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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员日记

2021-03-03贾文清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1期
关键词:列车员高原旅客

贾文清

引 子

当波光浩渺的古地中海在亿万年前退去时,以喜马拉雅为首的青藏高原大陆浮出水面,高高隆起,迅速成长为地球的制高点,成为地球上最壮丽最神秘的第三极。从它拔地而起,高耸四野的那天起,这片辽阔苍茫的高大陆,就是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海拔最高、地形最为复杂、气候最为多变的大高原。

这块高大陆以神奇的力量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创造出了一个个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风貌。高山大川、江河湖泊、草原森林、沙漠戈壁,还有沼泽和盆地。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矗立在这里,中国最长的河流也发源于这里。青藏高原,是名副其实的山宗水源之地。

就是这样一块神奇壮美的高原大陆,却以它的苍茫、冷峻、高寒、旷远、恶劣的气候和稀薄的空气阻止着人类的脚步,有多少人对这片离天最近的高原大陆心驰神往,然而又望而却步,只因为进藏的路太艰难了。翻过茫茫雪山,跨过大江大河,穿越千里草原,还要经受高寒、缺氧、風沙以及紫外线的考验,使人们向来不敢轻易踏上进入青藏高原的旅程。

一千多年前的文成公主,为了和亲,开始了前往青藏高原的茫茫旅程,这一走,就整整走了三年。三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位十六岁的女孩子终日在马背上颠簸,她的艰辛谁人能解?

七百多年前的宗喀巴大师,为了弘扬佛法,也以十六岁的年纪踏上了进藏的路程。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他的梦中,只有长长的土路尽头那一棵孤单的菩提树和母亲飘飞在风中的白发。

一百多年前的丹噶尔古城,商人们背起行囊,拉起骆驼,充当起进藏路上的“藏客”,用自己的生命和骆驼的尸骨演绎着“唐蕃古道”上的悲情故事。茶马互市,似乎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可那时候,仅一包茯茶运到拉萨,就要卖到高达30两白银的价钱。

到2001年6月29日,这一切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青藏铁路二期工程开工建设了。经过筑路工人艰苦卓绝的奋战,五年后,2006年7月1日,随着一声火车汽笛长鸣,青藏铁路在雪域高原正式开通了。曾经有一位外国的旅行家断言,有昆仑山脉在,铁路就永远到不了拉萨。在这一刻,他的预言碎成了粉末。从此,铁路把拉萨和内地的许多城市连在了一起,进藏的路不再是艰难险途。想游览青藏高原的壮美风光,想充当新一代的“藏客”,想去牧区草原做生意,只要坐上火车,就可轻松到达雪域古城拉萨。

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像一条巨龙一样飞驰在世界屋脊的崇山峻岭、荒原大漠之间,把幸福和富裕带给了青藏高原的各族儿女。只是,在这飞奔的列车上,有一群人随着列车穿梭在青藏高原的高山大川之间,默默地守护着列车,也守护着列车上来来往往的旅人。她们常年奔波在高原天路上,同样经受寒冷、缺氧、劳累以及高原病的考验,但她们总是克服种种困难,把最美的笑容展示给旅客,把最好的服务奉献给旅客,她们像车厢里的一缕春风,时时温暖抚慰着旅客的心。然而,又有谁能走近她们,真正了解她们的生活和情感?列车员只是一种工作,高原天路上的列车员是那么平凡却又很神圣。藏族同胞把盛开在草原上的各种美丽的花朵统称为格桑梅朵,意思是美丽吉祥的花朵。那么,穿梭在天路上的列车员就是高原上最美的那一朵格桑花。

2010年7月2日

旅游旺季到了,要加开一趟到拉萨的临客,据说要抽调我们这个车班去跑这趟临客。

我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不该上进藏列车。高海拔地区的寒冷和缺氧我是领教过的。几年前,我去过一次拉萨,那一次是坐汽车去的,我们还去了美丽的圣湖纳木措。纳木措的海拔是4700米,坐落在雪山环绕的高山峡谷中,一路上的风景美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路上的高原反应,难受得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看见纳木措蔚蓝色湖水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悟了,自然界的力量如此强大,人类是永远无法征服自然的。所以,浮躁的人类请不要说“征服”这两个字。你征服谁,你都无法征服大自然。对于自然,人类应当永存敬畏之心。

青藏线上的艰苦,是别的地方的人无法体会的。何况,上到车上,就要长期在高海拔地区来回穿梭,我那常常闹病的身体能否吃得消?列车员工作是那么苦那么累,完全是拿身体在拼。听说,进藏列车还兼着旅游观光的性质,对列车员的要求更是严格。除了干好本职工作,还要充当列车上的医生、导游和翻译,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观光客、外国人、农民工、生意人、去拉萨朝拜的藏族同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这项工作。

然而,青藏线上的风光却又强烈地吸引着我,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昆仑山、风火山、唐古拉山、五道梁、沱沱河、纳赤台、雁石坪、那曲、安多、拉萨河上的彩虹大桥……就是它发出的巨大磁场。我被吸附在这磁场里,无法自拔,无法脱身。

有多少人向往神秘的天路啊,想目睹青藏高原的风光,而我这么轻易就能饱览天路风光,干吗不去看一看呢,机会多难得啊。

于是,心里的天平倾向了“进藏”这一边。

还有一个不太说得出口的原因,是进藏列车的工资待遇好一些。这样算下来,我的心理完全倾向于“进藏列车”,至于高原反应、身体有病、列车上的高标准严要求、工作中的苦和累,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登上了高原列车,成了天路上的“格桑花”。

2010年7月6日

这一次,不管我有没有走车的经验,我都要去看守卧铺车厢。因为进藏列车上卧铺多,硬座少。

硬座车厢是一人看守一节,而卧铺车厢,一个列车员要看守两节车厢。

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卧铺车厢该做哪些工作。好在我的对班很热情,她耐心地给我讲了一些操作规程。我依照她的吩咐,在开车前把每个格里的暖水瓶灌满,把保洁已经铺得很平展的卧具再抚平一些。刚开始,我用双手抚平,又慢,效果又不好,我灵机一动,用小木板刮。只一下,那床单就平得跟铁板一样。群众的智慧是在劳动中创造的,说的一点不错。

