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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论感知意识的视域结构

2020-11-30王鸿赫

现代哲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意指胡塞尔动感

王鸿赫

胡塞尔用“视域”概念来描述意识行为的一个本质要素,其功能表现为:意识能够超出自身当下所明确拥有的,去意指得更多(über-sich-hinaus-meinen, Mehrmeinung)(1)See Edmund Husserl, Cartesianische Meditationen und Pariser Vorträge, Hrsg. und eingeleitet von Stephan Strasser, Nachdruck der 2. verb. Auflage, Dordrecht: Kluwer, 1991, p. 84.。感知意识的视域性表现为:意识可以超出当下原本被给予之物,意指某种此刻并不在场的东西,将其当下化、意识到它。在这种意指和当下化中,被意识到的内容植根于过去的意识经验。据此,胡塞尔说“视域”是一种“归纳”:“‘视域’意味着……本质上属于每个经验的且与其不可分离的归纳——我强调——作为每个经验自身之本质组成部分的原始归纳。”(2)Edmund Husserl, Die Lebenswelt. Auslegungen der vorgegebenen Welt und ihrer Konstitution. Texte aus dem Nachlass (1916-1937), Hrsg. Rochus Sowa, Dordrecht: Springer, 2008, p. 137.(下文简称Hua XXXIX.)

目前学界对感知意识之视域结构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内视域、外视域,以及作为所有外视域之普全整体的“世界视域”,附带有所提及作为“我能”的权能性视域(3)See Laszlo Tengelyi, “Husserls Begriff des Horizontes”, Horizonte des Horizontbegriffs. Hermeneutische, phänomenologische und interkulturelle Studien, Hrsg. Ralf Elm, Sankt Augustin: Academia Verlag, 2004, pp. 137-161; Tze-wan Kwan, “Husserl’s Concept of Horizon: An Attempt at Reappraisal”, Analecta Husserliana 31, 1990, pp. 364-376; Carleton B. Christensen, “The Horizonal Structure of Perceptual Experience”, History of Philosophy & Logical Analysis 16, 2013, pp. 116-140; Saulius Geniusas, The Origins of the Horizon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 Dordrecht/ Heidelberg/ New York/ London: Springer, 2012.。这些研究者所依据的文本主要是已出版很久的胡塞尔著作,如《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笛卡尔沉思与巴黎演讲》《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经验与判断》《第一哲学(第二卷)》。本文则主要依据新近出版的胡塞尔全集第39卷《生活世界》和第42卷《现象学的临界问题》的相关论述,结合洛玛(Dieter Lohmar)对伴随感知的“弱想象”意识活动的新近研究成果,对感知意识的视域结构做更全面的论述。

由于胡塞尔有时也在“背景”的意义上使用“视域”概念,为了使论述清晰一致,这里有必要将两者严格区分开来。在胡塞尔看来,在注意力的作用下,感知域可以分为“前景”和“背景”。以视觉为例,视觉领域本身所具有的清晰性并非均匀分布,通过注意力朝向的转换,一个之前模糊的显现物可以变得清晰,与此同时,刚才被注意到的东西则变模糊。每次被注意到的东西就是视觉领域的前景,未被注意到但处于视觉领域的东西则一起构成视觉领域的背景。这种划分同样适用于由各个感官域一起构成的整个感知域:当我注意观察某物时,我同时听到周围环境或大或小的声响,这些声响连同我的视觉领域中未被关注的物体一起构成我的感知域的背景。由此,不难看出“背景”与“视域”的区别:背景跟前景一样都是现前在场的自身被给予之物,而以视域的方式被意识到的则此刻并不在场、自身并未被给予。下面我们来看看胡塞尔是如何具体分析感知意识中视域结构的。

