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尤克尔松/文 浙江安吉县幼儿教育研究中心/译

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自然流现研究所关于教育转型的构想中，教师的角色将从知识的传授者转变为知识的共同创造者。巴西著名教育学家保罗·弗莱雷（Paulo Freire）将传授知识型教育方式称作“银行储蓄式教育模式”，教师就像存钱一样，将知识存进学生的账户。这种方式演化到下一个阶段，教师更像是一个教练。而在共同创造型关系中，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壁垒被打破，他们可以共同学习，互相促进。

2018年5月，我来到中国安吉实地观察“安吉游戏”，并聆听安吉教师分享和展示他们的工作。“安吉游戏”似乎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它的内核很精妙，并且深深扎根于实践。我很高兴借助这篇文章给你们简单介绍“安吉游戏”，并分享一个我参观期间看到的例子。在这个例子中，教师定位于不断突破自我，以成为观察儿童的专家。

安吉县是一个以生产竹制品和办公用椅出名的县。在过去20年间，一位热情而具有非凡魅力的教育工作者——程学琴，掀起了一场教育变革，这场教育变革基于一个最简单的原则：相信儿童，给儿童掌控自己学习的权利。“安吉游戏”教育模式自一所幼儿园发源，直到席卷全县130所幼儿园，正成为全中国范围内学习、借鉴的幼教模式，同时也在影响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

杰西·科菲诺（Jesse Coffino，中文名为高杰）是程学琴老师主要的翻译，也是“安吉游戏”的海外推广者之一，他在2016年的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安吉幼儿园的一天：“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孩子们用梯子和长板搭桥，他们用油桶、砖块、木头、绳索等建构游戏环境。老师们在旁边观察孩子们自发的、充满挑战的游戏，并用手机拍摄游戏过程。午餐前后，孩子们聚集起来观看他们自己的游戏视频，并讨论游戏内容（在‘安吉游戏’中，这个过程被称作‘游戏分享’）。下午，孩子们把自己的游戏画下来。每幅作品背后往往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孩子们用自创的简明的符号书写系统表征自己的游戏经验（在‘安吉游戏’中，这个过程被称作‘游戏故事’）。”

安吉幼儿园中没有预先设计好的教案，其课程从每日生活里生成，包含儿童游戏中出现的冲突、需求和问题。教师经过培训，不轻易介入游戏，只观察游戏。程学琴老师微笑着说：“我对新老师和来观摩的人要求很简单，就是‘闭上嘴、管住手，睁大眼、竖起耳’。”

询问儿童的游戏经历为教师和儿童共同学习提供了极大的可能性。要发挥这种可能性，教师首先必须相信儿童有掌控自身学习的知识和能力。这就要求教师停止习惯性假设，将注意转移到观察的内容上，并深入探究儿童对事物的经验和认识。

杰西·科菲诺在他发表的文章中这么说：“上个世纪，西方教育理论始终认为儿童的发展呈线性趋势，从一个阶段到下一个阶段不断地前进。他们坚持认为，有丰富经验的教师能指导儿童从简单思维转向理性的成人思维以及学科学习。让儿童学得更快、更多，引导儿童产出特定结果，管理儿童行为和逃避真实情景的挑战成为优先选项。”但是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婴儿和幼儿能进行高度复杂的思考。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心理学教授艾莉森·高普尼克提出，“相比成年人，婴儿期不断形成更多的神经连接和突触。所以从一开始，我们的大脑就是专为学习而设计的。这个时期的大脑非常灵活、可塑性强，能够对经验做出各种反应。之后，随着我们不断长大，大脑像更单一的、常规化的机器一样，能够把事情做好，但不再像儿时那么灵活，那么善于学习新知识”。

高普尼克和其他儿童发展领域专家的研究均表明，嬰幼儿如天才一般思考问题，他们遇事能看到多种可能性，并创造性地使用它们。婴儿在探索并尝试理解他们周围的环境时，创建着复杂的因果关系图：如果我用棍子敲击鼓，它会发出这种声音;如果我拉狗狗的耳朵，它会发出那种声音;如果我拽狗狗的毛，它会做出这种反应;如果我把沙袋放在桶上的木板上，我可以从木板上走过但木板不摇晃……

