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

课改以来，老师们开阔了视野，对作文实用性的思考和实践，为作文教学开拓了新思路。

实用作文教学并不难，因为毕竟讲的是“用”，而且是“用得上”。目前的麻烦，是有可能“考不着”——凡是“考不着”“未必会考”的内容，教学便不重视，这才是教学难题。有许多难题，只能依靠教师的智慧去解决。

有老师质疑教科书为什么不多提供一些议论文作文题，我与他讨论：作为教师，作文的命题和实践为什么没有自主意识，非要“提供”？对方有悟性，意识到的确是观念问题。

很多人總是担心学生的辨识力和判断力不足，口头上倡导批判性思维，实则画地为牢，因循守旧，自觉设置思想禁区，对学生的创造性思维发展极为不利。这并非没有努力的空间。提升学生的实用作文能力，让他们在今后的生活中有思考的自觉，是现今教学可以做的事。

实用作文，一要“得体”，即有文体要求，样式能合“格”;二要“合用”，即务实。写一份建议，能针对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准确、及时;拟一份告示，能通报信息，咸使知闻;写一封致歉信，诚恳、得体;发表一点意见，真诚坦荡，措辞有分寸;写一则鉴赏文，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个人感悟;起草会议总结，如实纪要，传递信息;撰写发言稿，言简意赅，实话实说……

实用作文教学要务实，千万不能被应试教学牵向虚张声势、繁复深奥。可以在原先的教学基础上调整、改革，增设适合的任务情境，未必要另起炉灶，徒增学习负担。不必提高难度，实用作文的教学指示，应用语平易，设法贴近学生的实际（生活的实际状态）。简而言之，很多改革或创新思路，是回归常识。

以写演讲稿为例。比如，“从我做起”之类的演讲稿，也许有必要学一学，只是不宜让学生停留在“动员”层面。学生缺乏丰富的生活历练，没有经历什么挫折和磨砺，让他们端着成罐的鸡汤，满嘴说教，那不是演讲，是传销。类似“从我做起”的演讲题，看上去容易发挥，其实会让有独立思考意识的学生为难，他们能有感而发吗？能实话实说吗？让中学阶段基本没有劳动习惯的学生去宣讲“热爱劳动”，他们当然能依据书本说一番“硬道理”，可是他们心里想的是如何凭机巧免去劳动（特别是体力劳动），这难道是语文教育？我觉得，如果教师能实事求是，让学生写一份“我为什么会缺乏劳动观念”“人们提‘劳动时，心里在想什么”可能更为实际。只要评价客观，实话实说，就是实用。哪怕写一份反思、检讨，学生也会有话可说，因为有真情实感，没有顾忌，所以更能达到实用的目的。

演讲稿未必要追求“高大上”，未必要有鼓动性，诚挚坦白，一样对听众有启发。在实际生活中，绝大多数职业未必需要做慷慨激昂的鼓动性演讲。当众表达个人见解、阐述一般事理，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想法，才是实用。目前的演讲词，为演讲而演讲，作为技艺，表演性强，讲究“动员”，真实的观点和阐述较少，并不实用;刻意地把生活、工作中的说话、交流当作舞台，可能会让人们感到不适应。我观察毕业生，只要有正常的言说能力，一般都能适应生活和工作需求，能力强一些的，目的明确，条理清楚，语言得体。过于在意气势，开口便上排比句，放“催泪弹”，自我陶醉，毫无必要地把普通的交流演绎得波澜壮阔，反而会显得装腔作势。听老师们讲述教育教学中的事，我常被那些平易的表述打动，多少年后记忆犹新;而那些抑扬顿挫的大会致辞或事迹报告演讲，除了叫喊力度，没有值得记住的内容。

坦率地说，先前的课堂，教了不少不该教的东西。比如，“辩论”经常缺乏必要性，为自己不能接受的观点而论辩，不可能有真情实感。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不接受的观点说得令人信服，催人泪下，很可怕（除特殊职业）。语文教育不能也不应当做那样的事。再就是把粗俗、庸俗当实用，只要“有用”，什么话都敢教，不动脑筋，不讲语文素养。很多“民间语文”，不仅是课堂不该学，社会也应当做适当清理。

