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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有戏(外一篇)

2021-02-21刘岩生

福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叔公土墙戏台

刘岩生

一、戏台

关于童年,我能想得起来最有趣的地方,是戏台。

老家凤阳,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寿宁北路戏的发源地。村里有两座古戏台,一座在临水分宫,一座在刘氏宗祠里。不过在早年,临水分宫被改建成我们就读的凤阳小学。那座建于乾隆年间的古戏台一直闲搁着。偶有动静,便是我们的六一儿童节表演。倒是祠堂里老得咯吱作响的古戏台,人气颇高。这乌黑的纯木建筑数米见方,在乡土民间司空见惯,但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里,却凭悠扬婉转的唱腔道尽万千苦乐事,唤来十里八乡人。

实际上,在我们那一带乡村,一座宗祠,必定有一个戏台镇守着。这戏台,在民间老者口中被称作“万年宝台”。它们安放在族落聚居的中心,以略显粗糙的乡土曲艺,传唱着千万年时空中细腻的情感。抑或是人们想借这一隅,让先贤祖训、精神操守绵延成为传家宝。于是,人在一代一代更迭,戏在一本一本传唱。当大地向晚归于沉寂,戏台上的情节却此起彼伏开来:才子遇佳人、骨肉离亲生,英雄恨暮年、红颜叹终老,良臣洗蒙冤、奸逆得报应……这浓缩着善恶美丑、披沥着是非功过的戏台啊!演者入戏,观者动容,怎一个趣字了得。

二、戏班

村里很早就有个北路戏班,乡亲们叫“凤阳横哨班”。印象里,戏是从秋收后开始排练的。我第一次听戏听得入迷,是上小学一年级时。入冬以前,生产队集中各户在刘氏宗祠里按劳分配主粮。我们家缺劳力,每每挨到最后一户分成,并领回一些次等的稻谷和地瓜。身为民间匠人的父亲已经出门赶工从事弹棉手工艺。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等在乍起的寒风里。人们渐次挑走自己的粮食,祠堂偌大的厅堂里空落下去。但古戏台上,三五名角儿依然昂扬着练声。唱词其实捉摸不清。但我隐约分辨得出哪一段是悲苦,哪一段是喜乐;哪一段是配角巡台,哪一段到主角出场。那个演小生的运足气力出口的几句,是母亲逐字解说给我听的:

过了春夏又交秋,穷生只把功名求。

今日苦读守寒门,明朝骑马进高楼……

这段唱词后来每每被母亲提及。入冬的乡夜,隔着土墙巷道的祠堂里,飘出音韵。它和着墙脚的蟋蟀唧唧声,成为美妙的背景音乐。我们就着煤油灯写作业。一旁纳鞋底的母亲就老爱哼着这几句。顿时,少小的心里就透进了光。仿佛,人世间所有受着的穷和苦,都是值得的;仿佛,前头的好日子总是可以期待的。

后来我就愈发着迷于看戏。大戏开演前,祠堂里一场接着一场排练。我有时早早赶完作业,就猫进了祠堂。天一擦黑,裤管还沾着田泥的艺人就来了。半明半晦的汽灯光里,吊嗓,串词,后台对调。打马,走边,前台练功。那些平日里熟识的大人们,一改言行印象,仿佛就穿越到远古里去了。前门的步宋叔,戏里饰花脸,听他的唱腔:“那锄头三百斤哪,半夜寒霜降,唉不唉叹不叹哪……”真是把人世百般艰辛演到令人唏嘘了。

一待大戏上演,那就气势磅礴了。每年的农历正月和初夏农忙之后,农家人一段慢时光来得恬淡而从容。“请神戏”和祭祖“闲戏”,呼之即出。这分明是男女老少最盛大的感官盛宴,也是走亲会友约心上人的绝佳时机。平日里分散在邻近小村和田间地头的艺人集结而来,十里八乡的看客也不请自到。台下有卖小吃的、交耳攀谈的、架腿摇扇翘首以盼的大人,也有在人群里躲闪凑热闹、挤后台看化妆的孩童。横哨悠扬、锣鼓铿锵处,艺人们从古风丽影里婀娜腾转而出,一个个古老的故事就在古戏台上张扬出来了。依稀记得最好看的是《纸马记》,说的是才子遇害,佳人被掠,仙姑赠宝相助,义士舍生成仁,包拯断案锄奸洗冤的故事。人间天上,文武同台,对白诙谐,歌舞翩跹。听着听着就有了亦真亦幻之感。那从邻村来扮演戏中青衣的女子,本身就美。化妆登台,舞一袭水袖,就把下凡的慧娘和她的遭际唱得令人百般疼怜。唱到凄绝处,一句一泪,梨花带雨,惹得台下看客漾起泪光一大片……

