年代建成的苏式建筑,那里有过援建矿山的苏联专家的身影,那些高鼻梁的家伙与我们的祖辈友好相处过。而我们的祖辈来自四面八方,有从上海来的工程师、从部队来的转业军人和周边乡村的农人,他们南腔北调却戴着统一编号的矿灯帽。那里,在20个世纪80年代灯光闪烁过,一些年轻的矿工穿着喇叭裤烫着爆炸头,在五颜六色的灯泡下跳过舞。他们是我们的父辈,他们中的好多人在矿团委举办的集体婚礼上结了婚,顺利地生出我们。我们在矿工俱乐部听惯了大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可终有一天那里忽然没了歌声,只有我们不耐烦的口哨声,而我不是口哨吹得最响的那个人。后来,我去了南方,干过流水线上的工人,做过摇摆椅的推销员,帮舞厅看过场子,为私人老板开过车,干过的活计多得记不清了。我甚至忘了自己断了三根肋骨被撞成脑震荡,是出自一场车祸还是一次斗殴——在外流落的场景在我脑海里零零碎碎、恍恍惚惚着。我归来不再是少年,湖中的自己怎能不模糊呢?

我没钓到鱼,却听到一个传闻传开了:岛上有座铜塔,据说有人半夜时分看见塔顶上有条大白鱼在对着月光扑打着尾鳍。我想这个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这座岛为吸引人气而编造的噱头。其实,这座岛未必不是传闻,早在小城发生地壳运动的年代,它只是湖中的荒岛,而今成了旅游度假区。那时,我常在夜晚骑着摩托,绕着湖边的山道奔弛,接送一个少女上下班——那是我下岗后唯一的正事儿。少女是我的同学,我正努力把她变成女友。她在矿广播站当了半年播音员后,去银城无线电管委会属下的寻呼台做了寻呼小姐。那时正流行一种叫BP机的玩意儿,相当于手机的前世。如果你想以电子通信的方式找人,先得打电话给寻呼台,再由寻呼小姐把信息传到那人的BP机上。那时满大街的人腰里别着那种方形的电子玩意儿,让蟋蟀般的叫声连绵不断。

少女做了寻呼小姐后,就用悦耳动听的声音接听电话,工作时髦而轻松。可我觉得那种职业很危险,让她成了城市上空的百灵鸟,会越飞越远的。我便骑着摩托车在银城与矿山之间的山道上夜行,来来回回地接送她。我骑的是矿保卫科的三轮摩托车,矿山关闭了,保卫科是唯一留下的机关,跟它一起留下来的还有矿子弟学校和卫生所。我跟保卫科干事很熟络,我们已经习惯使用矿山的公物干私活。那些夜晚,天上当然有月亮,一辆三轮摩托车颠簸在湖边的山道上,突突突的响声很大。

少女的嗓子有些哑,却大声地喊:喂!你这样整天窝在矿里不是事啊!你得找個工作啊!

那时我正跟着前矿山运输队司机、下岗后单干的货车师傅学开车,打算盘下矿里的旧卡车跑长途货运。师傅是我父亲的战友,对我很亲热,不仅教我离合器的使用方法,而且传授我在长途路上找野店小姐的经验,可我对那事兴趣不大。

我不吱声,少女又大声地喊,把湖边芦苇里的水鸟惊得飞了起来。

在她问第九遍时,我停下摩托车,指着湖里若隐若现的荒岛说:你看见湖中岛了吗?那是桃花岛,我要做那座岛上的岛主!

少女咯咯咯地笑了:那你要找野水鸭做老婆了。

我也笑了,笑得抽烟过多的嘴有些苦味。

其实,那时的岛上疯长着芦苇,上面没有一棵桃树。可现在的岛上没了芦苇和野水鸭,建起了铜塔、铜街、铜雕塑、青铜艺术馆和青铜时代大酒店,变成铜文化主题旅游度假区了——也许矿山陷下去,它就长出来了,就像是魔术师变了个戏法。

我在岛上钓鱼,觉得脚下的岛并不真实,仿佛活在梦境里。有时,我会傻想:也许那座九层的铜塔里有种名叫“虫洞”的隧道,能让时光倒流,能让曾经的湖里大鱼沿着隧道游上塔。当然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面对湖水,我总得想点什么吧?

