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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无关道德
——评刘荣书的《扯票》

2021-01-29海南毕光明

名作欣赏 2020年22期

海南 毕光明

冀东方言把撒谎叫作“扯票”,跟有些地方把说谎话叫作“扯白”差不多。撒谎是一种有意掩盖事情真相的言语行为。对于成年人来说,如果是为了损人利己而说谎,那就是道德问题;即使不以伤害他人为目的,但说谎成了习惯,那也是一种性格缺陷。然而,要是一个孩子喜欢说谎话,即动不动“扯票”,就不能遽然加以评判,而需要考察其因由。刘荣书小说《扯票》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喜欢说谎话的小丫头,在六岁那年,她由于一次撒谎,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也差点永远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正因为这个小丫头的“扯票”带来的后果令人同情,所以尽管她小小年纪就似乎撒谎成性,但是她的扯票故事引起的不是道德诘问,而是对于弱者生存状况的震惊,以及对于造成他们生存艰窘原因的追问。

小丫头是个留守儿童,爷爷带着她在农村生活,她的妈妈抛弃了她,她的爸爸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打工,做建筑工地的泥瓦匠。这个感受不到父爱、母爱的孩子,只有隔代的亲情能给她一点温暖。可是爷爷不光年纪大,还穷,满足不了孩子吃零食的要求,并且出去做事中午不能及时回来,害得她饥肠辘辘。小丫头想吃零食了,或是抵御不住村中饭菜香的诱惑,于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扯票。她喜欢扯票的原因,是因为“能够从中得到好处”和“能够得到别人的同情”,这说明是生存本能教会了她撒谎。然而,小丫头爱说谎,不只是出于对食物的需求,人们忽视了这个孤苦的孩子还有精神的需求。所以,“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小丫头扯票的对象,不仅是她所能遇到的人,即便那些孤苦的白杨、沉默的垂柳、流里流气的狗、成帮结伙的公鸡母鸡,也要领受她的谎言”。而小丫头对着它们叨念的,与其说是谎言,莫如说是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对母爱的渴望。爷爷明明知道孙女喜欢扯票,但没有理由责备她,倒是为孙女的绝顶聪明而骄傲。小丫头还没有上幼儿园,就从当过民办教师的爷爷这里学会了认字,还会算数。在与同村上过小学的孩子的比较中,爷爷感觉他的孙女绝非等闲之辈,因此他的最大心愿,便是能够让小丫头去上幼儿园。他对人说:“我们家小丫头,要能像城里人家的孩子那样,早点上幼儿园,绝非等闲之辈。”可是这个普通的愿望难以实现,一是路太远,最近的幼儿园也在三十公里之外;二是爷爷花不起那笔费用。爷爷的心愿至死未能实现,等到他去世,他的儿子从城里回来为他奔丧,把小丫头带去千里之外的城市时,小丫头已经六岁,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乡村留守儿童的生存与教育状况超出城里人的想象,小丫头未必只是个例。

