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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小卖

2021-04-19何葆国

福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南门建政土楼

何葆国

1

远远看到了那块牌子,尽管简包心识字不多,她还是认出了那从上往下写的四个大字:南门小学。其实她以前也从这里经过几次,知道这是一所学校,只是没去关心它叫什么名字。原来就叫南门小学!她蹬着自行车的双腿不由得绷直猛踩起来。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坐在后架上的孔小简嘴里嘟哝着,两只脚往下面踢着。

“你给我坐好!”简包心吼了一声。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下狠劲踩着车子。车后轮好像瘪了,踩起来特别费力。孔小简不仅踢脚,还晃着身子。她忍不住回头凶了一句,“你再这样,不让你读书了!”

孔小简立即变乖了,像一只温顺的小猫,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她跟着爸妈进马铺城几个月了,该上小学了。前几天天断黑,老爸才回来吃饭,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又忍不住冲着老爸说,我要读书。老爸的黑脸变得更黑了,一手拨开她,坐到饭桌前,接过老妈端过来的一碗饭,大口地吃起来。她像是咳嗽一样实在忍不住,又说了一声,我要读书。这回轮到老妈对她恶声恶气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口沫飞溅,没户口读个死人骨头,回土楼去放牛!她嘟着嘴,突然撒腿冲出了家门,生怕老妈抓她回土楼去放牛似的。她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在那座破破烂烂的土楼里,又圆又大的土楼只有奶奶和另外两个老货子,还有一条黑狗、几只鸡和一群一群的蚂蚁,没有小伙伴,一个都没有,其实也没有牛。她很不喜欢土楼。有一天她独自在楼门厅玩累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跑回灶间找奶奶吃饭,却没看到奶奶,她在灶间里转了几转,这才看到奶奶趴在灶前的地上,蜷着身子没有动静。她叫了几声,又蹲下来去拉奶奶的手,可是怎么也拉不动。她饿得哭了,最后饿到哭不出来。那天直到天黑了才来了一个大人,他惊惊乍乍地一阵喊叫……后来孔小简才懂得那是因为奶奶死了,死在灶前的地上。老爸老妈回来了,大伯一家回来了,大姑二姑三姑也回来了,土楼热闹了几天,她被老爸老妈带到城里来了。城里太好了,有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吃的,她一下就喜欢了,她想在城里读书然后一直住在城里,不要再回土楼。

简包心踩着自行车踩到了南门小学大门口,她放下两脚蹬在地上,就把车子刹住了。学校大铁门关着,旁边小门和门卫室也关着,从铁栅栏望进去,学校清溜溜的,一条影子也没有。简包心用脚在地上蹬着,把车子挪动到那块校牌前,仰起脖子从上往下低下头说:

“南、门、小、学——听说这是城里最好的小学,就让你读这里了。”

“好好、南门小、好好好……”孔小简咧着嘴拍起了手。

“可是,这门关着,到哪里找校长呀?”简包心转着头,眼睛从校牌到大门到小门和门卫室,一路扫过来,又扫过去,还往校园里面张望了几下,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小简户口在土楼,这就比较麻烦了,只有尽快找到校长说说情……她在超市当收银員,今天轮到夜班,明天开始是一周的白班,必须今天内找到校长,把读书的事搞定。她又用脚蹬着地,把车子蹬到门卫室前面,喊了几声:“有人吗?我找校长!校长在吗?我找校长!”

一阵风吹过来,吹响了门卫室旁边的小门,小门上挂着一只铃铛似的物件,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简包心转着头,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还是踩起自行车,顺着学校围墙往前骑。她眼睛一直盯着围墙,希望找到一处豁口翻进学校里,然后冲进校长室见到校长。沿着围墙拐进一条窄了许多的小街——再往前就是一条老街了,两排骑楼,都很老旧。围墙尽头开着一间店,看起来这店就像是嵌在围墙两头,往里面凹进去。这是一间开小卖部的青砖老厝,有两面坡的屋顶,比围墙高出了一米多,红砖砌成的围墙直抵它的墙下,红砖与青砖,一看就不同年头了。靠围墙这头的墙上挂着一块陈旧掉漆的招牌,从上往下写着四个字,简包心念道:“南、门、小、卖。”其实下面还有一个“部”字,但是这个字迹模糊,木板又被磨损掉一截,完全看不出来还有一个字。简包心心想,南门小卖,这个名字怪怪的。她用脚蹬在地上撑住了车子,把车子停在小卖部的门口。

后架上的孔小简看到当街玻璃柜里和后面货架上有许多吃的,嚷嚷说:“我要、我要……”她从后架上翻下身,就扑向了小卖部的玻璃柜。

简包心想喊没喊出声,她下了车,把车子架了起来,向小卖部走了两步。

小卖部货架后面转出一个男人,看起来四十来岁,脸很白,头发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短袖衬衫。他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脸上和眼睛里一直带着眯眯的笑意。他就是小卖部老板康建政。

孔小简没在玻璃柜里发现中意的东西,便抬起头,往门边走去。简包心正好从后面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拉了回来。

“我要、果汁……”孔小简比画着手说。

“果汁贵,又没营养。”简包心咽着口水说。

那老板康建政肩膀一低,变戏法似的从货架上拿起一只方块纸盒子,放到了小简眼前的玻璃柜上。小简往上踮了踮脚,差不多和玻璃柜一样高。

“这是新出的果汁饮料,不贵,一块五,好喝又有营养。”康建政笑眯眯地说。

简包心又咽了一口水,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两元的票子递给康建政。就在她手臂下的小简抬手抓起纸盒子,用嘴咬开一个口子,吱地猛吸起来。康建政转身找给包心一枚五角硬币,包心接了过来,问:“你这南门小卖是南门小学开的吗?”

“我这房子比小学更早了,”康建政说,“还没有小学的时候,就有我这房子了。”

包心觉得这老板说话有点怪,不过人挺和气的,没有城里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做派,便问:“你认识校长吗?这南门小学校长你认识吗?”

“不瞒你说,我爷爷以前当过南门小学校长,我父亲也当过,不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康建政淡淡地说,“现在校长是祝马平,祝校长。”

“你认识吗?”包心不由得又咽了口水。

“他是我同学呀,从小学到中学,都坐同一张桌子,何止是认识?”康建政说着笑了一笑。

包心突然感觉到心口一阵抽搐般的紧张,声音也变得哆嗦了,说:“那你、你能帮我找、找校长说一下吗?”

“你想找校长说什么?”康建政偏过头问,他发现进了店铺的小简走到身边,便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你女儿吧?几岁了?”

“七岁多了,她还是年头的孩子,八岁了,不会养,不大长个。”包心接连干咽了几口水,货架上一排饮料令她更加口干舌燥。她迈步走进店铺,只瞄一眼就发现这房子还不小,货架后面有一对沙发、一只茶桌,还有两张堆满杂物的学生桌,墙角凿了一道门通往学校,此时那木门就开了一缝,漏进一道光线。包心大步走到康建政面前,把小简拉到自己的腿缝之间,对他说:“我女儿,想读书!我女儿……”

康建政微微一笑,往后退了几步,一边退一边顺手整理货架上的货物。他走路时肩膀一起一落,原来是个跛脚,两只脚一长一短。他走到货架尽头,回头说:“在城里没户口,根本就读不了。”

“我们从土楼来,我、我也懂得,所以央你跟校长求一下。”包心推着小简往前走了一步。

康建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天花板上都飘下了粉尘,他张开着的大嘴,两排牙齿白晃晃的,笑声让包心听起来很瘆人。包心摸着手臂上暴起的鸡皮疙瘩,怔怔地望着他。康建政突然止住笑,绷紧脸问包心:“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央我跟校长求一下就有书读?我有那么好用吗?校长凭什么听我的?我凭什么要帮你?你知不知道读书有多难?”