三、戏迷

戏演久了,戏迷就笋一般冒出来,遍布村巷邻里。

当曲终人散,演员归本色,看客下田园。昨日台上的生死起落、爱恨情仇随之融入记忆里,轮回到现实中,口耳相传成村庄往事的重要章节。在我老家,非但在舞台上、艺人嘴里,就连挖地荷锄的、打柴挑水的,大多也能随口哼来那些北路戏唱词。我有个同屋的堂哥,下地归来进了家门,挂在嘴边就是戏里开场白的那句:“文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提刀定太平。”第一次听,你以为他昨晚看戏只记住了这句开场台词。第二次第三次,你听着听着,就误觉自己也身处盛世里去,天生我材大有抱负了。

我对戏的执迷似无可解,只是有着血脉合拍的熨帖。直到父亲去世三年后的前阵子一场村戏,一位和我父亲同台演戏过的同姓堂叔這样注解:你这样爱戏,是遗传你爸吧!他在我从事的报纸上读过我为老家北路戏沉浮写过的多篇报道,并一一收藏下来。

其时,凤阳北路戏班在息演20年后,开锣复出,登场献演。地点选在曾是我母校的临水宫古戏台上。当天上演的剧目是《齐王哭将》。不说戏里钟离春班师凯旋如何受到欢迎的极尽堂皇阵架,单说父老乡亲久别重逢是如何的惊喜——人与人,人与戏。那天,母亲邀约着婶母、叔婆们早早到场。村邻老者也几乎坐齐到观众席。而演过武生的我父亲、演大花的良第叔、演丑角的协弟叔公、演老生的章第叔公……已经辞世长眠。曾经以为生老病死长别离只是戏中事。倏然转眼,深敬深爱之人已活在前尘清梦里。眼前这影影绰绰的戏里戏外,霎时氤氲出一层薄凉来。

一曲间歇,在戏台一侧的昏黑厢房里,“老戏骨”们和我长谈,回味着那时的艰辛和精彩。说,你爸早年在“阿凯班”里挑戏担,学上手了,演武生杨宗保,可威风着呢。还说,那年月“戏子”苦。后来戏班一度散了,他改行从事手工艺活。所到人家,能把舞台故事复述得生趣绕梁,聚听者众。我也曾是父亲的故事迷。但每每好奇,斗大字不识几个的父辈,如何就能把戏里物事演绎得让人刻骨铭心?直到中年,方被一语点醒:留个心,处处是戏台!

待到幕落,这古老的戏台竟恍惚成童年幻景。再回首处,已然半生翻页。依然听到有人在悠悠哼唱那泥土里长出的拙朴北路腔:

高山凹凸年年在,风吹柴门吱嘎开。

日月如梭度春秋,水到江河噼啪流……

土墙

土墙正在老去。老了,就会倒下,消亡,回归泥土。于是稀而弥珍。这不是生命迹象种种?原来土墙和父辈是一样的。

——我这么发现,是在一场台风刚过的返乡的黄昏里。

其时日影西斜,天光渐翕。我站在刘氏宗祠刚推倒成废墟的一头,对着这曾是童年乐园的地盘发呆。这是形如巴掌的小地盘。我家老屋紧贴着刘氏宗祠,是掌心位置。延展开来,刚好五条巷道,如五指并排。大拇指的方向是水井弄,那时成片的住户都在这里取水,巷子里不时传来人们前来挑水时的寒暄声、空铁桶磕碰在墙体上的哐当回声。食指方向穿过一个叫“下厝坪”的开阔地通往母校凤阳小学,短短的泥泞巷道,浓缩了太多上学路上的记忆。中指方向绕过大梨园通往“牛池兜”,春天里满地梨花飘白,夏秋之交每有风起,便可顺手捡回无数被吹落的梨子,是孩子们解馋的好地方。无名指方向可以去往我家在后门山的大片山地,是少小的我最怕走的一个方向,因为那巷道尽头,通向上山的陡崖峭道,通向劳作的百般艰辛。最后是小指,那巷子通向曾为说书场的“大厝里”,通向老者们聚首攀谈的“四脚亭”,通向父亲晚年最爱打四色牌的“桥头厝”。

曾几何时,这些巷道全是清一色的黄泥墙。我闭着眼睛都能历数上来哪一堵墙在哪里拐个角,在哪里凹了个洞豁了个口,又在哪里填上一块土疙瘩。我也能清楚记起在哪一堵墙边和小伙伴们捉过迷藏围剿过蜂窝掏过麻雀蛋;记着土墙下轮番合唱的,是惊蛰的鸣虫、夏夜的蛙还是秋露里的蟋蟀。但眼下,它们群体破败消匿了印迹。年前一场大火,偌大一座老屋顿成废墟;入夏一场台风,把另一座老屋摧得梁歪墙倒;祠堂重建,乡亲们又腾出来好几座空巢木屋,推倒墙体,铺了路基。今天,我再伸开自己的巴掌去比对曾经的成长地盘,发现巷道走势依然,但土墙大多没了,瓦檐也没了。没了土墙的村巷,也没了立体方阵和脉络走势。我走不进那温暖的掌心了。