跟着父亲进了城的小丫头,生存境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爸爸、继母、还是婴儿的弟弟和她,蜗居在城中村,继母阴晴不定,父亲早出晚归,没人搭理她,陪伴她的仍然是孤苦。当一个人摸到街上,她的意外发现是,“这城市里的许多东西,其实和她一样,都是喜欢扯票的”。本来,来到父亲身边的她,不需要再扯什么票,可是想不到,一次为情势所迫,她还是扯了一个票,并且撒的是一个大大的谎。就是这个谎,让她被一对听信了她的谎言的捡垃圾的夫妇,把她当作无家可归的孤儿收养了,并且谎称她已经被带到了另一个千里之外的城市。这令她感到震惊,“只觉得自己深陷于一个巨大的空洞”,意识到被自己的谎言戏弄,不知会给父亲带来多大的麻烦。这对同样是城市寄居者的捡垃圾夫妇,一开始收养小丫头还是出于好心,但当小丫头长到成为一把捡垃圾的好手——“简直成了他们挣钱的工具”以后,他们明知小丫头真实的身世,也不肯送她回家,而继续欺骗她,直到小丫头偶然发现了她熟悉的街道上的标志,醒悟到这对夫妇一直在扯票,且这个票是她听过的“最大最荒唐的一个谎言”。这个谎言,差点使她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而实际上,这对夫妇住的地方,离小丫头一家住的城中村,相距才十二里地。小丫头靠着自己的聪明,终于逃出了囚笼,回到了即将拆迁的城中村,并无比幸运地遇见了准备第二天就放弃找她,永远离开这里的父亲,才使父女俩的命运没有被彻底改写。两鬓染霜的父亲,让她知道了自己扯票的严重后果:“自从她莫名走失,因为找她,他便荒弃了营生。小丫头的继母也离家出走了,并带走了她的弟弟。”父亲找她找了三年,从身材高大,变得像“一匹疲惫而哀伤的马”,而小丫头自己呢,“她因为扯票而误入迷途,等独自找回她的家,似已耗费了她全部的童年时光”。这个悲剧似乎起自小丫头的扯票习惯,可是如果这个小女孩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拥有正常的童年生活,她需要经常撒谎吗?一个需要父母疼爱与呵护的儿童,却只能在孤苦中自求慰藉,结果遭到现实如此严重的惩罚,她分明是说谎的受害者,那么应该由谁来为这样的受害者负责?

《扯票》通过一个留守儿童的不幸遭遇,反映了城市发展、乡村凋敝时代的社会问题,确切地说,是人的问题。小丫头是乡村的第三代,她的父辈和祖辈,在社会经济建设和国家现代化的进程中,并没有走出艰窘与贫困,因此,她的童年不得不承受时代生活之重,从她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可以预料她的未来不容乐观。城乡二元体制的延续,决定了她最大的可能性是延续祖祖辈辈的乡村人的命运。本来,凭着她的天分,她不是不能像城市里家境好的儿童一样,通过接受优质教育成长为国家和社会需要的人才,也为自己赢得生存的保障,可是,农民工后代的生存处境和畸形家庭让她的童年时光不知不觉被耗费,一个失学儿童的前途会是怎样的,读者不难想见。新世纪的底层文学,不乏悲剧主人公,但多是成年人,如留守老人、留守妇女或农民工,而少有聚焦在留守儿童身上。让一个儿童成为故事的主角,《扯票》弥补了这样的底层叙事的缺憾。小说通过一个小丫头的遭遇,提出了一个正在追求未来的社会,如何忽视了乡村后代被现代化所抛弃的严重问题,这是作家视点下沉后对时代生活罅漏的一大发现,也是对城市化时代乡村和乡村人命运的沉重思考。“小丫头”没有名字,正表明千千万万的乡村留守儿童共有着一个被现代化抛弃的命运。城市建设有小丫头的父辈付出的血汗,但这个城市对农民工的下一代来说,仍然是个陌生的他者,只要城乡二元体制没有真正改变,小丫头们就可能重复父辈们的宿命。