车开始放行了。我也学着其他列车员的样子,挂好顺号牌、安全警示带,车门口放上渡板,还有印着“欢迎光临”的红色塑料垫,车门扶手搭着雪白的毛巾,开始迎接旅客上车。

进藏列车不允许超员,所以车门口没有挤得人山人海的人群,但旅客依旧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一进站台就开始跑起来。我站在车门口接票验票,把那些跑得满头大汗的旅客往里扶一扶。我们走车前领导一再强调,进藏列车是标杆,是品牌,所以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我暗想:“咱不说给这标杆或品牌增光添彩,但也不能抹黑啊,所以,还是尽量把活干好吧。”

然而,一个奔跑过来的旅客瞬间打破了我的美好愿望。他把票噙在嘴上,直冲冲地就往里闯。我拉住他,要验票。他就不高兴了,意思是票在嘴上衔着,你还看不见吗?我解释说:“还要看车次和车厢号,以免上错车。”他仿佛受到侮辱般大叫起来:“你们也太吹毛求疵了吧?也太低估人的智商了吧?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无话可说。看来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挥手请他上车。没想到,车门口的渡板把他的脚碰了一下,他大怒,飞起一脚把渡板踢到了车体底下:“什么破玩意儿。”

我上去拉他,没想到他轻轻一甩就甩开了我,钻进车厢不见了。

后面的旅客蜂拥而上,都想抢着上车。我推开堵在门口的旅客,又担心没有渡板旅客会失脚掉到站台底下,只好用身体挡着,把旅客一个一个扶上车。

等旅客上得差不多了,我跳下站台,去捡渡板。这是一个高站台,我小心翼翼地钻下去,在黑乎乎的车体底下乱摸,一边还得提防被那些庞大而坚硬的铁碰伤自己。摸到渡板后,我又费力地往上抬,那渡板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死沉死沉的。爬上来后,我对着车窗玻璃照了照,发现头发也挂乱了,衣服也蹭脏了,两只手更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像刚洗过煤砖似的。

我把渡板扔上了车,心想:“反正旅客也快上完了,渡板摆不摆的也没多大关系,免得你们再把它一脚踹下去。”没想到车长走了过来,厉声问:“你在嘟囔什么?你的渡板呢?”

我只好又乖乖地把渡板搭在了车门口。

2010年7月10日

开车后,列车员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做自我介绍,然后介绍车内装置。

介绍就介绍吧,所有的介绍都是规范的服务用语,背会就行。要命的是,进藏列車上的自我介绍要求用英语、藏语、汉语三种语言,我哪里会藏语和英语啊?

其实,绝大多数列车员都和我一样,也不会说那两种语言,有几个小年轻还好一点,大致能说几句英语。和我一样岁数的大妈们,手里拿着英语和藏语介绍文字,只能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好在,第一趟车,有老师教。老师念一句,我们跟着学一句。只是,跟着老师念完了,我们却没记住一个,只好用汉字做音标,把一段话用一个个毫不关联的汉字写下来。

我也照着老师的读音依葫芦画瓢用汉字注了读音。有了汉字就好办,尽管每一个字都毫不关联,读起来像读天书一样莫名其妙,但我咬着牙死记硬背,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背诵熟练了。刚开始,我还容易把英语和藏语串着念,后来,背的次数多了,我就念得英语像英语、藏语像藏语,听起来蛮像那么回事了。

为了第二天一大早能顺利地向旅客介绍,我们在晚上加班背。半夜一点,我们被车长招到餐车,一个一个地背,能背下来的就去睡觉,背不下来的接着背。

大多数人都能背下来,但磕磕巴巴很不流利,车长便不予通过,继续背。轮到我了,我自信在别的事上笨得要命,但在学习这件事上,我却从来没有落后过。果然,我很流利地背了下来,而且由于背得熟练,我还在语气里加上了感情色彩,英语听起来叽里咕噜的,不像是一个严肃的列车员在做自我介绍,倒像是一个饶舌的妇女在聊天。

车长很惊讶,不相信我能把英语和藏语说得这么流利。她愉快地挥挥手,让我回去休息。

走过好几节车厢,快到宿营车了,我突然想起,我用汉语注音的藏语和英语到底对不对呀?语言是讲求精确的学问,却被我们无知地分割了。我听一位藏族同胞说过,即便是藏语,也分安多、康巴、卫藏好几种方言,安多人和康巴人说的都是藏语,却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话。那我用汉语标注的藏语算什么呢?

我扭头往回走,想找一位藏族同胞给我把把关。

车厢里很昏暗,旅客们都睡了。我穿过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位坐在边凳上捻佛珠的藏族同胞。我把他叫到车厢连接处,很谦恭地请他给我指正指正。

听完我用藏语说的自我介绍,这位藏族同胞露出了满口白牙,他笑着说:“除了个别地方发音不准外,其他还可以。”还说,“小小的一点毛病是有哩,剩下的都好得很。”我问:“可以这样说吗?”他连说:“呀呀呀!哦呀!”

我道过谢,放心地往回走,准备睡觉。没想到车长又传过话来,说还要考景点介绍。

我只好又往餐车走。后半夜了,脑袋和身子都发懵,不知道勉强背会的景点还能不能复述出来。当列车员,如果只是扫地刷厕所,那这列车员也太好当了,问题是,还有数不清的规章制度要背、要记,如安全知识、防火知识、卫生知识、礼仪知识,要求背会的东西太多了。考试更是家常便饭。在车上考,冷不丁地问你一道题,你觉得似曾相识,但就是答不上来。对不起,没有补考的机会,就用考核说话。在车下也考,往往在退勤后,段上突然会打电话来,通知你到段上去考试。

我来到餐车,大多数列车员还在抱着脑袋嗡嗡嗡地背题。对于青藏铁路沿线的景点,我还是比较熟悉的,不用背也能说得出来,问题是,车上给出的那本小册子,从铁路的角度出发,在介绍景点的同时也要介绍修建这段铁路的艰难过程,有大量的数据,这就增加了难度。

我的数据背得很不流利,好在我的景点背得比较详尽,还带了感情色彩,那位年轻的车长放我一马,算是通过了。

2010年7月18日

在高原列车上,列车员最劳心劳力的,除了填健康卡,还有就是照顾重点旅客。

重点旅客绝大多数都是高原反应患者。我不敢怠慢,赶紧拿来吸氧管,插到供氧口上,同时教他们怎样使用。有的旅客高原反应严重,我还得跑去叫随车医生,然后,帮着医生记录心跳、脉搏的次数,血压的度数。又帮着发药,打来开水帮旅客吃药。还要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问候一下。