岛上没人在意我有没有钓到鱼,他们只对塔上有鱼的传闻感兴趣。偶尔,街上面馆的渔娘会笑着对我说:你不要再钓鱼了,这湖里没有鱼喽。

我笑笑。

她又说:以前啊,咱们村的人在湖上划着木船,撒网扳罾捕鱼,自从岛开发成景区后,鱼就不见了。

我在岛上暂时跟马丽住在一起,她就是我曾用三轮摩托车接送过的姑娘。我去南方后一直跟曾经的寻呼小姐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知道她结过婚又离过婚,做过广告策划办过私立幼儿园,正在岛上开瑜伽馆。此时,曾经的矿山已人去楼空,家属区的红砖楼房上攀满了爬山虎,我的父母早已迁回他们的老家。我回银城后一时无处可去,幸好有马丽收留了我。

我来到岛上,第一眼看见马丽时有些惊讶,发现她虽然仍努力保持着少女时代的身材,可脸上涂着水土流失的颜料,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穿过时光坐在我面前,抽起细细的香烟,脸上飘过几缕烟雾。她用的是青铜时代大酒店的火柴盒,点火的动作很娴熟。我想起她小时候喜欢玩火,小小的她躲在幼儿园的围墙下,将火柴头往黑皮上一划,就会喷出红色的火朵来。那时的她不会用火柴点燃什么,只用鼻子嗅着火柴的硝烟味,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我不知道她究竟点燃过多少火柴棒,只晓得她集齐了中国二十四民居的烟花。我不想说她的父亲是个与炸药、雷管打交道的井下爆破工,免得让人对“遗传学”产生不良的想象——我就是凭着点燃香烟的动作,才小心地确认她就是马丽的。

没过几天,我和马丽住在了一起,相互熟悉而又陌生,得过且过地将就着,时间早已让我们学会了妥协。那天晚上,我俩把电视调至静音状态,假想起矿山没有倒闭,我和她——矿山的电工和广播站的播音员组成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儿。她兴致来了,字正腔圆地播报起旧日的矿山新闻。我大笑,笑出了眼泪,满眼泪花地眺望窗外远处的铜塔。那座塔是岛上最高建筑,在夜空中以灯珠点亮着塔影。我忽然想向岛上的管理者建议,在塔上安装一个发音器,就像当年矿山井架上的铁皮喇叭一样——一个地方应该有一种能唤醒人们的声音的设备,即便岛上大多是陌生的游客。我在岛上嗜睡多梦,常常跟游客擦肩而过。我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像是隔着一面湖。

我没去过瑜伽馆,心里觉得马丽选择在旅游区开办瑜伽馆是无法长久的。岛上游客匆匆,谁会长期在此练瑜伽呢?难道那瑜伽馆是为歌厅、酒吧里那些灯红酒绿的女子专门开设的?我没有向马丽说出我的疑惑,就跟她从不问我在南方的过往一样,我俩相处得貌似互不设防,却有着各自的禁区。

那天晚上,马丽打电话让我送保护垫去瑜伽馆,我终于走进了那座玻璃城堡。那儿,四面都是玻璃和镜子,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数个穿着紧身衣的女子游在月光里。她们坐在垫子上开肩压腿,或如祈祷或如卧蝶或如波浪,那些身体柔韧而蓬勃,恍若蜕去壳儿的蚕蛾。我东张西望,意外地发现面馆老板渔娘也混迹其间。我常去面馆吃面,见惯了她佝偻着身子煮面的样儿,冷不丁看见她摆出练瑜伽的姿势有些诧异,恍若遇上了正在穿水晶舞鞋的灰姑娘。她仰躺在大气球上,咬着牙尽量弯曲着身子,脸上渗出汗,不知是累的还是疼的——也许她只是想把弯曲的腰直起来吧。她太胖了,多余的肉从紧身衣里挤出来,露出几块瘀青和疤痕。好在她的皮肤白皙,跟月光还是相融的。

更衣室门前,两个女子不屑地瞟向渔娘,小声嘀咕着:

切!一个开面馆的,满身油烟味,也来练瑜伽!

