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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线

2020-11-22

广州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姆妈

禹 风

油轮设计师施丰能总在傍晚走出九号线松江新城站,晚霞洇红西边楼群,鸽子飞翔。

松江这地方空间广阔,人口密度适中,空气质量优于市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没“上海”这名字时就有松江府。前身华亭县,建县至今已历一千五百多年,传承为今日老城区;新城前身则是一望无际水稻田,十来年前才仿英国城镇而建。

施丰能走出地铁站,把公文包放到小广场地上。他望着火红西天,脱掉墨绿灯芯绒西服,撸起白衬衣袖管,往上慢慢举手,伸了个懒腰。他身高一米八,戴黑框眼镜,瘦长脸皱纹深刻,胡子刮得双颊铁青。

他今天不急着从地铁站打的回家。虽然仍正常上班没放假,他却有度假心情:太太带着儿子飞德国去了。儿子考上了法兰克福大学,当妈的去支付一切费用,并要为年轻人编织一只挂在洋树梢上的巢。

施丰能想到这些,嘴角泄出了一丝冷笑,没恶意,甚至带点赏识,却很有讽刺意味。他被忽视了:太太有了更重要的使命,暂时顾不上管他。事实上,他将被忘却般“野放”近两个月。

施丰能又撸下袖管,把西装一抖,穿回身上。

“难得!”他瞟着车站外一长排等客的橘色本地出租车,“难得自由自在!”

他终于笑了,长脸变圆些,露出还算整齐的牙齿。一个转身,迈开了腿,先走走再说。去哪儿?随意吧。

凡夕阳洒落的地方都金灿灿,夕阳下的本地石楠叶子亮晶晶,活像一条条沾着涎津的狗舌头。秋天的夹竹桃显得寂寥,花季早远去,等候它们的是难耐的冬天。大马路中间绿化带里成排紫薇已开败了一阵子,现在结着淡绿发黄种籽。

施丰能坐到街边暗绿色长椅上,欣赏嘉松公路连绵book=36,ebook=38不绝的车辆。当年他上到远洋油轮跟船考察,先坐甲板长椅上看了整个太平洋,接下来又看了整个大西洋。

太太和儿子暂时离开自己飞去地球另一方陆地,他日常生活里又出现了一片空旷无物的洋面,他回忆起远洋生活的寂寥,却又莫名地跃跃欲试!嗯,近两个月单身生活,嗯,自由,久违的,拿它不知道怎么办的自由……

首先就是今晚。施丰能点点头,立马就去吃一顿啰。一个人吃饭和全家一起吃饭,完全是迥异的人类行为。

吃饭前,得去一下酒类专卖店。喝白酒还是喝红酒?吃西餐还是吃中餐?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可能呼朋唤友,呼朋唤友的日子早已灭绝。如今,老婆儿子在身边就三口子聚餐;他们去了远方,他只有独斟。独斟有独斟的趣。

第一个自由之夜,别奢求太多,就这样吧。

施丰能一个人独斟于小楼餐厅,似乎同他素不相识的邓小桔疲惫不堪地在九号线松江新城站入站。

邓小桔,大部分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相貌别有一番风姿。她和别人不同啊,她天生属于少数派,上天给她的不给别人,给别人的呢,她也不稀罕。

当然,如今她已人到中年,不承认自己正在变老是不识相的,何况家里有负累,简直像甩不脱几只山蚂蝗天天附膝盖上吸血,她不能不感到涣散,如此这般一种恐慌。但她还没蝉儿那种被秋风吹僵的厄运临头感,她尚在观望,情形似乎对她不利。

她看见九号线地铁驶入车站,透过车厢玻璃看,地铁上的空座已寥寥无几。她两手都提着包,她感到绝望,要知道从松江新城到达她的目的地马当路站要行驶一个多小时。

她已在人来人去的医院里站立了接近一天一夜,没怎么坐下过,也没捞到哪怕半小时的睡眠。邓小桔有种想哭的情绪,她心里储满了水,只要任何人惹她一下,她就要溅泪了。她咬住下嘴唇,等地铁开门,她告诫自己要克制,要有一个大都市女人的腔调。别示弱,但也别再控制不住自己向人示威。

车门打开,周围等车的人不由自主抢着向车上挤,丝毫不肯礼让下车人。邓小桔矜持地侧身让开,让车上乘客先下,她带着对那些抢座者的鄙视和漆黑的失望最后一个走入车厢,她只能找到一根立杆了,快把背靠在上头吧。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如水泻地,实在撑不住了。

她心里愤恨:为什么在这城市活了半辈子,现在姆妈想在家门口看病却排不上号了,住院也等不到床位了?

她还没想通这问题,姆妈的病势不容她继续僵持,她只能把老娘送到松江的第一人民医院分院来治疗。市区的专家一周两天到松江分院接诊,这制度总算还能为姆妈在城里找到诊疗机会,争到住院资格。

别问为啥没人来替换她看护老娘:父亲过世了,她是独女;她没子女,离婚之后,自己也独守空房了,谁相帮?

至于邓小桔后悔不后悔离婚,她对自己清清明明说:“缘分如此,缘尽无分。”明白人嘛,打落牙齿肚里吞。

过了大学城站,乘客越来越多。邓小桔蹙紧了眉头,头晕腿颤,身上虚汗。她决定放弃,到下一站先挤出车厢找座喘息。

不过,到了下一站她并没下车。她眼前金星乱冒,不敢动弹,身上大汗淋漓。她怕自己晕倒,把手里大包松开落到地下,那是带去医院后发现没用的杂物。她紧紧攥住自己小包,里面有姆妈的医保卡,还有一万多元现钞。她担心一旦松开手,晕过去,这些重要的东西会被人拿走。

她顶不住了,咬牙晃身要在七宝站下book=37,ebook=39车。正弯腰捡自己东西,一个刚坐到空位上的年轻男生站起来:“阿姐,侬是不是不舒服?来来,侬坐。”

邓小桔感到一阵松弛,那白净男生二十多岁,牛仔裤白衬衣,满面神采。他俯身帮邓小桔拿东西,有个胖胖中年女人却一屁股坐到他让出的空位上。

邓小桔疲惫地笑了笑,她眼前金星不冒了,人很虚,却清醒了些。她摇摇手,示意不要和那女人计较。这时候,另一个年轻女生扯扯她袖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她。

邓小桔坐下喘过了气,包里掏出湿巾纸抹汗。她想第二天一早还得挤地铁赶松江来,早上八点主治大夫查房,查完后家属得和医生会面,讨论病人病情和治疗方案。

坚持住!邓小桔对自己说。

坚持,坚持,直到倒下为止!

施丰能的父亲曾是远洋运输轮正职船长,他虽不能带儿子出海远洋,两年一次回上海母港时,他有权让老婆孩子住船上来。只要家属乐意上船,他本人无所谓一定回苏州河边海员公寓。

说句老实话,海员公寓的条件未必有他那船长套间好,公寓甚至还缺乏他习惯消遣的种种东西。

这位干瘦多皱纹的父亲已习惯于海上生涯,他的心从不属于这长江口城市,他和儿子谈论的都是那些遥远的外国城市。此外,施丰能发现,父亲同他母亲的关系也异常贫瘠,仿佛他俩只是一锅持续不断供应的食物的天然分食者,而他施丰能,恐怕仅是偶然性的产物——某种生活事故的无害后果。

老施船长对儿子还挺够意思。他一发现儿子开始批评他的船,便对儿子发生了某种兴趣。他搜查海员公寓,找到了儿子那种稚气批评的“培养皿”:一批从旧书店淘来的关于船舶的旧书和从图书馆借了不归还的船舶设计图。船长点点头,对施丰能说:“侬老卵的!有本事呢,设计条像样的船出来,让阿爸老头开!”

他私下给了儿子一笔可观的零用钱,交代说:“你可以拿这钱随便花,如果花在女小囡身上,也不是不可以,但下次就不给了;如果花来研究船,我见你一回给你一回。”

后来就不说了,施丰能天生更爱船,想设计一条自己的远洋轮。

他考上了海运学院,到浦东上大学。那时候,浦东是没夜生活的地方,晚八点,浦西红男绿女,浦东从没奢望过什么“大开发”,都洗洗睡。

海运学院周末虽有学生舞会,却只许娱乐到晚上十点。平时夜里,黑沉沉校园啥也没有,连夜宵也无处觅。你若不肯睡,走廊里有只高高吊着的昏暗灯泡,你可以闻着厕所臭气,捧厚厚书,熬夜。

施丰能对妻子回忆大学时代:“有句话千真万确:监狱是最好的读书地。”

临近大学毕业,施丰能对自己能去什么地方工作完全没把握。那年头,毕业生自己不找工作的,都等着学院统一分配。老施船长从外国发回一个电报问他想去哪儿上班,施丰能晓得老头有法道,老实不客气回了七个字:船舶工业研究所。

船舶工业研究所当时算效益好的单位,不愁吃不愁穿还管分房子。施丰能在研究所待了十年,和所里一位女同事结了婚,住进分配来的一室一厅,过太平日子。直到他觉得这种太平日子散发土腥气,埋到了自己喉咙口。

这时候,他想动是好的:时代更新,外国公司来了。外国公司需要堪当亚洲业务的设计人员,施丰能先从研究所跳槽到一家韩国船企,后来丹麦来的欧洲人更大方,他们肥厚的橄榄枝让他再次移动,而他们懒惰和亲切的天性终止了施丰能自己book=38,ebook=40也不喜欢的改换门庭。施丰能在丹麦船企待了下来,一待就差不多二十年。他有了自己设计的远洋油轮,还不止一条。

作为国内业界声名鹊起的设计师,他一出手就是大船,这让他无法拒绝妻儿对大房子的向往。他保持了低调,在松江新城这种远郊区买下复式公寓。

日子连绵不绝,真像海浪般互相间没空隙,不让施丰能片刻喘息思考。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面对生活中的停顿:老婆和儿子飞走了,给他一段独处时间。

第一晚他喝了白酒,白酒最能让人松弛。他找不到什么特别理想的餐馆,他坐在一排排年轻人中间,形单影只。

他一边喝酒,一边大啖平时老婆禁止他吃的辣菜,还旁听隔壁桌上谈话。

回到冷清清复式公寓,懒得上下跑楼梯,简单洗洗,他就仰在客厅沙发上看碟。他喜欢看惊悚片,一连看了三部,没关电视机,睡过去了。

早上还按千年不变的生物钟醒来,浑身酸软,不得已热水淋浴,打车奔九号线地铁站。

早晨的地铁站怕是城里最望而无趣的地方:没睡醒的人们木偶般候在玻璃门口,样子像丢了壳子的蜗牛,手里食物散发气味叫旁人难受。

施丰能今天心情好,同情地铁线上芸芸众生。他等地铁时有闲心观察四周,想统计一大清早能有多少人看上去和自己一样愉快。这时,他看见了萎坐在等候区铁皮长椅上的邓小桔。

邓小桔几乎一路站立着刚到达松江新城站。

她完全受不了了,在这里喘气续命。

施丰能首先被这女人的病态所吸引:她正在受折磨?她脸色苍白,皱起了鼻子,闭着眼睛,嘴角抽搐,露出门牙……她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小包,也许里面是重要东西,她怕自己晕倒?