有一个小孩,从一上车就开始哭闹。车越往西走海拔越高,孩子的小脸紫青,呼吸急促,一看就是缺氧造成的高原反应。我给孩子拿来吸氧管让他吸氧,又叫来随车医生进行了诊治。孩子的脸色慢慢缓和了,哭闹得也不厉害了。我又到餐车给厨师长说明了情况,给孩子安排了病号饭。饭端来后,我看孩子的母亲抱着孩子不方便喂,我又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吃下了病号饭。之后,我拿出来一颗用红锦缎做成的心,别在这对母子铺位前的窗帘上。挂红心的意思,就是说明这个铺位上的旅客是重点旅客,需要照顾。列车上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乘警、检车师傅、餐车卖零食的,路过时都要停下来关心一下,问候一下。

挂完红心回到乘务室,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我把供氧口打开,又吃了两粒红景天,准备再喝点开水休息休息。

然而,我刚端起杯子,就有一个人站在了乘务室门口,一身农民打扮,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茶缸。

“列车员阿娘,把你的开水给我倒给点唦。”

这么大个儿的男人,而且茶炉就在你的身边,你怎么叫我打开水?我没好气地说:“开水在车厢的两头,自己打去!”

“列车员阿娘,你的那个开水把我烫下哩呗。”

“把你烫下着把我不烫下哇?”

“咦,列车员阿娘,你这么别说唦,我们出门人呗,孽障呗。”

“你出门,就一趟,我出门,没趟数。我比你还孽障,自己打去。”

“列车员阿娘,你给我开水不打,就把我渴死了。我死到你们车上,我的家里人就把你们怪给哩。”

嘿嘿,我气得笑了起来。从他手里夺过缸子:“好好好,我给你打,把你别叫渴死。你先到你的座位上等着去。”

他不。等我打完开水端着往前走的时候,他笑嘻嘻地跟在我后面。

我把开水放在他的小茶桌上,转身走开。他又喊:“列车员阿娘!”

“干什么?”

“列车员阿娘,你一点眼色没有。我这么大的个缸子里喝水着,把我的嘴不烫下吗?你再给我的尕缸缸里倒上些。”

我忍无可忍:“哎,你没长手着吗?你自己不会倒吗?”

“列车员阿娘,我们出门人呗,孽障呗。”

“啊,对,你快孽障死了,还有人专门伺候你喝水。”

我把水倒进一只小杯子里:“要不要我喂给你?”

他摆摆手:“我个家喝。”

我瞪了他一眼,才离去。

我听他对周围的旅客说:“我买他们的车票了,他们就得伺候着我。要不,我的那几百大钱儿白花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拿了一瓶罐头来找我:“列车员阿娘,你把这个罐头给我打开个。”

我没接他的罐头瓶,说:“我打不开,我这里没有开罐头的工具,也得用手拧。你一个大男人家拧不开,我更拧不开。”

他就说:“哎,你这个列车员服务态度就差呀。我坐你的车我买了票吔,你当我白坐你的车了哇?”

我瞪他一眼:“是,我知道你买票了,要不你也上不来车。可你没想想,火车把你拉着跑了几千公里的路程,你在卧铺上躺着,免费的氧气给你供着。外面那么冷,车厢里这么热,我们烧的暖气不花钱吗?你吃顿饭也得花几百块吧?你住两晚上旅店也得几百块吧?把你的几百块钱大着。”

他口气缓和下来了:“列车员阿娘,你别怪我唦,我也知道火车票便宜,你们亏着。可是你不知道啊,我们乡里人呗,出趟门不容易。前一阵子我们庄子上的一个人往拉萨跑买卖去了,回来着吹啊。说你们的火车就好呀,开水也倒给着哩,饭也端给着哩,卫生也打扫给着哩,还给发葡萄糖呢。他说那个葡萄糖甜呀,把他的嗓子齁下了。”我说:“干啥给他发葡萄糖了?”他说:“那人头晕了。”

我想起来了,随车医生带的药品里,就有葡萄糖,大概他的那位乡亲高原反应了,人家给了他几支。

他说:“坐你们的车好呀,又舒坦又划来。所以,我也谋上着享受个来了。”

我笑了,这些憨直的农民兄弟,他们对火车原来抱有这么大的期望啊。

我拿出来一颗红心,带他来到他的铺位前,把那颗红心别在了窗帘上。

我说:“你看,别人都没有,就你有。挂上这颗红心,你就是重点旅客了,车上所有的人都会重点照顾你。你的這颗红心比他的葡萄糖荣耀多了。”

他于是精神抖擞地坐在那里,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车快到终点,我去收那颗红心时,他激动得两眼放光:“列车员阿娘,你的这颗红心说实话真是好啊,我坐在这里,啥也没啥,列车员走过来也问我,拿小锤的师傅走过来也问我,警察走过来也问我,医生还给我量了血压听了心脏。车长还和我握了手了呢,还说让我好好休息,有啥事就找她。

我庄上的那个人虽然喝了葡萄糖,可车长没和他握手。这一趟,我可享福了,我回去给他们吹也有个吹头。啊,你们的火车实在是好啊。”

我笑了:“你就可以美美地吹一阵子了。”

我知道,乡下人出一趟远门可真不容易,这颗红心带给他的,也许是他生命中一段特别温暖的记忆。

2010年7月22日

走了几趟车,我便发现了一些规律,本地人进藏,多半是去做生意的;外地人进藏,几乎全部都是来旅游的。

旅游的人第一次来到高原,看到与他们的家乡截然不同的景色,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对什么都充满新鲜感。

他们在进藏之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从网上、书本上查了一些资料,知道如格尔木、可可西里、唐古拉山、那曲镇这些大的概念。然而一进入实地,他们还是觉得书上的描写太笼统了,有的人茫然,有的人震惊。

或许是“看景不如听景”,他们对青藏高原的神秘抱着太大的好奇心,然而,隔着车窗一看,不过如此。除了草原就是沙漠,雪山在远处游走,连绵不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世骇俗、波澜壮阔,便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实际上,青藏高原的神秘,不是用眼睛看就能看见的,而是要靠心去悟,去感受。

每到一处景点,我都会作景点介绍。但我们的景点介绍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旅客要么不爱听,要么不相信。比如,我在介绍措那湖时,一般都会说:“措那湖是我国黑颈鹤繁殖基地,每年,有多少只黑颈鹤……”旅客们一般都望着浩瀚的湖面寻找黑颈鹤。但多数时候,他们都找不到黑颈鹤,于是,就有人焦急地喊:“哪呢哪呢?哪有什么黑颈鹤?”有的人还生气地说:“吹牛!”

