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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人物的时代悲歌

2020-12-02陈冬梅

北方文学 2020年21期
关键词:周冲希望爱情观

陈冬梅

摘 要:周冲是曹禺戏剧《雷雨》中的理想人物形象,他的存在映衬出了周遭人阴暗,显示了理想与现实的错位;新旧爱情观的冲突,又使其理想的爱情观在现实层面不具有可能性;周冲的悲歌既是对生存意义和价值的追问,也是对理想人性和社会的憧憬和向往。他生命的远逝如一曲时代的悲歌,让人痛惜同时也带给人希望。

关键词:周冲;《雷雨》;爱情观;希望

周冲是曹禺按照理想人格塑造的人物形象,在《雷雨》中,他是一个美好的存在,纯净、光明,具有生机和活力,对每个人显示出最大的善意,对未来充满憧憬,对爱情充满幻想,然而他的思想和品质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作为“突破”旧时代思想的先锋者,却陷入了自身无法突破的困境。

一、理想和现实的错位,使周冲对人所显示的最大善意成为反讽

周冲是“五四”之后成长起来的青年,具有新时代的思想,怀有对理想社会的憧憬,他用最大的善意美化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致使理想中的每一个人都与现实具有巨大的反差,以致内心常处困惑与挣扎中。

他按照爱情的理想范型想象和构建自己的爱情,并按照理想的恋人形象美化爱情对象。他认为四凤“心地单纯”“懂得活着的快乐”,并将四凤以下人身份对主人的察言观色和体贴理解为“同情”,将四凤为生活所迫在周公馆做下人理解为“明白劳动的意义”[1],于是他将四凤想象成为一个心地单纯,具有同情能力,因为劳动使生命有意义并快乐生活的新时代女性。因此,周冲爱四凤是希望通过他的爱情来实现其社会理想。“与其说周冲爱四凤,不如说周冲爱自己的理想,爱自己的梦”[2]。是青春和梦想抓住了周冲的心灵,使四凤成为他的爱情理念在现实生活中的显现,并按照其秉持的理念赋予四凤相应性格特征,却与四凤本人相去甚远。

在现实生活中,四凤虽然善良,但心地却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单纯。她已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周萍——周冲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是当周冲向她表白时,四凤虽然以有心上人为由拒绝了他,却隐瞒她的心上人是周萍这一关键因素,同时又将周冲对她的追求和表白告诉周萍,给其以压力,说明她并不单纯。对于传统女性而言,恋爱意味着要走入婚姻,就应该告诉亲人,获得大家的祝福,而周萍不让她公开他们的关系,爱情态度显得含糊其词,使得她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法把握,对于四凤而言,就多了一层阴霾,但缺乏性格独立性的四凤,也只能选择隐忍,悄悄约会的不安又使她常常处于緊张之中,因为恋情的不确定性,四凤生活得并不快乐,加之内心深处她也明白母亲会坚决反对她的恋情,因而又深深处于无法面对母亲的不安之中。对此周冲并不明白,甚至也并未认真了解四凤拒绝他的真正原因,他只是按照理性的原则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应该喜欢四凤,也并未问过自己是否从情感上发自内心地爱上了四凤。

周冲按照理想母亲范型,将繁漪想象成为一个懂得爱、多才多艺、知书达礼、具有新时代的思想、会理解他感情的新女性,所以选择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心事告诉母亲,但是他的母亲虽然表面上接受了一些新思想影响,具有一定反叛思想,勇于表达对生活的不满,实际上依然是一个没有摆脱传统思想影响的女性。她缺乏生活的独立性,在物质上需要依赖丈夫周朴园,在精神上又依赖继子周萍,也就是说,她事实上是一个物质和精神都缺乏独立性的女人。当她得知儿子的恋情时,她极力地反对,并非出于母亲对儿子的感情,而是因为她跟周萍的不伦之恋,使不明白缘由的四凤成为她的情敌,因此她直接了当地喊出“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3]。接着又借用他父亲的威力试图击破他的梦想,她的阻止实际上是出于自己缺乏精神独立性而表现出的私欲,而非出于对儿子的爱护,对此周冲并不了解,也从未真正了解,虽然他有受到打击后的伤心和不满,但还是一厢情愿地按照理想的父母范型,认为他们的反对是出于对自己的爱,自己应该敬爱他们。