施丰能决定放过正在入站的这班地铁,他想尽一个路人的责任。

如果这女人昏倒,他会马上招呼那边挥着小旗子的车站管理员;若管理员需要帮一把,他也可做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主要想帮生病的女人看住她的包,不要被人浑水摸鱼拿走。

施丰能仇视小偷和骗子,如有机会与小偷或骗子对敌,他会勇不可当。

一个男人认为自己是勇士,这是必须的。但凡男人最终选择当了胆小鬼,也未必不能理解,事后要酌情而论。无论如何,没什么妨碍施丰能站在这里,为这不舒服的女人站一会儿岗。

邓小桔昨晚仍忙到深夜,她必须为姆妈做一些汤羹,姆妈只接受自家口味。老太太病入膏肓,其实还很挑嘴。

她的理性提醒她做好心理准备:姆妈这种病,日子不会长了。她能做的就是暂时忘怀自己,把老人服侍好。

凌晨她就从全身难受中醒来。也许半夜洗澡着了凉,她发烧了。

可恨九号线地铁在马当路站,根本不会让人找到空座。她发着烧,竭力提着两只有汤水的锅子,冷汗涟涟。座位上坐着的人们全低头摆弄自己手机,没人抬头观察她。她咬紧牙关,竟一路站到佘山才有位子空出来。她坐下去那时候,感到自己一屁股坐到棉花上,晓得不对劲了。

她出了车厢又在地铁站坐下,竭力对付自己的晕眩,感觉阵阵冷风;她闭着眼想熬过去。她不知道有个中年男人打量着她,准备在她突发昏厥时帮她忙。

施丰能和任何男子一样,既然没立马等到邓小桔病发,就顺势打量起她长相来:略显丰满的一张鹅蛋脸,脸颊处丰满出来。最有特点的是眉毛,这眉毛肯定没文过,就是天然的两道弯,黑而神气。她的病容减低了肤色亮度。她偶尔睁开眼,是丹凤眼,烦躁而隐忍的眼色……

施丰能觉得这女人的眉毛很有表现book=39,ebook=41力,隐隐撩动了自己的什么情愫。说不清楚,一种悠远的情愫,仿佛远在岁月深处。

他觉得偷偷打量别人不礼貌,就掂量起情势来:真有必要悄然守候这个陌生人吗?女人嘛,有各种各样出乎男人意料的可能性。自己可以走开了,别自作多情,也许就是一个痛经案例,关心多了成笑话。

新一班开往浦东方向的地铁已进站,施丰能慢慢移步进了车厢,找个位子坐下,他还可以看见铁皮椅子上病态的女子。他垂下眼帘,等待车辆发动。

车等候在车站上不动,他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像只青蛙从荷叶上跃起,叫旁人吃惊地冲出了车厢。车门合上,地铁即时驶离了车站。

这瞬间,站点上只有三个人:远远站立的管理员,跳出车厢喘气的施丰能,以及睁开眼看着施丰能的邓小桔。

施丰能直视邓小桔,像个牵线木偶移动脚步。他走到邓小桔身边空位坐下。邓小桔的眼睛刚才跟着他移动,现在看住他鼻尖。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舒服?”施丰能开口,“需不需要我通知地铁管理员?或者,我能帮你什么忙?”

邓小桔看着他,绽开一丝仿佛和生病无关、脱离了病态的微笑:“我们互相认识吗?”

“噢,”施丰能觉得这微笑有种魔力,像古代的一朵莲花飞来吻在自己嘴上,“我,我只是看你样子像生病,我想我应该帮忙。”

他感到一丝尴尬。

“其实你不是。”女人的笑意更深了,笑解除了她的病容,脸盘散放出柔和的光,“你是想来搭讪我。”

施丰能甩了下脑袋,他自取其辱。

反正,无论被人当成什么,这是自己这两天荒腔走调造成的。他倏地站起身:“对不起,很抱歉唐突你了,再见!”

邓小桔咯咯笑出了声:“坐下吧,施丰能!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

施丰能瞠目结舌。他回转身,仔细打量这突然摆脱了病态的女人。她在笑,笑着看自己,眼神很亲切。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人,不真实,很模糊,仿佛池塘里泛起一个暗影,还不能确定就是鱼。

她的笑容的确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那咧开的嘴唇恰到好处地衬出珍珠般的牙齿,很像莲花的花瓣托出完美的莲蓬……时光飞转,落下隐约烟花,有种酸楚的感觉像吞了芥末般刺上眼睛。他眼前出现一张蓝紫色的糖果纸头,一只放在眼前旋转以释放花环的万花筒,还有一块小小但斑驳的雨花石……

施丰能不敢相信自己已到了五十开外年纪,眼前这陌生女人的名字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在记忆里浮沉,他先打捞出一个“桔”字,而后是“小”和“邓”。

“邓小桔?是你?”他笑了。有颗潮湿的子弹以超低速旋转着射来,射中他那感知时间的神经中枢。

他听到胸前某个地方发出“噗”的一声。

施丰能一旦投入设计事务,喜欢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戴耳机听交响乐。

他记起邓小桔这名字,登时耳边都是悠漫的乐曲,各种各样的时间:直线时间曲线时间、个人时间公共时间、人性时间反人性时间、有效时间垃圾时间、被牢记的时间被忽略的时间……在九号线地铁站里飞舞回旋,缠绕在一起。

邓小桔是他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时的同班同学。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事。

邓小桔欢笑着看施丰能:“怎么你还是老样子?你两只老虎眼看人的样子没book=40,ebook=42变!”

施丰能有点羞涩,“老虎眼”是邓小桔描摹他外貌的独创词,四十多年间无人提起。他喃喃说:“那时候,我俩可真是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脸红了,他想起正是他自己主动切断了和邓小桔的友谊,断交的原因匪夷所思。

他俩一起走出了等候空间,回到地面层。施丰能问:“你没事吧?我请你去喝杯咖啡?”

邓小桔一路慌乱地偷偷修饰着自己,这边抹一下头发,那边掸掸衣服。这些天她太狼狈,模样全部坏掉了!她笑吟吟说:“我要赶到第一人民医院去,我妈住院了。要是你下了班有空,我们倒可以聊聊。”

两个人在出口处交换了电话号码,邓小桔挥挥手,对施丰能一笑,旋过腰肢,要走。施丰能脱口而出:“等等!是你妈住院?你阿姨好吗?”

邓小桔收起笑容,慢慢说:“阿姨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施丰能眼前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和蓝色有檐工人帽的女人形像一下子风化成粉,他无言可对地点点头:“哦,对不起。你路上小心,下午我们通电话!”

他是通过她阿姨,一个街道生产组女工,才认识她的。

施丰能这下子神不守舍坐在开往浦东的九号线地铁上,来自发霉的七十年代的雨淋湿了他。别人肉眼凡胎看不见,其实他像只落汤鸡,羽毛湿透,坐在他风起云涌的回忆里:

海员公寓前头弄堂里有栋六层楼房子,这旧房嵌在海员公寓和对面373弄12号楼之间。施丰能家六平米大的阳台正巧位于那六层楼房的屋顶平台斜上方。站在阳台上,施家人看得见生产组工人们在每层楼道里走来走去。有几个工人还有钥匙能打开铁门,上到屋顶平台,晾晒大家做好的牛皮纸信封和马粪纸板。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工有钥匙,她每次看见站在阳台上的施家母子就挥手招呼:“你家男小囡好看哟,眼乌珠像桂圆核!”

施家姆妈听了舒心,细绳子吊小竹篮下去,请这女工吃切好的苹果。

女工的外甥女有时会来,小姑娘跟着阿姨跑到屋顶平台上,满屋顶兜圈。她粉红裙子白衬衣,脸蛋白净净。但凡她看见海员公寓那阳台上站着的男孩,会笑,挥挥手。不过,施丰能和邓小桔那时没互相说过话,他们彼此留意,保持观察,就像屋顶上那些野猫:我眼眶里有你,你眼梢有我,观望着,琢磨彼此。那年代的午后蛮长的,那时候的黄昏宁静。

邓小桔终于怀着愉快的心情和想同姆妈对话的欲望来到了住院部。第七层内科病室的门紧紧关着,家属们都被赶到门厅休息室里坐。大夫正查房。

邓小桔选了个阳光里的座位坐下,太阳光兜头射她额上,她谁也看不清,像被笼在时光的茧子里。四十多年又怎样呢?阳光是同样的。

只要记忆的丝线被扯动,秘藏的感受就散发着旧气味被摊开,像被遗忘在铁皮罐里的陈年脆蛋卷,摊开时不但吸满时间的水分且布满绿霉点……

邓小桔记得小学一年级开学那天,她主动和施家儿子说了话。老师吩咐大家到教室后面搬椅子,邓小桔搬椅子路上对傻站着的施丰能说:“喂,你好,你想心事啊?”

施丰能跟在她裙子后面去搬他的椅子,他在她背后说:“我坐你旁边?”

她点点头,回头对他一笑:“我喜欢和长得干干净净的人坐一起。”

九号线地铁正停靠小南门站,施丰能正巧回忆起邓小桔当年那嫣然一笑:“我喜欢和长得干干净净的人坐一起。”

他为这回忆笑了。地铁车厢里坐他对book=41,ebook=43面正偷偷观察他的一个女学生看见了突然迸发的这一笑,她觉得这真是典型中年人的笑,似乎很甜,形式却还是苦笑。那种不敢相信、不敢应承和不敢得意的腔调,显得又笨又可怜。

施丰能又跳跃式想起后面的一些日子:邓小桔为人大大方方,她总穿整洁的单色裙子配白衬衣,身上淡淡馨香,像只合起翅膀的蝴蝶坐在他右边。

他忘带铅笔盒的日子,她慷慨地借给他削得尖尖的中华牌2B铅笔和有水果香味的橡皮擦。每次他想发脾气,或想起什么事觉得没劲,邓小桔眉毛一挑,给他一个淡淡却明媚的微笑,像一泼水落在炭火上嗤嗤响。

地铁驶入世纪大道站,施丰能出车厢换乘二号线,二号线到达他陆家嘴的办公楼。他走在换乘人流中,觉得今天是不同凡响的一天,有原初的清洁的光射进灵魂。

主治大夫是个黑脸膛老教授,也许多年从医经验让他收敛掉了多余表情。他翻看邓小桔姆妈的病历和化验报告,不动声色,有点像数学家做繁复心算。邓小桔面对主治大夫静坐,等他示下,她有不祥预感。

大夫抬起头:“家里能负担大额医疗费用吗?”