就是!那么胖,就不怕把身子弄散架了?她那样的人应该去跳广场舞……

两个女子就像一对叽叽咕咕的鸽子。

我走近渔娘,看见她眼里竟然有泪。

我说:渔娘,你的背不驼哦。

她仰身坐起来,抹抹眼睛笑了:我不是在做驼背矫正,是在练瑜伽呢。

我也笑:难道你想把身子练得像面条?

她擦擦额头:我想……把身子练成鱼一样。

我收住笑,想起她的面馆里有一个圆形的玻璃鱼缸,里面游动着并不丰腴的鱼。按说她应该养一些可以红烧清炖的鲫鱼鲤鱼,可她养的却是红色的金鱼。那几条小金鱼游在仿真的水草间,姿势流畅优美,有时将头凑在鱼缸壁上向外看,眼里有著茫然的好奇。我想渔娘养养金鱼未必不可,可她想变成鱼就有些异想天开了。

马丽对那些女子一视同仁,她走来走去,拍着掌说着话,像个标准的教练。我不知她是怎么从声音爱好者变成身体热爱者的,只依稀地记得幼儿园时代的她,曾在矿工俱乐部的舞台上跳过《葵花朵朵向阳开》的舞蹈,那时她的小脸被擦得红扑扑的——从少儿舞蹈到瑜伽未必是一种必然。

夜深了,我和马丽关掉瑜伽馆的灯光,坐电梯而下,走到夜街上。夜晚的湖中岛在水声中漂浮着,看上去有些恍惚,有些轻轻摇晃,这跟迎面走来的酒鬼十分和谐。也许任何地方都有酒鬼,在曾经的矿山,有老矿工一喝醉就站在大街上唱歌,怎么劝都不肯挪动步子,但只要穿着经警服的保卫科的人一出现就会乖乖地回家。在南方,我的一个朋友平日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可一喝醉就满嘴方言地说得没完没了,又哭又笑,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岛上的酒鬼也不少,我和马丽从瑜伽馆走回住处就遇见了四个酒鬼,一个站在街道上有模有样地指挥交通,一个捧着街头铜雕亲嘴,一个趴在铜铸的大象背上酣睡,还有一个热情地跟我们打着招呼,就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我和马丽一路走一路乐,比酒鬼还开心。

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笑:真有意思!

马丽也笑:是啊!别看他们是醉鬼,其实可能就是大老板,也可能是小偷和逃犯哦。

我大笑:对!也可能是钓鱼的人!

传闻再一次传出,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又在塔顶上看见一条白色的大鱼了。铜街上的铜匠们骚动起来,私底下商量起去塔顶捉鱼的计划。那些铜匠来自五湖四海,有出身小城乡下铜匠世家的,有对岸矿山老工人转行的,有来自云南制作斑铜的艺人,有号称北京景泰蓝工艺大师的,就像是岛上的原住民。他们打制铜奔马、铜香炉、青铜剑之类的工艺品,兜售给游客。他们会制作铜鱼,可捉鱼却是外行。我对蠢蠢欲动的他们甚为不屑,觉得岛上唯有面馆的渔娘才识水性懂捕鱼——她家才是世代以捕鱼为生的。可那胖女人矢口否认鱼会游上塔顶,她说除非把铜塔灌满水,才有可能会出现那样的奇迹。

其实,塔上有没有鱼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马丽对传闻毫无兴趣,从不谈及奇闻怪谈。她做每一件事都很投入,每天去瑜伽馆教教瑜伽,睡觉时磨磨牙,偶尔用朗诵腔说说话。她关心自己,一次次站在电子秤上测量着体重,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商贩。她热爱烹饪却浅尝辄止,像个优雅节制的美食家。她关心阳光和雨露,精心地照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像个恪尽职守的好园丁。她活得坚定,让我励志般地相信每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有些夜晚,我会猛然惊醒,惊慌地去触摸身旁的她,才会安心睡去。可有次半夜,我伸出手却落了个空,床上没有她柔软的身体。我迷迷糊糊下床寻去,发现她在客厅的地板上撑卧着,右手抓起左腿努力地拉向后脑勺。我迎面走过去,看见她眼神茫然地穿过我直抵向窗外的夜空,仿佛我是一团透明的空气。我不敢唤她,赶忙悄声踅回床上。

第二天早上,看着津津有味吃着面包喝着牛奶的她,我小心地问:马丽,你梦游的老毛病偶尔还犯吗?