我常常感到好笑,措那湖多大呀,从车窗里看到的,只是湖面一隅。难道你们看不见黑颈鹤,它就不是黑颈鹤的繁殖基地了吗?

这就是到高原来旅游的尴尬之处,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的旅游与高原的宁静、旷远和博大形成强烈的反差。

有一位女旅客,她大概属于学习型人士,从开车不久,就追着我询问高原上的事情,我作景点介绍时,她甚至拿出录音笔录了下来。只可惜,她对高原了解得太少,她的思维总是停留在她们家乡的空间里。

有一次,她举着照相机兴奋地对我说:“看,我拍到藏羚羊了耶。”我接过来一看,原来她拍的是当地牧民放养的牦牛。我不禁哑然失笑,真是牛马不分啊。我告诉她:“藏羚羊跑得可快了,你必须瞅机会抓拍,哪有这么悠闲地吃草的?”她固执地说:“就是藏羚羊嘛。我上网查了,藏羚羊都是群居的,我看见的就是一大群藏羚羊。”

我只好说:“再看见藏羚羊时,我指给你。”

她又追着我问:“可可西里在哪里?”

我说:“我们现在就在可可西里啊。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全部都是在可可西里。”

她说:“你在骗人吧?我怎么没看见可可西里的标志呢?”

唉,这个城市女子,她把可可西里当成了长江或东湖了,非得要造个大桥或指示牌出来,以壮威名。

我说:“可可西里大呀,几万公里,跨着好几个省区,你上哪儿做个标志去?这里又不是公园。”

火车翻过唐古拉,海拔在慢慢下降,她也不太难受了。只要一缓过劲儿来,她又凑到我身边问这问那。

有这么一位对青藏高原如此感兴趣的旅客,我就拉着她来到车窗边上,指着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草原,给她讲高原上的故事。

我告诉她:“每年的七八月份,这片草原上会举办盛大的赛马节,到时候,成千上万的牧民群众从各个放牧点汇集过来,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带着帐篷行李,在这里居住下来,天天唱歌跳舞,看赛马,比过节还高兴。”

赛马节上不光是赛马,还有赶集的小商贩,带来各种各样的生活物资,兜售给远道而来的牧民。赛马节也是姑娘小伙子们谈情说爱的绝好机会。赛马节还是格萨尔弹唱艺人展示歌喉的宽阔舞台。所以,一年一度的赛马节,也是牧人们采购商品,为自己已成年的孩子挑选对象,聆听格萨尔故事的年会。

我还告诉她,在这片草原上,藏族同胞除了放牧,他们还有一项重要的生计,那就是贩盐。这里不产粮食,他们就从遥远的盐池或盐井里掏出盐来,再长途跋涉,到更遥远的地方,用盐换取粮食。所以,这里常年行走着一支由牦牛和马匹组成的盐帮队伍。

现在虽然修了公路,有了汽车,但古老的盐帮依然存在。在盐帮里,又有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比如,一支由清一色的男人组成的盐帮队伍,却一律按家庭划分,设有“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哥哥”“嫂子”等角色。“爸爸”统领盐帮队伍的全部事项,“妈妈”则负责盐帮队伍的生活,“哥哥”负责马匹,“嫂子”负责做饭。而且,在帐房内,各人坐的位置也不一样,扮演女性角色的队友,就得坐到女人的位置上去。在盐帮队伍里,每个男人都煞有介事地承担着自己的角色,并且认真负责地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他们认为只有这样,采盐才会顺利,才能换回更多的粮食。

她望着窗外一望无际、杳无人烟的大草原,脸上全是感慨。

我指着草原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告诉她:“这些美丽的野花中有一种最鲜艳的花,叫狼毒花,有剧毒。但聪明的藏族同胞取它们的根茎制作成纸,做出来的藏纸经久不坏。因为这种藏纸里有狼毒,就不会招致虫子叮咬。这种藏纸非常珍贵,一般都是用来写经文的。”

她瞪大了眼睛:“啊,这样的啊。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呢。”

我说:“藏族文化博大精深,也独具特色,我仅仅知道一点皮毛。你走一趟西藏,就會了解到许多藏族文化的。”

她深深地点点头。

我看她和绝大多数旅客一样,戴着遮阳帽、墨镜,用三角巾包住脸颊,穿一条宽松的七分裤,就笑着说:“你这是典型的顾头不顾脚呀。高原上的紫外线强烈,可也不是只晒头不晒腿啊。”她连连点头,说下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条长裤。

由此,我们聊到了拉萨的旅游,我告诉她:“在拉萨,会一两句藏语也是很好的,可以和当地居民进行简单的交流。”她又缠着我教她藏语,我便教给她一些简单的称谓,比如,奶奶叫“阿莫啦”,姐姐叫“阿佳啦”。我告诉她:“一定要发音准确,如果不小心把阿佳啦叫成阿吉啦,那就不是姐姐,而是成了老婆了。”逗得她哈哈大笑。

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一有空闲,她就过来和我聊天,问这问那。我也非常喜欢她,尽我所知道的,给她讲解。她常常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在火车上学到了这么多藏族文化。

车快到站时,她拎过来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满满的筒装八宝粥和水果。她说她要跟旅行社走,路上吃团餐。这些东西沉,非要送给我。我不留还不成,还说不留就是看不起她。我只好留下了八宝粥,把水果还给她,说:“在高原上,一定要多吃水果。你不要嫌沉,到时候你就知道水果的重要性了。”她听了我的话,把水果拎了回去。

等旅客下完车,我收拾车厢里的备品时,发现意见本上写着她的留言:本车厢列车员气质高贵,端庄典雅,讲解旅途景点非常仔细周到。

每一趟走车,旅客都会写下留言。一般的留言无非写一些“服务周到,提出表扬”或者“能及时叫来医生,对工作认真负责”之类的话,这么好的溢美之词,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我告诉他:“你们的合格了,不用重填。”

这位老人突然高兴得跳了起来,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噢,我写得好,我合格了,不用重写了。”脸上的皱纹都乐开了花,白头发一跳一跳的。