邓小桔僵在那里,无法回答这问题。这问题啥意思?姆妈作为退休职工,本有医保卡。

大夫自顾自点头:“七十八了,七十八的年龄,也许不算高龄,但也……”

“大夫,你的意思是不是……”邓小桔硬起心肠问。

大夫轻微点点头:“晚期。年纪又这么大。”他看了邓小桔一眼:“生命有规律,子女要想开。”

早上遇到施丰能的一点喜气此刻还蛮抬硬,积在心头暂没被冲散。邓小桔像所有女人一样,先扑进电梯下到医院草坪上掏出手绢,才呜呜哭了一阵子。擦掉眼泪鼻涕,她补了口红和眼影,没事人一般回进病房看姆妈。她今天不担心没话讲,她要给姆妈讲讲一大清早的奇遇。

姆妈好端端靠在大枕头上,脸蜡黄,精神倒还在,正和病友聊天。邓小桔走进去,姆妈递给她一只削好的青苹果。

“姆妈,侬晓得我地铁上碰见谁?侬就算想到头晕,也想不到的!”邓小桔笑着说。

姆妈仔细端详她,仿佛松了口气,冷冷答:“世界上那么多人,叫我怎么猜?”

“还记得起施丰能这名字吗?从前我说起过。”邓小桔一心想说故事了,想必姆妈全部忘记了,可以从头说起,很能打发陪护病人的寂寞和愁思。

可惜万事都不如人意,只听姆妈喉咙里哼一声:“怎么不记得?我记得一切。这不是那个听你说自己长大会变丑就马上不理你了的男孩子吗?这种人,现在难道有出息?”

一点点才怯露绿意的快乐被姆妈随手揪掉了嫩头,邓小桔噎住了讲不下去。同时,她这才回忆起后面那些事。那些事在她意识深处属于另一个男孩,那个后来对她失去兴趣的施丰能。

“也不晓得呢。”她装笑,“看上去像个工程师什么的样子,心还挺好。他没认出我,我在车站上不舒服,出冷汗,他想帮我叫地铁管理员来。”

姆妈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你不舒服?这几天连累你了,你的身胚也是不灵光的。唉,要不你快回去躺着吧。这里有护工可以请的。”

施丰能等地铁二号线时回忆起了自己和邓小桔最要好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里,他俩不仅在教室里开开心心聊天,交换作业本,有商有量,放学还一起玩。两个八岁孩子腻在一起互相book=42,ebook=44喜欢,没人说闲话,要说就笑说“由他们去”。

邓小桔的阿姨点了头,同意邓小桔下课后去施家做作业。阿姨会在生产组六楼探出戴蓝帽子的头,甩长辫子喊:“小桔子,我下班喊你,你就下楼!”

施丰能站在地铁车厢里,想起邓小桔阿姨当年抬头呼唤的怪模样就不由得笑了。这车厢里一位正无意间观察他的老阿姨心想:“哊,这男人笑得奇怪!心里啥好事?”

施丰能在家里向邓小桔展示自己的宝藏。他拉开五斗橱属于他的那只大抽屉,请邓小桔看大海。

抽屉里先铺了报纸,报纸上摊开一层奶黄色细沙,当然是父亲从遥远的太平洋岛屿拿玻璃瓶装来给他的。沙粒上有一只大油轮的小模型,油轮的大烟囱高高竖起,漆成黑色,非常老卵的!油轮四周不但有各色各样贝壳,还有五颜六色的珊瑚柱子和布满细纹的珊瑚块。

“哇!”邓小桔张开薄薄红唇,淡淡叹息,“好看!”

施丰能好几次昏头昏脑对邓小桔说:“喜欢哪样?侬拿去!”

“是吗?你肯送给我?”邓小桔每回都欣喜地看着他,但从不伸手。

抽屉里最后还保留了完整“海图”,她只接受施丰能分享给她的动物巧克力。动物巧克力装在长方形包装盒里,要从侧边慢慢抽出来。

“哇!”打动人的不仅是巧克力,先是覆在巧克力盘上的半透明油纸。这油纸多么考究,散发甜甜香味。

施丰能说:“所有狮子、老虎、大象都归我吃,所有兔子、羊、猪和猴子都归你。”

……

邓小桔问了护工服务价,帮姆妈找下了护工。她觉得自己要睡着了,眼皮粘在一起。她在病室角落蜷在姆妈病床脚跟,将就着合一合眼。病友都放低了嗓门,可怜她。她一睡就到了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小时候的施丰能渐渐收拾起温暖笑容,变得不可理解地冷漠。

她自然还记得自己那次发疯,那可不是梦。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她当时就想那样做呗,想对施丰能说出那几句话。

好倦哪!我对施丰能说了什么?

扑腾在睡意里,她捏住了姆妈病床栏杆,记起那往事。

那一天从学校放学出来,还没走进施家,她请施丰能喝一瓶橘黄色的橘子水,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会对别人说吧?”

施丰能摇摇头:“不说。你和我两个人的秘密,不告诉别人!”

她那时必定是发疯了,她说:“我害怕。我们家的女人都有遗传毛病。就是、就是我长大了会变成脸上毛茸茸的毛人,变得猩猩那样子丑。”

“你瞎说。”他笑了。

“没有,这是阿姨告诉我的。”邓小桔想把谎话圆到底,“你看我阿姨,她戴着黑框眼镜,每天晚上都要刮脸。”

“啊?”施丰能的橘子水瓶子哐当掉在水门汀地上,跌成粉碎。

快要在姆妈脚跟睡着的邓小桔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她抵抗着浓重睡意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小孩子要说可怕的谎话?害人的谎话到底从哪里跑出来?”

施丰能出了地铁站,顺着马路朝大楼走。他漫不经心瞥一眼东方明珠塔,踏上了圆形过街天桥。这个早晨,他最后一次兀自发笑:“我上当了?这邓小桔没变丑八怪嘛!其实她还挺有气质,她的鼻子是希腊式的!”

擦肩而过的一个女人看了他一眼,偷笑:“这大叔有问题,大清早笑得这么暧昧?这年纪了,不晓得危险?老房子要是book=43,ebook=45着火,消防车也救不了的!啧啧。”

施丰能走进办公楼,跨进电梯时心情黯淡下来,他责备自己小小年纪就没经受住友谊的考验。

就算邓小桔变猿人又怎样?难道她变难看了就不是朋友?当年她对我不是很好的嘛,她把自己的万花筒和雨花石都送给了我。

他同前台打过招呼,推开自己办公室门。电话马上响了:“老板,你太太有留言。”

施丰能记得公司曾有一位两度入职的年轻设计师。在这公司运气不佳,两回加入都像大象跑进瓷器店,打烂了很多微妙的东西,最后搞得自己立脚不住。他对这倒霉的年轻人还颇有好感,只帮不上他忙。

他曾试过帮他一下的。那人第二次入职后不到半年就再次一筹莫展。施丰能巧妙不露痕迹地请他喝过一杯,告诫他:“不能忽视时间与时间之间的缝隙,一不小心,人会莫名其妙陷进去。”

当然,正如他事先预料到的,那人没听懂。

“在你上次入职和本次再次入职之间相隔了五年。”他对那年轻人指出。

“嗯哪。”那人点头。

“你需要做的是什么也不做,就是好好地看,看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

“是啊,是啊。”那人诚恳地点头。

施丰能当即明白自己的金玉良言被当成了耳边风。

如今,施丰能想告诫自己吸取那人的教训。

人世间的事是这样的:哪怕你天天劝诫别人,搞得像个牧师,你劝诫别人的事往往倒容易发生在自己身上,叫你不但叫屈,且羞愧无地。

你和邓小桔已经是典型的陌生人了,就算她认出你旧模样,又如何?

你和她之间隔开了四十年,这简直就是隔开了茫茫人世,几乎成了两世为人,就算碰到,理应擦肩而过。

不过,你们竟约好了下班见面?等于约了吃晚饭嘛。这是个风险事件,别忘了时间的陷阱!她不是那个她,你也不是那个你!

施丰能回复了妻子的一些提问,没和她通话,通过微信留了话,也给儿子的微信留了几句。然后,他告诉妻子今天晚上有应酬,大概十点左右才会到家。

按部就班处理事务,他总是有条不紊的。中午吃什么呢?他本想去江边德国餐厅吃烤猪膝,却改成到正大广场吃石锅饭套餐,省下时间到负一层家居超市挑一样礼物送邓小桔。空手去见邓小桔不得体,当然对礼物本身要善加考虑,保持好分寸。

事实上,他在家居超市逛了一小时,买下一套千元价格的日本烧制欧式骨瓷茶具。

邓小桔可怜兮兮只在姆妈脚边睡了一小时。她感到自己热度被压下去了,人说不上舒服,至少难受得少些。她服侍姆妈吃过午餐,姆妈想睡午觉。邓小桔说:“那我回家喘口气了?明天一早再来?”

她出医院,打的直接回九号线地铁站,搭上驶来的那班车。下午这时候,车厢里全是空位。她闭目养神,想让自己彻底退烧。她觉得自己嘴里有股味道,身上也有了难闻气味。她想到家就洗澡,弄干净再去楼下美发厅洗发;时间够,就把头发做一做,换身出客衣裳。

这样子会不会让已是大叔的施丰能有想法呢?自己是不是有点失态呢?邓小桔在地铁上一摇头,清醒过来。

不过也不能一副腌臜模样出去同人怀旧吧?施丰能毕竟是……是所谓发小嘛!多年未见,肯定是上帝安排着又见到的,book=44,ebook=46至少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山青水绿。

她打定了主意。

施丰能大约下午四点打来电话,她正洗头,手机特意放手边,终究还是擦脸抹发,有点手忙脚乱。

“咱们就在你家附近见好了,哪里我都可以打的去的。”施丰能体贴说,“本来觉得你身体不好,改天见也好。既然上午说了,就还是电话你。你行吗?”

“我没事。”邓小桔对着话筒笑一声,“就九号线附近找个地方吧。”

他们约了在日月光吃西餐。

放下话筒,施丰能开始整理桌面。他是个极有条理和尊崇纪律的人,不把自己办公桌文档什物收拾归类到让人觉得条分缕析他不会离开。此外,带着疑惑不明去办下一件事是不道德的,这是他对自己说下的一条规则。

因此,他紧接着干了一件秘事,他对自己说:“还是搞清楚为好。”

他缓缓打开办公室门,眼前出现归他领导的那七个雇员。他特意安排他们坐在他视野里办公。

他装作漫不经心,却心怀叵测打量侧对着他坐的设计助理玛丽覃。

玛丽覃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未婚女人,身材高挑,曲线分明,一头黑发大瀑浪,发色鲜润。施丰能瞄一眼她大腿和臀部,觉得心里一阵麻痒,后颈部泛起热火。他从没和玛丽覃说过超越分寸的话,也绝不同她单独相处:玛丽覃对他而言是有毒的。他一看到玛丽覃就明白自己还没老,只是某种麻木挺有来头地笼罩住了自己。

看过玛丽覃,他关上门,闭眼想了想早晨遇见的那眉眼漂亮的女子。他想起童年时的邓小桔,一朵茉莉花。他又想想现在的邓小桔,不,并非茉莉花干,还很好,但不拥有玛丽覃对他具有的那种天然力量。他自言自语:“这是很好的事情啊,像有机会伏下身子,仔细看看从前原初的自己嘛。”

走出办公室,他行路不紧不慢。经过大堂咖啡厅,要了杯意大利浓缩,仰头喝下去。

他眼前飞舞起一张糖果纸头,那纸头也许是邓小桔从前送给他的吧?记不真了。但他能细细回忆起蜡质小纸片上紫色的繁复花纹,那一片夜的紫色中有一轮弯月,柠檬黄。

昔日,宁静地蜷伏在遗忘之尘下。他现在兴冲冲去和一位分享过往昔的人一起拨开灰土,有幸探视对大多数人已不可得的过去。

邓小桔是唯一能和他分享童年的人。如果没邓小桔,那一段岁月只能继续沉睡并最终石化。现在,他俩可以合作把童年复活,如同从土窖起出几十年前的茅台,一起喝。

出门时邓小桔遇到意外之事:前夫刘粤迎面走来,对她招招手:“你在家?”