她咬面包的嘴停住了:什么?我从不梦游啊!你记错了吧?

我知道正常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有毛病的,便宽容地笑笑。我想我没有记错,少年时代的她真的梦游过。有些夜晚,她穿着牛仔裤甩着长发,走在矿山运输专用线的铁轨上,走得坚定而木然,似乎要一直走下去,从黑夜走向黎明。那时,她双手的大拇指插在裤兜里,另外四只手指头并拢在裤兜外,眼神直直地盯着远处,脚却能准确无误地踏在枕木上。她目不斜视,偶尔会说说绕口令,东边来了个喇嘛、西边来了个哑巴什么的。我远远地跟着她,不敢惊扰她,直到她转身走回家。我晓得她在梦游,那时矿上的少女们都梦想着走出矿山,她从小就想去银城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最低理想是去小城纺织厂做个女工——也许她那是以梦游的方式虚拟出行吧。

我没再说话,可马丽眼神尖尖地盯着我:其实,你才梦游过。

我一愣:我?

她眼光扫过我的脸:是啊,难道你忘了?你小时候在夏天的晚上会梦游的,头上还被路灯灯柱撞过大包呢。

我迷糊了:有这事?

她用纸巾擦擦嘴:就在去南方前的那段日子,你没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白天贪睡,晚上满矿山游荡,梦游频发……幸好你还能骑摩托车接送我上下班。

我结巴了:不会吧?那我梦游时会做什么?

她眼睛发亮:你啊,爬矿里的井架,我真担心你会从上面跳下来,可你终究没有跳。

我一阵恍惚,眼前出现了我在南方的玻璃幕墙上做蜘蛛人的场景。

她抬眼看向虚空,似乎从回忆里捕捞什么:你啊,跳下湖,要游到这座岛上来,那时这座岛还是荒岛……幸好你被水草缠住了。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我在南方海岛的水里泅渡的场景。

她像尖喙的鸟。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有梦游的毛病,也许在南方的过往就是一场场梦。

我心慌起来,捧起头:马丽,别说了!别说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传出了热气腾腾的歌:“苍茫的天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最啊最摇摆……”我趁她接听手机时,转身整理起鱼竿,转动轮轴,想把渔线收紧,反而越拉越长了。

马丽接完手机就匆匆出门而去,我拎着钓鱼工具走向湖边。穿过铜街时,听见街头小广场上数个铜匠在议论着去塔上捉鱼的事儿。我一反往常的漫不经心,警觉地听起来,甚至怀疑店铺里的铜马、铜猴、铜鹰们也竖起了耳朵。这座岛上有好多铜铸的动物,它们摆在店铺的展架上,放在湖边的铜雕园里,在模仿着动物园。我以前并不关心它们,只关心湖里的鱼,可那时觉得它们全活了——也许这座岛上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咬咬嘴唇对自己说:我没记错!马丽真的有梦游的毛病!我要找到她梦游的证据!至少我要向岛上的动物证明,我在岛上不是在做梦。

果然,马丽在有月亮的夜晚梦游了。我在短短的半个月里跟踪过她三次,看见她走进铜雕园,面对铜铸的动物们高声朗诵起课文:“同学们,请大家跟我一起朗读……春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她像是把铜铸的动物当作排排坐的孩子了,我真佩服她在梦中还能将课文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我没有打扰她,只是藏着身悄悄跟着她。我不担心她会出事故,也不担心她會迷路——深夜的岛上没有车来车往,也没有旁逸斜出的出口。我想没有人会注意到夜行的我和马丽,岛上大多是行色匆匆的游客,他们怎会在意别人呢?他们看上去对岛上事物充满好奇,攀上铜塔居高观景却未必想看得更远。他们走进青铜艺术馆,观赏古代青铜器却未必能梦回青铜时代。他们与铜雕园里的铜铸动物合影,却未必把那些动物当作伙伴——其实他们对这座岛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表示曾到此一游而已。他们中有酒鬼、小偷,有更多比我和马丽形迹可疑的人。我相信我们的夜行并不引人注目,我相信马丽总会有一天梦游到铜塔上,变成一条传说中的大鱼。

