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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皮皮哑巴在河滩

2021-02-21安庆

福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沙窝窝棚瞎子

安庆

父亲的眼前是苍茫的老河滩,他握着镐,身边是一副柳条筐,新掘出的沙冒着潮气。这是村西的老沧河,河床的大半拉都干涸着,只在一侧还有一股细细的流水。沙子丰沛时父亲也在河滩上掘过沙,那时候的沙是从水里淘出来的,清冽冽的像一粒粒珍珠。几十年了,父亲没有离开过这条河,一直没有脱离和一条河的关系。

父亲遇到一个对手。也不算对手,就是村里的哑巴,哑巴其实是放羊的。哑巴那天把羊赶到了沧河边,随羊在河坡上找草吃,他先去了水边,捡几块卵石朝水面上打水漂,卵石长着翅膀在水面上飞,然后慢慢地沉下去。从水边钻出来,哑巴朝着河滩走。老河滩莽莽苍苍的,有些荒凉,风掀着沙尘,野蒿拂动着。哑巴不时停下来,看一眼河岸,羊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了。哑巴在一堆沙砾旁找到了父亲,“哦、哦、哦”地和父亲打着招呼,父亲直起腰,瞅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哑巴,挥挥擦汗的毛巾,向哑巴比画说,你这哑巴来这里干什么?哑巴努努嘴,跳进沙窝,从父亲手里夺过镐,掘一阵,掘一把沙出来,又继续在河滩溜达。

几天后,哑巴也在河滩上开始了掘沙,只是避开了父亲一段距离。那天的傍晚,哑巴站到了父亲的沙窝旁,努着嘴,指着筐和扁担比画着。父亲知道他要干什么,挥挥手,把挑子借给了哑巴。

天越来越热了,父亲戴上了草帽,掘累了,直起腰,吼几嗓子,仰起头,看飞过的鸟儿,细沙在河风里旋着。父亲还能在河滩里掘沙,靠的是一把老骨头还有力气,其实没什么沙可掘了,河滩早就被掘空过,掘沙也是找一点营生干。差不多30年了,父亲一直都守在这老河滩老河道里,离开过,还是又回到了河滩上。父亲在河滩上跌过跤,到处都是一窝窝的沙砾,不可能没有摔过。摔一次,腰和腿几天都是酸的,要不时地直起身,朝腰上捶几下,甚至躺在草地上,让河滩的阳光晒晒酸疼的地方,腰和臀部散发着膏藥味。这把年纪越来越跌不起了。

父亲就这样守在老河上,在他的沙子世界里,像刨金子一样刨着沙。他习惯了一个人在空旷的河滩上找着沙,嗅着沙的气息,那些深藏在河滩深层的沙子是有味道的。每一次,当他在河滩上忽然停下,抓紧了手里的镐,察看着周围的野草和土层的潮气,闭上眼,占卜样地计算着,就是要在那儿扎脚了,沙子会慢慢地掘出来……几十年,父亲一直在练着他寻找沙子的功夫。

这条老河有几百里吧,往上游是这条河的发源地,据说在两个县也是两座山的交界处,父亲弄不清一条河怎么会从一条峡谷开始。年轻时父亲顺着河往上游走过,那一次是赶着毛驴车,去山里拉荆条,铺房顶用,只走了几十里,没有去到河发源的地方。能有几里的河就够了,这里的河才是和自己最有关系的。

有一天,父亲找到了哑巴,扇着草帽,对哑巴比画着。哑巴疑惑地看着父亲,听父亲说。父亲的意思是,哑巴,我们不要这样挖沙了,你还放着羊,挖不了多少沙。掘沙没有技巧,找沙窝要有眼光的。父亲捏捏他掘出的沙,说,这沙不行,含土太多了。父亲继续对哑巴比画着,不是不让你挖,这河又不是我家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合作吧!合作!父亲把两只手往一起搦,你比我有力气,我挖沙,你放羊的间隙也过来挖,我们挖的沙你挑出去,卖了钱,二一添作五。父亲最初的比画让哑巴有些急,以为父亲在和他争沙。哑巴朝河滩指,朝远处指,哇哇着,意思是这么大的河滩,谁也不影响谁,要不我再到更远的地方去。最后哑巴才算懂了父亲的意思,同意了。