邓小桔微微吃一惊,她以为离婚之后很难再见到刘粤了。他这是来干啥呢?

刘粤若有所思上下打量她一番,脸上露出她很熟悉的那种腻笑:“打扮成清秀女学生,这是去见谁呀?”

酸酸口气登时叫邓小桔心火升起,那眼光看她也和其他人不同,仿佛看到她衣裳里头去的,一点没敬重。邓小桔声音不高,冷冰冰:“全世界人都可以问我这问题,独独你,没问的资格!”

刘粤刷地收起笑容,瘦脸黑了一黑,他在外企当着高管,平时没人敢顶撞他嘲讽他。他沉沉脸,端正自己:“听说你妈病了?我来看看,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邓小桔回答。

停了停,又说:“跟你没关系了,不是你妈。”

“何必这样呢?”刘粤挺一本正经看着前妻,“离婚是你开口的,不要对我怀着敌意。我过来,是好意。你,你自己身体也不好。”

“好不好,跟你都没关系了。并不是book=45,ebook=47谁提出离婚,离婚就是谁的选择。”她伶牙俐齿,“愿意赖着不动,成天吃腐食的人,绝不是好人。”

刘粤往后跳开一步,摆摆手:“随你,随你说。我不是来斗嘴的,我带了些钱来,你给妈妈……”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沓钱,应该是两万元。

邓小桔扭头看了看,周围没人。她回头对刘粤说:“你回去吧,我不缺钱。这些事,如今同你真没关系了!”

刘粤僵持了一分钟,点点头,收起钱:“跟我没关系了呀。你提醒得好,邓小桔。但和谁关系了呢?跟你现在出去见的人吗?嘿嘿。你办事挺麻利的呀!”

“不关你的事!”邓小桔蹬了一脚,地上扬起灰,脏了她鞋子。她转身回家换鞋,把刘粤晾在公寓门口。

施丰能早到,站在西餐社门外抽支褐色卷烟,眯缝眼睛打量红男绿女。

抽着西班牙带回来的这种卷烟,施丰能意识到自己最近一两年算松懈下来,刚有一点怡然心态。本来他像轧棍卷在机器履带上,愿意不愿意都随着喀喇喇转,消耗得很。有一阵子几乎撑不下去,到医院治发烧,青霉素皮试一针下去,立时间听到叮叮咚咚,人软下去瘫在地上,豆大汗滴额上淌……

不经意间,海运生意全球复苏,很多人欣赏他设计的新式油轮。他为枯燥无味的油轮设计了一个现代化奢享区域,船员可以桑拿,也可以烧烤,还可以飙歌……万里航行,孤独必须可以享受,他是设想着养老院里老年痴呆的阿爸做的这些设计,欧洲上司觉得船员会喜欢,船东们和董事会也许更喜欢。当然,他的设计还不至于让油轮成为邮轮。

银行账户春江水暖,小溪汇流大河。他恍然大悟婚姻的瓶颈可以被陡然增加的财富疏浚。已经习惯抱怨和责备的女人忽然看见松宽的前景:自己有能力请长假(脱离公务)带着儿子离开老公(及繁重的家务)出国度过一段自己能作主的时光。幸福不多来,来了要抓住。本来儿子就是老公之后的永久情人,虽然这情人已在跃跃欲试,但毕竟暂时还无力脱离她的怀抱(老公也未脱离,似乎昏死在这怀里了)。

施丰能虽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带恶俗动机,但确实感谢钱币帮忙他从一片黏稠的生活浆液里探出头,透过了气,休养生息了。

好比从前不知不觉投资在一只波澜不兴的油轮设计业股票上,快亏死时候,股票陡然拉出漂亮长红,让他作为一个专业人士实现了“咸鱼翻身”。施丰能想,自己就是走了这狗屎运,现在翻过来了。

邓小桔迟到了。她没打来电话解释,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施丰能从不喜欢客户迟到,但邓小桔不是客户。

他怜恤地记住邓小桔今天早上还一脸病态,他反而想自己是否叫她为难了。如果邓小桔迟迟不到,他可以打电话问候她,取消这顿饭,也许这么做更合适。他知道自己不是怜香惜玉,这是上帝给他的一次机会:十来岁时他做得不像好人,现在他也许可以弥补。

邓小桔迟到了整整四十分钟,并非故意搭架子,因为碰到了刘粤嘛!施丰能一下子像没认出她,她往他门前一站,露出明媚的笑,他才回过神来,分辨了她一下,大声说:“哦!看我这眼神,我大概看花眼了。”

他看上去一点没着急也没生气,这让邓小桔放下了心,忽有些隐隐得意。她闻到他身上一股柑橘香水的气味,这是早上肯定没的。

面对面坐下,施丰能看清了邓小桔。眼前这女人和早上地铁里的女子应该不是book=46,ebook=48同一个人!难道换了人?施丰能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一回事?

他本来真的不想多往邓小桔脸上看,现在不得不偷眼看了好几回。她没化浓妆,几乎都没怎么化妆,只是她气色看上去十分滋润了,皮肤吹弹得破,比早晨遇到的邓小桔年轻了很多,绝不像年过半百的样子。

“你没生病吧?”他切近地问,“上午你看上去很憔悴的。”

邓小桔轻快地翻开餐牌,她感到施丰能偷偷打量她好多次,这令她更神清气爽,不得不快活。

一切顺利,真正的老同学重逢。

不计算人的过错,把久远年代任何不愉快撇到一边;让我们荡起双桨,划进旧日金色池塘。

“还记得你家住海员公寓几零几吗?”她顽皮地笑问,“我前些日子走过那儿,海员公寓还在,外墙重新贴过砖。不过,我阿姨生产组那栋楼没了,现在是个停车场。”

“应该是这样的,时间的魔术是这样的,”施丰能想说“油轮每次驶过同一个经纬度,船长都认为不是同一个太平洋”,不过他觉得这样人家听不懂,“时间的魔术会把东西位移。”

他接过送上来的开胃酒,放一杯在邓小桔面前:“我按照门牌号回去找过海员公寓,那个门牌号你猜现在是什么地方?一个彩票站!”

两个人对视着笑起来,乐不可支,想想也是,彩票站?别逗了!那可是真的!

一瞬间,施丰能看见了时间迷雾里真真的邓小桔;邓小桔看见了傻乎乎的施家儿子。时光轮盘嗤啦一声变给他们一个魔术。

“然后,我一个楼房一个楼房看过去,明明这个是海员公寓嘛,名字不叫海员公寓了。叫啥不重要,怎么大门没了?真是别扭,本来朝着马路开的大门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人都从朝苏州河堤的门厅进出。那地方本来没门呀,本来啥也没有,是道墙壁吧?就像什么人伸手进我脑袋偷偷把记忆拎出来动过手术。你明白?”他说,表情生动。

邓小桔几次三番随着他的倾诉点头微笑,她觉得自己是唯一能证明施丰能这些回忆的人。

“记得那个有钥匙上生产组大楼屋顶的老头?”她歪过头问他。

“瘦瘦,留着斯大林式胡子的那老家伙?”他马上记起来,“他跟我说他年轻时在东北服役,见过苏联大兵,还吃过老虎肉。”

“那当然可能是真的。”她点点头,“后来,你大概不知道,他爬上海员公寓顶楼,从楼顶上往苏州河里跳。”

“啊?”他瞪大眼睛,“那怎么可能?隔着河堤呢!”

“是啊,死在河堤上了。胡髭浸在血水里,像一把红色的刷子。”她皱眉,“这人为什么自杀?据说炸生产组的楼没事先公告,他不知道。他把所有养老钱都藏在楼里什么墙缝里,全炸没了!”

他想起老头站在生产组楼顶看他家阳台,她和他就在阳台上,老头呲开干裂嘴唇笑:“这不是小黄带来的闺女吗?怎么上到阳台上了?嫁过去的?”

他和她一起绷着脸,拿吃剩下的苹果核丢那老头。她紧紧闭着嘴,薄薄嘴唇发白。

此刻,他看了半老徐娘的她一眼,她也沉浸在回忆里吧?她笑嘻嘻咬着下嘴唇,看着送上来的头道醋渍小鱼。

“呃,你妈妈怎么样?还好?”施丰能觉得不能不触碰一下人道主义主题,这也是应该尽到的礼数。

笑容像被夏日阳光照到的水渍,倏然干枯。邓小桔好比被他扯了一把,一甩头,烦恼地抬起脸。他后悔自己过于急促地换到这话题上。

book=47,ebook=49“姆妈?”邓小桔迷茫地摇头,“她躺在医院里,我把她交给了护工。”

除非男方有很霸道的目的导向,或处在明显主宰地位,和女人的舞局里,他很容易放弃方向选择,被舞伴导引到事先没预测到的位置去。

施丰能一开始谈起邓小桔的姆妈,一个可怜的晚期癌症患者,西餐社里属于他俩的画风就全变了。就像你对着窗口不断抛出氢气球,不断抓住气球的绳子拉它回来,意外地没拉住绳子那次,氢气球就飘出窗口,脱离了你的控制。无论它在你视线之内流连多久,它已不属于你,慢慢飞到你难以企及的范围去了。

邓小桔刚才已喝了些他推荐的法国红酒,谈起可怜老娘,忍不住又喝了更多。和所有正常人那样,施丰能同她一起复盘了那个癌症案例,像讨论一艘油轮的内部结构般细细论证了所有可能性,然后两位老同学食不知味地推开盘子。

他对她说:“躲不开的事呀。人人都要面对的。你自己要保重。”

邓小桔并非故意,她只是一时间难上心头。喝红酒喝得顺口,放下杯子眼眶红了。

“怎么了?”他不由得拍拍她手背。

“没事。就是觉得吃不消了,挡不住了,应付不下去呢!”她摇摇头,看看东边,又看看西边,最后看着自己的盘子。

这种无助施丰能感同身受,一个女子,柔弱着,坐在你面前。从前,你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两小无猜。

施丰能谨慎说:“家里人要互相分担一下呢,不能一个人挑。”

邓小桔眼里闪过一丝泪光,西餐社做背景音乐的爵士舞曲打了个滑,正叫人心悠起。

“只有你一个人管老娘吗?”

于是,他得知了老同学的境况。

他心里一凉,立马觉得自己一脚踩在坑里。

他忍不住先嘲笑自己:太可笑了,老婆刚离开一两天,就碰到了青梅竹马,就一起晚餐,然而人家正落难!而且,无论怎么逻辑推理考证,邓小桔不是主动来招惹他的,一切全是天意。他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自己踩了一整天,踩到这个坑里了。

难道施大设计师这么一个体面人,到了现在这时候,能够站起来随便吹个口哨,然后谢谢这女人,说声再见,消失在他自己的夜幕中?