一、由“滞留”和“前摄”构成的视域

“滞留”是一种意识活动,可以将刚刚感知到的、在意识流中刚刚逝去的原印象以一种变异的方式保留下来。这里,变异是指滞留并非对原印象(例如整个视觉领域)的全盘复制,滞留的直观性充盈要比原印象贫乏很多,并且这种充盈在意识流中会迅速减弱降至为零。处在同一时刻的滞留和原印象彼此处于直接的内在关联中,两者的关联具有一种综合作用。对于感知主体而言,前后相继的两个原印象在直观内容上相似和相同之处多于相异之处,因而,这种综合作用通常表现为一种相合综合(Deckungssynthese),即对刚刚过去的原印象的滞留与此刻的原印象在直观内容(充盈)上相一致,由此构造出感知内容的同一性。在感知进程中,意识不断以被动的方式进行这种相合综合,并在同一性的基础上,构造出对于感知主体而言的被感知对象的延续性(Dauer)。滞留的基本功能是,通过与原印象的相合综合作用,构造出感知内容的同一性和延续性。

依胡塞尔的分析,在功能上与滞留相对应的意识活动是“前摄”,它是对尚未到来但即将到来的感性内容的先行把握,例如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对绿灯的前摄。需要注意的是,前摄不同于“期待”。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区别两者:(1)前摄的内容被意识设定为马上就要出现的,期待的内容则被设定为发生在(或远或近的)未来;(2)前摄的内容完全基于当下的原印象并与之有本质联系,期待的内容则不是必须与当下的原印象相关,且通常与之没有本质联系,比如在等红灯时浮现的晚餐情景属于期待,而不是前摄;(3)前摄不是独立的意识行为,而是感知行为的不独立的组成要素,前摄不会影响感知行为的顺畅进行,而期待属于独立的意识行为,我们若要在感知的同时进行期待,就必须把注意力从感知域撤离并转移到期待行为,感知行为由此便从意识域的前景中被排挤出去。

滞留、原印象和前摄构成感知行为的基础结构。其中,原印象是感知体验的核心,滞留和前摄犹如核心的“两翼”,正是借助这两种意识活动,我们具有“刚刚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意识体验。如果不考虑注意力产生的影响,滞留内容会经历“从有到无”的渐进过程,而前摄内容的“从无到有”一下子便可完成,无需渐进式的构造,所以滞留这一“侧翼”比前摄“侧翼”长一些。又由于意识流动的单向性,感知结构从整体上看便具有一种“彗星”式的构型。当然,这些只是比喻,这里所说的滞留翼“长一些”并不是空间性的,也不首先是时间性的,而是指意识活动作用的效果。

按照本文开头对感知视域的界定,即视域是对当下原本被给予之物的超越,意识到某种此刻并不在场的东西,那么滞留(对刚刚逝去的原印象的意识到)和前摄(对即将到来的原印象的意识到)正是感知中的视域意识活动。胡塞尔将滞留称为“后视域”(Nachhorizont),将前摄称为“前视域”(Vorhorizont)(4)See Hua XXXIX, p. 375.。由于滞留和前摄是感知行为之基础结构的构成要素,所以感知的基本结构具有视域性,滞留和前摄构成视域意识结构和功能的基础。

二、身体权能的视域性

除了滞留、原印象和前摄的显现内容,感知行为还有一个本质性的构成要素,即感知主体的身体性。下面将考察胡塞尔对身体权能(Vermögen)所具有的视域性的分析。

在感知的进程中,主体不仅是在进行感知的主体,更是出于意欲或职责在行动的主体。前摄可以把某种即将发生的事物进行当下化,表明自身是感知意识中主动的、具有创造性的要素。然而,“对于与尚未实现的诸实践意向构成的视域相关、即将到来且处于直接视域中的行动阶段而言,并不存在‘它将到来’、‘它将发生’这种单纯的意识,而是自由的‘我能’意识”(5)Edmund Husserl,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änomen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schen Philosophie. Zweites Buch: Phänomenologische Untersuchungen zur Konstitution, Hrsg. Marly Biemel,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1952, p. 257.。这里,“我能”指的是身体的权能性。在胡塞尔现象学,身体是由动感构成的,所以对身体权能视域性的分析须从动感入手。