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性情中人,所以,我也喜欢他的直爽,不娇柔,不做作。

2010年8月7日

唉,人老了,记忆力也减退,我写的是列车员日记,怎么尽说些旅客的事呢? 东拉西扯、本末倒置。

现在,说说我自己的事。

当列车员的经历远没有旅客想的那么轻松自如。打扫卫生、送开水、开关车门,那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最主要的是操心啊。一节车厢六十个人,两节车厢一百二十个人,要全程负责他们的旅行安全。

车一过昆仑山口,就有人开始高原反应了。我忙不迭地跑着拿氧气管,打开供氧口,帮助他们吸氧。没有高原反应的旅客满是傲骄的神色:同样是上高原,我怎么没有高原反应呢?明显我的身体好嘛。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女旅客难受了,但她又有点担心,便跑过来问:“吸一次氧要多少钱?”我说:“不要钱。”她又问:“那吸氧管呢?”我说:“也不要钱,免费的。”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那快快快,我缺氧了,赶快给我插上吸氧管。”

我给她插上了吸氧管,她躺在铺位上美美地吸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周围的旅客都跑过来找我要吸氧管。一听说吸氧是免费的,不管有没有高原反应都想“享受”一下这个待遇。

我便耐心地给他们解释:“吸氧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并不是解决高原反应的根本办法。上高原,就要从火车上一点一点地适应,才不会在下车后有太大的反差。要是从火车上吸足了氧气,下车后高原反应反而更强烈。到时候你怎么办?总不能走到哪儿都背一个氧气袋吧?”

然而,我的劝阻起不了什么作用。旅客依旧我行我素,拼命吸氧气。有几个还嫌我啰唆了,说:“又不是你家的氧气,你管我们吸多少呢。怕麻烦你别干列车员啊。”

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旅客的高原病。有的旅客不舒服了就来找我们,这样还好办一点。而有的旅客好要面子,难受了也不说,只是自己默默地忍受。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旅客,所以不停地巡视车厢,对每一个旅客的坐卧起居都了然于心。如果发现哪个旅客长时间睡着不起来,我就心惊肉跳的,赶紧把他拍醒。而绝大多数时候,这些旅客仅仅是在睡觉,什么事儿都没有。把人家拍醒,人家当然不高兴,就冲着我发火。我虽然挨一顿骂,但看到旅客安然无恙,也不会感到有多委屈。

除了操心旅客,另一件最头疼的事,便是开车门。开关车门,放旅客上下车,这是列车员最基本的工作,无须担心。然而在高原上,对我来说,开一次车门无异于受一次惩罚。白天到站还好一点,还多多少少有太阳晒着,夜晚到车站,一开车门,外面的冷风飕飕的。德令哈的到站时间是半夜四点多,第一趟走车时,我没弄清楚,还正正规规地放上渡板,铺上红垫子。结果,没有一个旅客上下车,我在车门口站了六分钟。就这六分钟,把我从里到外都冻透了,不能活动。再后来,我感觉血液也凝固了,整个人杵在车门口,动不了了。开车铃响了,我一动不动。还是站台上的站务员看出了情况,她跑过来把我扶进了车厢,又把渡板、迎宾垫都拿了进来。

赶快吃药,喝开水。卧铺车厢的暖气烧得很热,我就坐在边凳上,腿脚紧挨着暖气片。即便这样,到天亮时,我还是感冒了。

一路上所遭的罪自不必说。

返乘时,那位站务员就站在我的车厢门口,一看见我,笑着喊:“你还活着哇?”

我说:“你放心,我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你。”

想不到的是,我和这位站务员竟然成了好朋友,每次路过时,我俩都要亲热地聊几句。

在德令哈站,因为上下车的旅客少,可以不下车。而在格尔木站,则必须下车站着。

格尔木是个大站,火车要停靠20分钟。说是大站,其实也没有多少人上下车,主要是要换车头、上水、吸污车运送垃圾。

所以,我们就要在车门口定定地站立着等候二十分钟。

上行的车是清晨到,朝阳刚刚升起;回来的车是黄昏时到,晚霞正要隐退。两个时间都是一天中比较寒冷的时候,我们站在车门口,任小风嗖嗖地吹着,冻得哆哆嗦嗦,嘴唇乌青。

这时候,我常常想起在南方的车站上,旅客们人山人海地挤火车的情景,我声嘶力竭地查验车票,维持秩序,身上的汗把铁路服都濡湿了。每一次到站开关车门,都像进行一次严酷的战争。而在这里,我们经历的却是另一场“战争”的考验,那就是寒冷和等待。

在寒冷中等待的时间真漫长啊,感觉开车铃声总也不响起。

下一趟走车,我就穿了一件棉袄。棉袄上面打领带,再套上铁路服。

2010年8月11日

在高原列车上,辛苦劳累,照顾旅客都不是最困难的事情。列车员最畏惧的,除了车门口的寒冷之外,就是吃饭了。

说实在的,列车上的伙食是不错的,这些美味佳肴若是放在平原地区的列车上,我们会顿顿吃得一干二净。可是在高原列车上,越是好吃的食物,吃了越不好消化。虽然我们来回穿梭,适应能力强一些,但我们也是人,而且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我们也同样经受着高原反应的痛苦。我不知道别的列车员高原反应是否厉害,反正我是每趟车都难受。上行的时候面色苍白,嘴唇乌青。十个手指尖突突突地跳着,胀得生疼,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到指尖上去了,要从这里喷涌而出。而回来的时候,由高海拔地区向低俯冲,随着列车的颠簸,我的耳朵也会嗡嗡嗡地响。有时候响得厉害了,便感觉耳朵里发出咔咔的声音,而且这种咔咔声特别巨大,就像用斧子把头盖骨劈开了一样。我很担心我的耳朵会不会聋掉,脑浆会不会被摇成稀粥。

每當这个时候,我便抱着脑袋顺墙蹲下来,咬紧牙关,闭着眼睛,让耳朵里咔咔的响声尽快过去。

我们八个小时一换班,接班和交班前都要吃饭。每次我都没心思吃。接班前若吃了饭,工作时就要来回奔走,吃下去的食物就会化成一股股酸水,害得我一趟一趟去卫生间吐。交班前更不能吃,因为吃完就睡下,胃里的食物不消化,只感觉到胃胀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而车上的休息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啊。在走车的那段日子里,我似乎是依赖上了药物,我宁愿大把大把地吞吃各种药片,也不愿意吃饭。