一阵隐藏住的羞耻,又一阵义心侠胆,接着是跳跳跃跃的自我设想。施丰能心里这些激动,邓小桔都没感受到。

邓小桔现在的心思全跑到松江住院病房去,老娘没多少日子了。

夜晚往松江方向的九号线地铁能找到空座。施丰能刚才在西餐社已把礼物送给了邓小桔,现在又替她提着这套有点分量的瓷器。邓小桔放心不下姆妈,还是想去松江医院里看一看,毕竟头一天用护工,她不能够放心。

“今天本来很糟糕,可碰到了你,我过得很开心。”邓小桔侧身看着施丰能眼睛说。

她扯扯自己衣裳,现在要完成的就是得体地同他道别。

仿佛一个头冲下的跳水,刺入年轮的池塘深处,欢笑过了,感慨过了,怀旧结束了。

前面是自己避无可避的坎,要自己咬牙去捱,去熬,去拼。

施丰能虽还坐在身边,同一列地铁却送他去不同方向。她需要拿出最明媚的笑容,送给满有温情的、忽略了裂缝、接续了友谊的这位中年船舶设计师先生。让他带着愉快回他的家。

施丰能突然不合时宜地开玩笑说:“我说,小桔,看来你没变成什么女毛人嘛!”

book=48,ebook=50

触碰这个敏感点是为什么呢?邓小桔的微笑僵死在脸颊上。今天她回避了一天,即便姆妈一指头触上来,她也勉力装成听不懂。她这样辛苦地回避,是为什么呢?

那时候,她毕竟只有八九岁,如果是十八岁,那也不用想了。十八岁的男生和女生间发生那样一件事,没什么神秘。

本来她已吞下了自己酿的苦酒。是她自己十三点呀,好端端同待她蛮不错的施丰能编什么故事呢?什么故事不好编,要作践自己和自己家女人,说全家女人将来会变毛人!

当然,起因是当年报纸上到处报道的那个毛孩,太吓人,看过就不会忘。遗传的,自己完全不能选择,做好事吃素也逃不掉。成了毛孩还有啥救?一辈子被人看成猩猩咯。她为那毛孩感到痛苦,做梦自己雪白手臂上也长棕红色长毛,吓醒了就心不定了。

她问过阿爸自己要成了毛孩怎么办?阿爸抿着老酒哈哈大笑,发烫的手心摸她头发:“毛孩?你要是毛孩,阿爸送侬到西郊公园猩猩馆去。来看你的人都要买票,阿爸好买老酒吃!”她哼了一声,又去问姆妈,姆妈瞪大眼睛,也笑了:“只脑子天天想啥怪么事?侬要是毛孩,国家来抱得去,发给姆妈一大笔钞票!”

现在自然晓得阿爸姆妈听见小孩稀奇话忍不住好笑,同她讲戏话,那时却不懂,心里冰天雪地。之所以后来和刘粤一起不想要孩子,除其他原因,怕养不好孩子、懂不了孩子也是个起了作用的心病。那时候,她多想听人对她讲:“侬是毛孩有啥要紧?欢喜侬的人照样欢喜侬呀!”

记得自己对施家儿子编了这一套,那白生生的家伙当场伸出舌头缩不回去。他倒是相信了,看他说什么?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看上去第二天就把这事忘了。

不过,小姑娘的心是天下最多愁善感的,他照样笑,照样调皮,不过她敏感他瞳孔深处干枯了,本来星星点点的晶莹像结了冰,毛茸茸的,没灵气,像不能碰,碰了会落下去,露出细密孔洞。

结局是一场电影,学校组织整个年级去平安电影院看《五朵金花》。邓小桔带着一个小包,包里有一包拷扁橄榄,有五颗亲戚送的日本巧克力。她想借着黑暗凑到施丰能耳边,告诉他那个可怕的故事是瞎编的,然后,然后塞一颗橄榄到他嘴里,不让他发出感慨叫自己难堪……那样,那样不就圆满解决了?

她落座时自然而然伸手占住了身边空位,同学们都习惯了,那是施丰能的位子。他们两个,要好着呢!

可是,简直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尴尬到哭:施丰能穿一件咖啡色灯芯绒上衣,一条黑白格子长裤,从电影院梯级下面往上走来。他的眼睛没寻找她,他一张脸没啥表情,像被人修理过似的。他走上来,离开邓小桔还剩两排,邓小桔几乎就要招呼他了。不过,那天她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麻掉了,她眼睁睁看着他左手一转弯,坐到男生堆里去了。

有个男生还推了他一把:“怎么了?你不是爱和女生坐一起吗?”

施丰能恐怖地沉默着,没发出声音。

后来的情节没刻录在记忆里,她只记得这让人悲凉的友谊的终结点。他俩后来还谈过什么没有?他俩还是同桌,难道后来不说话了?

不知道,忘了,一切后来都不在记忆里了。像一刀下去,断裂才是主宰一切的大痕迹。其他没必要记得。

这是邓小桔最最原初的一道伤痕。在这之前,生命光滑柔嫩,没有疤痕。

邓小桔后来上高中读到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猛然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粗鲁的“哼”,吓了周围人一跳。她book=49,ebook=51心里想:去他妈的什么一低头的温柔,一低头嘛,是为了回避,彼此不要眼睛看眼睛,眼睛是杀人的扳机。

她忘记了其他,记住了自己如何低下漂亮而温柔的眼睛,不去看走近来的施丰能。一直到他小学转学,俩人各奔东西。

难道,今天,四十多年过去后,这也可以被原谅?

多么轻薄呀,多么不成一回事呀,就在九号线地铁车厢里,他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调笑这道伤疤?你听,你听:“看来你没变成什么女毛人嘛!”

邓小桔愤愤地想:“来了!晓得人都是卑贱的。他想一句话摆平记忆。”

施丰能说过这一句,见邓小桔仿佛正想心事,没听见。他等待了微妙的一瞬间,就放弃了这话题。

车过七宝,他们开始谈论一个安全话题:护工。施丰能母亲已经过世,当过远洋船长的父亲现在住在杭州的养老院里,他的日常全部由护工照顾。

地铁终于抵达了松江新城站。他俩并肩走出车站,夜里等客的出租车排成一条明亮的长龙。轻风拂面,空气叫人精神一振。

道别时刻到了,漫长岁月里,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却从不相遇。今天是多么特别的一天,缘分,盘底已久,猛然迸发,金风玉露一相逢。

邓小桔优雅地抚了抚长发,对看着她不言语的施丰能说:“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请我吃晚饭。好了,你该回家了。多多保重!”

她看见这男人眼眶里掉出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急急淌下,路灯光照亮了泪珠的轨迹。

她的心弹跳了一下,难言的苦楚天边乌云般膨胀,她感到自己有犯晕的可能,急忙想稳住自己。她伸手平衡身体,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

施丰能说:“你身体不好,这样拼不行的。喏,不要说了,我陪你去第一人民医院。我还有朋友在院里当医生,我可以帮你做掉一点事。”

“不!”她响亮地喊了一声。她立刻感到自己声音过于响亮,像显露了对他的负面情感。

“不能给你添麻烦的。”她赶紧解释,“你有你的家,你有你自己的事。我们只是老同学,这样麻烦你是不合适的。”

她挥挥手,走开几步:“施丰能,就这样了,你快回家!我们以后联系,等我忙完我这一段!”她朝头一辆出租车走去,拉开车门:“师傅,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

司机翻下计价器,前门打开了。施丰能乐呵呵坐下,对司机说:“走吧,走吧,去医院。”

他回过头,习惯了一番车厢里的黑暗,看见了邓小桔凝视他的眸子。他咧嘴一笑:“最近我特别空。你别不好意思。我想过了,你这样真的撑不住的。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点事!”

邓小桔没回答,出租车在新城欧式建筑间穿行,简直让人以为到了外国。

站在住院部大堂,施丰能气定神闲,顺手又接过了他送给她的瓷器:“我再解释一下,你不要误会。是这样的,正巧我太太刚带着孩子去欧洲,这些日子我都没家务。哈哈,上海男人,没有家务,你懂的。既然如此,我不帮你一把都不像样了,是吧?”

邓小桔看着这男人,他变得和白天的施丰能不太一样。她点点头,迈开腿,带他往姆妈病房去。

“哎,你妈不认识我吧?不用介绍了。”施丰能说,摁了电梯楼层。

他发现邓小桔冷冷看着他,他定睛一看,只听邓小桔说:“晚了。我妈早就知道你施丰能了。今天上午她还记得你,说‘不就是那个听说你长大会变丑就逃之夭book=50,ebook=52夭的人嘛’!”

“喔哟!”施丰能在没旁人的电梯里摆出一张尴尬脸,捂住了额头。

夜里病房静悄悄,病人都缩在房里,不到走廊上来,家属也习惯陪在床边;走廊里走动的多数是护工,偶尔护士进病房看视病人。

邓小桔请的那个“一看二”的女护工先看见邓小桔,她跑上来压低声音打招呼:“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老太太有点不舒服,我请护士给她打了止痛针,现在睡过去了。”

施丰能跟着邓小桔走进病室。病室里横放三张床,窗户很大,是南墙的一半。三个同患绝症的老太太都已躺下。邓小桔端详她姆妈,施丰能站在床脚也看了看:老太太已隐隐有骷髅相,嘴巴虚无地张开,好不容易刚睡着。

退出病房,施丰能打听他认识的医生,要了那医生的门诊时间预约表。

他俩在走道正中家属休息厅找座位坐下,窗户外的新城有明晃晃灯火,也有可观的黑黢黢树林。风从窗户吹进,秋凉叫邓小桔打了个哆嗦。施丰能开始问邓小桔姆妈的病历,问着问着,设计师的细密性格呈现出来。

邓小桔微笑说:“你这么研究病人?我妈又不是一条船,不用一个个船舱检查的了,她生了癌,是绝症。”

“不,”施丰能说,“这方面你听听我意见。国内医院总按泛例经验判断个体病情,如果想最好地诊治你妈,我们还得把她当完全的个案。也就是说,先别听任专家医生下判断,要把你妈目前的整个身体状况搞清楚。癌,一样都是癌,但按个人情况治疗会不一样的。”

邓小桔点点头,手指抚摩前额:“说得对。但我不懂医学,医生呢,又不会听我的。”

“我明天一早就找熟人,我跟他建议,请他帮你落实。”施丰能说。

看看腕表,邓小桔站起身:“我要赶地铁回去呢。明天一大早还要过来。”

他们相跟着下楼,走到住院部前面小草坪上。秋虫还在唧唧,夜确实凉下来了。施丰能耸耸肩:“别怨我多管闲事,你上午还在生病,这样搭着九号线赶来赶去,会出问题的。这样,你别客气,我替你在前头五百米的开元大酒店订个房,你今晚就住下。明天一早我来找你,带你见医院的熟人。”

邓小桔没回答,她想赶九号线,但来来回回确实望而生畏。就算如此,住大酒店还是奢侈,更不适合任由施丰能埋单。

她说:“那好吧,今晚特殊,下不为例。不过,我自己付账。”

“我同你说了别客气。”施丰能摆摆手,“我公司和这家酒店有协议价,你拿不到。何必多花那冤枉钱?何况,松江是我地界,算我偶尔招待你一回。这是小事。”

两个人就沿着新松江路往大酒店走去,很像一对在九号线车站搭识的男女当晚就去开房。

施丰能拿着邓小桔身份证到前台办登记时,她坐在大堂咖啡厅,施丰能已随手叫了咖啡。

她啜着热腾腾咖啡,眼前是准五星级大酒店的安适空间,到处装潢得美轮美奂。有个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男人在替她办事,出钱招待她,安排她度过一个孤独但舒适的夜晚。

“他会不会找借口进我房间呢?”她顺着惯性琢磨起这种可能性。她不知道是咖啡还是这种可能性让她觉得身体发热。

施丰能潇洒走回来,把房卡放在她咖啡杯边上,端起自己那份咖啡:“房间带两份早餐,我明天就不在家做早饭了,过来蹭一顿。”

他大方自然地笑笑,舒展身体,伸半个懒腰,看看自己的公文包,又看看他送给她的礼物。

book=51,ebook=53邓小桔顺着他眼光看见脚边那沉甸甸一套瓷器,她心里叹息一声。是了,也许就因着这瓷器了,他会很自然帮她提上去,提到她门口,然后……

门自然会打开,礼物自然要放进房间,一个中年男子富有经验、百般温存,一个离婚女人承蒙他照顾,又同他是从小有瓜葛的,蓦然重逢,难道板起脸,把人家推出去?