几天后,他们卖掉了合作的沙,父亲把沙钱一半给了哑巴。哑巴又退回些给父亲,比画着,三轮车是你的,筐是你的,驴车也是你的……父亲又挡回去。

河滩上又来了一个皮皮。皮皮的肩上扛着一把锹,望着偌大的老河滩,在河滩上找着父亲和哑巴,皮皮的手里同时还握着一根钓竿。皮皮是从村东的蒲河来老沧河的,他原来在蒲河边隔三岔五地会看到哑巴和哑巴的羊,可连续几天都没见到哑巴了。有人对皮皮说,哑巴和父亲在沧河滩挖出了一个大沙窝,已经分到一批卖沙的钱。皮皮就扛着锹,握着钓竿来了沧河滩,在岸坡先看到了那些羊。

村里人都吃过皮皮的鱼,皮皮差不多是村里的钓鱼大王。至少在时间上皮皮是拥有的,村里人看到最多的是皮皮扛着钓竿往河岸上去,去的多是村东的蒲河。蒲河是一条常年有水的河,有水的河里鱼就不会断种。皮皮站在某一处河边,脚踩在浅水处,钓竿甩到了水里,稳稳地在水边站着,驮着他的那块地皮软软的,长满青草,草在水和河风里扭着身子。皮皮一动不动,盯着鱼线,这是皮皮长期练出来的功夫。每天总会有收获,有收获的皮皮就显得得意,扛着钓竿掂着鱼桶晃着身子往村里回。皮皮鱼钓得多,但吃得少,不喜欢吃或吃腻了。有人总结,他钓鱼可以,做鱼做不出味道来。所以,一到晌午头或天擦黑的时候便有人候在路边,看皮皮晃悠悠地回来,伸出手去皮皮的桶里摸,黏腥腥的,摸一条两条出来,一声谢也不屑对皮皮说。皮皮不在乎,把桶往路边一搁,任路口的人摸,还笑嘻嘻地说着怎样钓得的一条大鱼,说得唾沫星子乱喷。

皮皮站在沧河边,看着河里的水。瘦瘦的水擦过河滩,在桥头这边打出小旋儿,钻过石条的桥洞,往桥下边的一个潭里窝。皮皮看一眼,认准了潭那儿有鱼,大大小小的鱼总会有,河里的水就为养鱼的,没有鱼的水里也会长出鱼来。可皮皮来沧河滩不是钓鱼的,主要的目的是找掘沙的窝,这里钓鱼不是好地方。他肩着锹,疲疲沓沓地朝河滩上走,河滩在他的脚下望不到边,溅起沙沫子,越走越大,野草野蒿从沙砾的间隙拱出来,风在沙窝间溜溜地窜动。他不懂从哪儿可以下手,沙在明处是看不到的,藏得很深,很狡猾。第二天,他在一片蒲公英和地黄根长得旺盛的地方下了手,先掘出的是缠缠绕绕的草根,草根下才慢慢见着石子和沙的踪迹,薄薄的一层。掘了一阵他才体验到挖沙这活儿不好干,是体力活,满身的汗都慢慢地爬出来,蚯蚓样在脊梁上盘绕,头发像被雨淋过,没钓鱼逍遥。他停下手,找着父亲和哑巴,他其实是奔着父亲和哑巴来的。

皮皮又被父亲收编了,不是父亲要收编皮皮,是皮皮找到父亲的。皮皮找到父亲时,父亲正把一锹沙往筐里装,哑巴手握着扁担站着,装了两半筐,父亲示意哑巴往河岸上挑。皮皮朝河岸上瞅瞅,沙窝离河岸差不多有半里路。皮皮去哑巴手里夺扁担,被哑巴用扁担捅了个趔趄。父亲止住皮皮,让他不要捣乱,说往外挑沙是哑巴的事,和你没关系,你这丝瓜身架挑不动两半筐沙。皮皮不服气,看哑巴扭着身晃荡在河滩上,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走。父亲不理皮皮,又低头掘沙,把一锹锹的沙从一个沙窝里掘出来,水痕从沙子里往外渗,曲曲弯弯地洇。皮皮瞅着,钻到沙窝里,手去沙层上摸,父亲伸手把他抓了出来。这一抓才知道皮皮身子多么单薄,说,皮皮,你天天钓鱼,怎么没长肉?皮皮聚精会神地往沙窝瞅,说,我,我吃鱼也不长膘。皮皮钻了出来,看着父亲,说,老,老朱,哑巴怎么和你合伙了?皮皮知道很多人喊父亲老朱,他也没大没小地喊。父亲不在乎,说,哑巴还要看他的羊,他能掘出多少沙?他不看羊了来帮我挑沙,也掘会儿沙,卖了沙钱,二一添作五,分了。