语文教育要有追求，即使是生存需要，也应有品质的考量。教师要想到学生以后在社会生活中可能会遇到的实用语文需求。目前，实用作文教学存在一些困难，教科书未必能提供全部文体样式教学内容;但是有了基本能力要求，教师可以从实际出发设计教学，同时，可以看到，学生愿意接受在未来生活中需要的“实用”。

实用作文教学更要培养学生独立的观察思考和表达能力。有教师认为，目前实用作文的任务有点难了，特别是一些示范的活动性教学设计，学生要花很多时间讨论方案、制作计划、设计表格、做社会调查、开座谈会、处理数据、写报告、编辑出版文集等，几乎是大多数小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应试教学把学生困在作业中，困在校园里，脱离丰富的社会生活，是实情;但是学生也需要学一些能“用”的东西，诸如查找资料、设计表格、社会调查、统计总结之类，这些的确是高中阶段学生语文学习应有的能力，应尽量引导学生学，不要怕苦、畏难。但更多的情况下，学生独立阅读、思考，也应当独立完成作文任务。过多的小组合作，未必有利于学生学习，如果流于形式，反而有害。“集体”是无法思考的，“集体”甚至无法阅读，“集体作文”会导致部分学生不动手。合作学习，最终的作文任务也必须由个人独立完成。何以见得“个人”的阅读思考不算“活动”呢？有没有合作精神，未必体现为形式上的“合作社”或“个体户”，而在于学生是否有学习意识并善于学习。合作学习有利于增加交流，以发挥学生独立判断、选择的能力。时下小组合作成为课堂学习活动主要形式的同时，我们特别要注意观察学生个人学习能力的提升。

实用作文教学要务实，要考虑因地制宜，降低教学成本，尽量不要兴师动众。我看一些教学设计，很全面，有思想高度，技术要求也高，估计大学三、四年级有时间让学生那样去做;高一、高二的学生，除非是在社会实践课上，或是连续一星期只上语文课，否则不太可能完成。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教学常规任务提出，脱离实际，会有反效果。一些学习任务的设计要考虑学生的时间和活动空间，任务可以是“中任务”，甚至也可以是更具体的“小任务”，总之，不宜大。

这里仍然要指出，教学改革不宜动不动提“高标准”“高水平”，应该理性一些。以往的要求也并不低，两代教师的努力，被讥为“少慢差费”，这中间固然有应试教学的严重干扰，也和方方面面的不务实作风有关。

以作品鉴赏短文为例来谈这个问题。检验古诗文阅读能力，多年来仅仅靠做题，以参考答案检测评价，弊端已经显现。很多教师主张要考查鉴赏表达。既是鉴赏，可以自由言说，写几百字的赏析短文，不应当是难事。赏析文怎么写？教科书为什么要安排写短评？写得长不难，现成的经验和表达模式多得是，全国古典文学专业每年要产出大量论文，可是，中学生没进入专业学习，他们只要有一般的能力就可以。他们读一篇诗文，感到愉悦，有感而发，记写自己的心得，能有点收获，就很好，进而继续学，一步一步地提升。要求学生的鉴赏文能像教师教得那样“准确把握”，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因为他们的老师往往依据专业学者的观点阐释，很可能已经没有“自我”。

有老师反映，“鉴赏短文”，全班写得差不多，“两首宋词，任选一首写赏析”，可是交上来的赏析短文，格式相似，见解相同，术语相同，引用的评价也多是例话，查阅资料的途径也基本相同，以不变应万变，这还算是个人的“鉴赏”吗？我在教学中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我想老师们多多少少遇到过这样的现象，对此，我们是不是应当有所反思？

两三百字的篇幅，随想随写：读这首诗词，我眼前出现了什么画面;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背后是作者什么样的遭际;他在说什么，他想说给谁听;“他怎么像是在说给我听呀”，我有点明白了……我觉得，这些，是学生的真情实感，比格式化的鉴赏文有活气。我宁愿学生幼稚，也不想他们去学模板;我宁愿他们只写两三百字，只要是他们本人的理解。他们愿意写，教师能鼓励他们的“独”，他们自然有机会走向成熟，因为他们是学生，学会了“学”。

虽然，“实用作文教学要务实”等于废话，但还真别以为容易做到。在一个浮躁的环境中，扎扎实实学点常识也是要有耐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