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蹀步:三种,或者更多

2021-04-19黎晗

福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莆仙戏丁丁清水

黎晗

《追戏》是黄清水发表的第二部小说,两万五千字,八个小节,七个人物,时间跨度七年。有争执,有误会,有冲突,有和解,有回望,有向往,有停滞,有变化,很显然,黄清水试图让这部小说变得复杂起来。他甚至开始学习“戏中戏”“戏外戏”的结构办法,同时,努力把故事发生的原点推到了更为久远的知青插队年代。这是黄清水的一次突破,既显现了他挑战叙事难度的雄心,也显现了一位小说新人从自发走向自觉的意识和能力。

单线叙事、直扑主题始终是小说写作的大忌,任何有抱负的作者,没有谁不想方设法让自己笔下的故事和主旨变得复杂起来。其实我要说的是丰富,但是在黄清水这样的年龄,丰富的前提必须是复杂。丰富未必一定要复杂,简洁也可以折射丰富暗喻,比如海明威,比如卡佛。韩东是离我们最近的典范,他是一位节制的高手,同时也是复杂和丰富的魔法师。这当然需要更高级的才华,对于学徒期的黄清水来说,已经超出了他自我训练的大纲。实际上,就是在简简单单写好一个故事这件事上,黄清水都曾经深陷盲动和迷茫之中而难以自拔。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经由朋友辗转介绍,黄清水带着二三十万字的小说习作来到我的跟前。我用好几天的时间通读了他的这些早期习作,之后字斟句酌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他,就最基本的叙事视角、内在节奏、真实感、合理性、完成度等,提出了一些建议。为了让这位在懵懂状态中打转的年轻人不至于丧失信心,我几乎是在没话找话地让那封电子邮件变得长起来。我始终没有直接说出对他那些习作的不满意,也许这是我作为长辈应该把握的分寸,也许隐隐之间,我还是对他怀有期待。我为他开了一些书单,但又担心那些经典短时间内对他作用不大。黄清水似乎察觉到了我貌似客气背后的严厉,此后他只发来一个短篇新作《马赛克》,我看完回复了,仍然是意见多于肯定。再之后,他不再发来新作请我“指教”。有时偶尔想起这位不善言辞的青年,我暗地里有了“他终于放弃了”的释然和“他怎么不写了”的遗憾。究竟是释然多于遗憾,还是遗憾多于释然,一时也难以说清。前年夏天《福建文学》在沙县举办新人研修班,我手头刚好有一个名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给了他。八个月以后,《福建文学》“新锐”栏目发表了他在这个研修班提交的一个短篇《滤镜》,还配发了向迅和陈培浩的推荐语。这篇《滤镜》就是我之前看过的《马赛克》,在编辑的辅导下,语言比之前简洁了一些,节奏也加快了,但是整体还是偏于简单。我一边赞叹《福建文学》在培养新人方面的热切,一边又感叹一个小地方业余作者缓慢成长的艰辛。再一年,黄清水拿出了中篇《追戏》,我那心头的郁结多少有了些舒缓。我想到了略萨在《致一位青年小说家》里的一句话:“才华依然是个难以确定的题目,依然是个起因不详的因素。”

我们具体来看看《追戏》到底在追什么:丁丁是一位十二岁的乡村单亲女孩,莆仙戏演员天鸣酷似旧照片里她莫名失踪的父亲,丁丁对天鸣产生了好奇和依赖;六年后,丁丁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一路追到天鸣身边学习莆仙戏。这是小说的第一节和第二节前半部分,算是开局,占到整部小说的三分之一。后面的三分之二篇幅里,作者安排丁丁一头撞进了天鸣的家庭,目睹了天鸣反复失败的爱情和无力处理的亲情。丁丁似乎理解了父辈们爱情和人生的不易,通过戏台上和天鸣合作传统莆仙戏《王魁与桂英》,她终于摆脱了以天鸣为替身的恋父情结,走下戏台,回归现实,完成了对父母的理解。“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以戏入文,构建如梦如幻的艺术氛围,形成互文、映照和双向比喻,远的有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毕飞宇的《青衣》,近的有滕肖澜的《姹紫嫣红开遍》、哲贵的《仙境》。无论从作品的完成度、美学的浸润感,還是从人物的疯魔程度、主旨的独特幽微等多种角度比对,《追戏》当然不能与这些佳作相提并论。然而我不认为这是黄清水对这些前辈的简单模仿,就像莆仙戏虽不如京剧、越剧、昆剧声名响亮,但自有其别致独特的艺术亮色,《追戏》里粗粝的乡村生活图景、懵懂的少女成长过程,不仅融有黄清水这代人的自传投影,同时饱含南方琐碎、纷繁的时代气息。小说开局部分丁丁与天鸣日光下、月夜里的交谈,中间部分有关莆仙戏表演艺术的具体描摹,高潮部分“桂英”对“王魁”爱恨难分的“绞杀”,尤其让人印象深刻。我丝毫没有刻意拔高这部作品的意图,但是相对于现下不少青年作者将小说越写越玄、越写越小的某种倾向,黄清水努力将民间艺术与少年成长融为一体的探索,尤显可贵,值得肯定。

