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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敬题跋中的学书临摹观念

2020-12-06胡涛

大学书法 2020年5期
关键词:学书杨氏题跋

⊙ 胡涛

一、注重创新,自成一家

乾嘉时期以来考据之风盛行,学者多精于考证拓本中的点画与存字。受大的时代背景影响,翁方纲的学书临摹观念重在强调点画之肖似,如其所谓:“愚最不服,临古帖以不似为得神,形之不似,神于何似。”[2]此固然信而有征,但亦容易导致书法研究流于对考据之法的机械照搬,使艺术失去其独具的自由色彩。杨守敬作为金石学与版本目录学家,其治学路数不乏与翁方纲相同者,在考证碑帖版本源流存递,分析存字与点画方面亦求严谨精确,但是其学书观念较翁氏更能立足于书法的艺术本质,注重书法的神骨与创新。这在杨氏书论中有所阐述,但仅立于“天分”和“学力”的角度,关于其临摹学书观念在题跋中则阐述得更为全面具体,现梳理其散落于各跋中的相关论断并整理阐述如下。

杨守敬题跋中对碑帖书作的品鉴不胜枚举,其对所藏所见之历代作品多能持中肯之评,但杨氏亦有所偏好,其重视能自成一家、不作古人辕下之驹的作品,其在《跋刘聚卿所藏旧拓<天发神谶碑>》中道:

若谓《国山》《神谶》笔法相似,不知《国山》纯是小篆,《神谶》则奇古,在篆、隶之间,逈然不同。……至此碑创造笔法,奇而不诡于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谓命世豪杰。张怀瓘目以“沉着痛快”,黄长睿称其“字势雄健”,犹觉无独有偶。郭宗昌《金石史》乃嗤为牛鬼蛇神,真可谓矮人观场矣。[3]

《天发神谶碑》与《国山碑》皆系三国东吴刻石,对于两碑书者为皇象还是苏建,历来学者众说纷纭,如黄长睿、董广川等人谓为皇象书,周晖、卢熊等谓为苏建书,而杨守敬于此亦有阐述。除据相关史料进行推论之外,其更从书法角度出发予以评价,且其题跋所评与书论亦存异趣——《平碑记》评《国山碑》曰:“惟此巍然无恙,虽漫漶之余,尚存数百字。玩其笔法,即未必追踪秦相,亦断非后代所及。”[4]不难看出杨氏对此碑评价甚高。然而在其题跋中,则从创新角度认为《国山碑》只是小篆,而《天发神谶碑》则体兼篆隶,更具奇古之致,故两碑高下立判。此外,在笔法角度其更是肯定了《天发神谶碑》的独创性,寓奇于正,矫然不群,甚至认为张怀瓘“沉着痛快”和黄长睿“字势雄健”的评价亦非道出此碑之独特的中的之评,至于郭宗昌的“牛鬼蛇神”论则更是“矮人观场”。从此一跋可见杨氏对具备独创性书作的称扬和重视。

从杨氏跋《日本人临怀素千文》亦可看出其对自成一家、具创格者的喜爱,其曰:

怀素草书传世者,……是米襄阳所嗤为“悬酒肆之书”者。然名震一代,能自成一家,固未可废也。此日本滨野章吉所临《千文》,是从陕本出,而反书之。以守敬所见反书之见于石刻者,有《萧梁碑》额,然当时未必非正书而反刻者。本朝高南阜、张雪鸿二人,皆以左手作书画得名,而字画仍正写之,从未有反写称者,而草书尤难。滨野此作,殊为创格,真所谓集千古而无对者。[5]

即使米芾评怀素之书为“悬酒肆之书”,杨氏亦未盲从其言,而是认为怀素之书能自成一家而尊赏其书史地位。不独此,日人滨野章吉亦因能为他人所难为之事,反写草书,在难度与创造性上皆世无其匹,故杨氏称其“集千古而无对”,可看出其对于创新性的重视。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对于书史上的名家名作,即便是不甚出名的经生书法,倘若能自立门户,杨氏亦对之称许有加。如其《唐人书法华信解品跋》便称“流风所被,故写经者亦能自辟门庭,如空海、小野道风等所作,几与颜、柳抗行,所以声名文物卓然有以自立,不以区区三岛,等诸自桧,非偶然也”[6]。可见其对创新的要求一以贯之,并不以书者之名显与否而改变。