我发现大多数列车员也和我一样,吃不下更多的饭。大家只是神情疲惫地喝一点稀饭,就盼着车长发话,赶快去睡觉。车长就逼着我们吃饭,不吃不让睡觉。餐车也想尽办法改善伙食,每一顿饭都做得很丰盛。

不怪车长厉害,也不怪餐车不努力,更不能怪列车员们矫情,这一切都是高原的环境造成的。

有一次,我们睡觉起来后准备接班,时间好像是半夜十二点,餐车给我们端出了米饭和炒菜,因为我本身不爱吃米饭,就没吃,只喝了一点点汤。车长看见了,就指着我说:“吃,必须吃!”恰好,厨师又端出来一大盆米粉,牛肉辣酱闪着金红色诱人的光芒。我平时特别喜欢吃辣椒,就捞了一碗,还特意多舀了些红汤。车长这才满意地笑了。

结果,那碗牛肉辣酱米粉在我的肚子里摆起了道场,闹开了天宫,我先是胃里火辣辣地灼痛,之后,又翻江倒海地闹腾。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呕吐,吐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手脚冰冷,脑袋发热,汗水把头发都浸湿了,头发就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我洗了一把脸,趴在洗手台上喘息。抬头看看窗外,窗外的夜色黑得像一片深渊。我突然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2010年8月19日

听车班的那些老列车员们说,现在列车员的活儿好干多了,不用到车库里看车,也不用大扫除,开车前和到站后的活,都由保洁员们来干。

我不知道以前的老列车员是怎么干的,我上车时,始发车两头的大扫除工作的确不用我干了,我们只需和保洁员做一下交接工作。

在始发站西宁,我和保洁员们打交道打得少。因为我们到车库里上车时,保洁员们已经把车厢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床单被罩全部换过,卧铺上的被子叠得四棱四角,像刀切的豆腐一样。保洁员们都已经收拾好工具备品,换好衣服,就等我签个字。

我只记得经常在我这节车厢里干活的是两个农妇。她们干活利索,人也踏实。她们见我从不挑她们的毛病,也不让她们返工重干,就对我格外友好。其中一个见我脸色不好,就常对我说:“你应该上医院看个去。”还给我推荐哪家医院的哪个专科好,很是热心。

下一趟再见面时,他就会问我:“你医院里去了没?”我若说没去,她就摇头叹息:“唉,不当人。”我要是说去了,她就很高兴:“我推荐的那个大夫看得不错唦?你看你的脸色好多了。”

而在终点站拉萨,我们和保洁员们打的交道就比较多。

这里的保洁都是清一色的藏族年轻人, 我们一般都是两班倒,到站后一个班下车到公寓休息,一个班就留在车上看车。如果是留下来看车,就要和保洁员们一起待上几个小时。

在我的车厢里干活的是两个藏族小姑娘,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就一律叫卓玛。把胖的叫大卓玛,瘦的叫小卓玛。有时候,还会有一个男孩也帮着干,我就叫他扎西。

我们的关系处得非常好。大卓玛每次上车,就先冲着我大喊一声:“阿佳啦。”小卓玛和扎西则羞涩地笑着。她们的眼睛非常美丽,像高原上的蓝天一样纯净。

有一次,我看见她们干得很辛苦,满头大汗的,就非常不忍,劝他们休息一会儿再干。小卓玛说:“阿佳,我们不累,就是渴,太渴了,要是有一点水喝就好了。”

列车进入车库,检车师傅就会关闭主电源,电茶炉就不能工作了,因而没有水。我就到餐车去给她们买水,餐车值班的厨师说:“妹子啊,咱家车上没有便宜的水,你可考虑好了。”我说:“贵就贵吧,那些孩子们很辛苦,再别让她们渴着。”她就给我拿了几瓶水,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

卓玛喝着我从车上买的饮料,一个个小脸通红。

干完活下车时,小卓玛找到我:“阿佳,这是我家的馍馍,你尝一尝。”边说边递过来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块厚厚的锅盔,烤得两面金黄,中间是暄软的面瓤。我掰下来尝了一块,就吃出了一股纯正的小麦的味道。我知道,这是高原上浓烈的太阳烤出来的籽实饱满的麦粒磨成的面粉,有一股醇厚的香味。

还有一件事,也很让我感动。

保洁员上车打扫卫生时,收垃圾的人也同时上车,把装在黑塑料袋里的垃圾卸下车,运送到垃圾场去。

我一般会给两位卓玛做好准备工作,该换的卧具,我提前清点出来;要用的垃圾袋,我也会提前拿出来。她们擦洗完垃圾桶后就可以直接往上套袋子了。

我点完垃圾袋后,就把装垃圾袋的袋子随手扔在了地下。没想到,那收垃圾的工人把那一袋垃圾袋也当成垃圾收走了。

等卓玛擦洗完垃圾桶,开始套垃圾袋时,那个装垃圾袋的袋子找不到了。大家这才意识到,垃圾袋可能已经下了车,被送去了垃圾场。

没有垃圾袋,就意味着我回去的路程中有两节车厢的垃圾无处可放。车上的垃圾制造量非常大,尤其是吃饭的时间,有方便面桶,还有数不尽的零食的包装物、饮料瓶子……

没有垃圾袋,这一路上可怎么办哪?

我问扎西:“垃圾场离这里有多远?”扎西说:“很远,有十几公里路程。”

我说:“我现在下车,堵个出租车去垃圾场,找回来。”

大小卓玛同时看了看窗外,摇了摇头。

我也明白这不现实。

列车在拉萨站下完旅客后,会很快开进车库。而车库,离拉萨站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已经到了拉萨很偏僻的郊外了。何况,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多了,车库内又没有灯,我怎么跌跌撞撞地走到站場外面?就算到了外面,出租车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拉活,所以,我根本堵不上车。就算我幸运地堵上了车,到了垃圾场,可垃圾场那么大,黑灯瞎火的,我怎么能在那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中翻找出我的那一袋垃圾袋?

我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夜色,一筹莫展。

大卓玛说:“阿佳,你不要着急。那个收垃圾的人我认识,我给他打个电话。他到垃圾场后还要解开所有的袋子翻找饮料瓶。你的那一袋新垃圾袋他肯定能发现。就是时间隔得这么久了,不知道他回家了没?”