作为身体运动的感觉,动感具有两个要素,即“动感的位置要素”和“力的‘张紧性’要素”(6)Hua XXXIX, p. 397.。“前者以一种位置流形(Mannigfaltigkeit)的形式而具有变化的诸可能性;另一个要素则具有强度的特征,即零与极限状态。”(7)Hua XXXIX, p. 397.通过位置要素可以区别相似的动感,如两只眼睛转动的动感、两条腿跑动时的动感;力的要素则在身体的实践活动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两种要素都与系统相关:“‘位置处于动感系统中’[这一含义]本来就已蕴含在‘位置’这个名称中;一如力的张紧亦与系统相关,当我们具备一个已经形成的系统时,才会在意识方面有作为要素存在的位置。”(8)Hua XXXIX, p. 397.由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有很多的运动可能性,若把力的张紧性要素也考虑进来,每个部位的动感可能性便愈加繁多。因此,每个身体部位都可以被视为一个动感系统,身体作为整体则可以被视为总系统,或者说许多动感分系统的统一体。

根据“在多重划分的动感所构成的动感系统统一体中协同作用的方式”,胡塞尔区分了动感的两种基本功能:“1)纯粹在感知方面起作用的动感……2)在实践方面起作用的动感”(9)Hua XXXIX, p. 396-97.。一方面,在感知意识之构造的底层,即感觉材料层面,动感已与素材(Hyle)(10)在本语境中,素材与感觉材料同义。处于直接关联中。“一个由自我操控的动感进程‘决定了’……纯素材领域中的一个进程”(11)Edmund Husserl, Späte Texte über Zeitkonstitution (1929-1934): Die C-Manuskripte, Hrsg. Dieter Lohmar, Dordrecht: Springer, 2006, p. 52. (下文简称Hua Mat VIII.),即动感的进程不可避免地使素材跟着发生变化,比如眼睛的转动不可避免地使视觉显现域也跟着变化。不过,动感变化与素材变化之间的这种相互关联只是一种一般性的关联,即某一确定的动感并不专门地与某一确定的素材相关联。换言之,动感与素材间的关联式共存当然可以具体化,但任一具体的关联都不是必然的、本质性的关联。另一方面,并非素材的每个变化都是由动感的变化引起的,素材也可以自己发生变化。胡塞尔把这样一种变化方面的单方依附关系解释为“如果-那么”:“动感-素材的一直共存具有一种‘意义’,即把动感-素材(自我-非我)联系起来的因为(Weil),或者说,如果-那么。”(12)Hua Mat VIII, p. 52.即便素材没有发生变化,也有其动感方面的前件:身体姿势保持静止,这种静止要归因于肌肉的某一张紧状态。

每个动感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处于一个或几个分系统中,这些分系统由很多的动感可能性组成。虽然所有可能性不会一下子都被激活,但至少那些紧接着可直接实现的可能性会被激活。在这个意义上,每个动感都有其作为运动之(位置和力的变化)可能性的本己视域。在“如果-那么”的关系中,这种动感的可能性也相应地带来素材方面有所变化的或新的显现,这些显现可以被视为当下被给予的素材的视域(13)“动感-素材的一直共存……自身带有一个由相关k(“动感”德文词的首字母——作者注)的自我-动感之诸可能性构成的视域,以及一个相应的、由‘所隶属’且被决定的素材之诸可能性构成的视域,或者说,k0-h0的共存具有从那里辐射出去的、关于什么的诸显现(Erscheinungen-von)的诸可能性构成的视域,这些显现是与其相应的k的、且在k的某一进程中的诸后件。”(Hua Mat VIII, pp. 52-53.)。动感本身并不具有意向功能,所以动感的视域性并不是一种超出当下的意指,而是对接下来可实现的动感可能性的激活。