一连串问号把包心震晕了,她舌头打结了,说不出话来。

小简吸完了盒子里的饮料,大人的说话全然和她无关,她再吸了几口,一点也不剩了,便要将盒子丢到地上。康建政从她手上拿过空盒子,丢进货架下面的一只垃圾桶。小简耸着肩膀向前走了一小步,怯怯地说:“我、还要……”她说话吐音不准,也说不连贯,像是舌头短了一截,眼神看人看东西有点斜,一会儿就走神了。建政心生一种莫名的怜悯,顺手从货架上拿起一盒飲料,递到小简手里,说:“这个送给你。”

包心想喊住小简,但她仍然喊不出声音,舌头僵住了一样。

建政抬起手在小简头发上轻轻地抚摩了几下,细声细气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简咬着盒子,顾不上回答。包心突然感觉到舌头能转动了,说:“孔小简,姓孔,小简,简单的简,也就是我的姓,他老爸原来要用‘捡来的‘捡,我去上户口时把它改成了我的‘简,她不是捡来的,她是我亲生的。”

建政似乎没兴趣听包心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小简吸饮料,眼光里露出一种眯眯的亮光。

“央你帮个忙啊,老板,你贵姓?我傻是傻,不怎么识字,但是人情世事我还是懂的,”包心舌头一下变得灵活,说话很顺溜了,“我也是会感恩的人,你帮了我,我不会让你白帮的。”

建政不由得抬起头,眼光射到包心身上,上下扫描了一遍。包心努力地往前挺起胸,她又感觉到了嘴巴干渴,女儿吸饮料的响声令她心里特别烦躁,她只能不停地吞着口水。

小简吧啦吧啦地吸着饮料,抬起头看着建政,眼光斜斜的,嘴里含着饮料说:“我要、读书……”

建政听到心里“咚”地响了一声,那回声悠悠地回荡着,他的手又忍不住摸了小简的头发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抬起手,对着包心抖着五根手指头,说:“天公惜疯囝,傻人有傻福,今天算你走运……”

“哎呀,贵人,恩人!”包心惊喜交加,一时手足无措,她向前跨了一步,发现老板身高只到她脖子。她一只手从裤袋子里摸出一把被汗水弄湿的钞票,塞到他手里,说:“我也是知道行情礼数。”

建政判断那沓钱最多不超过两千元,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说:“要拿钱,两万都不够。”

“你先拿着,给校长买条烟买瓶酒,以后还会来答谢的。”包心满脸诚恳得流汗了,“你不拿就是嫌少了,我知道少是少了,你是好人不计较……”

建政没再说什么,任由包心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他又抬手摸着小简的头发,一下,两下,问:“好喝吗?”

2

南门小学是马铺县最老牌的学校,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间的南山书院。该书院由康建政的祖上创办,几代人散尽家财,独撑书院几十年。后来几经变迁,南山书院改为南山初级学堂、南山国民学校,最后改为南门小学——这已经是1950年的事了,那时康建政的爷爷当校长,现在康建政的小卖部就是当年的“校长楼”。据说“校长楼”建于民国初年,康建政的高祖父从南洋赚了番银回来建的,最早用作学校的图书馆。南门小学在此处的校址有时被侵占,有时被蚕食,有时又迅猛扩张。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学校范围基本上固定了,教学楼、办公楼、大礼堂、操场,各就各位,处于操场角落的“校长楼”被围在了围墙尽头,也让学校省了几米长的围墙。那时“校长楼”已经被当作杂物间多年,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学校把它归还给康家。次年康建政的父亲康明福从下放的土楼小学调回南门小学,先当副校长,接着当校长。为了上下班方便,他把当年的“校长楼”收拾一下,搭了一张床铺,常常在这里午休,甚至过夜。康建政父亲在退休那年病逝,这房子空了一阵,康建政母亲本来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收入,最主要的是大女儿二女儿出嫁之后,家里剩下独子建政,而建政从小落下跛脚,高中毕业没参加高考,没有工作,有时在一些小单位临时打点“老鼠工”。为了给他一个比较稳定的饭碗,然后讨一个老婆,母亲决定开一间小卖部,主营学生文具、玩具、零食。虽然是在学校围墙的尽头,但是很多学生走老街到学校上学,必经此处,放学也必经此处,小卖部生意一开张就比预计的还要好。康建政一开始是不愿意到小卖部来的,他觉得这不过是老妇人的小生意,哄哄那些小屁孩,没意思。母亲初一、十五都要到水尖山的紫云寺烧香拜佛,便叫建政来顶替。建政管着店渐渐也管出了乐趣。一是店铺虽小,利润却不少,每个月收入可观;二是跟小屁孩打交道,令他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不像跟成年人交往那样复杂那样累;三是他设计了一项“特别通行证”,又称“特别通道”,只要每天(或每周累积)在店铺里消费一定数额,就可以从店铺后门进出学校,这一招竟然吸引了很多学生的参与,他也从中感受到某种掌控权力的乐趣。

康建政的母亲,人称番子婆,因为她皮肤黑,眼窝深,长得像是南洋番客。番子婆开了一年多的店,就把店全部交给了建政,她说我老了,这店由你来当老板,我帮你找个老板娘。建政笑笑说,这汉语也奇怪了,老板娘原来不是老板的娘,而是老板的老婆。

建政接手店铺之后,请人做了一块将近两米高的招牌,他亲自用红漆写上了五个大字:南门小卖部。站在这块招牌前,建政俨然感觉自己也是有产业的人了。因为跛脚,他本来就比较注重个人形象,相貌显年轻,这下就更加讲究了一些,比如头发一定要梳得一丝不乱的,穿衬衫一定要把下摆抄进裤腰带里,冬天即使穿夹克也有模有样地扎着领带。建政从此以小卖部为家,每天早于学校上课时间就打开店铺,把临街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来,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打烊,再把一块块门板装上去。天气热,他就在货架后面铺开折叠的铁架床,睡在小卖部,天气冷才回家睡。一般说来,早餐是不吃的,或者在街头小摊吃一碗卤面,中餐晚餐,开头是母亲送饭来,后来就是他在店里用电饭锅煮饭,在后门的墙角放了一张桌子和一只液化气炉,简单地做一两个菜。再后来,快餐业兴盛,他也懒得做饭了,每天打电话叫餐,县城近百家快餐店轮着吃。这几年有网络就更方便了,他在电脑上就可以点餐。

番子婆央三托四,终于为建政物色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女人。她看了照片,不错,胸大,屁股也大,看了真人还是大胸大屁股,心里是满意的,只是彩礼让她觉得有点贵,她早已摸透行情,这个彩礼高出了三分之一。那个中间人说,人家还是黄花女呢。番子婆不屑地撇了撇嘴说,我家建政要不是拐脚,女孩子都会追上门。中间人满是讥讽地说,是呀,要不是拐脚,县长女儿都会倒贴来追建政。吐槽一下,还是要面对现实的。番子婆拿出全部的积蓄,还向两个女儿搞了摊派,先交了彩礼,然后装修了一间新娘房——虽然是老街的老房子,但是重新装修之后,焕然一新,加上新置办的床铺被缛、衣柜、电器等,里里外外一片喜庆。建政对母亲为他物色女人、张罗结婚一事既不反对,也不积极配合,基本上是一种被动的心态,像是木偶人一样,母亲扯一下他就动一下。说实在的,他在内心里对女人还是非常渴望的,三不五时就要对着女明星的照片手淫一次,他想这辈子就这样了,这种性幻想能够给他带来巨大的刺激和快乐,他可以不再需要真实的女人,不过母亲一定要给他找个老婆,那就找吧,反正是母亲要找的,他不主动也不拒绝。那个洞房花烛夜,对康建政来说是一个难堪而又耻辱的回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不愿意去回想。那个晚上他刚刚碰到女人就早泄了,女人空茫而无所谓的眼神,令他羞愧难当。接连许多个晚上的努力,他还是刚一发兵便一溃千里。十多天之后他彻底死了这条心,不再碰身边的女人。那个说着难懂方言的女人从身份证上看是广西人,不过老街人都叫她北子婆。北子婆低眉顺眼,偶尔会背着人自言自语,她做的菜不合番子婆的口味,建政更是无法下咽。番子婆让她去跟建政一起看店,建政跟番子婆说,我只是开小卖部,又不是开大公司,不需要助理啊。番子婆说,那你赶紧出力啊,给我生个孙子,趁我现在手脚利索帮你们带。建政说,面包会有的,孙子会有的。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建政听着身边北子婆磨牙和梦呓混杂在一起的含混不清的声响,思绪飘得很远,有几次想到这辈子自己不会有孩子了。其实领养一个也是挺好的,就领养一个女儿,六七岁乖乖巧巧的样子,省去前面那些辛苦,一下从六七岁开始带着她读书、玩耍……他感觉这样的日子将是非常美好的,如果可以不跟北子婆睡作一床,可以带着小女儿睡觉,那就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半年后的某一个中午也有可能是上午,北子婆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偷跑”。建政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番子婆却是急火攻心,简直要气疯了,她说,这可是我八九万买来的啊,八九万不是三五元!她去找中间人要人,半路上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断了,从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张嘴巴不停地指责、咒骂。建政以看店为由,让两个姐姐到医院轮流照看母亲。大姐沉着脸没话说,二姐却大声嚷嚷地数落起建政,你一个大男人,连个老婆也看不住,都是你害老妈的!建政任由她说,最后才回一句,我没什么出息,就一个臭看店的。番子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出院前查出了一个绝症,大家都瞒着她,但是从大家诡异的眼神和閃烁的话语里,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也没有饶舌,反而变得沉默寡言。因为查出了甲状腺癌,建政三姐弟和医生商量了几次,决定不办出院手续,直接从二楼骨科病房搬到四楼内科病房继续住院。建政姐弟要扶着番子婆上四楼,她推开了他们的手说,我现在能走了,走得不比建政慢。建政姐弟就去搬被子、脸盆和衣物什么的,番子婆一个人走,然而她没有走上四楼,而是走回家了。无论建政姐弟和众多亲戚怎么劝说,番子婆坚决不肯住院,她目光直视着建政问,我有什么病?建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番子婆说,真药医假病,真病无药医。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得道大师似的。回家后的番子婆并没有什么明显症状,大家不再劝她住院,建政经人介绍找了一个神神道道的民间医生,买回来一大堆中草药,番子婆一看就把它们扔到街上去。建政跳着脚说,这可是我花钱买的啊。番子婆说,这能有多少钱?我花大钱给你买个北子婆,你都让她丢了。建政明白母亲心中怨气还是很重的,什么话也没说。几个月后,母亲日见消瘦,建政姐弟决定送她住院,但是已经迟了,母亲在一个午后安详离世。