于是,卓玛给他打电话,我在旁边双手合十,强烈祈祷那个人不要回家。

没想到那个人果然还没有回家,还在垃圾场里捡瓶子,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的那袋垃圾袋他也发现了,保存完好。只是,天太晚了,他不想再送回来,让我们自己去取。

“怎么取回来?”我担心地问。

扎西说:“我让我的弟弟去取吧,他有摩托车,跑得快。”

于是,他又给他的弟弟打电话,用藏语说了很长时间。

扎西的年纪就很小,看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他的弟弟肯定更小,正是贪瞌睡的年龄,却被我们半夜三更地折腾起来,给和他毫无关系的火车跑腿办事。

打完电话之后,我们就坐着等。扎西玩他的手机,不时地嘿嘿直乐,露出一排小白牙。两个卓玛吃酸奶。我则望着窗外,耳朵竖起来,捕捉着摩托车的声音。

车窗外,一群工人正在清洗车皮。他们举着长杆子,用蘸了清洁剂的大刷子刷洗车体,刷完后,又举着高压水枪冲洗。外面水花四溅、烟雨迷蒙,水顺着车窗淌下来,好像在下暴雨。

我这才深深地体会到,一趟火车能跑起来,该有多少人在为它默默地付出,默默地奉献啊,除了机车工电辆几大主业外,仅仅是后勤单位,又有多少人在围着它转呢?包括和铁路毫无关系的扎西的小弟弟。

这些年,铁路运量紧张,一票难求,有多少人不理解,在抱怨铁路,谩骂铁路。可又有谁能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多少铁路职工在荒山野外,在深山峡谷,在高原天路,在只要有铁路经过的地方,不管有多难多险,都在默默地守护着铁路,用自己超负荷的劳动保证着铁路运输的安全?寫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

扎西的弟弟打来电话,说他到了,可站场内看守门卫的人不让他进,让我们自己下来取。

我要去,可扎西已经灵巧地跳下车,跑出很远。

我的一大袋垃圾袋找回来了,完璧归赵。

感谢你们,淳朴的藏族弟弟妹妹们。由于语言不太通,我们交流很少,我甚至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但我一直深深地记着你们的情谊,至今难忘。

2010年8月23日

如果不在车库看车,那么下车后,我们就到公寓去睡觉。

火车在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才出发,就算我们提前两个小时上车作业,我还有整整一上午的休息时间。

这一段时间,我们一般跑到拉萨市区去游玩。

有些列车员喜欢去八角街,买喜欢的藏族饰品、披肩或者藏药。我刚开始也喜欢往八角街跑,喜欢看琳琅满目的藏饰品,喜欢看大昭寺门前的人群。然而去的次数多了,就想到别的地方去看看,不愿意总在一个地方转悠。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西藏博物馆和西藏大学。这两个地方,距离不长不短刚刚好,一上午时间可以完整地看完一个地方。而且,最吸引我的,是这两个地方都免费开放,可以随便出入。我就选择一趟去看博物馆,下一趟去看西藏大学,来回轮换,乐此不疲。

其实,真正能了解西藏文化和历史的,是在西藏博物馆。西藏博物馆,展示的是各个阶层的历史文化。我尤其喜欢看那些民间艺人创造出来的神秘而又灿烂的藏族文化。

西藏博物馆非常大,楼上楼下有很多个展厅,我就在这些展厅里慢慢地游走,看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藏族文化太辉煌灿烂了,灿烂得常常使我目眩。仅以造像艺术为例,就有泥塑、石刻、木雕、铁铸、铜铸、金铸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佛像、金刚、民间人物。有彩色的,也有本色的。件件都做得精美异常,让人叹为观止。

在西藏博物馆里,造像艺术仅仅是一小部分展品,还有大量别的艺术品。以前我特别喜欢看各种鉴宝节目,看着人家拿着年代久远的古玩字画去鉴定,常常慨叹自己怎么没有一件年代稍微久远一点的物件,哪怕小时候扎过的红绸带也好啊。后来,我改变了收藏观念,喜欢珍贵的文物,不一定非得要据为己有。凡是我看过的,我就认为是我珍藏的。我看见过那么多珍贵无比的藏族文化精品,我也算是一个大收藏家了。

西藏大学稍微有点远,所以我去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每隔一段时间,我还是喜欢跑到西藏大学里面,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当然,孩子们青春活泼的身影和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是吸引我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我喜欢去西藏大学的图书馆,这里有很多市面上见不到的珍贵图书。虽然,我不是人家的内部人员,借是借不出来的,但随手翻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还喜欢蹲在图书馆制作的展板前,细细地观赏每一幅图片。由此,我了解到了很多这个学校的历史。

看书累了,我就到学校的生活区去,从学生食堂内买一份改良过的藏餐,就是带有藏餐的性质,但口味和制作工艺更符合大众化。我端着餐盒边走边吃,看男孩子穿着背心裤头打篮球(在拉萨,我只看见过西藏大学的学生们穿得这样单薄)。看女孩子穿着美丽的民族服装,夹着书本,三五成群地走过,身后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通常坐在路边的木椅上,专心对付餐盒里的食物,攥着一块硕大的羊骨头,像狼一样啃着,全然没有了矜持和斯文。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所以,我不怕别人笑话。

偶尔,我也会到罗布林卡去看看,我对那里的各种颇章已经非常熟悉了,不用再看。罗布林卡吸引我的,是那大花园里的各种鲜花。这些花卉不是热带植物,也不是高原植物,我说不上它们是从哪里生长起来的,但它们却开得那么艳丽,那么繁茂,那么玲珑剔透,那么娇艳丰韵。隔上一段时间,我就要去看望它们一回,看它们的花期有多长,结出的籽实又是怎样的。

在罗布林卡,还有一样吸引我的事情,便是藏族同胞的放生。在大花园中,有一汪碧绿的湖水,还有各种沟沟汊汊通到湖里。放生的人多是老人或孩子,他们提着塑料桶,拿着漏网,把小鱼一条一条地投放到水中。看着他们虔诚的神态,就会引发出我的许多感慨。看他们放生,我的灵魂也会受到一次洗礼,对大自然、对生命增加一份敬畏。

2010年8月27日

八角街还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因为八角街上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饰品店和服装店,这些都是女人的最爱,我即便什么都不买,也喜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走看看。

转的时间长了,就找出门道来了。我不再热衷于购买藏饰品,而是购买一些藏香、印度牙膏和香水,还有尼泊尔来的披肩和锡瓶。在一家路边小店里,我发现了这些物品。老板是一位藏族同胞,卖的几乎全是好货,而且价格也还算公道,我能承受得起。