处于共存中的动感与素材是感知的本质要素。在素材这个基础性的构造层次,对象无疑尚未构造出来,因而,动感在此并未涉及朝向对象的实践活动。与之相对,在已完成对象构造的高一级层次,并非所有的动感都是“纯粹在感知方面起作用的”(14)Hua XXXIX, p. 396.。例如,当我口渴伸手去拿水杯时,我伸出的手和手臂的动感显然不是为了去获得水杯的最佳视觉呈现,也不是为了去获得对水杯的触觉体验,而是为了把水杯拿到嘴边来喝水止渴。纯粹在感知方面起作用的动感与在实践方面起作用的动感,两者并不是“动感的相分离的两个种类,而是动感……协同作用的两种方式”(15)Hua XXXIX, p. 397.。

两者在协同作用方面的一个区别是:一个实践行为往往同时涉及几个对象,需身体的多个部位参与,这就要求每个参与实践的身体部位协调好相互合作、在使用物体时根据目的掌控好力度;与之相比,一个单纯的感知行为(如专注地看风景)则通常不需要身体与对象相接触,也就不会产生身体部位之间协调相互配合的要求。

我的行动是“在众多熟悉的动感系统中进行的,这些系统联结成一个相互配合的总系统”(16)Hua XXXIX, p. 365.。上述动感协同作用的两种方式与两种活动相对应:“我们区分……感知活动……和行动着的实现活动、塑造实在存在的活动。”(17)Hua XXXIX, p. 381.前一种活动的动感显然是纯粹在感知方面起作用的动感,后一种活动的动感则在自身中同时包含两种动感,因为实践活动是在感知中进行的。没有主体在实践中不需任何感知便可行动。因此,实践中的感知被视为“原始行动的必不可少的组成要素”(18)Hua XXXIX, p. 381.。由于感知行为本身也是一种可独自进行的活动,胡塞尔称之为“原实践”,区别于实际行动中发挥作用的实践:“显现和显现系统本身重又意味着一种原实践,它并不依目的去改变已经‘在’的物体,而是完成对这些物体凸显性的构造:我必须在感知方面进行活动,以便认识物体……这个实践是实际实践的基础……每个实际的实践必须由具有最佳真切性的感知模式来奠基。因而,感知实践始终先行。”(19)Hua XXXIX, p. 383.

此外,胡塞尔还指出从纯粹感知向实践行动的过渡,即作为行动之触发的“感知中的朝向目标”(20)Hua XXXIX, p. 381.。“感知作为原本意识(在此意识中一个实在之物……被展示为自身在此的)尚不是作为行动的感知,这个行动朝向目标并以感知的方式加以实现”(21)Hua XXXIX, p. 382.。

不管是纯粹在感知还是在实践方面起作用的动感,“具体说来始终已是复合的并构成了一个唯一的总体流形,这个总体流形首先作为系统构造起来,进而在每一当前复合的动感那里,这个总体流形始终被意识为权能性的视域”(22)Hua XXXIX, p. 397.。这个权能性便是身体方面的“我能”。

三、视域意向性与身体权能性视域的共同作用

感知有两个本质要素:动感和显现。上文已跟随胡塞尔分析了每个要素的视域性:由滞留和前摄构成的视域涉及的是意识方面的显现;身体权能性的视域则关涉动感。下面将考察这两种视域是如何在感知中相互作用的。

上文已述,视域意识被刻画为一种超出自身的意指。意指具有意向性特征,严格说来,只有意向行为才具有视域性,胡塞尔用“视域意向性”(Horizontintentionalität)来刻画意向行为的本己特征。在感知行为中,其意向性表现为意识有所选择的关注,即“注意力”,而被关注的区域构成感知域的前景。因而,这种内容上超出自身的意指是基于感知域(整个原印象域)的前景进行的,“超出”在此是对前景感知内容的超出。