如果说康建政在母亲离世后的生活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变得更加热爱小卖部了,这不仅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精神上的寄托,甚至可以说是他命脉所系。他郑重其事地站在南门小卖部的招牌前,请人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用作了他的QQ、微博、支付宝、淘宝等网站的头像,后来有了微信,他注册时也用这张照片,取名“南门小卖”。

日子就这样过着……因为放暑假,南门小卖部生意清淡了许多,但是康建政仍旧跟平时一样开店、关店,吃住在店里——因为店里无法洗澡,每天晚上关店后回家洗澡,然后又走来店里上上网,打开铁架床睡觉。店里没有卫生间,正好老街上新盖了一座公厕,建政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大便走到公厕,小便也走到公厕,绝不肯在后门的围墙角落将就。建政盘算着过几天就开学了,他每天忙着备货,文具、玩具和零食,这真是一个物质过于丰富的时代,品种繁多,花样翻新,有的从厂家进货,有的从网上网购,玻璃柜、货架都摆满了,还有许多就存放在老街的家里——现在家里都变成仓库了。开学倒计时,还有三天,南门小卖部将王者归来。

简包心带着孔小简闯上门来,这算是一个有趣的引子,建政感觉包心是个脑子缺根筋的土楼女人,说傻又很精灵,孩子户口在土楼却想读南门小学,就这样带着孩子来找校长,还自称懂得行情,在口袋里准备了一千多元礼金——真是令人笑掉大牙啊,南门小学校长有这么好找的?开学前些天,校长基本上都躲起来,手机关机,就是怕人找,找的人太多了。建政有祝校长另外一个私密电话号码,据说知道这个号码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人,连教育局局长都不知道,不过建政从来没有打过,这些天他没什么事需要找他,他平时有事找他还是打他那个公开的号码。这个土楼女人不知天高地厚,闯到学校就想找校长,建政越想越觉得可笑。也是可怜,土楼女人没什么见识,根本不知道跨学区读书有多难。建政本来不想搭理她了,但是他一只手摸着小简的头发,心里蓦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小腹里好像有一股热流窜来窜去。他恍惚中感觉小简就是他的女儿,天上掉下来的女儿,看起来有点笨拙有点土气,没有想象中那么灵巧,但已经非常难得了,可遇不可求。他的手一阵阵颤抖……

“你真是大好人,大贵人,大恩人……”包心一边把钱塞进建政的口袋,一边说,“我、我、我真是……”

“废话少说,明天把户口本带来,我帮你办报名手续。”建政抬起手挥了一下,不耐烦地打断包心。

包心双手按住小简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说:“小简,你实在是太有福气了,遇到这个老板,能帮你报名上学。”

建政对着小简笑笑,小简手上拿着吸完的饮料盒子,也对他笑笑。到底是土楼乡村来的孩子,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种怯生生的呆萌。在建政心里,那个想法越来越清晰了,像是迷雾散开,一条隐秘的小径显现出来,他知道该怎么往前走了。

3

简包心踩着车子跑得飞快,那脚力越踩越大,要不是后轮胎瘪了,她能让车子飞起来。我包心菜也有今天啊,简直走了狗屎运。她心里好像有一首歌要唱出来,但是她不会唱歌,她就张开嘴啊啊啊地嚷嚷着。

孔小简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子,很费解,也有点害怕,担心车子太快把她甩出去,她没地方抓,就紧紧拽住母亲的衣摆。包心穿的是超市的工装,短袖粉色衬衫,本来就有点紧,这下被勒得更紧了,勒得胸前两只乳房都要爆裂似的,她的嚷嚷声一下子又飙高了。

穿过几条破旧的老街巷,包心回到家门口,车前轮顶到墙上,也不用刹车,一手夹着小简提到地上,一手把车推到墙上靠着,不用架也不用锁,大步往家里走去。她和孔传度刚进城时,租住过好几个地方,后来经熟人介绍,租了这里两间平房。这里原来是农资公司的旧宿舍,一排平房,包心租了尽头的两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饭厅,后面一截围隔改造成洗澡间,门口搭了个小灶房,房屋后头一块小空地,包心把它开垦成菜地。稳定地住了好几年,也住出了家的感觉。包心进了灶房,赶紧淘米下锅。她在超市做收银员,今天是夜班,六点就得到岗了。择好一把空心菜,她还是忍不住摸出手机给传度打电话。

电话通了,传度没接。传度在一家台资工厂做仓储员,一般不接她的电话,除非她连打两遍。包心想跟他报喜一下,不接电话也就算了。小简在外面独自玩了一阵,跑进客厅,包心交代她说:“我等会儿先吃了上班,你不吃就等你老爸回来一起吃。”

“我吃。”小简说。

包心开始炒菜时,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一看是传度,他很少回拨电话的,便接了起来。

“我不回去吃饭,我们在外面聚餐。”传度在电话里说。

“哎,我告诉你,大好事啊,小简有书读了,遇到贵人啦……”包心兴冲冲地说着,发觉对方早已挂断,不由得有点扫兴。油锅热得轰地烧起来了,她连忙把砧板上切好的空心菜倒下锅。

吃饭时看不到小简,包心叫了几声,也没听到应答。顾不上太多,她只好自己先吃了。小简饿了就会来吃,这几年她就像一棵野草,没人管顾,自己悄然长大。

上班时包心还是忍不住跟同班的连姐说:“我家小简有书读了,明天就去报名。”

“喲,看不出,你这么厉害?”连姐瞄了包心一眼,口气里似乎带着讥讽。她也是土楼乡村来的,不过她两个孩子早不读书,到厦门打工了。

“我有贵人相助。”包心说着,得意地把头往上一抬。

“我小叔子的儿子去年也是要读小学,找不到关系,只好送回乡下去读了。”连姐叹了一声。

包心把打出来的小票交给顾客,说:“欢迎再次光临。”她满心喜悦,感觉超市和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那么美好,生活也变得那么美好。

“你花了多少钱?”连姐大声地问。

“这个嘛,不多啦……”包心咧着嘴,想说出那个数字又连忙打住。

下夜班回到家里,小简已经睡着,意外的是传度也睡着了,他在公司聚餐应该喝了不少酒,他一喝多了酒,就像猪一样死睡。包心走到床边敲了几下他的肩膀,说:“小简有书读啦,明天就去报名。”