刘荣书是一个富有底层关怀的作家,他总是把一个作家应有的同情与悲悯投给社会生活中的弱者。但他从不赤裸裸地表明他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申讨生活权利的立场,而总是在一个适度的叙事距离上,以极为精确的写实手法呈现生活的不幸者如何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播弄。小丫头为生存环境所逼,养成了说谎的习惯,但作者对这种行为是否属于性格缺陷不置可否,而是让这个未到理解世事年龄的孩童因扯票而遭到惩罚来显现社会生活残酷的一面,引人为这个陷于厄境的孩子揪心。先是由于村人知道她爱扯票,因此当与她相依为命的爷爷快要死了时,她哭着一家又一家地报信求助,却无人相信;后是她抱着弟弟时不小心摔倒,继母重重地拧了她的脸,致使她一个人黄昏出走,蹲在公园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正巧被捡垃圾的夫妇发现,上前询问,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只好说谎,想要躲过眼前的窘境而被误解,带离了她熟悉的街道,险些与父亲永远分离。这些完全符合孩童心理与现实逻辑的情节设计,具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性和文学力量。小丫头是情节推进的视觉中心,但她的生存处境是由她的亲人和其他有同样命运的人物构成的。无论是被弃置的留守老人,还是在城里揾食的农民工和拾荒者,他们靠自身力量难以摆脱的贫困与艰辛,既是底层人的生存景观,也是他们的下一代无法走出下层社会的现实条件。小丫头的爷爷那么大年纪,没有养老待遇,只得继续劳作,还要为下一代抚育后代,最后贫病而死,咽气时身边连个成年人都没有。小丫头的爸爸丢下一老一小,进城当建筑工,与后妻生了儿子,租住在拥挤而破旧的城中村,还幻想着与妻子一起打工,慢慢攒俩钱,好在城里买房,却当即被妻子顶撞,把他的愿望斥之为白日梦,而妻子道出的是实话:“别说买房,就是喂饱这几张嘴,咱俩都得累得尿血……”那一对收养小丫头的夫妇,更是城市底层里的底层,他们靠在街上拾垃圾为生,夜以继日,穿街走巷,揽取城里人的废弃物,以多收到一车垃圾为乐。小说写到他们劳作与生活的情景,可能是城里人不屑正眼一瞧的:

男人的作息时间没有规律,有时披星戴月出门,天亮前回家;有时一个上午都在家中呼呼大睡,晌午出门,半夜回来……总之那辆简陋的电三轮上,总会有纸壳子、空饮料瓶子、包装袋、生锈的钢筋,被他源源不断地运送回来。经过女人的挑拣、分类、打包、结捆,再源源不断运送出去。

大多数时候,女人吃完了早饭,便会坐在院子里分拣垃圾。空饮料瓶子扭开瓶盖,倒掉残余液体,统一装在蛇皮袋里。为节省空间,她还会踩上一脚,将饱满的塑料瓶、易拉罐,踩成一只只哑火的炮仗;废纸的分拣较为明细,硬纸壳子、书本报纸,会卖出不一样的价钱;钢筋、铸铁、轻薄铁,也有太多讲究……院子里乱糟糟的。特别是下过雨的午后,阳光直射,气味更加难闻。女人会因废品的多寡而暴露出她的古怪性情。废品成山,她便会显得宽容,任由小丫头在屋内或院子里随意闲逛。只见她一个人,窸窸窣窣,隐身在废品堆中,像一只飞快打洞的土拨鼠。对了,就是她分拣废品的样子,让小丫头看清她是一只土拨鼠。而男人收来的废品少,她便会一脸忧愁,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眯缝眼睛,鼻尖上落一只苍蝇……

后来为了争夺地盘,这个男人还被人殴打,受伤出血也只能忍气吞声,在小丫头的眼里,他就像一只“受伤的驴子”。正因为求生艰难,贪图微薄的收入,夫妇俩在知道了小丫头的真实身世,她家跟他们的住地就在咫尺之间以后,竟然昧着良心,继续欺骗小丫头,不放她回家,皆因小丫头作为孩子的优势可以利用,能轻易地收到废品,增加他们的收入。可是在这个社会里,生活有保障的人,除了文学写作者,还有谁深切关注过拾荒族的命运,有谁想过他们也都是人,他们的营生与我们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关系?小丫头生而不幸,因一次扯票而落到他们手里,沦为儿童拾荒族,说明他们本来就属于同一生存群体。眼下的社会,还承担不起改善他们的生存条件,使他们一样享有人的尊严的责任。