我仍然钓不到一条鱼,可除了钓鱼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我偶尔会去渔娘的面馆吃面,那儿的面食据说有鲫鱼汤打底,有一种上瘾的味道。面馆不大,前面摆放着黄色的桌椅,中间的吧台上摆放着玻璃鱼缸,后面的厨房里有胡椒粉的气味飘出来。渔娘的儿子是个五岁的小男孩,总旁若无人地趴在吧台上玩着玩具小火车,就像是店里固定的装饰品。渔娘系着又脏又破的围裙,手脚麻利地倒油、下面、端碗,没有食客时会给鱼缸里的金鱼喂喂食。她的身上每一块多余的肉都生动起来,跟夜晚瑜伽馆里的她仿佛不是同一个人。面馆白天由她打理,晚上由她丈夫收拾和准备食材,夫妻俩轮流看店。这座岛原本是他们村共有的土地,村里人在岛上种种花生,在湖里打打渔,偶尔捉捉芦苇丛里的野水鸭。自从岛被征用开发后,她家在岛上就拥有了这间店面开起了面馆,她丈夫就在岛上做起保安,白天看守起铜塔了。

我见过她丈夫,那个壮实的男人在夜半的面馆里,就着蒜泥拍黄瓜、香辣鸭脖,一个人喝着酒,样儿就像一头大象在吃着一根细草。他显然是个习惯于沉默的家伙,我问他是做渔民好还是做保安好,他说无论做什么都一个球样。我问他塔上是否真的出现过大白鱼,他说有些事儿你相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我说你老婆在练瑜伽挺时尚的,他狠狠地盯着吧台上的鱼缸不说话——他可能跟我一样,觉得瑜伽馆就是个大玻璃缸吧。他那样寡言,很适合守塔。渔娘却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爱向食客问东问西,爱说自己的事儿。她听说我是湖对岸矿山长大的就说开了,说她小时候去过铜矿,在矿工俱乐部里看过矿上的女孩涂红小脸穿着连衣裙在台上跳舞,就很想做矿山的女儿。那时,她觉得人身上有不同的气味,戴矿灯帽的工人身上有铁气,穿白大褂的医生身上有药味,村里渔民身上有鱼腥气——也许正是对气味的敏感,才让她成为面馆的老板娘的吧?

这天临近中午,我走进面馆时,没有一个食客,渔娘正在油锅里噼里啪啦地炸着香肠。我坐在店里喝了半杯茶,她从后厨走出,向我笑了笑。我刚想点单,她用围裙擦擦手说开了。

那个谁……你是不是在怀疑你老婆啊?

我一愣:我老婆?

就是瑜伽馆的马姐啊。

我张大嘴巴:我怀疑她什么?

你别不承认……我好几天晚上看见你偷偷跟踪马姐呢。

我讶然地看着她。

说实话,你是不是怀疑她外面有别的男人啊?

我被胡椒粉味呛住了,呛出了眼泪。我知道面馆就在铜雕园大门的对面,她能看见我跟踪马丽并不意外。

她认真起来:依我看,马姐不是那样的人!你没回来之前,她一个人过日子,从不跟男人有瓜葛。何况你回来了,她怎么会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傻傻地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不过,岛上酒吧舞厅里的女子真能放得开!为了钱,什么样的男人都敢招惹,她们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就算是自家的菜园也该扎个篱笆防狗是不?

我想她的话是对的,我在南方认识一个诗人兼电焊工,那家伙说,乡村在沦陷,城市在拆迁,每片土地都在逃亡,没有人能守得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门外,导游举着小旗领着一群游客走过。渔娘不满地瞥了一眼游客:我觉得吧,一个人要是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地儿,就可能容易变坏的……你说,那些人究竟为什么要来岛上?

我心里暗笑:那些游客显然不是来玩丢手绢的游戏的,你总不能让他们蹲成一圈,把一只手帕叠成的小老鼠丢来丢去吧?