传度打着呼噜,身子向里面翻过去。包心知道他对小简读书的事无所谓,读不读他一点都不关心。但是,她真的很想让他知道,小简有书读了,遇到贵人,不费什么气力,很难的事情一下办成了。传度敲不醒,她往里面小床走去,看见小简往墙角里躺着,像一只小猫蜷着身子,身上什么也没盖,就拉了被单盖到她身上,说:“小简,你真是捡来的好运啊。”

小简的身子突然怪异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回应包心,把她吓了一跳。包心在她小屁股上打了一下,说:“唉,你呀你……”

4

南门小学的校门还没开,南门小卖部的店门便已打开。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很多送一年级新生的家长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早早就经过店门口,往校门口赶去。学校规定一至三年级可以由家长接送,四到六年级自行到校。几个上学期走过“特别通道”的高年级学生大摇大摆走进店铺,径直往后门走去,都被康建政拦住了。建政说:“今年这条通道不开放了。”有的学生愣了一下,赶紧出了店铺,顺着围墙往学校大门走去。有的学生问:“为什么?”建政像老师一样严肃地说:“别问为什么。”

康建政走出小卖部,站在门前往老街方向望了望。一些载着孩子的大人正骑车奔来,摩托车呼地超过自行車。他没有看到包心和小简。前天傍晚六点多,包心下班后来到店里,提着一盒子街头小摊买来的糍粑,建政晚上还没有叫餐,看着那撒着花生芝麻的糍粑,不由得咽了口水,这算是他比较喜欢的小吃了,他想这个女人看起来有点憨,内心还是有细致的时候。她把户口本掏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又掏了好久,掏出一札薄膜袋子包着的钱一并放在茶几上。建政把眼光从茶几上转到她脸上,告诉她说,他会把报名手续都办好,明天上午七点半把孩子送到店里,七点五十五分预备铃,八点正式上课,开学第一天要举行升旗仪式,不能迟到。包心连声说好。可是现在七点四十五分了,她还没有把孩子送来。南门小学操场上响着进行曲的旋律,各个班级整队集合都差不多完成了。会不会送到学校大门口去了?建政想应该不会的,包心对他是“全权托付”了,而且从她家到小卖部走老街是顺路,她再傻也不会去绕路。

一辆自行车从老街上急驶而来,开得像救火车一样。那正是简包心载着孔小简。建政心里说,你总算来了。包心骑到小卖部门前,放下两腿踩在地上,她的车刹早就坏了,她都是这样刹车,平底鞋在地面上摩擦着,车过了店门口才停下来。建政走上前,从后架上把小简抱下来。小简今天穿了一条样式土气的新裙子,背上的双肩书包也是新的。她落到地面上,就往小卖部里走。

“小简就交给你了,我上班快迟到了。”包心急急地对建政说,掉转车头,踩起车就往老街上跑。

建政没应她,也匆匆转头,跛着脚大步走进店里,叫道:“小简,孔小简。”

小简正走到货架前,举起一只手,似乎想从货架上取下一盒饮料,建政的叫喊令她身子一抖,整个人就冻住似的一动也不动。

建政走上来,推着她的身子往里面走。里面昨天收拾、整理了一番,茶几换了个角落,中心位置摆了一副学生桌椅,桌上是一沓课本、作业本,还有一只新的文具盒。桌椅前的墙壁上挂了一块小黑板。那只卡通装饰的文具盒吸住了小简的眼光,她手摸了一下,“啪”的一声便自动打开。

“今天开学了,你是一年级小学生,我是康老师,明白吗?”建政按着小简的肩膀说。

小简肩膀往下一歪,好像是说明白,然后就在椅子上坐下来。

南门小学操场上的音乐停了,学生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建政知道升旗仪式要开始了,拉起小简的手走出后门,一前一后站在门口的草地上。实际上这里也是操场的一部分,只不过处于最偏远的位置。排成队的学生们快要铺满操场了,距离建政和小简最近的约有五米,他们面向升旗台,而建政和小简面向他们,只能看见那根旗杆顶端的三分之二。国歌响起,旗子踩着节奏缓缓升起。建政和小简看到了旗子,高过学生们的头顶,升上了旗杆最高处。建政站在小简身后,感觉到旗子升至最高时她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

升旗结束,扩音器里响起一阵哧啦声,接着便传出祝校长洪亮的声音,他满是地瓜腔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小简站直的身子变松软了,建政便拉起她的手,走进店里,然后把那扇门关上。

小简坐到椅子上,自觉地把手放在背后,神情呆滞地看了建政一眼。

建政走到小黑板前,一边想着一边说:“今天是第一课,我要教你什么呢?对了,你会写你自己的名字吗?”

过了好久,小简才摇了一下头,眼光斜斜地往身后货架望去。

城里一般的孩子,只要读过幼儿园,基本上都会写字和算数,拼音、唐诗也都会一些。当然,小简不是一般的孩子。建政心里叹了一声,默默转过身子,从货架上拿了一盒饮料,在小简眼前晃了一下,说:“你要好好上课,认真学习,我就奖你一盒饮料。”

小简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上午我就教你怎么写你自己的名字吧。”建政走到小黑板前,用粉笔写了三个字:孔小简,“这三个字怎么念?知道吗?”

还是过了好久,小简才摇一下头。她的脑子跟不上,总是慢几拍。建政说:“孔小简。”

小简跟着念:“孔小简。”她咬字不清,念起来像是“空要简”。建政连教了三遍,她还是读不准,便用闽南话说:“那你会说客家话吗?进城有没有学说闽南话?”

土楼乡村有的村说闽南话,有的村说客家话,一般说来,说客家话的会学点闽南话,说闽南话的则坚决不学客家话,他们之间交流大多是说普通话。简包心跟建政说的普通话带着比较浓的客家腔,建政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土楼乡村的学校待过,一下就能听出来。

小简愣愣的,听不懂建政的话,或者是走神了,没在听他说话。建政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桌上的课本上叩了三下,还是用普通话说:“小简同学,不能开小差。”

“我、我不会……”小简缓过神来说。

建政拿起她桌上的课本,翻了翻。这课本是他找学校况教导拿来的,况教导是他的初中同学,关系不错。这学校到处是他的人,从门卫到水电工到各个年级的老师,都有他的同学或亲戚或熟人。如果按照课本来教小简,自己的学识是足够了,只怕不懂得教学法,还有小简可能也接受不了。他想了想,还是应该因材施教,针对小简的情况逐步摸索出一个方法。今天才是第一天啊,不着急,慢慢来。那盒饮料他一直拿在手上,而那只手就放在背后,他伸出手来,把饮料盒子放在小简面前,说:“好吧,这饮料奖给你,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欢……”小简说着就抓起饮料盒子,用嘴咬开一个口子。

“康老师给你上课,你喜欢吗?”

小简猛吸几口,嘴角溢出了饮料,赶紧点头回答:“喜……欢……”

建政拿过来一根吸管,说:“其实,这是要用吸管的,明白吗?”他示意小简接过吸管,往那口子插进去,小简照做了,然后嘴含吸管,猛吸一口,感觉好多了,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

南门小学的下课铃声响了,这在小卖部也是听得清楚的。建政对小简说:“下课,休息一会儿。”

小简身子僵住了一样,小脸憋得通红,建政脑子转了一圈,看到小简把两腿夹紧,一下子明白过来,拉起她的手走出小卖部,往老街上的公厕走去。

5

简包心踩着车火烧火燎赶到南门小卖部门口时,学校已放学一会儿了,本来低年级就比高年級早放十分钟,一些家长载着孩子骑车从店门口经过,几个高年级学生在玻璃柜前选购零食。站在玻璃柜与货架之间的康建政一边给学生拿东西、收钱,一边扭头对着货架后面说:“小简,你妈来了。”

小简背着书包从店里走了出来,她自己爬上了自行车后架。包心踩起车就跑,也没跟建政打个招呼。她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耽搁了几分钟,因为她这是在上班时间,央求组长同意请个二十分钟的假,如果被主管发现,麻烦就大了。把小简带到超市,让她待在员工休息间,给她吃午饭——如果她要吃她们的工作盒饭,就分一半给她吃,如果她不吃就买面包、蛋糕、包子、咸粿等,超市里没有,门口街上小店也会有的,然后下午一点半再请假,送她到南门小卖部。学校四点多就放学了,只好让她待在南门小卖部,下班后再去接她回家。这样十多天下来,包心感觉快要崩溃了,身心疲惫,想到这只是刚刚开始,眼前一黑,悲从中来。