邓小桔觉得自己这年龄这情形,找一个世故的婆娘来旁观评点,可能要说她今晚走运了呢。

邓小桔忽然感到了暗中升腾的浪漫气氛。她板起脸,隐藏心绪。

施丰能一口一口喝完咖啡,他咂巴一下嘴,抬眼看看邓小桔:“你今天累了,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再讨论其他。”他站起来,拎着自己公文包。

邓小桔茫然也站立起来,礼物还搁在地毯上。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施丰能点头说,“这东西有点重,我买的时候考虑不周,要不我先拿回家,明后天带到市区去?”

“不不,不。”邓小桔绽开笑容,“我能拿,说不定今晚还有时间打开欣赏欣赏。”

“没到艺术品的程度。”施丰能并肩和邓小桔走出咖啡厅,“我看见这些瓷器,想起你小时候送给我的万花筒,那些花样,你记得?所以就非买下不可了。”

“谢谢你。”邓小桔看着他眼睛道了谢,转身走进电梯,又一笑,按了楼层。

施丰能风度翩翩缓缓转身,嘴角漾起笑纹。他走到前台,再次重复他的叮嘱:“我客人所有的消费都由我支付,请你记清楚,不能收她一分钱!”

前台女生答应着,心里揣摩这一男一女的奇怪关系。她本以为男人会一起上去,半夜出来,或者不出来。可他竟然走了?可惜了,这么贵的房费!

她目送施丰能走出玻璃转门,看他往南边走。

路灯下,秋风吹动他西服下摆,那有点驼的高大背影,好不落寞惆怅。

邓小桔推开客房门,没捂嘴就哇了一声:“好漂亮!”

她放下东西,跑出房间,特意绕回电梯口,一留神看,果真,是酒店的商务楼层,难怪刚才房卡上瞥见早餐有两个地点可选。

他这么有心!

邓小桔瞬间放下了医院里捱着最后日子的姆妈,她心里暖洋洋还喜洋洋的。透过房间落地窗,她眺望松江新城的商业中心:那里,夜生活正活泼泼开展,红男绿女在霓虹灯影里漫步,人工小湖映射波光,小孩子骑着电马打转,有些在软垫上弹跳……人们正在活,死亡离姆妈虽近,离大群的居民们还远。日子普普通通,但普普通通的日子里,人们像知了吮吸树液般从时间里索取快乐……

邓小桔换上浴衣,从小冰箱取出瓶橙汁,喝了几口。发烧的感觉渐渐消失,她舒坦多了,力气慢慢回转身上。

她垂下眼帘看着这奇怪的一天中得到的礼物,想把它打开。

这礼物是不是来自于四十年之前?一道道年轮竟没绕死她最初的情愫。

这是上帝的礼物吗?她喜悦地觉着是,却又惊惶,浑身不得劲,好比鱼儿看着水中扭动的肥虫,怕虫里藏着利钩。

想那么复杂干吗?打开看看好了。

她打开了礼物,里面是整整齐齐一套描花骨瓷茶具。杯盘碟盖,蓝花镶紫瓣,纤细的黄色花蕊,欧式画派,是虞美人还是幽谷百合?

她把茶具配成套,放在茶几上,托腮细细看。她看见自己和施家这个白生生book=52,ebook=54的儿子站在阳台上,轮流把万花筒放一只眼前,闭起另一只;转动纸筒,叹息颜色万千变幻……她记起了天边晚云,如茶具上的花朵镶着亮色的边……那时辰,那种风光,那两小无猜,早过去了,只在记忆的深井里留个波影,无从打捞。

不,记忆是可以打捞的!譬如,她和施丰能一起,彼此合作,彼此珍惜,就打捞得起来,且宛如昨日。

施丰能可不像邓小桔想那么多那么细,他一路快走,在秋风里走得汗水直流,回到了自己的复式公寓。他楼上楼下走,翻找一些医学资料,洗澡,自己做咖啡,坐下打开电视看新闻,扭开台灯和太太在微信里聊必须处理的事,又看医学资料,上网查证,记录网上的病友经验,查看公司邮件,回复,吩咐下属,请第二天上午事假,最后看了看儿子学校的一份账单……

他躺在床上,秋夜有月色,月光透过窗帘落在床前。

往昔是一种什么物质?为什么早已过去的东西能触动人的柔肠?

他回想今天看见的中年妇女邓小桔,她和记忆中的小女孩邓小桔难道真是同一个人吗?

“你想,”他对自己说,“就好比你看股市行情,你判断得清清楚楚:上升有量,下跌无量,健康走势,不急着兑现离场,后头还会有新高。第二天上升下跌都没量。第三天下跌了,量更小。你会很放心呀,机会都是等来的,看谁笑在最后。第四天这股票放量下跌,原来的浮赢擦光,还套住了。经过慎重考虑,股票质地是好的,是绩优股,你决定熬一阵,风雨之后见彩虹。你熬了很久,股票年报出乎意料地亏损,种种客观原因。你已损失了很多,难以断臂了结,决定相信未来。然后,两三年后,这股票市价竟连续低于面值,被退市了。你的投资蒸发殆尽……”

“一个聪明人,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吗?”施丰能在黑夜中摇头,“跟着感觉走,掉在坑里头,跟着理智走,理智无厘头。人,其实什么也不能信。”

他自言自语:“尽我力帮她吧,也尽力保持距离。再一次重申,我只想远程治疗四十年前的那个伤口。”

四十年前的伤口属于她,也同样属于他。他睡着了,发出均匀和安心的鼾声。

早上七点半施丰能赶到了宾馆,他打通邓小桔电话,她精神抖擞说马上下来。

他俩今天都很中看,男的气定神闲风度翩翩,女的气色转佳精心修饰过。他换了体面的外套,皮鞋擦得锃亮。

秋色颇好,人仿佛沾到桂花的冷香。

一起吃早餐,邓小桔喝着红茶,忽然笑:“你们公司和这宾馆有协议价,那你的同事有时会住这宾馆吧?如果这会儿看见我俩,他们要误会了。”

施丰能说:“是呀,这个时代是图像时代,拍个照,人人看得出特别的意思,还满世界传来传去。”

他俩相视而笑,互相没看出什么忌讳焦虑。

邓小桔说:“我无所谓,只怕添你麻烦。”

“让上帝决定吧,很多事,人自身没必要担忧,担忧也解决不好。”施丰能回答。

邓小桔点头,脉脉看他一看:“你这话说得!好成熟!”

专家门诊这时候人挤人,施丰能决定晚点去打扰熟人。他俩先到了邓小桔姆妈楼层。邓小桔姆妈已会过了查房医生,护工帮衬着吃过了早饭,正恹恹地倚在摇高的床背上。

施丰能寒喧叫了声“伯母”,邓小桔看见姆妈盯着施丰能看了几秒钟,把眼睛转开了。

下楼时,邓小桔晚出病房一步,她告诉姆妈施丰能来帮她找医生。姆妈说:“跟人打交道,从小看到大,人有秉性book=53,ebook=55的。侬不要太烦劳人家,欠人情是债,为生癌的人欠人情一点没意思。”

邓小桔听得窝火,发作不得,说:“你那几句老一套,我听得耳朵起老茧。”

她走出病室,跟在施丰能身后。从背后看,施丰能高大厚实稳重,给人很好印象,特别靠谱的感觉。姆妈简直太岂有此理了,从不从女儿的角度想。她竟然至今还对前女婿那浑蛋挺欣赏呢!

医生看见施丰能,热情地站起来招呼。他看了那些病理报告,摇摇头:“好的一面也是坏的一面。依我看,会挺快的。快了,痛苦就短。”

医生介绍了一个进口药,可以显著减轻病患的痛苦,不过这药松江没有,也不能医保支付,得去市区的医院总部自己掏钱买,价格令人咂舌。

两个老同学无心无绪直接从医院往九号线地铁站来,今天施丰能没提公文包,只帮邓小桔提着那套骨瓷茶具。

“你得想开。”施丰能觉得邓小桔浑身抽紧了,紧得她话也说不出,“这是天意呀,没办法想的。”

“嗯,我能想通,”邓小桔长长吐出一口气,“谢谢你的医生朋友,姆妈有了这药,少受点苦,我心里也安了。”

施丰能等来九号线地铁,本想抢个座位让邓小桔坐,可惜他不是有爆发力的人,抢不过年轻人。邓小桔朝他摆摆手,施丰能低声说:“你站这一头,我站得离你稍远些。这两排,只要头尾中间有人站起来,我们就去坐下。”

两个人隔开两三米各自靠在一根杆子上,你看我,我看你,眼角瞄着座位上有没有人站起,慢慢地,彼此都好笑起来。施丰能手里提着瓷器,也不觉得重。

他恍惚间眼神越过了邓小桔,看见自己的太太站在另一节地铁车厢里。太太无声地瞪着他看,眼睛水汪汪。她历来是个不张扬的女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出挑,从来不和自己丈夫争短长。

施丰能想太太应该在欧洲,急切间也到不了面前。自己还没丢失什么分寸,尚无可指摘处。不过,他承认这两天的事类似艳遇,身体肯定没出轨,心应该也还好,只算有点悸动。邓小桔是上帝四十多年前埋下的一粒种籽,他渐渐不晓得拿她如何是好。

停了一站,无人下车,从邓小桔身后上来一个瘦小女人,穿着不伦不类的旧腈纶运动服。邓小桔正看施丰能,施丰能忽然看见那女人四处张望,脸部肌肉斜向右边,她的细小的五官忽然间地震般乱抖,怪异得像发癫痫。

一个人的五官怎么做到同时乱抖的?施丰能好奇得很,却发现这女人已从邓小桔衣兜里轻轻掏出手机来。

像条鱼那样一溜,女小偷溜到了施丰能身边,向这一头尚未关闭的车厢门冲去……

电光火石之间,施丰能空着的手伸出去一扯,扯住了女小偷的运动服,小偷正巧卡在关闭的车门之间。女小偷奋力一挣,挣脱了施丰能,往外一蹿,车门反弹打开,施丰能跟着冲了出去。

邓小桔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车门关上,地铁驶出了车站。她摸手机想打电话,手机没了,恍然大悟。

女小偷身手像泥鳅般活络,眼看要溜走。施丰能想这手机不能丢,邓小桔正在落难,丢了手机岂不是雪上加霜?他大喝一声“抓小偷啊”,一纵身扑过去,他身材高大,又不好意思压到女小偷身上,伸出长臂猛一推,女小偷一个狗啃屎,翻倒在地。

众人惊呼,施丰能不管不顾,先把地上邓小桔的手机抓到手里。女小偷一个鲤鱼打挺,头冲到施丰能胸口:“手机是你的吗?是你的吗?”