我想说点什么,听见吧台上的小男孩边滑动小火车边发出嘟嘟嘟的叫声,就闭住了嘴。

终于,有食客进来,渔娘忙碌起来。

我吃了一碗爆鳝面,走回街上。日光正亮,镀在街头雕塑上。我想起自己在岛上这么久还没去过铜塔,就向铜塔走去。那座塔很高,有人说是观光塔,有人说是镇岛之塔,不知没了那座塔,岛上会是什么样子?我走进塔里,坐着观光电梯登上塔顶。塔顶有游客在拍照,我抬头看天,天上的云朵近了。我极目远眺,竟然看见对岸矿山井架的影子,就像一根鱼刺刺向山野上的天空。我不知道站在那井架上,能否隔湖看见这座铜塔。

我没有指望在塔顶看见大鱼,我知道即便塔顶有鱼,也只会在夜晚而非白天出现。

又一个夜晚,马丽从睡梦中起床,脱下碎花睡裙,穿戴整齐地走了出去。我跟随她走在月下的街道上,扑面而来的夜气湿润而清凉,仿佛湖水涌上了岛。马丽走得很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铜雕园看望铜铸的动物,而是走到渔娘面馆前就停住了。面馆里很暗,半卷着卷闸门,大象般的男人正坐在灯下喝着酒——一个深夜独自喝酒的男人看上去是寂寞的。马丽站在面馆前,向里面张望着。我只得在街头铜孔雀雕塑后隐住身,看向面馆前的女人和面馆里的男人。铜孔雀张开的尾屏上有一圈圈黑色的眼睛,并不在乎多出一双偷窥的人眼。时间滴滴答答地流去,岛上的灯火带着湿湿的雾气,就连月亮也濡出了光晕,我觉得自己的身上快长出铜锈了。

忽而,大象般的男人摇晃地站起身,拿起吧台上的玩具小火车,向玻璃鱼缸砸去。“哗”的一声,鱼缸碎了,小金鱼像红色的墨点般融化了。

马丽哦地惊呼,转身跑去——看来梦游的她被鱼缸的碎裂声惊醒了吓住了。

我追上去,喊:马丽!马丽!没事的!

她回头看见我,像鳗鱼一样钻了过来。

我拍着她的背:别怕,别怕!你只是在梦游,醒过来就好了。

她抬起头,盯着我:不!我一直是清醒的。

我疑惑:不是吧?我看见你好几次梦游去铜雕园了。

她摇摇头:那不是梦游,我只是想看看面馆的渔娘……

可你不是去铜雕园,给动物们上课了吗?

我那是装模作样演给渔娘看的!我晓得身后有人在跟着我,那人肯定是渔娘。

渔娘?那你深更半夜看渔娘干什么?

她抬头四顾,低下声:你没听说铜塔顶上有大白鱼吗?

我发愣:我听说了啊!

我怀疑那就是晚上去塔顶的渔娘。

啊!不会吧?渔娘能在半夜变成大白鱼?

她急了:我跟你说不明白,要不我俩到塔顶上看看去?

我偷偷用手指掐了掐自己,感觉到疼,才确信自己不在梦里,便跟着她向铜塔走去。

夜半的铜塔没有保安,也没有游客,观光电梯也停开了。我和马丽从四壁螺旋状的步道向上攀去,走得蹑手蹑脚,却听见脚步声在塔里嗵嗵地回響。马丽有些害怕,攥住我的手很用力。我俩气喘吁吁地爬上塔顶,果然看见了一条大白鱼——那正是渔娘。她穿着过于节约的紧身衣,背靠在气鼓鼓的大气球上,坦着起伏的身子在轻轻哼唱:“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的脸上笑开颜……”她在月光下白得让人眼花,真像一条大鱼对着天空拍打着尾鳍。一阵阵凉风吹来,塔顶四壁的玻璃像被风吹皱了。天上没有星星,我的眼前出现了三个月亮:天上一个,湖里一个,塔上一个。我和马丽对望一眼,悄声向塔下退去。

我和马丽走出铜塔,相拥着往回走。渐渐地,我的脑海里雾气散去,南方的往事就像电影镜头清晰而连贯地闪现出来。我沉浸在过往里,脚下的岛恍惚中不真实起来。我暗暗拥紧马丽,寻觅着自己真实地活着的感觉。

我走着走着,听见马丽叹了口气:也许我俩都在梦游。

我点点头:是啊!也许人们都有梦游的毛病。

第二天黄昏,我又遇见系着围裙的渔娘,她跟往常一样对我笑:你今天又没钓到鱼吧?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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