下午又是急匆匆把小简送到南门小卖部门口,包心扭身一把将小简拎下车,小简落地还没站稳,她掉转车头就跑。六点下班,包心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超市,她感觉全身快要散架了,走到车棚几乎就用尽了全部力气,骑上车都踩不动了。

车子“嘎吱嘎吱”地骑到南门小卖部门口,自动似的停了下来,包心两脚忘记撑到地上,车子往边上一歪,她才踩到地上。她都没力气喊小简了。建政正弯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包吃食,一边递给学生一边对包心说:“这样吧,你明天上午送来,中午不用来接,就在我这里吃,晚上你下班再来接。”

包心一听,昏沉沉的脑袋立即咚地灵醒了。建政帮忙打通关系,代办入学手续,然后每天让小简走后门上学下课,下午下课又让她待到自己下班来接,包心一直心存感激。其实她想过中午把小简寄在小卖部,社会上有不少人在学校周边做学生中餐以及晚餐的生意,谁的位置也没南门小卖部好,但她一直忘记说了,上班一累脑子就常常短路,现在建政主动说起,她一激灵下了车,说:“这、这真是太、太好了,康老板,我懂行情的……”

“你懂什么行情?”建政不给面子地嘲讽说,“我主要是觉得小简这样跑来跑去,小身子骨受不了。”

“哎,你真是好心啊,我家小简哪里修来的福气……”包心把车靠在小卖部招牌上,走到店铺前望着建政,目光直直的,她感觉这个白脸的拐脚男人真是大好人,下辈子投胎一定是个健步如飞的大帅哥。

“不要说这种话,我不爱听。”建政沉着脸说。

“你不爱听,可这是我心里话啊,”包心独自点着头说,“我知道、我懂行情……”

载着小简回到家里,包心坐在客厅沙发上,猛灌了半壶凉白开。天色渐渐黑了,房间里也黑得需要开灯,包心慢慢把摊开的身子收拢起来,突然发现,传度还没回来。传度在台资企业打工,上午八点到晚上六点,中午公司管一餐午饭,每周休一个星期天。那地方相对有点偏远,他骑一部二手摩托,回到家一般是六点半,现在七点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包心走进灶房准备做饭,想到传度不知回不回来,这饭也不好量米,那就算了,晚上吃快速面好了,家里有一箱超市优惠供应的快过期的快速面,小简最爱吃了,自己胃口不大好,可吃可不吃,传度回家什么活儿都不干,甚至连小简上学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有过问一下,回家能有快速面吃就要感谢天公了。包心从灶房转出来,走进卧室想看看小简在做什么,但是卧室里没有人,反正她一会儿就从哪里冒出来了,不去管她。包心想,正好趁传度不在家,查一查自己的私房钱还有多少,南门小卖部愿意让小简吃中餐,这得给钱啊。包心弯腰钻进小简的小床铺下面,正要搬开角落的一块砖,门口响起隔壁邻居钟老林的声音:“传度、包心啊,听说小简上学去了?”

包心赶紧住手,爬出床铺直起身,走到门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老林也是这里的老租户了,他单身在城里,只租一间房。他给一家物流公司开长途货车,一般出门就是八九天,然后回来休息一两天,又出门了。钟老林长得黑壮,探头往包心房间里看了一眼,说:“你也真行啊,现在找关系让孩子上学比什么都难,我们老板去年一年都没找到关系,只好把孩子送去厦门读私立。”

包心微微一笑,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得意劲,几乎就要溢出来了,疲倦也突然神奇地消失。她走到客厅茶几前,招呼钟老林进来泡茶,说:“花大钱我们肯定花不起,关键是贵人相助。”

钟老林开玩笑地问:“你是找男贵人还是找女贵人?”

包心正色地说:“贵人就是贵人。”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原来是传度回来了,他是走回来的,气呼呼地说:“交警在南环路口抓摩托车,我无牌,又无证,被拦下来,只好把车丢给他们,从小路跑了。”

“你跑回来?那你明天走路上班啊?”包心尖声地说。

“能跑掉算我厉害,不然车被没收,还要罚款。”传度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到钟老林,说,“你是老司机了,你说说,遇到交警怎么办?”

钟老林咧嘴笑笑,似乎对这个问题没兴趣,走回自己的家。

传度垂头丧气的,说:“饿坏了……”

“晚上没煮饭,都吃快速面吧。”包心说。

“你这个癫女人,要死啦,饭也不煮,你下班回来做什么?”传度跺了一下脚,尖声嚷起来。

“我去接小简啊,我才刚回来,我也上班啊,你嚷什么嚷?”包心不满地挥起手,她立即想到小简读书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好像小简真的不是他生的而是捡来的一样,心中的怒火被泼上了一盆油,“小简读书这么大的事,你没门路找不到关系,一分钱也没出,全是靠我找的关系出的钱,你要是嫌弃我们母女俩,各过各的好了,我也省得给你洗衣服!”

要是在土楼,包心一定没有底气敢这么怼传度。进城这几年,她发现传度还没她赚的多,抽烟喝酒社交还要花一笔钱,而且他不管小简,也不帮忙做家务,要是没有他,包心还更省心啊。传度被呛了一通,想想还是忍住了,好男不跟女斗,斗下去饭没得吃、衣服没人洗,晚上睡觉身体还不让碰。传度摆摆手,不敢多嘴,埋头走进灶房找快速面。

包心还有点余气未消,两手叉着腰,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了一声。她感觉这几年来的怨气一扫而光,胸中冲起一种威武的气概——老娘什么人啊?读书那么难的事,别人办不到,老娘都办到了!

6

孔小简异于同龄儿童之处,不仅在于智商,还在于她坐得住——这年龄段的男孩女孩,哪个不是活蹦乱跳的?屁股像橄榄一样坐不住,而小简一坐就凝固似的,半天不动,康建政喊她站起来,自己到货架上拿一个吃的,她这才站起来,走过去拿——建政发现她拿的都是同一款盒装饮料,也就是她第一次买的那种果汁饮料。

几乎一个半月,小简总算学会了《上学歌》,尽管吐音还是不准,但毕竟能够读下来并几乎能够唱出来:

太阳当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

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

天天不迟到。

爱学习,爱劳动,

长大要为祖国立功劳。

小简对午餐从不挑食,建政叫外卖送什么她吃什么,有时候,建政跟快餐店打电话时停下来问,小简你想吃什么?小简看着建政,并没有回答。建政说,多加一根鸡腿吧。小简一听笑了,笑得有点腼腆,好像有个小酒窝,显得很可爱。包心六点后下班来接小简回家,如果她上晚班,她就提前到五点来接。每天小简背着书包走出小卖部,建政如果不在忙,就会走到门边,看着她爬上母亲的车后架,跟她母亲说一两句。

“跟康老板说再见。”包心对小简说。

“康老师。”建政说。

“康老师,”小简抬起手说,“再见。”

“再见。”建政说,他目送着小简瘦小的身影和包心庞大的背影一起消失在老街上,这才缓缓转过身,走到货架前,整理一下货架上的物品。

店里有个小简,虽然大多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但是建政感觉到有一种异样,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南门小卖部已不仅仅是一间小店铺,而真正融入了南门小学,成为南门小学一个组成部分,他和小简是南门小学最小的一个班级,她是孔小简同学,他是康老师。这让他内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感。

这天刚刚送走小简不久,建政听到后门有人在敲门。自从不让学生通行之后,敲门的都是想抄近道的老师了。建政走过去开门,原来是况教导,他手上拿着几张练习卷,递给了建政。

“谢谢啊,喝茶吧。”建政接过练习卷放到一边,他谎称有个亲戚的孩子在其他小学读书,让况教导提供各种材料和卷子,况教导总是一有新的就拿过来,或者塞到门缝下。

“下午一直开会,都没好好喝一杯。”况教导说着,走到茶几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建政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按了茶几上的电热水壶,倒掉茶杯里的茶叶,问:“你喝铁观音还是肉桂?”