“手机是你偷一个女乘客的。”施丰能压抑自己的恶心,冷冷地说。

book=54,ebook=56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大汉冲过来一把抱住施丰能,女小偷抓住施丰能的手,用力抢那手机,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施丰能坚持着不肯放弃,大汉卡他脖子越来越重。

正扭成一团,对面来车跳下邓小桔。邓小桔二话不说,冲上去揪住女小偷就是两只耳光。施丰能对围观人群喊道:“受害人来了!手机就是她的。”

男女小偷分头奔逃,像鸟兽散,瞬间没了踪影。

邓小桔接过自己手机,拉着施丰能紧张兮兮:“你受伤了!”

他手背上一排细密牙印,血淌了下来。

邓小桔拉着施丰能从马当路九号线站出来:“我家就在前头,上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家在一栋很现代的高级公寓里,六楼。

踏进门,施丰能放下瓷器,看见很明朗的客厅。客厅靠窗的部分隔开成画室,有画到一半的国画,在画架上。

邓小桔拿出医药箱,纯水机放水,冲洗他伤手,涂上碘酒,包了纱布。

施丰能踱到窗前看那国画,画的是鳞次栉比的江南楼舍,烟雨蒙蒙,石子路上有穿着旗袍的女人打油布伞走路。远处自然有汩汩小河。

“你画的?专业水准哦。”施丰能说。

“吃这碗饭嘛。”邓小桔说,“我在画院工作。”

女画家的房间显出精心维护的洁净和某种与落寞接近的品味,墙上的画作也都是孤孤清清那番调子。施丰能抱着胳膊看画,邓小桔坐下,在茶几上泡茶。

邓小桔的“大红袍”很不错,两个人都又渴又不安,喝了好茶,慢慢感到舒服,一种就此不想动弹的安适。

四十年的时间叫她成了个挺不错的画家,他想,岁月真是从容不迫,把每个人塑造成各种早就决定好的形状,任谁也没能耐说不。

“谈谈你的四十年可不可以?”他微笑着看泡茶的她,“想必总有些朗朗上口的故事吧?”

“我的四十年?”邓小桔显得困惑多于感怀,“发育、读书、画画、嫁人、离婚,没孩子。就这些。”

“把我当外人了吧?”施丰能摇摇头,“四十年嘛,无从说起是真,没东西可谈,那不可能。”

他四处看看,笑道:“你家里没K歌设备。想起我的四十年,我就想拿话筒唱。好歹也过了这么久啊!”

邓小桔站起来,从书橱拿出一本极厚极厚的画册,放在他面前:“我画了四十年,你要看,都在这里头。”

施丰能事后非常后悔随意打开这本画册,他觉得自己天真了,画家的画册,好比一般人的日记,比日记更赤裸裸。你去翻开女画家的画册,后果自负。

他翻了两翻就愣在那里,嘴巴惊讶地张成一个小小圆洞:这是她很久之前画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个旧五斗橱,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拉开着,里面是海沙、船模和珊瑚块。五斗橱上,放着万花筒。小男孩扑倒在旧地板上,小女孩跪着,拿听诊器听他脖子……

后面还有她的自画像,各种表情,有几幅没穿衣服,是裸体。

他啪地合上画册,跳起身转了个圈。

“找洗手间?”她戏谑地问。

他坐下,重新打开画册,这次他发现她先先后后画了不少婚礼和葬礼。这些人物众多的画很有特色:每个婚礼的男女主角都不般配,不是透着滑稽就是显得伤book=55,ebook=57悲;而葬礼则喜气洋洋,死人一脸快活,活人如释重负。

“你的四十年里,最让你负疚的那件事是什么?”邓小桔问。

他愣在那里。

“很私密,不能说,是吗?”她极温柔地问。

施丰能张口结舌,说:“首先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然后,想起来也没法告诉你,只能说相比这件事,我对你的负疚就微不足道了。”他微微一笑,归于严肃。

“是吗?你对我也有过负疚?”她喃喃自语,拿起了小茶杯。

“那么,说点快活事情吧!四十年里,你有过多少快乐的事?”她歪头看着他。

“快活?各种各样的快活。你要知道哪样呀?说一样变态的你听,要不要?”施丰能翘起二郎腿,接着翻画册。

“最好,就说变态的吧。”邓小桔往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看着他。

“别恶心哦,”施丰能说,“那时该还在学校读书吧,家里米袋子老生虫。告诉你米袋子里一般有哪些虫:首先是软体的米虫,那是小蛾子的幼虫;还有一种比芝麻粒大点的甲虫,有个长鼻子,叫米象,这个你可能见过。这些全不稀奇,我那年看见有袋米里孵出一种腿特粗的黑甲虫,米粒那般大,全身黑硬壳子,带灰条纹,像豆。我就发明了一件令我快乐的事:我先倒一杯水,把粗腿甲虫扔进去,看它会不会蛙泳。喔哟,你没看到这虫子到了水里,还挺悠然的,像现在那些贪污犯到海南岛洗海澡了……”

邓小桔托着腮,眼珠子亮晶晶看他,笑了。

“当然,看虫子下水只是好奇,不是快乐。我越看越气,这虫子太壮太硬,水治不了它,捞起来一松手它还跑回米里。我就想了高招,我渐渐往水杯里兑开水,等水接近八十度左右那是最完美的。粗腿虫子一扔下去,它壳子粗嘛,一下子感受不到全部热量,还摆着臭架子慢慢划水。猛然它就一烫,哎呀呀烫啊烫啊,呵呵,你没福气看见它们表演武术呢,那个热闹,拳打脚踢。这虫猛,大概会在烫水里发疯一分钟才摊开脚随波逐流。所以啊,我看得喜不自胜,尤其是拿来一大碗烫水,一把扔十五六只虫子进去,喔哟,不能说,不能说,比街上大妈们跳‘小苹果’还好看!”

“你真是!”邓小桔笑着摇头,“你说这种给我听,很容易。其他你就不肯坦诚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施丰能问。

“你太太是什么样子?有照片吗?我很好奇能常相厮守的夫妻。”邓小桔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文雅地歪头问,还带着一丝笑意。

“问这干吗,我看不出有满足你好奇心的必要。”施丰能低头翻她画册。

有张画跃入他眼帘,这是仿萨尔瓦多·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画面上女子的头发根根绽开,每根头发上都有一个小男人抱着头发的曲线在努力做爱;女人穿着保守的古典中式服装,一张脸空无表情,甚至鼻子都是透明的,露出鼻孔和鼻梁的生物学结构。

他凝视着这幅画,感到有种深藏在情绪底部的的大东西在浮出,就像俯瞰动物园北极熊池子,白中带黄的熊皮慢慢从浑浊池水里浮上来。

“正如你无法对我解析这幅画,你也不至于要我有能力解析自己的生活。”施丰能看着邓小桔说,“生活就是存在主义的,不是我们制造的。”

他无意中又翻到她的裸体自画像,他急忙想翻过去。

“好看吗?”邓小桔问道。

施丰能没回答,他缓缓抬起头来。

邓小桔站起来,一旋身:“我去弄book=56,ebook=58点吃的,吃完了我去医院,你还要上班吧?”

“嗯。”施丰能答应着。

到了办公室无心办公,这对施丰能而言是破天荒第一次。

邓小桔为啥要问他那个问题?难道女人真是直觉的主人?

假使邓小桔不用那种洋气的腔调问他,也许他也可以同她聊聊自己局部的婚姻生活。但邓小桔太明显不是问他“过得好不好”,而是好奇他“幸福不幸福”。

嘿,她有什么资格问他这些呢?

不过,这证实邓小桔童年时必定喜欢过他的。

按时间的长远步骤,若没发生那愚蠢的毛孩事件,他也许会成为邓小桔的第一个男友,同她发生亲昵的行为?

说起男人和女人的亲昵,这方面他在犹疑。大概二十年前,他还笃信爱情;这二十年来,看着年轻人,观察、了解、琢磨,他认定他这代人界定为爱情的那番情愫已灭绝了。

新人类已完成了情感清洗,把脆弱和伤人的陈旧爱情扫荡一空。他们的爱情已成为男女无差别游戏。

玛丽覃在他视野里走来走去,今天她打扮得特别撩人,身上曲线全被服装强调到九分,还有一分在她的体态里出没。她就是个在办公室浪费色相的妙人。

才想了想玛丽覃这样的女孩子,太太电话就打进来,他接了。

老婆带着儿子在法兰克福附近的米尔腾伯格小镇旅游,打电话不但是报平安,对家里还不放心。她唠唠叨叨提了不少琐事,都要施丰能去办。平时施丰能常不耐烦这些,今天样样答应,还认真在便签纸上作了纪录。他关照太太不要舍不得花钱,偶尔出门,玩个尽兴。

挂了电话,他想起四四方方小院子里的花草几天没浇水了,家里用过的杯子碗碟也没洗过,客厅里到处摊着碟片……

家庭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和一个或几个人分享了自己的隐私,分享了自己的巢穴,不再有完全自由自在的权利。别人也在照顾你,同时把她或他们自己毫不掩饰地袒露给你,让你很快就忘记她或者他们曾魅惑你的美。你终于看清人全是肉做的,个个会流口水淌鼻涕飙泪尿失禁便秘长痔疮,身上藏不住各种丑陋和顽劣,不久她或他们也在情绪失控时恶狠狠指出你身上同样的斑点和疤痕,这些东西日复一日折磨着你的家庭成员,大家忍不住全要发疯……

现在老婆和孩子正巧远在天边,还会在外头消磨些日子,施丰能收回了自己的巢穴,像一只终于独居的水獭。他可以买回一大堆垃圾食品,直接忽略老婆天天严防死守的反式脂肪酸和果糖,也不需要计较地沟油。假设往后像老婆扬言的那样她要长期陪儿子在德国,他一个人能把日子过出滋味来?

施丰能发呆想这些,没注意有人在他办公室门口探脸。

“老板,跟你说几句话行不?”玛丽覃笑容可掬。

“进来,坐。”施丰能伸右手在脸上抹了抹,“有事?”