二、重神轻形、不囿一家的临摹观

以上阐述了杨守敬对创新之作的重视,而体现在其临摹观念上,即迥异于如翁方纲、吴荣光等乾嘉学者般深受考据学影响而追求毫厘肖似的临帖要求,从其题跋文献可看出其重书之神骨,轻毫厘之似,且对古人临作之高下的判断亦以能自立风格、不趋人后者为优。对此我们分成两部分进行探讨。

(一)肯定临帖不趋人后的学古观

杨守敬题跋中的临摹观念首先从其对古人临作的评价便可看出,如其《赵松雪临<黄庭经>跋》:

此卷成邸曾刻于《诒晋斋集古帖》中,观松雪日记,知其临韦苏州石本,而诒晋斋又刻一通,……却不言从韦刻出,而神理与松雪此卷吻合,岂同出一源耶?顾彼则纵横跌宕,此则流丽婀娜。乃知古人临书,如双鹄并飞,绝不作辕下驹。[7]

对于同一帖本的临摹,赵松雪并非亦步亦趋,甚至两次不同之临本皆风格各异,或纵横跌宕,或流丽婀娜,导致难以觉察到出自同一临本,而神理实合,杨氏从此悟出古人临书并不愿为前人辕下之驹,而欲与之雁行,在临帖中彰显己意。

然古人自成一家,自立风格,亦并非凭空造次,其未独具胸襟者不能为之,杨氏《元五大僧真迹跋》便道:

余旧见集帖中刻中峰和尚与赵松雪数札,全与松雪体格相似。后从日本得中峰和尚书两轴,惊其笔法奇绝,怀疑者久之。读《书画史》,称明本书类柳叶,虽未入格,亦是一家。乃悟类松雪者,是伪迹。今观此卷第一首与余所藏笔法无二,可知高人韵士,纵不与书家争雄长,必能自立风格,绝不寄人篱下。余四僧皆潇洒古淡,此自关胸襟,非沾沾临池者比也。[8]

昔日得见集帖中所刻中峰和尚写与赵松雪的手札,即使与赵书体格全然相似,杨氏亦未对其有所称扬。至后来于日本看到中峰和尚另一书作,才叹于其笔法之奇绝,这从跋中“惊”字即不难看出。而后其更以《书画史》所述论证其刻于集帖、与松雪相类之作存伪。中峰和尚之书风虽未入格,但由于其自立风格,笔法奇绝,不寄人篱下而高于类赵书之伪作,于此可知杨守敬更看重的是书家能自书己怀、自成书格,而非斤斤于临池之肖似,然此断非高人韵士所不能为也,可见从书法临摹方面杨氏亦重书家自身品韵。

(二)反对专习一家的临摹观

重视创新之作,体现于临习上便是师古不泥、转益多师,此于上文已有所阐述。然则杨氏为何会如此强调自立风格的重要性?其原因之一,是古人自身书作面貌亦非千篇一律,若单习一家,则非但无法吸收一家之长,更易导致面目单一,缺少变化,这在杨守敬的题跋中亦有详细论述。如其《唐大达法师玄秘塔碑跋》便道:

诚悬碑刻,今传世者有《符璘》……多谨严之作。唯此《玄秘塔》,天骨开张,与诸刻不类,或以“金刚怒目”少之者。余谓书法固应以古为则,豪杰之士必当自辟蹊径,断不寄人篱下。古之大家,非惟不袭前人,即一人所书,亦各有面目。欧阳信本《醴泉》之与《皇甫》不同,颜鲁公之《千福寺》《家庙》各异。李北海之两《云麾》,是其明徵矣。……观宋僧书《琅琊碑》,自言集柳书,与此《碑》体格悉同,知当时所见柳书,必多有与此《碑》相似者,若善学此《碑》,不得云“集”字者矣。[9]