胡塞尔区分了动感的两个基本功能,与此相应,下文将从纯粹的感知行为、实践行动两方面描述视域意向性与身体权能性视域的共同作用。

前文已经探讨了在感知构造的底层,即在感觉材料的层次,动感与素材之间的相互关联(k0-h0),此时的动感还不涉及实践性的“我做”,因为在这个感知结构的构造底层,对象尚未构造出来,便无从谈起主体朝向对象的实践活动。不过,在这个底层得到揭示的“如果-那么”关系作为基本规律显然也适用于高一级的构造层次,即已构造出对象的层次。在此,动感与对象显现之间具有“如果-那么”的前后件关系(k0-g0)。关于其视域性,胡塞尔阐述如下:“通常,物的显现与动感这样地相联结,即,当我正处于某一动感位置,且不管处于哪一动感位置或身体处于哪种姿势,与此同时我都拥有某种显现,比如一个视觉显现。由此,对于连续动感进程中每个将进行的动感方向,我已预先勾勒了某种对显现者有所知悉的综合,这种综合是某种被唤醒的综合视域。”(23)Hua XXXIX, p. 365.据此,在视域方面,“将进行的动感方向”作为前件起作用,得到勾勒的“对显现者有所知悉的综合”则作为后件出现。

在对象构造的层次,动感与显现共同作用构成的视域可以进一步细分。对此,胡塞尔以一个处于注意力中心的对象作为出发点,或者说作为分析的样板。在此,意识方面发挥视域作用的是超出此刻被注意到的东西的意指。一方面,这种意指可以是对被关注对象的真切看到的那个面的超出,不过得到意指的仍然属于同一对象,比如它的其它的面、被看见的面但未被注意到的细节等。而且,这个在视域中得到意指的、作为后件受身体权能性视域的制约:只有通过身体的运动我才能看到另外的面;只有当我向物体再靠近一点时,才能观察到更多的细节。通过动感与显现的这种共同作用,我们关于对象的经验得到充实、扩展和丰富。胡塞尔称这一过程为“展显(Explikation)”(24)See Edmund Husserl, Erfahrung und Urteil. Untersuchung zur Genealogie der Logik, redigiert und hrsg. von Ludwig Landgrebe, Hamburg: Meiner Verlag, 1972, § 24.。这种对一个对象可不断继续下去的展显过程,构成这个对象的“内视域”。另一方面,视域中的这种意指也可以是对整个被关注对象的超出,即意指此刻另一个仅是附带被看到或尚未被注意到的对象。这个对象可以处在当前感知域的背景区域,也可以在当前尚未但即将被感知到。不论哪种情况,都需借助身体的运动(如眼睛和头的转动、躯体的移动),才能使这个被意指的对象进入意识的注意力区域。这类处于感知域背景中的诸对象,以及此刻尚不在感知域但随即便可进入感知域的诸对象,一起构成了此刻正被关注的对象的“外视域”。

内视域与外视域的区别可以概括为:在对象极方面,一个被关注的物体正处于现前原印象域的前景;在意识活动方面,与其相关联的是一个具有视域的意向。在这个意向与身体权能性视域的共同作用下,产生了两种视域性(超出性)意指的可能方向,即向内(继续关注这个对象)或者向外(整个地越过这个对象),由此便形成内视域和外视域的区别。但参与这两种视域的动感都是纯粹在感知方面起作用的动感,相应地,身体的权能也只是涉及感知行为,而不涉及实践行动。

再看在实践行动中视域意向与身体权能性视域是如何共同作用的。“每个行动、每个实践在本质上都具有一个‘实践视域’,一个在视域上被我意识到的境遇中我能做什么的视域。”(25)Hua XXXIX, p. 366.这种“我能”指的便是“在给定的时刻活跃的能视域(Könnenshorizont)、被我意识到的掌控范围、确实被我意识到的我的权能”(26)Hua XXXIX, p. 367.。身体的这个权能性视域受主体当下具体境遇的制约,它是“一个活跃的权能视域(一种标示着某一能结构〈Könnensstruktur〉的权能,这个能结构由此时此地所熟稔的经验构成)”(27)Hua XXXIX, p. 372,黑体为笔者所加。。