皮皮说,那我和你们合伙,卖了沙咋分?

父亲说,那还不简单,分成三份。

皮皮扳着指头算,点点头。

父亲疑惑地看皮皮,皮皮,你个傻瓜,怎么把我套住了?你这薄身板能掘多少沙?挑沙也没哑巴有力气。这样说着,看见哑巴挑着空筐回来了。

河滩上成了三个人。

父亲有时就在一堆沙砾上坐着,看哑巴和皮皮在沙窝里掘。河是老河滩,多少年没涨过水,没有长出过新沙子,老沙子早已经被掘空。父亲带皮皮和哑巴掘沙也要靠运气,有时候几天找不着一个好沙窝,找着了好沙窝三个人高兴得跳起来,轮流着往深处掘。每天黄昏前,父亲会指挥着哑巴往外挑沙,哑巴的力气还可以,虽在挑沙时会咻咻地喘,但有一副好身骨,一副高身架。皮皮也挑过沙,挑不多,只能把筐装得更浅。不好挑的地方哑巴和皮皮抬,皮皮个小,走在前头,哑巴在后边把着筐,让着皮皮。

这三个人就这样合作着。

天越来越热,父亲对哑巴和皮皮说,我们在河边搭一个窝棚吧。现在我们是三个人,需要搭个窝棚了,就像过去瓜地看瓜的瓜棚。父亲对哑巴比画着,皮皮知道父亲说的就是一个避风挡雨的棚子,先点点头,说,老朱,你说了算,听你的。表完态,皮皮又对哑巴比画着。

那个窝棚他们搭了五天。

自从有了窝棚,父亲中午就很少回家了,皮皮、哑巴和他守在窝棚里。他们在河滩里垒起了小灶,河滩和岸边到处都是野菜,野菜就是他们的美餐,每天傍晚父亲才骑三轮车回家。

皮皮那天忽然提到了罗瞎子。皮皮知道父亲和罗瞎子是朋友,父亲喜欢去听罗瞎子拉二胡。罗瞎子住在村北的一个胡同里,在很多夜晚或不去河滩上的雨天,父亲常去胡同里找罗瞎子。父亲带皮皮去过罗瞎子家,一起听过罗瞎子的二胡。皮皮自己也去过,那次皮皮带了两条鱼,把鱼放进罗瞎子的一个水盆里,罗瞎子闻见了鱼腥味,手摸到了鱼。皮皮说,开剥过了,你炖着吃。罗瞎子说,我一个瞎子,你不用给我送这东西。皮皮说,我不会再带走的,你得尝尝腥,不能忘了鱼滋味。窝棚架好的第二天,皮皮瞅着窝棚说,老、老朱,我把罗瞎子拉过来吧,让他也来咱棚子里瞧瞧,拉几段弦子……

父亲看看棚子,看看窝棚外的三轮车,看一眼皮皮,河滩里洒着金黄的阳光。父亲想,罗辖子多少天没出过门了,让他出来走走也好。父亲走到三轮车跟前,拍拍三轮车,叫了声皮皮,皮皮早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拉长嗓子应一声。父亲说,这事就交给你办吧!皮皮问,啥,啥事?父亲瞪着皮皮,你去不去?皮皮嘻嘻一笑,一纵身跳上三轮车,弓着腰往村里飞。父亲吆喝,拉上人了可要慢。