刘荣书的写实文本无可挑剔,然而现实主义写作,并不意味着细节描写必须尊重对象的物理真实。《扯票》再现生活本质的艺术性,正在于它随时运用超现实表现手法来透视某一类人的存在状况。小丫头还是一个儿童,尚无主客分离的认知能力,因此在她的眼睛里,人的样子经常被幻化为动物形象,反过来,动物也可以变成人的形象。这种超现实的变形,可以在梦里发生,比如小丫头被父亲带去城里时,在火车上做了梦:“梦到火车真的变成一艘飞船。她还梦到了她的爷爷。梦到爷爷的时候,乡村里的事物,不知怎么,竟全然发生了改变。她的爷爷变成了一头耕牛。贵生的奶奶,变成一只爱打瞌睡的老猫。甜枣的姥姥,则变成一只爱唠叨的长尾巴喜鹊。那些鸡呀狗呀猪呀,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只是面孔模糊。就连那条通往村外的路,也变成一位哀怨的寡妇,听到她在连连地叹气……”在梦里,人和动物可以互变,就是在现实世界里,变形也会发生,比如在爷爷病危的那天早上,小丫头只得自己从褥子底下翻出十块钱打算去买早餐。“准备出门之际,爷爷醒来,攥住她的手。就是在那一刻,小丫头发现,她的爷爷变成了一头耕牛。从那耕牛的眼睛里,淌出一滴老泪”。等她从外边回来,发现爷爷没有声息,她不知道爷爷已在弥留之际,“此时,一条跟进来的黑狗开了腔:你爷爷都快死了,你咋还不快点喊人来救他。小丫头这才醒悟”。又如,她随着她的父亲进城后,穿过暮色中一条嘈杂的街道,拐入一条迷宫般的巷子。“她攥着父亲的手,偷瞟一眼他高大的身形,恍惚间,发现父亲瞬时变成了一匹马。一匹疲惫不堪的马。”及至置身于一间昏暗的陋室,见到她的继母和继母怀里正在吃奶的婴儿,也就是她的弟弟,幻觉再一次出现:“小丫头仰头,呆呆看着她的继母,觉得她的继母非常高大。没错,从最初见到她,她便觉得她像一只鹅,一只高傲的大鹅。昂着长颈,每一声嘶叫都像喝令。此刻婴儿哭啼起来,在床上抓挠着四肢,在小丫头的眼里,慢慢变成一只粉嫩的小猪崽”。再如,在她终于有机会从拾荒夫妇的杂乱居处逃出来时,“她踮着脚尖走路,经过男人女人的睡房,撬开门帘一角,往里窥看,见一头受伤的驴子和一只疲惫的土拨鼠,蜷卧在床,睡得正酣”。

这些在超现实视域里异化为动物的人,与之相对应的动物形象正符合他们的生存处境及性格特点,因此,与其说作家借儿童的感官经验将其变形,不如说小说叙述越过成人的观念世界对这个生存群体的存在真实进行了还原。这些底层人的生存意志及生存状况,同被他们驱使的动物相比,其进化程度并没有高到哪里去。所以,小丫头进城的第一晚,睡在床上听到父亲和继母为她的到来而低声拌嘴,她的印象是:“男人女人的对话,在小丫头的意识里渐渐模糊。她的父亲和继母,变成了两只静卧在黑夜里的动物。”而对自我,她能想象的是:“起初她是一只蜗牛,缓慢爬行在路上……后来,她又变成了一只羊。一只长着独角的山羊。看上去更像一只骄傲的独角兽。皮毛好似白锦缎,鼻唇鲜红,眼神晶亮,踏着灵活碎步,奔踏在一段不知出处的路上。”一个没有沐浴到现代生活雨露的儿童,最高的自我认同也没有走出动物世界。小说《扯票》里的超现实情境的隐喻义或许就是作家对人的处境的形而下观照。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人的真实处境很容易被各种观念或话语所遮蔽,小说的功能就是通过复魅来去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