通常在实践行动中,某种有用的东西处于感知注意力的中心,同时视域意向超出这个被关注之物,朝向一个目的的终点:“在实践中,我指向一个作为实践道路之终点的目的,这个目的处于作为实践朝向性的视域中。”(28)Hua XXXIX, p. 367.这种出于意欲(或职责)的目标设定,引导(或规范)着主体的感知进程和身体活动。“在感知进程中我所‘谋求’的目标作为实践道路的终点,它连同这条道路以视域的方式处于感知行为本身的每个阶段。”(29)Hua XXXIX, p. 367.这里,胡塞尔区分了两种行为:“或是指向最终目标的独立(或相对独立)行为,或是服务型的不独立行为。后一种行为指向服务目的的手段,指向(关涉最终目标的)中间目标。前一种行为作为统摄性的行为贯穿于诸服务型的行为。在意向活动方面,可以区分瞄向最终目标和瞄向中介性目标;在意向相关项方面,可以区分最终目标(目的)和手段、中间目标。”(30)Hua XXXIX, p. 372.

不过,胡塞尔还是强调瞄向中间目标和瞄向最终目标的统一性:“唯一的一个目标连续贯穿于整个[实行]过程,这个目标是我在先并且不断欲求着的。这个对最终目标的瞄向贯穿于所有在过程的不同阶段相继进行的单个行为、单个的目标瞄向。每一个这种单个的目标瞄向……都不是孤立的,单个目标的终结并不是事情的了解。单个的目标瞄向自身便带有对最终目标的瞄向,而且后者不是与前者有所不同的东西,后者就是在前者中得到了校准。”(31)Hua XXXIX, p. 373.这种贯穿于所有中间阶段的对最终目标的瞄向,可以区别作为行动必不可少的要素的感知与纯粹的感知行为。因为纯粹的感知行为缺少这种对最终目标的瞄向,更准确地说,它的最终目标无法实现,即无法彻底、完全、无余地感知一个物体。因为随距离的远近、角度的不同、日光(或灯光)的变换,物体每次显现都有所不同,这样每次关于这个物体的经验都或多或少地含有一些新内容。不仅如此,对物体的展显过程也是无穷无尽的,因为展显不仅涉及物体外在的各个面,也可以涉及它所有的纵切面和横切面。在此,比“最终目标”更合适的说法应该是一个起主导作用的目标,即尽可能全面和细致地感知一个物体。与这种内视域不同,实践视域中的视域意向性朝向一个尚未实现的最终目标。实践主体无需对某一物体不断加以展显,而是满足于物体的某一最佳呈现。至于从什么角度、在什么距离、具有何种程度精确性的呈现才会被认作是最佳的,则是由相应的中间目标和最终目标所决定。

对目标的瞄向总是基于主体自身的权能性,不管“权能性分多少层次,以及相应的作为诸中介之终端的目标分为多少层次,抑或自我的‘意向’多么简单和素朴”(32)Hua XXXIX, p. 357.。多层次的权能性指的不仅是身体的权能性,还包括智力的权能性、交流的权能性以及其它技能和能力。可能我的能力实现不了被设定的目标;在目标实现过程中的某一阶段,也可能遇到外在或内在的阻碍。“我能(Ich-kann)会受到质疑,付出了努力也会失败,事实会与预想的、预先设定的、追求的不同。”(33)Hua XXXIX, p. 357.

视域意向与身体(在实践行动方面)的权能视域一起构成一个实践视域。这个视域不仅向前指向未来,也可向后回溯唤醒过去:“行动意向有其原涌现的现在,有其由此出发、伸展至最终目标的一个自我性的未来视域,即由现在须做的事情、正使其成为现实的事情构成的期待视域。另一方面,行动意向……从这个原现在(原涌现的意向性阶段)出发也具有一个自我性的过去视域,这个视域是由在实践上已解决的事情、已使最终目的得到满足的事物、基于我的能力已完成且与该能力相称的事物构成的。”(34)Hua XXXIX, p. 374.