“肉桂吧,肚子都饿了。”况教导说,“老婆今天不在家,我回去还要做饭。”

“一个人做什么饭?就在我这里吃,我叫外卖送几个菜来,我们喝几杯。”建政不等况教导表态,拿起手机就拨通快餐店的电话。

一份炒面、一份鱼头豆腐汤、三样卤料再加一份青菜,啤酒是自己店里的,去年进的货,因为顾客主要是学生,几箱滞销的啤酒放在货架下面蒙了灰,不喝都快要过期了。两个老同学各吃几口炒面垫垫肚子,就拉开易拉罐,用罐子直接喝起来,店里没有酒杯。两人一边捏着罐子喝一边说着过往的事情,共同的熟人和共同的回忆太多了,像一团纷乱的线头,随便扯一根都是相连的。

“以前设想过各种理想、职业什么的,唯独没想过当老师,这一当就快三十年了,头发都快掉光了。”况教导红着脸,脸上和微秃的头上亮闪闪的。

“我最羡慕当老师了,没想到最后开这么一间小店。”建政说,“我祖上是老师,我爷爷是老师,我父亲是老师,我这——不知是离经叛道还是数典忘祖。”

“都不是啊,时代不同了啊,你开这么一间店有什么不好?我看挺好的,收入比我高多了,还自由自在的,我羡慕你啊。”

“况老师,你这话不真诚,怎么听都是虚伪。”

“人说在职怨职嘛,老同学,你这也是一个饭碗一份职业,生活是最重要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

“是呀,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同,我只是尽力想活个人样。”

两个老同学发了一通感慨,况教导接到一个电话,把罐里的酒喝完,匆匆告辞了。建政一个人继续喝,他很久没有喝酒了,感觉喝了酒,思维变得特别活跃,脑子里闪闪晃晃着几百年人事烟云,那些未曾谋面的先人们,一个个面色蜡黄地走过来,窄窄的小卖部充满琅琅读书声……

喝到最后,建政坐在沙发上站不起来,困得直想打瞌睡,他一遍遍地打起精神,心里说,其实,我也是一个老师。

这么说着,身上就来了劲,两脚包括那只跛脚有力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小黑板前,看到小简端正地坐在桌前,就有板有眼地说:“今天我们要学习新课文。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清对水秀。柳绿对桃红。天对地。我对你。你对我……”

建政突然打了个酒嗝,眼前的小简消失了,原来那只是个幻觉,面前的桌上搁着几只况教导放的空罐子,没有小简,小简早就放学回家了。他一下说不出来,这课就停了……

7

簡包心来接小简,康建政推着小简的肩膀一起走出来,递给她一张学生成绩报告单,她看懂了语文、算术两科的分数,都是“89”,下面格子里钢笔写的字,有点草,她完全看不懂了。时间真是快,一年级这就读完了,放假了。对于89分的成绩,包心感觉也是满意了,她平时很少过问小简的成绩,也没检查过她的作业,一是回家都累得不行了,二是自己其实也检查不来,不过每天叮嘱她几句,这是少不了的,要乖啊,要听老师的话啊。小简有时没反应,有时会点头说好。

“这写的是什么?”包心问。

“这是老师的评语,孔小简同学遵守学校纪律和课堂纪律,表现良好,是个乖巧、专心的好孩子,希望你继续努力,在新的学年里取得更大的成绩。”建政张口就背了出来,这是下午写的,他也知道是套话,可是要怎么写得有新意,实在写不出。

“多亏了你,小简才有书读,这一年又都是靠你帮忙,走后门上学、吃中餐,真是太感谢了。”包心说。

这个土楼女人除了脑子不大灵光,感激的话还是很会说的。建政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有学生来买东西,他走了过去。

“跟康老师说再见。”包心对小简说。小简没说,包心踩起自行车回家了。

放暑假了,小简有时独自待在家,在房前屋后玩一些自创的游戏,有时她缠着包心要到超市。包心把小简带到超市,她也很骄傲,对同事说,我女儿在南门小学读书呢。有个同事叫龚爱佳,是马铺城里人,但儿子户口在东方小学学区内,读不了著名的南门小学,对包心又羡慕又嫉妒,只好炫耀儿子暑假读了多少培训班,奥数、英语、写字、朗诵、拉丁舞、葫芦丝、游泳等,一共七八项。她问包心:“你女儿学了什么?”

“我女儿读南门小学。”包心说。

“现在孩子都要多学点什么,不然以后跟不上别人。”龚爱佳说,“我还想让我儿子学钢琴。”

“我女儿读南门小学。”包心说着,偏起头,言外之意好像是在南门小学,不用学什么了。

小简主要在员工休息室玩,有时也溜进超市里,在一排排货架中间走了一圈又一圈,眼光在看不过来的货物中找着南门小卖部那款纸盒饮料。没有找到。包心要给她别的饮料喝,她几乎没有兴趣。

有一天中午时分,小简溜出了超市,顺着老街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南门小卖部。小卖部的铺面和门都敞开着,但是看不到康建政,也没有购物的学生。一片阳光很好地照在店门口。小简走进店里,看到建政在沙发上摊开着身子,那只好脚搁在地上,另外那只短了一截的脚也搁在地上,他在打瞌睡,发出一阵呼噜声。小简本来就是轻手轻脚的,像一只小猫悄无声息。她坐的课桌被搬到了靠墙的位置,正在那块小黑板下面。这时她看到小黑板上写着一道算术题,她突然看懂了。

睡觉中的建政梦见小简走进店里,他猛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了小简,一激灵惊醒过来,收起地上的两只脚,站了起来。

小简抬起头看着建政,眼光先是斜的,慢慢就正了,她突然冲建政笑了一下。建政心里“咚”地响了一声,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水一样漫上来。

整个暑假,小简几乎都是在南门小卖部度过的,就像平时上学一样,早上准时来,傍晚才被下班的母亲接回去。她在店里看看绘本、做做作业,有时建政把后门打开,让她到学校操场上去玩。假期的学校空荡荡的,宽阔的操场上只有几片纸片在跑,小简边走边弯腰捡起纸片,走到升旗台,她手上已抓了一手厚厚的纸片……

包心拿了五百元要给建政,建政问:“这是什么意思?”

“小简在你这里补习、吃中餐。”包心说。

“放假了,她在这里玩而已,我不收这个钱。”建政转过脸去。

南门小学报名那天,包心上班途中偷溜出来,骑车跑来小卖部,一进店里就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建政手里,说:“你就帮小简报名了,这是两千元,交完学费,剩下的钱你就请校长吃顿饭,真是太感激了。”

建政微微一笑,把这钱收下了。

包心回到超市,似乎没人发觉她中途离岗。因为今天是中小学校报名的日子,同事们的话题便集中在读书难上面。包心暗自得意和骄傲,谁能比她更厉害?小简轻而易举就读了南门小学。

“我女儿读南门小学二年级了。”包心对几个同事说,“又要开学了,刚刚报名,二年级了。”

8

在南门小卖部上二年级的孔小简,在听康建政讲课时,眼光仍然是斜的,但是建政发现她这不是在开小差,而是一种习惯,她比上学期专心了一点,有的生字教几遍她就会读会写。不过有一天,建政拿起课本放下来,眼光瞟到封面,这是三年级上册的课本,拿错了啊——原来是况教导拿错了,他在开学前交代况教导给他准备两套二年级课本,还有其他相关的资料。不过,这对小简似乎没什么影响,跨越了一个年级,对她来说也无所谓难易。有的字词在建政看来非常容易,她却怎么也不明白,而有的比较难,她却一下懂了。

建政没有找况教导拿二年级课本,还是按三年级教材给小简讲课。实际上他也没有严格按照教材来讲,教材不过是一个参考,特别是语文课,有的课文就跳过,有的就讲几个生字,而有的则让建政兴趣盎然,不断地引申联想。有一次,建政曾经用三天的时间跟小简讲述了他少年时代跟随父亲在土楼乡小学生活的往事,他也不管小简是否听得懂,断断续续地讲了三天,讲完了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怅然,那完全是小简无法理解的时代。看到小简神情呆滞,建政笑笑说:“你听不懂,听不懂也没关系。”这时小简的眼光却是闪了一下。建政说:“你能明白吗?”小简说:“土楼,我奶奶……”她想起奶奶死在土楼灶前的情形,可是她无法表达出她的感受。建政说:“没关系,你会长大,以后你就明白了。”建政身心舒畅地把身子摊开在沙发上,那只短了一截的腿也肆无忌惮地向外张开。在别人面前,他一直注意形象,穿戴整齐,但是在小简面前他开始变得非常放松自然。

这天小简在课桌上写生字,建政走到货架前整理一下物品,一个人突然走进店里,把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祝校长。

“借個道。”祝校长笑笑说。印象中这是他第二次借道,距离上一次至少有三年了。建政大约有两年没看见过他,也没有联系,他们在微信同学群里也从不说话。

祝校长走到后门前,突然回头看了一下正在课桌上写字的小简,有些奇怪地问:“这是你……”

“嗯。”建政抢先地点点头。

“哦——”祝校长好像明白了,又问,“几年级了?”