罗瞎子来了,皮皮停稳三轮车,去搀罗瞎子,罗瞎子下来,身上背着二胡。父亲对罗瞎子说,老罗,你看看咱这棚子,就像前些年的瓜棚。罗瞎子朝窝棚摸,摸到了树枝,摸到了木柱,摸到了铺在窝棚里的凉席。父亲让皮皮把罗瞎子拉出来,说,老罗,你看这河滩……看这槐林,你看这羊。哑巴朝几只羊挥挥手,羊一起叫起来。父亲说你一会儿拉一把,你知道多少人在听你拉!父亲把草,把树,把羊,都说成了人。罗瞎子仰着头,努力地朝天上瞅,仿佛看到了天上的鸟,朝河滩看,仿佛看到了河滩上的草、河里的水,看见了父亲和哑巴皮皮掘出的沙窝。

罗瞎子说,我来过河滩,我见过水,见过鱼,还有一种鸟白白的……罗瞎子说,涨一场水,河边会有很多的淤泥,蜻蜓在水上飞着,鱼多起来,草疯一样长……罗瞎子不说了,握着二胡,两只瞎眼眨动着,仰着头……

好久,父亲说,老罗,你要去河滩上走走吗?哑巴弯着腰要背罗瞎子,被父亲止住了,哑巴就在父亲的指挥下和皮皮一人一边搀着罗瞎子,遇到沙砾多的地方,两个人几乎是架着罗瞎子走过去。

他们把罗瞎子搀到了河滩。

罗瞎子坐在一堆高高的沙砾上,皮皮在沙砾上平整出一角儿的平面,哑巴扯了把草垫在罗瞎子的屁股下。河滩静着,罗瞎子摸住二胡,调调弦,握紧了弓,蓦然间,琴声在苍茫的河滩上响起来,曲曲弯弯,在老河道漾动着,风吹着琴声在老河滩萦绕……父亲、皮皮、哑巴坐在罗瞎子对面,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这以后,隔几天他们就会把罗瞎子拉过来,把罗瞎子搀到河滩上,还是那个老地方,那里像他们置起的一个舞台,二胡声在河滩上响起来。

水涨了,多年没涨过潮的沧河涨潮了。水一窝一窝地漫过河滩,在河床里拥挤,一窝一窝地往前涌,又一窝一窝地跟上来,一荡一荡的。父亲望着滚过河滩的水淹没了无数的沙窝,河滩上的野蒿只露出一些梢尖。父亲说,好,水过后就好找沙了。

皮皮坐在河边。好长时间皮皮都没钓过鱼了。几天后水慢慢地平静,皮皮擦干净了钓竿,把丝线捋了几遍,在河边的湿地里找蚯蚓,用蚯蚓作引子。一切准备好了,皮皮往河边走,摸着垂钓的地方。他回头看窝棚,窝棚上还冒着湿气,太阳和风把淋湿的窝棚一天天晾干。父亲坐在窝棚前,屁股下垫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好多年没涨过这样的水了,这样的水会窝住鱼?这个傻皮皮,除非找到相对安静、水能窝下来的地方,否则那鱼是上不了你傻子的鱼钩的。皮皮朝身后的湿地看着,草已被晒得挺起来。哑巴站在一棵槐树下看他的羊,有两只羊肚子大了,肚皮上吊着奶嘴的地方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发白发红,仿佛是在为即将出生的羔羊攒满水库一样丰满的奶。有两只羊在抵架,抵架时发出咩咩的叫声。树蓬里知了不停歇地叫,叫得耳朵里像长了几只小虫子,嗡嗡嗡一直响……

皮皮拿着鱼竿过了桥。

他站在桥岸下,很老练地观察着,找着适合放钓竿的地方。河水在穿过桥涵后一阵快流,然后缓下来。每股水都会经过桥下的那个潭,再从潭里旋出来,一边是进去的水,一边是旋回来朝下游流。水在朝向下游时渐渐地平缓,形成一个比较安静的水窝。皮皮朝潭的下边看,看到岸边的矮树丛,岸边的几棵大杨树,在渐渐平静处有一道河汊,从河汊里穿出晃动的水草,在河汊旁边是又一个水潭,知了在水草上头的树上叫。皮皮掂着鱼竿朝那个水潭走。好多天没有钓鱼了,不是这突然蹿下来的水,他的掘沙還不会停手。他在岸上观察了一阵,找到了放竿的地方。这是一天下午的后半晌,决定出来钓鱼前皮皮在窝棚里困了一觉,在窝棚里他听见河水发出低微的流动声,梦见了河里漂满了鱼。前几天他去过一次蒲河,蒲河的水在连续几天的大雨后涨起来,河边的草都被淹没了,鱼会偶尔结群地从河岸边游出来。他曾经站过钓鱼的地方被河水淹没了。那天皮皮在河边溜达了几个来回,看河水的人有人劝他,皮皮,这样的河水可不敢想钓鱼的事,等河水落了,你直接下河或者跳进河里抓鱼都可以。皮皮也懂,皮皮也不想离开父亲和哑巴,他又回到了村西的沧河边。