一条老黄狗,在老巷道一头的旗杆碣碑下摇着尾巴,定定地和我对视。没了土墙、柴门和风雪归人的乡居,夜来闻犬吠正滑出记忆,狗的职责也打了折扣。它的失落,此刻我懂。

一群麻雀,在尚存的墙和地面之间扑棱棱飞窜,然后立在墙头啁啾。麻雀我不陌生,它们的世界很低矮,从地面吃够食物后,就飞上树躲进墙。它们饱食即安,叽叽喳喳,从来和着人气。人们住家的第一刻起,它们短浅的幸福感也附着在了小小墙眼内。它们眼下的困惑,我也懂。

传仁叔公佝着背回他的牛池兜老屋,脚步已然蹒跚;金姿叔婆倚着木门向前张望,身后是临屋的半截矮墙和青瓦上疯爬的野藤。父亲走后,我曾经历数左邻右舍健在的长辈。他们是我难能遇见的老者。

人都哪去了呀?我顺着童年的墙根,挨个回想。水井弄边,有个聋耳老叔公,他驼背的身影总是从矮墙小门出来,井边打水,浇菜。他老嘟囔着,也偶尔扯着扩不散的嗓门骂人。那是昨夜里他院子里的桃子被谁偷摘了好些。上学路上,下厝坪一头的老炮楼里,住着退伍的金牙叔,他的名字已经不重要,只记得单身的他每天在路口龅着两颗金牙提醒我们:别再贪玩了,上学时间到啦!小而高的炮楼常年幽暗,但他镶金牙的笑脸却在上学路上多年闪亮。大梨园旁住着经贝叔,他家的梨树大到足够让整条巷道梨花如雨。果熟时节,他时常在梨树下给我们递雪梨子打牙祭。还有戴老花镜坐在小诊所号脉开方并能把古今英雄讲得豪气干云的群第叔公,酿一手农家好酒外卖的阿萍叔婆,拉一手动听二胡并时常借给我小人书的良第伯伯……

可如今,他们全走了。老家的土墙等着每个人出生,也陪着每个人成长、每个人死去,然后静静记取。谁是谁的往事和传说?谁在谁那里被记得更久?我沿一排排墙根,孩子气地寻找。太公的墙、叔公的墙、大伯的墙、父亲的墙,我突然想以长者的辈分称呼他们。我想说,土墙,你们可别学猝然离去的父辈来着,说倒就倒,就没了啊!世外纷扰风雨,你依然可以来挡。

远去的,还有迁徙离乡、追随进城一去经年的相邻叔伯们。他们的消息通过口耳相传,或者干脆音信全无,隐约中日子都长着一样的面目:诸多不易。他们的老房子,如今毫无例外地破败下去。堂哥阿灯告诉我,在乡间,一座土木老屋,只要人气烟火熏着,可以年长月久不败;但要是三五年不住人,一准土崩瓦散。雨雪霜冻会袭击它,白蚁蛀虫会啃噬它,自然风化会磨蚀它。譬如那些没人住的残垣断壁,“人都由不了自己,水一样四下里流,土木哪能等得及他们回来呀!”阿灯哥说。

他的话也在我家应验。我叔叔举家外迁邻县,父亲得病后也久住城里就医。这些年间,我就看着自家的空落老屋一寸寸被风雨侵蚀。老父魂归故里之日,我们齐聚老屋为他送终。关于在这里的家和老屋的未来,我们不说也心知肚明。我劝说自己适应和习惯新的方向新的变化,但我酸楚地发现,这小小掌心位置,安放着今生今世太多的寒暖,别处光阴里,绝无可能企及。

我这种对于美好事物寂灭的预感每每得到应验。要回城的那天,下了一场雨。老屋大门与园子相隔的老墙松动开裂,簌簌落下碎土。“放下它吧!”留守的堂哥们担心它猝然崩塌,在墻下过道和我决绝议定。土墙无言,两道泥水从墙头狗尾巴草根部悄然流淌而下,如父亲弥留之际悲欣交集的泪。

无非就一堵老墙?无非沉落归隐,回到土质的安详?我想,老墙不会疼,黄泥不会疼,疼的是人心,是炊烟起处飘来的前尘旧梦。

好在,料必还有岁月,在后头。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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