“二年级。”建政说。

祝校长又哦了一声,打开后门走了出去。建政看到祝校长背都有点驼了,脑袋后面秃了一块月牙状。想起来好久没找过他了,当年包心央求找他,其实压根不用找,即使找了也没有用,建政了解他,所以还是自行把事情办妥——看着祝校长背影远去,建政关上后门,表扬小简说:“最近你很认真,还没上课就开始写字。”

老街上一个老街坊背着手,踱到南门小卖部门口,没看到人,就走进店里,用浑浊的声音喊:“明福啊……”

建政正站在小黑板前给小简讲一道算术题,听到老街坊的喊声,不由得停下来,问:“你有什么事?”

这个老街坊算是父亲康明福的朋友,据说已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他张开几乎掉光牙齿的嘴巴,瓮声瓮气地说:“明福啊,你在上课?”

“我是建政,”建政走到他面前,扶住他说,“我不是我爸明福,我是建政。”

“你在给学生上课啊……”老街坊咧着嘴说,“上课啊……”

“嗯。”建政点点头,扶着他往外走,问,“你需要什么吗?”

老街坊摇着头说:“我需要……忘记了,老了……”

建政拿起一袋子松软的蛋糕放到他手上,把他送出了店铺。从此,建政在给小简上课时就把店铺的门关上了。

9

建政开着电动车载着小简往水尖山上跑。山路是缓缓往上升的,电动车有气无力,像是建政的跛脚,一顿一顿。这车是二姐淘汰不用给他用的,平时他很少开,但他知道这是快没电了。山风吹到身上很舒爽,小简坐在后面,几乎是把身子贴在他背上,这更让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

电动车跑到半山腰一塊平地上,自动停了下来,建政兴奋地大叫一声:“没电啦!”他用那只好脚撑在了地上,扭头看着山脚下马铺县城一片高低起伏的楼房。

小简从车子后座跳下来,跑到地上折了一枝盛开的黄花,插在了电动车车把上。建政认出这野菊花其实是一种叫作千里光的中草药材,他笑着对小简说:“天气真好,花儿真漂亮啊……”

小简笑了,笑成一朵花似的,她在空地上蹦蹦跳跳,开心地四处撒野。建政架起电动车,叉着腰往山下眺望,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慨,招手让小简过来。招了几次,小简猛跑过来,撞到他的腿上,他的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然后一把牢牢抓住小简的肩膀,一只手帮她把额上的汗水擦掉,说:“小简,你看,我们站在半山腰,山下的房子变得那么小了。”

“房子、为什么会变、小?”小简抬起头问。

“因为我们站得高了。”建政说。

“哦——我看不到南门小、小、小,真的那么小了……”小简点着头说。

“我也看不到,只要你心里有它就行了。”建政搂紧小简的肩膀说。

小简听不明白建政的话,她开心地笑起来,说:“我喜欢秋游。”她从建政的手里挣出来,往前面跑去。

建政看着小简在面前活蹦乱跳的,这么一个小生命,充满活力不知疲倦,似乎激发了他身上的力量,他跛着脚追起她。尽管跛着脚,但毕竟是成年人,他还是可以追到她抓住她的,不过他假装追不到她,手往前伸,就差那么一点够不着。小简咯咯咯地大笑,她从来没有这么笑过,笑得像是山上怒放的野花。

“你抓不到我……”小简说。

“没人抓得到你,小简,你太厉害了……”建政说,他跑了一阵子,感觉到有点累了,便停下来看着小简跑动的身影。

小简跑了几圈也不跑了,停下来喘着气说:“康老、师,以后每个月都要秋游……”

“可以啊——但是,秋游,就是秋天出游,如果是春天,那就是春游了。”建政说。

“那我也要春游……”小简举起手说。

“好,康老师每年都带你春游、秋游。”建政说。

小简在地上采了几朵花插在头上,转着身子跳起自创的舞。建政坐到电动车上,旋了几下油门都没有反应,这确定是没电了,反正下山,可以骑下去的,到平地上骑不动,再下车推着走,让小简在后面帮忙推,想想这也是很有趣的事嘛——跛脚推车,小姑娘帮忙推,相互配合,其乐融融……

10

孔小简在南门小卖部上到了五年级,这几年她的个头长高了一点,骨骼变重,脸盘扩大,眉眼也舒张开一些。令康建政欣喜的是她的头发变得乌黑顺溜,她妈用一根橡皮筋给她扎成了一把。有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好像闲得没事做,自己把橡皮筋取下来,哗——那瞬间,整束头发松散开来,像是一道瀑布垂挂而下,不是白晃晃,而是黑黝黝的,黑中透着一点点光亮。建政眼睛都看直了。

有一天下午,天气特别闷热,头上的两只壁扇呼啦啦地吹着,建政干脆把后门打开,透出来一些自然的风。操场上传来学生打球、跑步的声音,门边有时会闪过一些学生的身影。这时候已经放学许久了,那是一些高年级的学生。

小简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门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吗?”

建政怔了一下,立即说:“一样,你跟他们一样。”

小简说:“他们在广场上玩。”她把操场说成了广场。

建政说:“那你也可以出去玩啊。”

小简像是身体上装了弹簧,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奔出后门就往操场上冲去。

建政看着她活泼乱跳的背影,心想,她很快要从南门小卖部毕业了,不可能一直都在这里读书,时间像流水一样,留不住,抓不住,人也像流水一样……

想到小简将会离开南门小卖部,想到她接下来不知要到哪里读书,建政心绪就乱了,开始整夜失眠。以前他的睡眠一直很好的,现在只要一想到小简即将毕业,他就没有任何睡意了。小简在长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9月份她就六年级了,接着她该上初中了。五年级期中,包心有一次来接小简,先把建政拉到货架前说话,她说小简明年上中学了,这个事还是要委托建政来办。建政说,上中学是后年的事,小学要读六年。包心原来都不知道小学要读六年,她小时候在土楼小学读了两年多,都不懂得小学学制是几年。包心说,六年就六年,反正你是大恩人、大贵人,你再帮她找找中学校长,让她再读个中学。包心掏出一沓钞票不由分说就塞到建政手里,建政也没推辞。因为小简在小卖部,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做生意,有的货缺了好久都没进,经济效益受到了很大影响。最主要的,包心给的钱如果不收,那就不像在上学了——小简真的是在上学啊,谁能说她不是在上学呢?而他所付出的,其实包心那点钱根本就不够。

建政开始关注中学的情况。马铺城里现在有两所初中校,一所城关中学,一所金马中学,以前他所读的马铺一中改为高中校,不招收初中生了。建政在城关和金马分别有一个同学,以前在QQ同学群就很活跃,现在改为微信群,其中一个在微信同学群里当了群主,他是城关中学的副书记,每天喜欢转发一些鸡汤文,原来建政看了就很感冒,现在不得不偶尔给他发个点赞的表情,同时跟他私聊,问一些上中学的问题。

见证:书记你好,初一新生录取都是按片区吗?

岁月静好:基本上,南门小学毕业生都读我校。

见证:哦……有个学生南门小学毕业,但是学籍在土楼,这种情况行吗?

岁月静好:不行。

见证:有没有办法通融一下?

岁月静好:学籍在南门,这是第一条件,另外户口也要在县城。

见证:有没有招议价生?多收钱那种?

岁月静好:现在不敢招了。

小简读中学的事,建政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了希望。那是漳州一所私立中学的招生广告。他专门打了电话去咨询,那里招生不受学籍、户口限制,只要你交得起学费,就可以从初一年级开始为你建立电子学籍。当然,每年的学费并不低,不过这个数目还是建政承担得起的。

建政開始有意无意地对小简说:“我明年带你到市里读书好不好?”