四、情景式想象的视域

不只实践视域,至此已探讨的所有视域种类都植根于处于现在点的原印象:滞留和前摄构成的视域、身体的权能性视域、内视域、外视域。最后,我们再考察一种不植根于感知原印象的视域类型:情景式想象的视域。上述具有意指功能的视域意识虽然超出原印象,但其所意指的内容仍基于原印象,与之相关。此外,视域意识还能以一种更积极主动的方式,借助想象将与当下原印象完全无关的对象当下化,并且被当下化的不限于一个单独的对象,也可以是一处场景、变化着的情景等。这种想象的发生和进行都伴随着感知行为,它由此区别于独立的想象行为。洛玛将这种想象称为“弱想象”(35)Dieter Lohmar, Phänomenologie der schwachen Phantasie. Untersuchungen der Psychologie, Cognitive Science, Neurologie und Phänomenologie zur Funktion der Phantasie in der Wahrnehmung, Dordrecht: Springer, 2008.。这种情景式的弱想象也是一种对当下原本被给予之物的超越,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广义感知意识中的视域意识。在此,广义上的感知是指非单纯的感知行为,它包含了弱想象的成分。

在延续时长和想象内容的充盈性、完整度方面,这种情景式想象是可变的。接下来,各举一例说明它的两个基本样式:(1)在一次从容的散步途中,我陷入对一个事件(比如对即将到来的面试)的想象。这种情景式的想象可以在总体上是连续的,内容上也相对比较完整和清晰。(2)在面试当天我驱车前往面试地点,我在感知中专注开车的同时,也可以在弱想象中设想面试的场景;但这种想象是片段式、不连续的,内容上也不完整、有缺漏。在开车途中,我可能仅能把面试的若干重要环节粗略地加以图像化。

这两个例子大致勾勒了情景式想象在延续和强度方面的可变幅度:它可以从瞬间的闪现,经片段的呈现,一直到情景式的叙述。这种变化在本质上取决于对这种想象活动所投入的精力(注意力)。胡塞尔列举了几种可能的“闪现”内容,如“对一个回忆场景的闪现、对一个科学思想的闪现、对一种实践可能性的闪现”(36)Hua XXXIX, p. 366.。这类闪现可以引发主体进一步的活动:“我转而……去弄明白,去更清晰地回忆,去把有关实践可能性的‘模糊表象’弄清楚、明确为对我而言是可能的(作为可能性去实现它)。”(37)Hua XXXIX, p. 366.

胡塞尔指出了这种“弄清楚”可能起到的作用:“接下来它可能引导继续不断地重新奠基的诸意向,并引导使其成为现实的诸行动。”(38)Hua XXXIX, p. 366.此类“对一种实践可能性的闪现”所具有的引导功能可以被一般化,即每个对实践之可能性的情景式想象都可以具有这种引导功能。根据洛玛的分析(39)Dieter Lohmar, Denken ohne Sprache. Phänomenologie des nicht-sprachlichen Denkens bei Mensch und Tier im Licht der Evolutionsforschung, Primatologie und Neurologie, Switzerland: Springer, 2016, § 4.1.,这种朝向未来的情景式想象可以服务于对目标的实现、避免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权衡几种可能性及其后果,等等。大多数情况下,情景式想象描画了一种行动上与对象或事件的遭遇,与此相应,情景式想象作为视域大多服务于实践视域。我们可以以情景式想象的方式进行筹划和权衡,主体由此能够做出一个合适的决定并有效地行动。在这种情况下,实践视域的内容与情景式想象视域的内容融合在一起,而非彼此分开并行。只有通过两者内容上的分离,才更容易区分这两种视域。