杨守敬针对时人因《玄秘塔碑》不类诚悬他碑而目之为“金刚怒目”的现象,举欧阳询、颜鲁公、李北海诸家书作为例,证明古之书家豪杰非唯不随人作计,即便出自同一人所书也各具面目,故不应以单一的眼光去评价某家之书风。落实到实践上,杨氏亦不甚支持“集某家书”的做法,认为这不是善学书者所为。他在《平碑记》中,称集右军书者“此有蹊径可寻,绝少变化,学者不能力追魏晋,专以此安身立命,未有不俗者”[10]。可知集字之法虽为捷径,然绝少变化,并非长久之计,此说亦可作其“不可专师一家”论说之注脚。

不唯此例,针对时人以《曹全碑》碑阳风格与碑阴不类而怀疑其非一人所书的现象,杨氏亦举《礼器碑》碑阳与碑阴及褚遂良诸碑为例,证明古人变化无方,若专习一家,则为奴隶,其道:

碑阴谨严,颇似《武梁画像题字》,或疑与碑阳非一手书。余谓古人兼长,未可以一律论。如《礼器》碑阴与碑阳不同,碑侧又与碑阴不同。唐代若欧阳信本之《九成》《化度》《皇甫》,皆各一体;褚河南之《龙门三龛》《孟法师》《圣教序》,亦整暇不同。后人专习一家,便成奴隶,不知古人变化无方也。[11]

古人书作即使同出一手,亦风格迥异,如《礼器碑》碑阳端庄有余,而碑阴较之更显灵动洒脱。可见杨氏重视创新之作,认为临习古人非但不应作辕下驹,亦不可专习一家面目,应当在融汇诸家的同时挥洒胸襟,形成自家风貌。

三、智过其师、神骨为上的创作观

临习古人书作,终极目标是为创新服务,不应受限于所见古人已成之面貌,而应超越古人,自立创新,从更广处寻求师法,远溯其师之渊源所自,才能更深刻地把握古人书风之成因。如其《九成宫醴泉铭跋》所云:

忆文昌潘先生孺初语余云:“颜书用笔迟,故纡徐卓犖。欧书用笔速,故惊奇跳骏。虞书是江左格,妙有‘二王’风规。欧书是北朝体,犹存分隶遗意。”以今汉碑证之,当自景北海一派,入学者未识此意,固不许窥渤海藩篱也。[12]

潘孺初为杨守敬的金石启蒙老师,杨氏深受其影响,论书时常引用其观点。此处潘氏讨论虞世南与欧阳询书法之别,谓虞书根源江左而欧书出自北朝,具分隶遗意,杨氏以“景北海一派”证实其师所言。“景北海”系东汉隶书《北海相景君铭》,此碑一改汉隶体多方扁的结体,字形稍长,笔画平直方劲,有凌厉万钧之势,杨氏《平碑记》亦有对此碑的评价,其云:“隶法易方为长,已开峭拔一派。郭兰石谓学信本书,当从《郑固》《景君》入,可谓探源之论。”[13]由此不难看出,杨氏认为学习古人需要探其源头,从更古处寻其风格所自,才能窥其藩篱。

魏晋“二王”书法历来被习书者视为不祧之祖,是历代书家无不深研之经典,自唐欧、虞、颜、柳,宋苏、黄、米、蔡乃至元明赵、董等书史大家,无不服膺“二王”书风,受其法乳。然而对“二王”经典的学习,杨守敬亦不赞同对其亦步亦趋,其举李北海与颜鲁公为例,认为二者虽俱学“二王”,然“智过其师,方堪传授”,故能自立门户。其《法华寺碑跋》曰:

何氏称:北海与鲁公“书律皆根矩篆分,渊源河北,绝不依傍山阴”。余意今日所传右军真迹何如唐代?今日所传北碑又何如李、颜二公所见?依人门户不自立,面目安能笼括一代!智过其师,方堪传授。山阴、河北皆在合离间,此李、颜所以历劫不磨者也。[14]