正因为理想化了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以最大的善意对待着身边的每一个他认为自己应该爱的人,理解并包容他们,哪怕受到伤害。所以四凤的正面拒绝、母亲的竭力反对和父亲可能存在的更大阻力,使得周冲非常沮丧,甚至当他的母亲挑明了四凤跟周萍的关系,并利用他来阻止四凤和周萍逃奔时,他明白了母亲和四凤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失望和幻灭的悲哀不断袭击着他,但他却依然选择以善的方式对待他们,并不以恶意揣测他们。因此,透过周冲对他人的态度和看法,反映的是他自己内心世界的纯净及愿与世界和谐相处的理想人格,具有理想人格特征的周冲,在真正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时,发现他不了解他的周围,他不了解自己,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更无法看清社会,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在现实的困境中挣扎。

二、新旧爱情观的冲突,表明了周冲理想的爱情观在现实层面上的不可能

爱情是人们最为关注的人生话题,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它蕴含着丰富的人类发展信息,储存着人性深层的密码,包孕着艺术的原始张力,“爱情成为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中不断置换变形却又言说不尽的母题”[4]。当时间推进到20世纪初期,新思想新观念层出不穷,而旧体制旧思想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退,文化内部的矛盾和冲突必然彰显其多元性的特征。《雷雨》借助周冲这一人物形象不仅表达了一种全新的爱情观,也突显了新旧爱情观在现实中的冲突。

“五四”时期全新的爱情观中最重要的思想是男女平等,但是如何在爱情中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很多文人无法给出具体的答案,在《雷雨》中曹禺借周冲表达的思想首先是女性应该有独立的人格,这种独立人格表现为女性有自己的选择权力。如在第一幕中,他向母亲陈述四凤拒绝他的爱情表白的行为是其人格“高贵”的体现,是“纯洁”“有主张”的表现,因而更加喜欢她,因为他认为四凤并没有因为他是富家公子而抛弃“贫困”的“心上人”,这一行为意味着四凤看重的是感情,而不是金钱,所以他没有表现出下人拒绝主人后的恼羞成怒,而是因此而高兴,他想要以此证明四凤是能够有自我判断的有独立人格的新女性,她在精神是独立的。其次,他认为女孩子应该读书,接受教育,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才能运用自己的智慧对事情做出应有的判断,成为一个能够独立思考、人格独立的人,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因此他首先对她的母亲繁漪表达了想分出自己的一半学费让四凤读书的想法,并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即便四凤最终不愿意跟他结婚,他也尊重她的选择。在表达这一观点时,他说:“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5]。而没有用“如果将来她不同意嫁给我”这样的表述,可以看出受“五四”新思想的影响,“结婚”一词更具有新时代男女平等的爱情观意味,而“嫁”,《周易》释为:“女也者,嫁于夫也,必有归也”[6],体现了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关系,但是女性想要实现真正意义的独立和平等,在周冲看来,还需要有文化,最重要的是在精神上摆脱对男性的依附。

周冲不仅在爱情观方面主张男女平等,同时还认为爱情应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是不能强求的。他追求理想中美好的爱情,而这种爱情与阶级、社会地位无关。因此,当他追求家里的女佣四凤时,丝毫不认为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勇于向父母坦诚自己所爱的对象,并不因四凤身份低下而有半点遮掩。但是他的观念无法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甚至也无法得到四凤本人的理解,新旧两种爱情观的冲突使得周冲的爱情理想成为废墟上的幻影。

周冲喜欢四凤,当他向她表达让她读书的想法,并告诉她“世界大得很”,有许多人忍受着痛苦,慢慢苦干,以后能够得到快乐的思想时,四凤只是轻轻地叹息说“女人究竟是女人”,只这轻轻一句话,就可见四凤究竟还是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当她对周冲说“让我再伺候伺候您”时,无意识中透露出其思想中等差有别的身份意识,将她与周冲的不同社会身份突显出来,暗示着他们两个人不可能有相同的世界观和价值,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比翼双飞、携手共进、志同道合的伴侣。