我喜欢从他这里买几盒香味馥郁的藏香,把它们放在衣柜里,衣服上就有一股淡淡的充满异国情调的香味。再买一瓶外国香水,但我没有勇气喷在身上,而是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喷一喷,这样,我就不会整夜整夜地失眠了。印度牙膏也是我喜欢的物品,每次都要买几支。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印度牙膏的神奇作用,是这位老板推荐的,我买了一支,一试,才发现这种不知道添加了什么药材的味道辛辣的牙膏有多么好用。我不但自己买,也赠送给家人和朋友。披肩和锡瓶买得少些,每次都是拿在手里看一看,摸一摸,绝少有下决心掏钱的。

老板就给我推荐别的东西。有一种德国的黑巧克力,不贵,但也不便宜,我不想买,但一想到孩子放假要回来,就下决心买了一盒。还有一种墨西哥的果脯,据老板说好吃得不得了,我暗想我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去墨西哥了,那就尝尝它的物产吧,于是又下决心买了一袋。老板又拿出了一袋小食品,我急忙摆手:“再不敢买了,我没钱了。”

老板笑嘻嘻地说:“这个不用买,我送给你的,你先尝一尝,好吃了再说。”

这位老板就是这样,每次都推荐新物品,价格也不算太高,慢慢地诱惑着我买他的商品。有时候,闲下来算一算账,才发现我的高原乘务费几乎都送给他了。

从这家小店出来,我通常还要到藏药店和土特产品商店去转一转。我喜欢买一点红景天和松茸。紅景天是必不可少的,走车必须带上它。以前都是买成药、胶囊或口服液,但太贵。后来我在药店里发现了它,就每次买一点,泡水喝,又便宜又正宗。而松茸就是生长在松树底下的一种蘑菇,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美味佳肴,好吃得不得了。我喜欢买林芝产的松茸,因为林芝是西藏的“江南”,有很多原始大森林,出产的松茸个头大,品质好。

把松茸切成碎丁,和肉末、辣椒一起炒成辣酱,这种辣酱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是我最喜欢的调味品。

买完东西,心满意足。如果时间尚早,我会找一家甜茶馆进去喝杯茶。拉萨的甜茶馆一般都有自己固定的客人。客人把自己的茶具放在茶馆里,来喝茶的时候,茶馆老板便会从各种茶具中准确地找出这位客人的杯子,为他斟上茶,从不会出错。

我没有茶具,就借用茶馆的小龙碗,再买上一暖瓶甜茶。对了,甜茶馆的茶都是以暖瓶计算的,分什么8磅、12磅、16磅之类的,我也没太记得清,反正我是每次都要最小号的暖瓶,自斟自饮。

甜茶其实非常好喝,一点都不膻。如果再配上一碟干果或一碗糌粑,那更是一种享受。一壶茶喝完,我胃里发热,头上冒汗,全身上下都舒坦。

之后,便拎起购买的大包小包准备回车上。每当走过大昭寺广场前面的那块镶嵌在石头里的木牌:世界历史文化名街,我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感动,一种自豪。世界历史文化名街,我却像赶集似地隔几天就来一趟。要不是有了青藏铁路,要不是让我走车,我哪有机会到这里来啊?想到此,我对走车的劳累便会减少许多。

拉萨的阳光是热情似火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心情也会像这灿烂的阳光一样明丽起来。拉萨的阳光、蓝天和白云,是高原上最美的风景。

2010年9月5日

火车在黑夜中狂奔,它的奔跑声划破了这无边无际的宁静。

我坐在乘务室里,趴在车窗边看外面的黑夜。

高原的夜晚,并不像影视片中表现的那样,繁星闪烁,夜色如水,一弯残月挂在清冷的天边。

我看见的高原夜色,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得分辨不出任何东西,仿佛就停留在一个地方,只有火车奔跑的声音,在耳边空洞地回想。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草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白天看见的藏羚羊,此刻,在哪个山洼里栖息?跟着藏羚羊跑的草原狼,它们又在干什么呢?是头枕着尾巴睡着了,还是两眼冒着绿光在追逐?还有,草原上的湖泊,它们在暗夜中还在微微泛着涟漪吗?湖中的小鱼,它们是睡着了,还是在继续游动?连着湖水的河流,它们一定还在永不停歇地流淌着,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从不停下自己奔走的脚步,它们唱着快乐的歌谣,顺着它的先辈们流淌出来的河床,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亘古不变。这些河流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又在什么时候开始干涸,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过它们。相反,倒是这些河流,它们见证了草原上的多少变化啊。它们看着一年四季的风云变幻,雪花在它的身边飘舞的时候,它在赶路;鲜花在它身边开放的时候,它也在赶路;藏羚羊跑过它的身边,去遥远的地方生儿育女的时候,它依旧在赶路。只是,它在匆匆的旅程中不经意的一瞥,就看出了哪只藏羚羊带着孩子平安回来了,哪只藏羚羊的宝宝却不幸夭折。

它相信这一切都是宿命,是上苍的安排,所以,它从来不说,只是赶自己的路。

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它们还如往常一样赶路。只是,它们可曾知道,在同样的暗夜中,在同样的荒野中,有另外一个生命也深深地牵挂过它们。它们可曾听见她深深的叹息?

忽然想起,曾经在青岛的海洋博物馆里看过鱼类表演。在一间四面环水的屋子里,我们隔着玻璃观看各种海洋生物。那些热带鱼真漂亮啊,舞动着美丽的鳍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着。投放饵料的时间到了,就有饲养员打扮成人鱼小姐的样子,背着饵料筐和氧气瓶进入水族世界中。那些鱼一看见人鱼小姐,可能是条件反射,它们一下子把她包围了。那饲养员故意躲开它们,每次也只投放很少的一点饵料,鱼儿们就追逐她、包围她,她游到哪里,鱼儿们就跟到哪里,以此制造出一种表演的氛围。

在外面观看的人就很兴奋,又是鼓掌又是拍照,又是对着四处舞动的人鱼小姐和鱼儿们打口哨,都觉得这次参观很值得。

我望着这些抢食的鱼儿,忽然觉得很玄妙。我们在看鱼,可是鱼知道我们在看它们吗?在它们的眼里,那位穿着人鱼服装的饲养员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它们观赏过她吗?再进一步说,如果鱼儿能看见站在玻璃房外面的人类,那么,在它们眼里,人类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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