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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组诗)

2021-02-28高鹏程

文学港 2021年10期
关键词:诗歌

高鹏程,1974年6月生于宁夏。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21届青春诗会成员。著有诗集七部,以海洋诗歌、县城系列和江南、西北边地文化文化系列诗歌写作引起较大反响。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红高粱诗歌奖、国际华文诗歌奖首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十佳诗集等奖项。

秋风赋

蟋蟀叫了几千年,有谁仔细聆听过那些叫声里

某种

执拗的东西

蝉鸣三月,有谁留意过那最后一声

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赞美萤火虫的人,谁用目光,搀扶过那一盏

跌跌撞撞穿过雨夜的微弱小灯?

大地上辛苦的喧嚣似乎尚未减少,山间坟茔的

沉默已日渐密集

秋风急,秋风凉,秋风中

有多少歌声的遗产没有被来得及继承,又有多

少难言的悲怆被落叶一样扫除

一代一代,无声无息

不要轻易地谈论孤独

张爱玲晚年深居死后一周才被发现

2006年初,乔伊斯·文森特在伦敦寓所被发

现时

已成骨架

医生推测她死于2003年

三年来,陪伴她的电视一直开着

1969年,阿波罗11号发生故障,

迈克尔·科林斯独自在月球背面的

太空指挥舱度过了人类历史上最孤独的48小时

1957年11月,苏联卫星发射,一只名叫莱

卡的流浪狗

被送上太空,最终不知所终

1992年,一头名叫爱丽丝的灰鲸

被发现持续发出52赫兹的鲸歌,但20年来

从无回应

他们从来没有说出过孤独,因为无可倾诉,

因为不自知,因为无法说出,因为无人倾听

回 声

钟子期死后,伯牙为何断琴?

登上幽州台的

陈子昂为何独怆然而涕下?

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也许在

很多世纪以后才有回应,也许永远不会

“有谁听到过一只手拍出的掌声?”

陈子昂之后1000年,孤独的昌耀才听到地球

那边

密西西比河的风雨

七夕,仰望天幕的人啊,请仔细看看

天琴座和天鹰座吧

有两颗星,相隔16光年

也就是说,以光速来算,它们彼此凝视的目光

也要在16年后才能相互感知

山中一日

有一年,我在附近的一座大山里面闲逛

追著一只蝴蝶误入到了一处山坳。

大朵的辛夷在枝头开着,地上铺满了紫色花瓣。

那只蝴蝶忽然不见了,草丛中露出了几厝荒弃

的坟茔

我忽然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寂静。

转过身去,我看见生活的地方,只是很远处

隐约的几户人家

几粒更细小的人影在进进出出

空气中浮动着某种透明状的波纹

已经变得不怎么真实

我忽然看到了另一个我,那个正在生活中的我

我试图呼喊,但发出的声音过于细小

并不被听见

就这样,在一个山中的午后,

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看着远处的那个我,在浮

沉、辗转

很快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而我也似乎隐约感到了什么是奔波一生的徒劳

什么又是转瞬即逝的无常。

细雨海岸

……细雨中的眺望,隆起的岛礁仿佛

平静记忆里陡峭的部分。

其中的一座,叫做情人岩。

据说是因为从某个角度看过去,

像一对情人在相互拥抱、亲吻。

(但从我这边看过去,它只是一座普通的礁石)

很多事情,只要稍稍改变角度,就已大相径庭

何况还有漫长的时间,风、雨水和海浪的凿子

日复一日地雕凿,即便相同的角度,恐怕早已

面目全非。

此刻正在下雨。局部的雨,

下在局部的海域。包括这座礁石

而海面平静,仿佛在极力掩饰

无法得知,那些隐藏在海底的事物是否仍然

保有着初心和激情

就像此刻,一个眺望它的中年男人

当年的喷薄、碰撞,早已化作冰冷、沉寂的礁石

但却在记忆中,顽固地保留着某种滚烫、灼热

的属性。

庚子冬,汨罗江畔逢雨雪,

想起大历五年的冬天

前往屈子祠的途中,忽然下起了雨夹雪

又湿又冷的天气

和大历五年的冬天有什么不同

搁浅在冷雾中的小船

和出现在那年冬天江面上的孤舟

又有什么不同

大历五年冬天,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彼时的人们一无所知

整个帝国都在风雨中飘摇,

没有人注意到,汉语江面上

一盏瑟瑟发抖的渔火,

我们只是从后来的史书上看到这样的记载:

一代巨星就此陨落——

是的,巨星,所有的记载都毫无异议地动用了

这一大词

但在彼时江面上,只是一盏又瘦又小的渔火

因为雾气笼罩,我们竟然看不清

它究竟是耒阳江还是汨罗江

我们只是在后来知道

大历五年冬天,一盏原本不该

过早熄灭的渔火

熄灭了

这就是诗歌的命运:它能用词语建造广厦和理

想国

它能够安放一个又一个庞大的时代

却无力守护自己怀中

一盏渔火的跳动

辛丑初夏

过乱礁洋兼致文天祥

无数世事,已经化作远逝的潮烟。

你写过的诗句仍旧在这里激荡。

金瓯残缺,一个时代都在随波逐流

而你在软泥般倾倒的时局中,看到暮晚

仍有可能到來的雄潮

和德祐二年春天的光景不同

此刻的乱礁洋面风浪暂歇,仿佛一面

特意被空出来,等待书写的册页

人生海海

一代又一代人辗转死去。但正如你的描述

无数滚滚流逝的头颅里,总有一些不肯随之浮

沉的丹心

跃出海面

映照着属于他们的汗青

相对国家危亡,

仙子国里的千崖玉界和万象画图即使再美

也无法挽留你的一叶孤篷

沿岸的云气只能目送你

去另一片汪洋,那里,将有更加不朽的诗句等

待你完成

百床博物馆

有一百张床,就有一百种睡眠。

一百种喘息、梦和病痛。

一百种不同的人生。

幸福,并不取决于床的质地。花梨、紫檀或者

大红酸枝。

躺上去,把自己放平。有人就此

放下了生活的负累。也有人

继续背负着,辗转反侧,苟延残喘。

也有人会把自己放逐。进入另一种生活,或者

旅行。

有人会很快回来,重新回到熟悉的生活。

有人,就此进入另一种路途。

床,就成了另一个车站或者码头。

到最后,床上的人都去了别处

死亡空着。床也空着。

不再有人躺下的床,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和

命运。

它的生活,主要由回忆构成

细细的灰尘下面,是汗渍

表面的包浆、榫卯缝隙里的痒以及木纹深处

主要由回声构成的寂寞。

时间正在磨损其中的细节,最终

将把它还原成一无所知的木头

西夏王陵

很明显,这里只适合黄昏的造访。

几个巨大的土堆

像倒扣的酒杯,里面的血浆已经被时间啜饮殆尽

此刻它们被夕光拉长的阴影,加重了这一带的

荒凉。

我来到这里是试图借此辨认自己的身份。

作为曾经在这附近长大的男人,背井离乡之后

又再次返回。

我是党项人的后裔吗?那些繁复的文字我无一

能辨认。

我是北宋年间的某个汉族戍卒

的后代吗?我的基因里,明显有着桀骜不驯的

血液

在自我放逐的江南水乡,明显地感受到了身体

里的不适。

我长久地凝视着这些沉默的土堆

但没有人走出来和我交谈。

长眠于此的人,曾经横跨铁蹄

让文明的天平一度倾斜

现在,它们看上去,只是几个被废弃的秤砣

一根穿过缝隙的光线充当了秤杆

它们

仅仅被用来称量此刻,寂静的重量。

金糜子

首先想到的是黍。古老的

五谷之一。

当年周大夫过古都,镐京的庙堂故址

已经被这种青色的植物覆盖。

麦草青青啊彼黍离离。多少年,

只有亡国之人感受到了这伟大的

黍离之悲。

而农人只知四时,无论兴废。

后来,黍,偶尔成为一个诗人的名字

彼黍不语。也许,只有诗歌懂得

没有什么比沉默更加接近

时光的分量。

最近一次见到黍,它已经转化为一种特殊的液体

出自我故乡的一口古井

古老的大原之地,这里是黍的故乡,也是

《诗经》的故乡

也是一种名叫金糜子的酒的故乡

酒浆清亮、甘冽、刚猛

适合千里迢迢返乡之人和旧友新朋欢聚宴饮

也适合他在异乡

独自浇灌故国、家园,身体里的残山剩水。

消失的声音

在博物馆奇妙夜,有关云冈石窟的节目最后

马未都摇响了一只唐代佛铃

“请你们聆听声音消失后的声音。”

余音绕梁——

“声音消失了,但感觉声音还在。”

“我就是那消失的声音。以往昔和寂静为食。”

一个声音在替它自己说出

颤动的声带里

带着秘密的花纹和光泽。

在尘世,我曾是爱。是爱

之后的爱。

是失眠的凌晨三点,天空中凝结的霜花。

而此刻,我是被一只一千年前的佛铃撞击出的

一小片疼。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片段。一只鹤影。

一组不为人知的密码。飘浮在

星际中的暗物质。

存在于你听觉消失后的漫长回忆中

枕中记

床是车站。而枕头是枕木。

很多夜晚,我耽于这样的旅行。

有时是在自己附近。有时

去了很远的地方,以致于返回时,感到有些倦怠。

作為枕木的枕头,来自老家

母亲的手工。偶尔靠着它,我会进入一趟还乡

之旅。

有时候,它会是一本书。当我头枕卷册

感觉是进入了别人的生活。

那些我未曾经历的生活,未曾

抵达的远方,让我痴迷。

有时候,它只是我随遇而安时自己的

一只手臂,我枕着它,陷入一场又一场白日梦

我梦见衰老的自己,穷尽了一生的愿望。

很多时候,我沉溺于这梦幻带来的感受

这是生活不能给我的。

但这样的梦,消耗了我对现实的热情。有时候

我不得不制造一场车祸,把自己解救出来

“仿佛完成一次梦中跳伞”1

醒来总是浑身酸痛,心有余悸。

1:借用了特郎斯特罗姆的诗句: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

留在纸上的诗是一首诗的遗址

时间带走了它的气息、温度和光泽。

只留下一具躯壳。(不久以后,也许会化成骨殖,腐烂

也许,有的部位会成为化石)

之前,它们曾经焦灼于他的胸腔、头脑,充满

血丝的眼球

存在于他写下它们时

笔画的轻重,每一行字的缓急

以及敲击键盘时的哒哒声中。

其中一部分,在试图诞生之前

他就让它们消失了。

那是最隐秘的,它抿紧了嘴角。

一首留在纸上的诗

是一首诗的遗址。他带走了其中的快感、痛苦和绝望。

时间和雨水带来了荒草

他渴望有人能够找来,但却在沿途

布下了重重迷雾。

而合格的读者是一个考古学家

穿过荒草、时间和雨水

他打开了语言的封土

文字的墓砖

最后他打开了修辞的棺盖

它还在那里

一首成为骨骸的诗,兀自颤动它的骨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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