而周冲想要和四凤实现阶级跨越的爱情,这种爱情同样得不到四凤家人的认可,反对最为激烈的则是四凤的哥哥鲁大海,他对富人有着本能的偏见,怀疑周冲对妹妹的动机,认为妹妹的未来就是嫁给一个工人当老婆,就如他见到所有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因此在鲁大海看来富人和穷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甚至认为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无法达成理解和同情,因此他对周冲表现出极大的冷淡,言辞激烈地拒绝他的任何好意,彻底击碎了他关于人人平等的幻想,也让他认识到了这或许就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还是选择原谅鲁大海,表示愿意与他做朋友,甚至当他知道四凤喜欢的是他的哥哥周萍时,他虽然失落,但也表示尊重四凤的选择,他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7]。还交代他的哥哥周萍带走四凤,并且一定要善待她。

因此,周冲对待爱情的方式,诠释着一种全新的爱情观:我爱她,如果她不爱我,我选择放手,但我更希望她好。这种爱情观表现出理性的克制,没有激情的冲动,没有自私的占有,承认女性有选择的自由,表现出对女性的尊重,这种利他、无私的爱情观选择把痛留给自己,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恢复。

三、周冲的悲歌既是对生存意义和价值的追问,也是对理想人性和社会的憧憬和向往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周冲的爱情观是时代新思想的体现,但是当时传统思想的力量还太大,新思想的力量还太小,既无法得到传统思想的认可,又缺乏与传统思想对抗的力量,体现了“时代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8]。从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来看,周冲的爱情理念具有一定的超前性,“体现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人的合理要求、理想以及在实践中所体现的人的优秀品质等,代表了社会发展的方向和本质”,但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其合理的要求、理想等在实现过程却因为缺少现实根基而必然会招致失败。

周冲的思想和行为符合历史发展总趋势,蕴涵着丰富的人生理想,然而在现实的语境下,即使他本人执着求取,却也无法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回应和支持,因而他痛苦迷惘,选择回避,却并不悲观失望、自暴自弃,仍然选择理解、包容和善待周围每个人。周冲在《雷雨》中是一个为理想而生的青年,他单纯善良,充满阳光和活力,毫无错误,为救助他人而付出生命,并以“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9]的方式践行他的爱情理想,并以其特定的言行诠释着一个指向未来时代的美好爱情,他短暂的生命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让人痛惜同时也带给人希望,唤起观众的是一种指向未来的崇高感,“它首先引起人们生命力阻碍的感觉,接着是更强烈的生命力的爆发,从而克服生命力的阻碍”[10]。

陈思和认为从情节完整上来说,“这个剧本完全可以不要周冲,但是,如果没有了周冲,这个作品就变得非常阴暗,大家只看到一群人都像妖魔鬼怪一样”[11],所以他认为曹禺非常了不起,因为这个天使元素的存在,会让人感动,他自己首先可以用天使的眼睛在黑暗的王国里寻找光明,恰如顾城的诗“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去寻找光明”[12]。这种寻找光明的勇气和能力,带给一个人冲破黑暗的巨大能量。设若千千万万企望光明的人,将能量汇聚在一起,就有希望冲破黑暗,因此周冲的存在,就会使身处黑暗的人心向光明。因此有了周冲存在,看《雷雨》才会让人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心灵的安慰,有一种美好的感受。