胡塞尔给出的一段描述可用作区分两者的例子:“需要去散散步,在‘我想出去走走’中‘被动’跟随这种需要。与此同时,脑子还在思索、还在专注思考,并且被动地踏上了‘习以为常的’道路,没有进行选择,没有特别指向这条道路的意志决断。不过也没有违背我的意志”。(40)Edmund Husserl, Grenzprobleme der Phänomenologie: Analysen des Unbewusstseins und der Instinkte, Metaphysik, späte Ethik. Texte aus dem Nachlass (1908-1937), Hrsg. Rochus Sowa und Thomas Vongehr, Dordrecht/ Heidelberg/ New York/ London: Springer, 2013, p. 96.(下文简称Hua XLII.)在此,主体一方面在习惯的道路上“被动”地散步,另一方面则陷入沉思。其中,感知中的视域意向和身体的权能性视域共同作用,构成散步的实践视域。对于沉思的内容,不妨举一个具体例子:借助想象的图形来证明几何命题。这种借助想象的图形进行的几何思考,构成情景式想象的视域。在此,主体从事着两件事:感知非主动地参与其中的散步;借助图形想象主动进行的几何证明。两者可以同时进行,因为两者涉及的是两种不同的活动,即行动与思维。也就是说,主体在此并未同时进行两个不相干的行动,也没有同时进行两个想象活动,而是同时进行一个身体行动和一个想象活动。这二者可以互不冲突地并行,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图形想象上,而对于这条“习以为常的道路”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我在每个岔路口根本无需停下来张望一番并思量究竟该走哪条路:“视夏日的温度而定,我时而喜欢走这条路,时而走那条,一开始便有所思量。天热时,我习惯走这条路,等等。此刻[即我专注思考时]天热了起来,我不加思索地踏入了成荫的、看起来凉快些的道路。就是说,并非特意而为之。”(41)Hua XLII, p. 96,黑体为笔者所加。也就是说,我只需分给感知很少的注意力,散步便可顺利进行。胡塞尔也把这种没有特别指向什么的意志决断称为“意志的被动性”(42)Hua XLII, p. 96.。当意志处于被动,或者说,当感知意识中的意向处于非主动状态时,身体便似乎只是在做机械运动。在这种情况下,并非视觉感知,而是这种身体运动本身主导着散步这一实践活动。可见,这里主要是身体已习性化了的权能性视域在向前推进实践行为,而不是处于非主动状态的视域意向性。由于身体的权能性视域不具有意向性、不是超出当下被给予物的意指,所以这种视域以及它在其中起主导作用的实践视域可以被称为近视域(Nahhorizont);而那种例如指向最终目标的视域意向则可以被称作远视域(Fernhorizont)。我可以一边出于纯粹的习惯在散步,一边专注于情景式的想象。由于我的注意力要同时分配给感知和想象,所以这两种意识行为会为了“争夺”意识活动的主位而处于一种竞争关系之中。

情景式想象的视域在内容上与当下的感知原印象无关,也与当前的身体运动没有必然联系。通常而言,情景式想象的视域与身体的权能性视域之间没有互动(43)想象中的情景有时会对当前的身体运动产生直接影响。比如,我赶着去赴约,当我脑海中浮现那位正等我的人难掩愠色的脸时,我的脚步会不由得加快。但这种影响是单方面的,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共同作用。。由于在想象中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当下化,所以这种想象视域大大地拓展了当下经验所能拥有的体验范围。

至止,我们考察了感知意识中视域的各个面向,有前视域与后视域、内视域与外视域、近视域与远视域、实践视域等,分析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从中可以感受到胡塞尔意识分析的细致与严谨。这种非教条式的工作哲学的特征正是胡塞尔现象学最吸引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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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指胡塞尔动感
时间现象学问题意识的源起
——论胡塞尔对布伦塔诺时间观的继承与批判
在可读与不可读之间
影视符号中的草原文化输出
观念可能性与现实可能性
绝妙的数字灯谜
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的“原初动机”辨析
“讥”和“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