皮皮把钓竿甩进了水潭。

阳光在河水里泛出金色的光线,皮皮蹲在河岸边,等待着鱼线的动静,在他放下钓竿十几分钟后,果然有鱼咬钩了。他扯钓竿,那条鱼在拖过一段河水后,被拽在空中,在皮皮的眼皮下晃荡,是一条巴掌大小的鲫鱼。他把鲫鱼放进了鱼桶,如果连续钓几条这样的鲫鱼就可以和父亲和哑巴喝鱼汤了,窝棚里就有可以熬鱼汤的锅。不过,这样潮的天烧火的干柴不好拣,那就回老朱家喝,他一直叫父亲老朱。

皮皮把鱼竿又一次扔进了水里。

太阳一点一点地往低处落,落得快贴近水底了,天色渐渐模糊起来。皮皮就是在天越来越低,天幽暗时落进了水里。皮皮在落下水潭时听见了一片嘈杂、一片喊声,他迷迷瞪瞪地踩着水,心想这喊声不停他就有救。他在水里看见了那个巨大的蛋黄,蛋黄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越来越沉。他看到了他扔进水里的渔线,鱼钩那儿正有一条鱼在挣扎,像他的挣扎一样。他游向鱼,不能让钓住的鱼再逃走了,要炖鱼汤,需要一条大一点的鱼……

哑巴朝河汊跑,他的羊在他的身前身后跟着跑,潮湿的河堤上留下凌乱的蹄瓣。他像有什么预感,有一种声音袭击着他的耳鼓,凌乱得有些烦躁。他在奔跑时脱光了衣裳,把衣裳随便地朝地上扔,羊群紧伴着哑巴,有两只羊叼起了他扔在河堤上的衣裳,继续撵着他。知了在叫,水草晃荡着,天在一层一层地覆盖下来,他跳下了水,“哦——哦——”了几声,像在喊着皮皮。他在跳进水时溅起了一片水,似乎矮树丛那儿有人叫。哑巴在河水里翻腾、寻找着皮皮,皮皮的两只手朝水面上举,已经有气无力,在慢慢地朝下沉,他看不到哑巴,只感到一股水的冲击,似有一条大鱼要来报复他,他把它们的儿孙们都钓出水吃了。他在挣扎中吐出一个个杂乱的水泡,任凭那条大鱼冲他而来……

没有想到钓了多年鱼的皮皮不会泅水,而不会说话的哑巴却是泅水的好手。他抓住了皮皮,把皮皮托举出来,皮皮的头发黏在头皮上,光光的,像一个刚出胎的猪娃。皮皮在窝棚里缓过来,哑巴在为他擦脸上的水,擦干他的头发。终于可以说话的皮皮说,我看见了女人……我看见了女人的身,看见了女人……哑巴听不见他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动。哑巴摇着头。父亲说,你胡说什么?皮皮有气无力,我真的看见了女人。皮皮比画着……哑巴冲过来时我听见了她们的叫,迷迷糊糊,很乱,真的,老朱,我不骗你,我从来不会骗人,更不骗你……我身一趔……皮皮说,她们,她们,都是妖精,把我往水里带……父亲身子一个激灵。父亲说,皮皮,好好歇着,你胡说什么?