莆仙戏虽然是地方小戏,但是自成一体,常有异响。所谓自成一体,正是指其有着严格的唱腔、动作程式。就像丁丁学戏要经过严格的科介训练一样,小说写作虽无定律,但同样需要在一些基本音律上进行“石狮压鼓”(《追戏》里莆仙戏乐班定音的一种技巧)。为此,我想就一些叙事上的细节与黄清水商榷。

——《追戏》表面上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叙事,俗称“上帝视角”,但是还暗含了一个丁丁个人角度的“内视角”。在经典作家那里,“一种说不清是内部还是外部视角的小说”,实际上是离现代小说最近的叙事手段。黄清水直觉地认识到了这种叙事视角的必要,他的丁丁需要这样的视角来完成对父母往事、对父爱缺失的追问、追溯和追寻。在小说的开头部分,这个视角有过与“天鸣视角”交杂的混乱,随着小说的展开,这个问题自然解决了,我们看到小说的开局部分、高潮部分显得相对从容而顺畅。然而在中间部分,特别是五六七这三节天鸣母亲出场片段,随着情节的剧烈发展,叙事视角变得摇摆不定,小说节奏随之匆忙慌乱,捉襟见肘、力有不逮处时或可见。在这里,我想提醒的是:如果我们不能给予小说一些出人意料的妙笔,那就应该老老实实给它一个统一的视角。这是现实主义长盛不衰的秘诀,说是老生常谈也不为过。

——“丁丁视角”之内,此类叙事显然不够讲究:“之后,丁丁兀自仰望木箱子上的他,咫尺之间就像隔了千山万水。”“她小心翼翼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斜靠在墙壁上,戏台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柱子,像荒芜的沙漠中多出了几根刺,她看着碍眼,又觉得有一种缺失的美。”毋庸赘言,“咫尺之间”“千山万水”“荒芜的沙漠”“缺失的美”,显然不在十二岁南方孩子的经验范畴。合理性、说服力始终是小说的要务,就像小说中所言,“蹀步有三种,粗、中、细,对应不同身份的古代女人”。在精益求精的小说家笔下,有时蹀步甚至不应该只有三种。

——那张父亲的旧照片被母亲撕碎了,后来母亲突然又拿出来一张。我想强调的是细节的准确度和虚构的信服力,好小说从来都不允许如此随意和草率。在这里我想引用毕飞宇新近在《关于小说阅读的十一条建议》里提到的一个观点:“一篇小说的内部,有它完整的运行系统,没有一个部分是真正独立的。写过小说的人一定同意这样一种说法。”这里显然还涉及“呼应”的问题,缝纫法里的“暗扣”、围棋学里的“引征”、契诃夫“墙壁上的枪”,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布线行针”是个好成语,用来形容对小说细节的营造和统筹,最合适不过。

——天鸣是否需要那么复杂的情感关系?丁丁是否需要一头扎进别人如此复杂的家庭而获得成长的启蒙?我想说的是,一个小说的丰富往往并不一定需要依赖复杂的事件,相反,我更喜欢开局部分丁丁忧郁的眼神以及她和天鸣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丁丁无论是与成人世界和解还是实现自己内心的蜕变,需要的不是过度复杂的故事,而是故事刚好能够助推、孵化她的心理渐变。我这样说,应该不是在吹毛求疵,在关于小说的讨论中,“卯榫契合”“浑然天成”一向是作家同行们的共同追求。

很抱歉,我没能对黄清水给予过多的褒扬,这是因为我一直认为,只有早熟的诗人,没有早熟的小说家。“任何大作家、任何令人钦佩的小说家,一开始都是练笔的学徒,他们的才能是在恒心加信心的基础上逐渐孕育出来的。”这话是略萨说的,我引之与青年们共勉。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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