作为成年人，我们看到的世界是被定义和规划好的：一把椅子就是一把椅子，一支铅笔就是一支铅笔，1加1只能等于2。但对于孩子来说，这些物体和概念都不存在固定的意义，它们可以代表任何东西;游戏的乐趣就在于找出它们的特征和用途，还有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因此，当成人将已有的分类和定义强加在孩子身上，努力让孩子像成人一样思考时，他们也就剥夺了孩子建立自己思想的关键机会。

2018年5月，我在安吉访问的时候，听周莉老师分享了一段她拍摄的5岁儿童雨天户外游戏的视频。她分享这段视频意在展示儿童的思维及其与成人思维的不同，同时说明为什么放手观察、停止假设、深入探索儿童的经验对她而言十分重要。接下来，我将以她的方式把这个例子展示给你们看。

周莉老师说：“这只是大量游戏视频中很普通的一个，这在安吉幼儿园属于常态，在我们的手机里、电脑硬盘里还有心里保存着许许多多的游戏片段，我们都想拿出来分享。”

为了站在专业观察者视角来体验这个案例，我邀请你们按照以下步骤操作。

你将看到的场景是安吉一所幼儿园的户外场地，视频展现的是几天前的一次游戏。周莉老师说：“我们先来记录对这段视频的第一印象。我拍摄视频的时候也有我的第一印象，接下来请你们把自己的第一印象写下来。”因而，在按下视频播放键前，你们先准备好纸和笔，在看游戏视频时记录你们的第一印象。

周莉老师说：“在拍这段游戏视频时，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孩子们玩得好开心啊！看来他们对水和水管的游戏特别感兴趣。”

但接下来，周莉老师开始思考：“还发生什么了呢？在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中，儿童有哪些学习呢？”

安吉的教师如何超越对儿童的第一印象，更深入地观察呢？其中一个方法就是仔细地观察和记录他们所看见的儿童的行为。

周莉老师说：“第二次看视频时，我注意到他们把管子上下甩动，转圈甩动。”她转而问我们，在视频中看到了什么。有人说，注意到了孩子们面朝的方向和他们彼此的亲近关系以及行为的重复性。

随后，周莉老师邀请我们第三次看视频，她说：“最后一次看视频，我们要观察孩子解决了什么问题，教师对孩子所做事情的任何假设、猜测和验证背后又发生了什么，以及教师认为游戏中孩子将形成哪些假设以及如何验证。”

现在开始看视频，记录下所有你们认为孩子形成的假设。比如，周莉老师认为孩子们的假设是：“如果我上下甩管子，那么水也会上下动;如果我前后甩管子，那么水也会前后动;如果我用管子划圈，那么水也会形成圆圈。”试着将你们自己放到孩子们的经历中，利用你们在视频中看到的信息形成假设。

随后，周莉老师和我们分享了孩子游戏结束后画的“游戏故事”。周莉老师说：“你们可能会对孩子的作品感到吃惊。”

首先，她展示了视频中那个小男孩画的游戏故事（见下图）。

小男孩的描述和周莉老师最初猜测的很相似，也和我们在座所有人猜测的一样。小男孩介绍他的游戏：“今天我们玩了把水管甩来甩去的游戏，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我发现如果前后摇水，不管是谁摇，当水管在一条直线上移动时，水就会沿着一条直线前进;如果拿着水管转圈，水就会在一个圆圈中移动。”然后，他继续说：“所以水很‘松’。”周莉老师问他，“松”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说清楚，但是周莉老师认为他所指的“松”是说水“分离”开了。

随后，周莉老师又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小女孩画的游戏故事（见下图），并说：“我们将要看到的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内容。”

这个小女孩说：“我玩的时候很开心，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在我泼水时，水怎么会变成‘水珍珠’的呢？”视频里有个玩水壶的男孩把水壶甩来甩去，也有类似的发现。他在描述中问道：“为什么当我泼水时，水在空中变成了弧线呢？”