父亲又去了那个河汊边,河汊的一边有几棵树,几丛低矮稠密的树蓬,父亲朝树蓬那儿看,其实他是看过女人在河汊这里洗澡的。河汊边有几个浅潭,有一道小河沟,河沟里的水干干净净,河边的草也干净。男人们在那里洗,不过男人们洗都是白天,不会在夕阳渐落的黄昏。

水落下去了。三个人又在河滩上找沙。一场大水并没有冲下来多少沙子,这说明上游的沙子也被淘空了,他们还得艰难地找沙。河滩上不禁淹的草和花都枯了,只有根深的老草和野蒿,水一消又慢慢地挺过来,皮皮钓过鱼的潭又慢慢快要见底了。

他们在河滩上倒很快乐。

皮皮再出事是在这年的秋天。皮皮丢下镐,朝河滩外走,去替哑巴看一看羊。秋天的风起来了,细沙在风中一绺一绺地旋,形成尘雾,野蒿零碎地夭折,麻雀的翅膀只能顺着风飞,苇缨细碎地落在浅水的滩里。皮皮低着头,抵抗着河滩上的风和尘雾,走过很长一段河滩路,看到了河岸上的羊。他听见了羊叫,羊叫声有些嘶哑,他突然瞅见羊在惊悸地奔跑,在惊叫,“咩——咩——”“咩——咩——”,像孩子在可怜地叫着妈妈。皮皮朝河岸上奔跑,他看见了一辆面包车,路边的两个人,抓过了一只羊,又抓住了另外的一只羊,羊往后坠,他们弯腰夹住了羊。他早就听说有开面包车偷羊的贼,没有想到让他碰上了。皮皮喊起来,接近了他们,羊被拖着夹着塞进了面包车。车发动了,皮皮在后边追,他挡在路上截面包车,面包车呼呼地在河滩路上喘粗气,他抓住了那扇没有关严的车门,跟着车跑。戴墨镜的那个人把他往外推,他死死地抓住,手指上冒出了血,血从指缝里往玻璃上滴。他抓住了推他的手,双腿往车身上蹬,咬着牙叫着,羊——羊——放下羊——皮皮挣扎着,听见羊在后备厢里叫,它们被装进了一个网袋,在网袋里扑腾,叫声好凄厉。开车的人摸出了一把扳手,递给后边的人,说,砸!砸开他的手!扳手朝皮皮砸过来,一阵生疼,好像手指头被砸了。他撒开了手,车子嗡嗡地加大了油门……他挣扎着爬起来,两条腿又蹬在沙路上。哑巴跑了过来,搂住他,怜惜地含着泪,嘴巴翕动着。皮皮在痛苦中听懂了他的意思,哑巴说,不要追,追不上,快去看看你的手。父亲跑来了,气喘吁吁地抓住皮皮,哑巴对父亲比画说,快去给皮皮看手。

皮皮的手疼起来,他握着手,朝上举,说,老朱,手好疼!皮皮听见了羊蹄子声,他握着手,倚着父亲,听见了羊叫声,看见少了两只的那群羊。

皮皮的手包扎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恢复。

秋天后,哑巴断断续续地有些咳嗽,父亲想可能是天凉了,哑巴受了凉,把家里的感冒药带到了河滩上,让哑巴吃。吃了几天,哑巴的咳嗽有些缓解,却看着疲乏。父亲想,可能是药物的作用,让哑巴去窝棚里歇会儿。

窝棚的火是哑巴引起的。他倚在窝棚外,点燃了一支烟,吸着吸着打起了瞌睡,还在燃的烟头落在了草地上,秋天的草干燥,被烟头的火燃起来,又引燃了窝棚。皮皮看见了冒起的烟,夹着锹,朝河岸上奔,已经看见火苗从窝棚往上蹿,窝棚估计是保不住了。哑巴在啊啊地叫,火在他的身上烧,他往外扯,一根树枝挂住了他的腰带,扯不动,两只手乱扑打着。皮皮看见了挂着哑巴腰带的树枝,举起铁锹往下劈,树枝还在扯着哑巴,皮皮去抓树枝,叫了一声,但顾不上看手,使劲把树枝朝下扯,一只手揪着哑巴的腰带,把腰带扯掉,拽着哑巴往外跑。树枝终于扯下来了,他的手生疼。他忍着疼抓着锹拍打着窝棚的火,铲起旁边的土往窝棚上撒。父亲抓起皮皮的鱼桶从最近的地方灌上水,朝窝棚上泼……火慢慢地下去了,窩棚只剩下可怜的骨架子,树枝和秸秆都燃成了灰烬。这时候父亲才顾上去看皮皮手上的伤和哑巴身上的伤,两个人都被烧伤了,哑巴的腰部被烧伤一片皮,皮皮受过伤的手又加上了一层伤痕。父亲找来了村里的一辆面包车,把哑巴和皮皮往医院送。父亲对皮皮说,皮皮,你不傻,一点儿也不傻,要是能再娶个女人也不耽误过上好日子。皮皮甩着手,摇着头,说,老朱,不可能的,没人要我这个傻子。父亲又回头看哑巴,哑巴闭着眼,忍着疼,掉眼泪。父亲一手拽着皮皮,一手拽着哑巴,一滴老泪落下来,落在车厢里,像一只蝌蚪。皮皮说,老朱,你别哭,没事。