小简回头看着建政,眼神慢慢聚拢起来,许久才回答说:“好。”

建政说:“那你要很乖,什么都要听我的。”

小简这下回答得很快:“好。”

建政跟包心说起小简到漳州读私立中学的事,话刚一开头,包心就嚷嚷地打断了,说:“什么呀什么,不读那个啊,我哪有钱?这马铺中学你能找到校长说说情,能读就读,不读就拉倒,女孩子读那么多也没用,再说小简本来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南门小学毕业也够了!”

建政不说了,从此也不再跟包心提起小简读中学的事,他只是跟小简说:“你喜欢到市里读书,那里很大,比马铺城大多了。”

小简转头看着建政,久久没吭声。

建政站起身,伸手在小简头发上摸着,说:“你这么乖,我一定要带你到市里读书。”

小简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只是不由把两腿夹紧了。

建政抬起手,看见小简站起身来,她的裤管里滴下一滴血。他心里一惊,继而明白过来,从货架上抓起一盒纸巾塞到她手里,说:“不要紧,不要紧,到公厕里擦一擦就好了。”

小简从公厕里回来,头低低的,似乎不敢看建政。

建政说:“你长大了。”

小简把头低得更低了。

建政说:“我要带你到市里读书。”他下定决心说,就像几年前下决心把小简招进南门小卖部读书一样。

“人、一定要读书吗?”小简低低地问。

“是的。”建政说着,把一只手放到小简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了一下,“你要读书,以后才会有出息。”

“我跟你、读书,”小简点着头说,“读书,读书。”

建政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暖流,他忽然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过他愿意走下去。

11

南门小学六年级毕业典礼在操场升旗台前举行,建政带着小简站在南门小卖部后门门前参加。祝校长讲话结束后,建政就推着小简走回到店铺里,把事先准备好的毕业证书拿出来,双手递给小简。

建政说:“你今天小学毕业了,明天我就带你到市里读中学。”

小简愣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手,双手接过了毕业证书。

虽然毕业了,但是母亲还没来接,小简只好继续待在小卖部。建政说:“明天你还是准时来,我带你到市里读书。”他在网上给小简报了名,预交了一个学期的学费。私立中学大概半个月后提早开学,他想明天就带着小简到市里看看,他要在学校附近先租个房子,最好也能够开一间像南门小卖部这样的小店,面向学生,赚点费用。这些他都在心里筹划好了。他没有具体对小简说,小简早已对他有了依赖性,不用说那么多的。建政出了店铺往老街上公厕走去。小简也出来走到了店铺门口,她眼光从地上转到天上,再转到地上,然后落在了那块招牌上。

那是小卖部好多年的招牌,四个字她认得前面三个,南、门、小、卖——最后那个字她不认识,但她确定是写错了,“南门小学”,她会读会写,那个字显然是写错了。小简走进店里,在文具盒里找到了一根水彩笔,回到招牌前,在那个写错的字上面一笔一画地重新写了一个“学”字。

建政从公厕回来,看到小简把招牌改成了“南门小学”,那大大的“学”字朝各个方向伸手踢腿的,哈哈,好个“南门小卖”变“南门小学”,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12

包心载着小简准备出门时,传度也牵出了新买不久的二手电动车,准备去上班,他随口说了一句:“不是放假了吗?”

“假期寄在老师那儿。”包心说。

包心把小简送到南门小卖部门口,转头往超市上班去了。

下午六点下班后,包心来小卖部接小简,从老街上过来就看到小卖部的门关着,临街的门板也全都装上。这店铺关门,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以前放假也没关的。她放慢了车速,停在门口看了看,看到了那块招牌,“南门小学”,最后那个水彩笔写的字是女儿的创作,她一下认出来了。

包心没有多想,骑着车回家了。做饭、洗衣服,传度回来了,两人一起吃饭。吃完饭,传度在客厅看电视。包心发现卧室地板很脏了,提了一桶水拖了一遍,感觉到累,也坐到客厅看电视。跟传度抢了一会儿遥控器,她感觉电视也没什么好看,就去洗澡,洗完上床睡觉。她完全把没有回家的小简忘记了,而传度更不用说,他从来就不闻不问,在他的生活里好像没有小简这个女儿似的。

第二天醒来,包心看到小简的床铺是空的,这才吃了一惊,原来昨晚小简没有回来啊。她连忙起了床,把传度推醒过来,说:“昨晚小简没回来。”

传度两眼满是眼屎睁不开,说:“丢不了……”

“不是你生的呀!”包心吼了他一句。

“谁爱谁捡去……”传度嘀咕着。

包心猛地爬起床想给康建政打个电话,但是没有他的号码,便先淘米煮稀饭。吃了早饭,包心骑车往南门小卖部跑去,她想落实一下小简是不是在那里,如果在那里,她就安心去上班了。

来到南门小卖部门前,门和门板全关着。这就奇怪了!包心心里嘀咕了一下。她看到门板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有点模糊不清了,但她还辨认得出,便掏出手机拨打,却是关机了。她又看到了那块招牌,水彩笔写的大字有点变淡了,“南门小卖”,不是“南门小学”,本来就是“南门小卖”啊。她心想,这跛脚建政跑哪去了?小简也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心走到门板前,抬起手“砰砰砰”地拍着门,一边拍一边喊:“康老板!小简!小简!康老板!跛脚,你给我开门!”

有人从老街那头走过来,对包心说:“店里没人,昨天下午我看见建政带孩子搭车走了……”

“哦?去哪里?”包心愣了一下。

“我没问,他也没说。”

包心愣愣地呆住了,过了许久她才想起來,掏出手机又拨打建政的电话。这回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几声杂音,她忍不住大叫起来:“康老板,是你啊,你给我说话,你把小简带到哪里了?”

“哦,是你啊,忘记告诉你,我把小简带到市里,我想送她在这里的学校读书。”

“市里学校读书?我们怎么读得起啊?这多少钱……”

“不用你出钱,我来负责,小简这么乖,我认她做干女儿,出钱培养她……”

“哎呀,这个,这个,这怎么行呢?”

“这怎么不行呢?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培养她。”

“这个,我说,我说……”

包心说不出话,手机里建政已经把电话挂了,她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呆呆的,一脸茫然。不过知道了女儿的下落,她总算是安心了一些,便踩起车子往超市跑去。

这天加班,忙了一天,下班后,包心还是忍不住给建政打了一个电话。建政在电话里像是繁忙的大老板一样,一口气说下来,自己竟然没有插嘴说上一个字,电话又挂了。建政说小简已经到学校上学了,建政还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店面准备开个小卖部。包心想,这个跛脚建政啊,真是的,把别人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他这是怎么了?世间真有这种好心人啊?

回到家里,包心看到传度斜躺在沙发上,一根手指在手机上刷着,不时发出一种销魂的笑声,让她听得很不舒服,全身毛孔都绷紧了。过了许久,传度才从手机上抬起眼睛,看了包心一眼,想问什么又没问,手指刷到了朋友圈,出声念了起来:“是中国人就转……”

包心突然感觉情绪变得恶劣,没好声气地说:“哎,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小简的父亲?”

传度愣愣地看了看包心,说:“你今天吃错药了?我对小简怎么了?”

包心说:“人家送小简去市里读书,非亲非故,你这个当父亲的,却是不闻不问。”

传度像是惊醒般从沙发上坐直身子,说:“谁送小简去市里读书?”

包心说:“那个南门小卖的康老板,康老师啊……”

“我刚看到新闻说上海大公司老板性侵未成年少女,你怎么把小简……”传度站起身走到包心面前,绷着脸问,“哪个康老板,又哪个康老师?这几年你都瞒着我做了什么?”

包心一听传度满是指责的语气,简直要气炸了,尖起声音说:“这么多年你屁也不管,今天你倒是认真了啊。我告诉你,人家康老板对小简好,要认干女儿!”

“你脑子烧坏了,一个老男人,认干女儿?这安的什么心?”传度脑子转动着,他又想起刚才朋友圈看到的新闻,突然果断地说,“不行,我要报警!”

“你疯了你!”包心手指着传度吼了一声。

传度推开她的手,说:“小简是我女儿,我不能不管。”

两个人扭打起来。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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