唐代去古未远,彼时书家所能见到的右军真迹与北朝碑刻之多断非清朝可比,李北海、颜鲁公服膺魏晋风流,然绝非专守一家,二人于北朝诸碑处亦多有借鉴。融汇山阴、河北,才能笼括一代,历劫不磨,后人“右军如龙、北海如象”[15]及“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16]的评价,便是对颜、李二家创新变法、自成一家的称扬,与杨氏此跋同义。

以上阐述了杨氏对于创新的重视,体现在临摹上便是化古通变,且因为古人亦面目多变,只有智过其师才能自成一家,历劫不灭。学习古人不拘形似,故杨氏的学书观看重的是得古人之风神骨力。古人书作面目各异,正确的学习方式并非追求表面形似的简单叠加,而须“神而明之”,通晓书法之渊源流变,才能达到“神骨”上的自然融合。对此其题跋亦不乏例证,如曰:

《三希堂帖》而又有失笔者,……盖《三希堂》浓丽有余,劲健不足,纵毫发毕肖,亦未能无遗恨也。[17]

山谷自赞其书,如饥鹰渴骥,以此卷照之,最善名状矣。然不善学之,便流为粗犷,盖不得其骨力,而皮相易似也。[18]

不难看出,纵使“毫发必肖”“皮相易似”,倘若不得书家骨力,劲健不足,亦未可宝也。杨氏欣赏自成面目、具独创性之书作,体现于书家本身便是能直抒胸臆,不计工拙。杨氏自书《桃花源记》,便但凭笔墨寄深情,其跋曰:

竟生大兄嘱余书卷子,天寒手僵,拈秃笔书此记,殊不成字。要之深情托豪素,不在书之工拙也。[19]

纵然天寒手冻,笔亦颓秃,书写条件远未至孙虔礼《书谱》所谓“五合”之境,然若能寄托深情,书之工拙亦何须强求?至此综合以上三节,我们可以总结杨氏的学书观念——其重视创新之作,故于临摹上不寄人篱下;因为古人面貌亦多变化,当智过其师才能自立书格;神骨重于形模,大家豪士之书法重在寄托豪情,而非斤斤于书之工拙与否。

四、结语

既往学界对杨守敬学书观念的探讨多集中在其书论著述中之“五要”说,于其题跋的关注并不充分,笔者通过对其题跋的爬梳整理,发现其中不乏有补于书论的内在理路,故撰文对此进行分析。

杨氏题跋中偏重自成一家、不作古人辕下驹之书作,可见其对于创新的强调;且杨氏在临摹观上强调临书不趋人后,认为古人书作各具面目,故不可专习一家;此外其题跋中亦多有对师古人所师、溯其渊源所自的观念及其对书之“神骨”的重视。本文对杨氏题跋中的学书临摹观进行整理,希冀有助于对其书学观念的进一步理解。

注释:

[1]《学书迩言·绪论》曰:“梁山舟答张芑堂书,谓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写又次之,此定论也。……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古之大家,莫不备此,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轶等伦者也。”杨守敬.学书迩言·绪论[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477.

[2]翁方纲.苏斋题跋不分卷[G].清钞本.

[3]杨守敬.跋刘聚卿所藏旧拓《天发神谶碑》[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052.

[4]杨守敬.激素飞清阁评碑记[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553.

[5]杨守敬.邻苏老人题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144.

[6]石刻史料新编第四辑·七[G]//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328.

[7]杨守敬.赵松雪临《黄庭经》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132.

[8]杨守敬.元五大僧真迹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132.

[9]杨守敬.唐大达法师玄秘塔碑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095.

[10]杨守敬.三藏圣教序记并心经 僧怀仁集王羲之行书 咸亨元年十二月[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572.

[11]杨守敬.汉曹全碑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074.

[12]杨守敬.九成宫醴泉铭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十一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538.

[13]杨守敬.北海相景君碑[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542.

[14]杨守敬.法华寺碑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十一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560.

[15]董其昌.画禅室随笔4卷.卷一[G]//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苏轼.苏文忠公全集115卷.东坡集卷三[G]//明成化本.

[17]此跋文见杨守敬跋《三希堂帖》,作品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

[18]杨守敬.《黄山谷[梵志]诗》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131.

[19]杨守敬.自书《桃花源记》跋[G]//谢承仁.杨守敬集:第八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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