此时，周莉老师关掉了投影仪，转身面向我们的团队，并表达了她的想法。

“今天，我特別想和大家分享这个游戏视频和这些游戏故事，因为我这一刻领悟到，不管是玩水管的孩子还是玩水壶的孩子，又或者是其他在水沟里玩水的孩子，当我询问他们的经历时，他们关注的不是水的方向，而是水在空中变成水滴这种现象。

“看到孩子们的记录后，我又看了一遍游戏视频。如果你们仔细观察并注意细节，会看到孩子们关注的是水在空中变成水滴的这种现象。如果你们站得足够近，观察到孩子们游戏中的行为表现，就能从孩子们的眼神中捕捉到他们并不关注水管的末端，而是关注空中发生的事情。

”所以，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的是‘反思’。通过这种反思，我能够意识到自己观察的局限在哪里。假如那天我没让孩子画游戏故事，而是直接进行游戏分享，那我可能会在游戏分享时误导孩子，从而让他们沿着我对他们兴趣点的主观理解做分享。”

周莉老师说：“这是关键所在。作为一名教师，要为孩子创造他们自己可掌控的环境。”她明白，教师的猜测可能会无意地引导孩子关注教师的兴趣点，而非孩子自己的。在认识到了教师的局限，同时通过“游戏故事”的方法突破自己的局限，周莉老师把自己的想法从儿童的学习过程中剔除，以儿童的兴趣建构课程。

事实证明，水在空中变成水滴的现象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也成为他们后续数日的研究话题。当游戏中出现一个话题且这个话题引起了孩子们的兴趣时，安吉的教师就会将相关主题和游戏故事贴在活动室墙上，并将孩子在探索过程中新产生的游戏故事和新形成的假设不断呈现到墙上。通过这种方法，活动室墙面变成了直观记录孩子们探索过程的地方。探究可以持续几天或者更长时间，这取决于孩子们的兴趣。

周莉老师和我们分享这段视频时，已经是游戏后的第三天了。她说：“今天上午我在参加游戏工作室的培训，没有到班里，但我从搭班老师那里了解到，今天孩子们仍在围绕这个问题进行讨论、探索和验证。比如，有孩子假设：空中有风，所以水变成了水滴;地上风很少，所以水就没有变成水滴（见下图）。”

随后，周莉老师展示了孩子们的画和他们这几天来的进一步猜想。

一个孩子说，水碎了，水碎了的时候就是雨滴，没碎的时候就是水（见下图）。

另一个孩子说，风使水变成雨滴，风把水吹得分开，碎成一滴滴的样子，但是当雨滴落到地面上时，它会炸成“一片水”（见下图）。

还有一个孩子说，因为管子的口是圆的，所以当水从管子里出来时，水滴也是圆的，但是当水落在地面上时，因为地是平的、硬的，所以水滴变成了花朵或一片片的形状（见下图）。

周莉老师反思：“看起来第三个孩子是在思考水的形状与它所接触的物体形状之间的关系。”

周莉老师班级主题墙上的标题是“为什么水洒到天上变成了小水珠”（见下图），她把孩子们的游戏故事贴在标题下方。如果其他孩子遇到类似的问题或者探索类似的主题，也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和发现贴到主题墙的各个标题下。

至关重要的是，教师相信“知识来源于孩子而不是教师”，教师能反思“教师的假设可能会妨碍孩子真正的兴趣和探索”，以及教师有能力“创造适合孩子探索的环境”。

周莉老师说：“总的来说，我还有很多要思考的，‘反思’是‘安吉游戏’的关键词之一，孩子如此，教师也如此。如何感同身受，如何客观分析，如何把握游戏后的分享活动，这些能力需要我在实践中继续提升。”

伴随着我们的掌声，周莉老师谦虚地走下讲台，而我在思考教师与学习者之间的区别。我在想，这个例子中教师和学习者之间的界限在哪儿？或许周莉老师在给孩子创造条件的同时也在给自己创造条件，师幼之间根本没有界限。

3327501908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