哑巴不年轻,只是很少人过问他的年龄,他已经60出头了。哑巴是次年暮秋走的,那天他赶羊,又一次往村西去。秋天的景象已经过去,新麦苗透出了地面。他吆着羊,羊蹄子嗒嗒嗒踩着坚硬的路,樹叶落在路沿的干草上。他抬头望望,隐约看见了河滩,窝棚还在,是又建起来的。他挥动手里的鞭,有些急切地想走到河滩,见到父亲和皮皮。羊群的蹄子嗒嗒地加快,一阵风起,羊尾巴翘起来,几只羊发出叫声……哑巴忽然一阵眩晕,看见羊在大路上旋转,他握着羊鞭,慢慢地朝路边偎下去,恍惚中倚在一个土坎上,歪着头……他没有走到河滩,被送到了医院。几天后就从医院拉了回来,不行了。父亲和皮皮去看哑巴,哑巴还睁着眼。父亲和皮皮站到他的床边,父亲说,我们来了,挤上吧!到了另一个世界要学会说话,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等我过去了,把窝一辈子的话对我说说。哑巴的眼合住了,皮皮在哑巴旁呜呜地哭。

哑巴没有后人,没有人为他请唢呐班,简简单单地就葬了。殡葬那天,皮皮把罗瞎子拉到了坟地里,父亲和皮皮让罗瞎子就势坐在三轮车上,罗瞎子展开弓,弦音从他的手下迸出来,在麦地里流淌。罗瞎子拉了一支殡葬曲,又拉了一曲《小放羊》。皮皮把一筐新掘的沙撒在了哑巴的坟茔上。

父亲和皮皮坐在河滩上。他们的身边放着装好沙子的筐,挑出最后两筐沙,当天淘的沙就挑完了。

父亲说,皮皮,我哪天说死就死了,我不在了,就怕你一个孤单。

皮皮忧伤地看着河滩,想他一个人在河滩真是孤单,罗瞎子也走了。皮皮说,老朱,你死了要埋到哪里去?父亲说,肯定得入祖坟的,那里很多年前都为活着的人留下了地儿。

皮皮更加忧伤起来,说,老朱,你为什么非要埋祖坟?你就不能埋在这河滩?还能陪我。

父亲摇摇头,说,我死了,我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还有任务,去陪我的父亲和母亲。

皮皮说,死了还要有活计?

父亲说,有,到哪儿都有要干的事儿。

皮皮望了望苍茫的河滩,说,那我把你做成一个草人儿,让你一直陪着我。

父亲说,你这孩子不傻。

皮皮想了想,说,把你的照片给我留一张吧,我保存着。

父亲拍拍皮皮,也不急,说不清我还有多少年的活头儿,我怎么舍得把你自个儿留下?

一群麻雀落到了河滩上,父亲站起身,说,皮皮,跟我去看一个地方。说着直起身,在前边走。沧河滩辽远,父亲不抬头,只看脚下的路,拐了一弯又一弯,渐渐看见了几棵树,看见了苇梢。夕阳的薄光在一寸寸撤离,芦苇在视线里软软地晃。父亲的脚步不觉加快,把绊脚的卵石朝一旁踢。他们就这样走近了那片芦苇。芦苇藏在一处僻静的河湾里,很偏僻,那里有一方小水潭,水潭的后边是一个老崖坡,崖坡下长几棵树。黄昏的风低低地刮,父亲在湿地上找到了几只白色鸟。

父亲和皮皮站着,身后是苍茫的老河滩。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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