因为,在《雷雨》世界的中,周冲是一个不调和的谐音,通过周冲映衬了这个家庭中每一个人的阴暗和肮脏,包括四凤在内,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都不十分干净,只有周冲是纯洁无辜的,他只有17岁,身上没有一点错误,而且他跟这个世界的肮脏没有一点关系,他沉浸在美与爱的幻想世界里,对周围的人充满着善意,他爱自己的母亲、父亲、兄长,也爱四凤,甚至在周朴园开除鲁大海时,他也冲出来说“这太不讲理了”。“他身上充满了一种光明的欲望——爱的欲望,这是五四时代典型的一个知识分子理想中的人物”[13]。这样的形象是天真、干净、纯洁、充满生命力的,与暴风雨来临之前,阴森黑暗而又压抑的周公馆及活动于周公馆里的每一个人是不谐调的。因此陈思和先生说:“这个人物,我觉得还不仅仅是理想中的人物,这个人在一个乌七八糟的世界里面,他扮演了一个小天使的角色。他是一道光,一道纯净的光。在一个世界里,如果没有这道纯净的光,这个世界是一个非常丑陋的世界,是一個永劫不复的世界。曹禺实际上是从周冲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不管怎么污秽,不管怎么肮脏,这里面却有一种纯洁的东西”[14]。他的存在像是一股新鲜空气,在窒息中让人还能缓一口气。因此周遭的每一个人在他的相映之下总会很快显出其不完美,这也就注定他将理想投射到每一个人身上时,总会以破灭告终。

虽然“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针便轻轻地逐个点破”[15],但是他在理想被自己幻化的美好对象逐个击灭时,也同样体验着个体生命意义无法得到确认的痛苦,尤其在周公馆的每一个人得知了周萍和四凤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妹,而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存在着乱伦的事实时,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沉浸在个人无法承受的绝望情绪之中,周冲却是第一个放下个人情绪义无反顾地去寻找在情感上拒绝了他的四凤,结果是双双死亡,他的死亡是最无辜的,然而他的死亡却让人们看到了希望,看到年轻人虽然身处困境,绝望而不悲观的境界,具有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勇气。与周遭竭力适应世界的人相比,周冲显得天真而又傻气,但周冲在作品中的存在仿佛是漆黑夜空中的一抹亮色,当它照亮夜空的时候,让我们看见美好人性应该建构的理想社会应该是一个平等、自主、博爱的社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减少痛苦、获得幸福,其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让社会变得更美好。就如鲍列夫在其书中引用萧伯纳的一句诙谐格言“聪明人适应世界,傻瓜却力求世界适应自己,所以是傻瓜在改变世界和创造历史”[16]。所以他的死亡更多地引起了我们对生存意义和价值的追问和对理想人性和社会的憧憬和向往,正是这一点也成就了《雷雨》的伟大,而伟大的艺术总是急切地向往着未来,它催促着生活的步伐,它总是希望实现今天的理想。

黑格尔认为,导致主人公悲剧性罪过的东西,是惊人的生存力,它不适应于世界的不完善,它出于应当如何生活的观念。这种与周围环境的不一致对于个人引起了极有害的后果:暴风雨的阴云笼罩着他,死亡的雷雨终于要穿透乌云,袭击而来。然而,正是这种不期望与任何东西适应的个人开辟通向世界更完善的状况的道路,用苦痛和特征开拓人类生存的新的前程[17]。因此,在任何时代探讨周冲这个形象,都能揭示这部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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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瑶.“夏天里的一个春梦”——《雷雨》中周冲形象再探[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4(4):33–35.

[3]曹禺.雷雨[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56.

[4]刘家思.论曹禺戏剧的深层剧场性取向[J].文学评论,2009(6):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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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卜商.《子夏易传》卷五,《周易》,清通志堂经解本,第62页.

[7]曹禺.雷雨[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221–222.

[8]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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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立元.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91.

[11]陈思和主编,周立民本卷主编.2003年文學批评[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73.

[12]顾城.一代人[J].星星,1980(3).

[13]陈思和.人性的沉沦与挣扎:《雷雨》.陈思和主编,周立民本卷主编.2003年文学批评[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74.

[14]陈思和.人性的沉沦与挣扎:《雷雨》.陈思和主编,周立民本卷主编.2003年文学批评[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174.

[15]曹禺.雷雨[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2018:11.

[16]鲍列夫.美学[M].乔修业,常谢枫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107.

[17]鲍列夫.美学[M].乔修业,常谢枫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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