玛丽覃的衣服轻托起她的丰乳,拢不住她具有反重力特征的翘屁股,她身上不全是香水味,还有一种微微辛辣的骚女人气味。她顺手拢了拢直裙,姿势有些暧昧,坐到施丰能眼前。

“老板,我有点小想法跟你汇报。你看我在公司时间也不短了,现在就面临两难。要是待下去吧,我的位置和收入比不起我那些闺密呀。你知道她们能力可不如我,只是运气好,找到高薪高职的公司。我目前特想有机会升职加薪,你看有希望吗?实在不行,我也只好到人才市场看看去呢。你知道,我是很开心跟着你设计船舶的,虽然只是当助手。”

她说完了,聪明地带着亲切笑容看施book=57,ebook=59丰能。施丰能自己从没这么对上司赤裸裸提过要求,他有点为玛丽覃感到不得体,但也有些佩服她。毕竟是两代人,年轻人越来越简明,也是好事。

玛丽覃看他犹豫,忽然若有所思慢慢绽开一个挺腻歪的笑:“老板,听说你太太和孩子出国游学了,你一个人好自由喏!真让人羡慕。要是有机会,带我这样的素人出去见见世面哦?”

施丰能心里啧啧称奇,问道:“什么是素人?”

玛丽覃捂嘴一笑,吐吐舌头:“素人嘛,就是我这样子的没见过世面的;像你太太,就是熟妇。哈哈。”

不等施丰能再说什么,玛丽覃像条小蟒蛇那样华丽地慢慢竖立起来,身材真是与众不同啊,曲线连女人都要受引诱。玛丽覃轻移莲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像美国电影女主角那样,长臂搭着门框,屁股蚂蚁般翘着不动,上身慢慢转回来,露出高挺胸脯线条,对他飞了一眼,原来她还穿着红色高跟鞋哪!

施丰能认为自己不吃她那一套,但小心脏扑扑跳,血脉激荡。

现在的女孩如此直接?要是自己帮她一把,她真会爬到床上来?

有可能,施丰能意识到这是质地粗糙的真实,是当今生活的质感。你喜欢或不喜欢,你要交易或者不要。这就跟麦当劳或肯德基一般,快速、简洁、合算,两不相欠。

他忽然把邓小桔和玛丽覃对比了一下。只能这么说:邓小桔是和他同时代同款的人类。在同款人类里,邓小桔也是拔尖的,她有灵气,非等闲女人。

你看看她画的那些画!

邓小桔姆妈用了进口药减轻了疼痛,暂时处于脆弱的稳定。医生赞同病人的提议,说邓小桔可以暂时调整休息几天。

邓小桔回到家,整整两天足不出户,在床上躺着蓄力。

第三天醒来,神清气爽,身体明显缓过来了。

她想起了施丰能。那天电话联系,施丰能听说医生让她好好休息,便说:“你好好歇歇,有事随时打我电话;我嘛,就不来打搅你。”

看来此人言而有信,继续表现出靠谱的品质。姆妈说人啊从小看到老,也许说得对,记得小时候施家这小男孩做事就蛮有决断的。当然,一旦感到恐惧,他拔腿就跑,也很果断。

邓小桔这半辈子过下来,虽也同意姆妈很多老话,不过更重视自己的经验和教训。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鄙视施丰能,她那时不该去试探他的人性,谁也不该试探一个小男孩的人性。

当了画家之后,她画了很多人,她知道最成功的那些作品都画出了人心里的无奈。

人性是低劣的,只适合去原谅去怜悯,不可苛求指责。

她拿起手机,打通了施丰能。施丰能正在九号线上赶往公司,听上去他乐呵呵,心情轻松,没啥压力。

“你若有空,这天气秋高气爽,我到了办公室,处理下公事也就能出来。我可以同你到处走走,大家散散心。”施丰能如此回应养足了精神的邓小桔。

“也不能走远吧?”他体贴说,“最好就是九号线附近地方走走,有事的话,就下地铁线。”

邓小桔兴致上来:“今天工作日,城隍庙想来人少,要不我们去逛逛九曲桥和豫园?”

“哦,这个好的,”施丰能响应,“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去了。记得小时候,你阿姨带你和我去过,我没记错吧?”

当年阿姨只带着这两个小孩出去玩过book=58,ebook=60一回,先到城隍庙,后来一直跑到外滩。看了黄浦江之后,女孩和男孩还意犹未尽,阿姨走不动了,在九江路找面店吃了面,后来坐27路公交车回家的。

邓小桔还记得过程,只不记得在城隍庙那儿自己到底看了啥做了啥,记忆像被虫子蛀过的书签,布满空洞。阿姨不在了,现在要问,只有问问这个施丰能。

约好在地铁十号线豫园站出口等,她放下了电话。

“看,梨膏糖和五香豆!”邓小桔兴奋地喊了一声。

两个老同学走进城隍庙景区五香豆商店,找了半天,没什么五香豆卖。

“五香豆已经没人吃了!”卖货老阿姨说,“梨膏糖倒还有,就嫌太甜!”

施丰能还是要了五种经典梨膏糖,他和邓小桔满口甜腻走在林林总总的商铺间,觉得那股糖味和记忆中的全然不同。不过,终于有样不可能变化的老古董出现在眼前。九曲桥上照旧挤满了人,露出叫人舒心的清淡石色。池塘里五彩游鱼争相咂巴游客扔下的面包屑。湖心亭老茶馆挑出一面红黄店旗,活像旧梦,依然吉祥如意。

“我想起来了,”邓小桔如释重负,“我以为我老年痴呆提早发作,老也想不起往事,可现在我想起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施丰能微笑说。

他俩想起一张老照片,黑白的,但照片里的人物现在以彩色和鲜润的模样苏醒到记忆中。

那是邓小桔的阿姨给他俩拍的一张照片。

邓小桔说:“我记得我爬上很陡的木梯子,楼上房间很多木格子窗户,然后听见阿姨和你在楼下喊我,我站到了窗口。”她说着,眼睛眯起来。

“是啊,我们大声喊,”施丰能说,“你阿姨还跳呢,差点把黑框眼镜掉到池塘里去。你出来了,就站在窗口。太阳照在你身上。”

阿姨让施丰能站到九曲桥石栏杆边,侧脸望向茶馆楼上,阳光照亮了他鼻梁。远景里是茶馆楼上的邓小桔,一个扎着两条小辫,穿着白色连衫裙的小女生。小男孩神情忧郁,小姑娘笑得灿烂……

这张照片后来邓小桔带给施丰能看过。邓小桔使劲回想说:“我没留照片,照片在阿姨手里。”

阿姨很久之前就因为心脏病去世了。她的遗物早消散在时光之中。

他俩沉默了,一起走上九曲桥,朝着湖心亭茶室走。

上得楼来,楼上客人不少,但还有空位。靠窗看风景的位子都有人占了,服务生把他俩带到中间圆桌边。施丰能一眼看见靠楼梯一侧留给评弹演员坐的高背椅,急忙问:“评弹有吗?”

“先生莫急,大概再过一刻钟开演。”服务生问,“喝什么茶水?”

“记得你姆妈喜欢听听评弹的。”邓小桔说,“她开着老式收音机,评弹慢慢播放。她削苹果给我们吃,红苹果皮从她水果刀上吊下来,在白盘子里一圈绕一圈,从不曾断开的。”

送上来的龙井倒还不错,在高高玻璃杯里碧绿生青上下滚腾,喝一口,随你什么样子紧张的人,都会慢慢松弛下来。

人松下来,就好听听评弹了。

上楼来表演的并非什么老先生老太太,竟是二十多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生提着小三弦,女生托一把琵琶。施丰能看那小小一对妙人儿,男的丰庄富态,女的凝重内敛。他悄悄对邓小桔说:“这两个,有点气派。”

游客来自五大洲四大洋,没人懂什么评弹,只是举起手机拍演员的长衫和旗袍。施丰能觉得这样子没人会好好表演,对牛弹琴有啥意思?他特意站起来,走过去打招呼。

“两位好,今天表演哪个曲目?”

book=59,ebook=61小演员猝不及防,倒过来问施丰能:“先生喜欢什么?你尽管点。”

穿蓝底白花旗袍的女演员笑道:“阿叔倒是喜欢听啥?说来。我会的话就给您演。”

施丰能受宠若惊,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努力愣怔了一会儿,笑了:“记得我妈常听《杨乃武与小白菜》?”

“晓得了,您请坐。”两个小演员喜上眉梢。

吴语哝哝,咚地龙地咚,一曲评弹绕耳。

施丰能喝着龙井,耳听评弹,想起自己那当了一辈子远洋轮船长的阿爸。要是阿爸在养老院能听一场评弹,岂不是好?

他转脸看邓小桔,她陷在沉思里。

穿旗袍的女演员说好听的苏州话,她说为大家再演出一段《啼笑因缘》……

出了茶楼,施丰能忽然觉得一切不一样了,他感到自己两只脚变长,更深地站进久远的往日里,像荷花下的藕,落定淤泥中。

邓小桔擦去莫名其妙流的泪水,踮脚眺望豫园那边的葱郁。

施丰能问“去吃点东西吧,你喜欢小笼还是生煎?”

没想到从城隍庙地段走出来,两个老朋友意犹未尽。

施丰能讲:“好是好,九曲桥也还是九曲桥,终归商业区,味道和从前不一样。我还是觉得没体会到小时候的光景。”他耸耸肩。

“大多数老弄堂都拆了,就是留着的,也翻新改建过,过去的味道的确难找。不过,如果你感到遗憾,我记得我写生时去过小南门一带,那里还是挺自然的旧区。你想去,我带你去?”邓小桔问。

自然,九号线通往一切有意思的地方。

他俩走出九号线小南门站,王家码头路穿过横道线,右转进入巡道街。没走几步,正看到一栋有老虎窗的老式楼房门口上演告别大戏:有辆普通轿车泊在窄小马路边,隔着马路,对面狭窄人行道上放两张圆玻璃桌子,撑起遮阳伞,有个胖女人和一个瘦男人拿着茶壶坐在桌边。有一个男人扶着个七老八十的老阿爷出楼,两人手里都拖着拉杆箱。老阿爷对着街坊大挥手:“大家再会再会,下辈子再见啦!”

施丰能和邓小桔立定了看。

也许这老头要去养老院,也许搬去和儿子住,反正,他赖着不进轿车,眼泪汪汪,一个劲儿喊“再会”。街坊面上都有些尴尬,对面喝茶的夫妻挥手说:“你倒是坐到轿车里再喊再会呀。”

这小街就是原来的规模,几步路就穿越小路。路边的房子都很局促,沿着路边就是有人住的房间的窗户。施丰能走到药局弄,指着路肩说:“邓小桔,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男生都打弹子,五颜六色玻璃弹子,就在这路肩上一磕,开始瞄准。”

邓小桔笑道:“我知道你来了就会回忆的。我们过去住的地方比这里高级些,但男孩子玩的游戏全城统一的。还打刮片呢!”

“岂止岂止?我们还玩抽贱骨头、拍香烟牌子、飞电影票和斗田鸡什么的。”施丰能说,“女生玩的东西单调些,什么跳房子啦,跳橡皮筋啦,还有踢毽子。”

又逛了几家小烟纸店,沿着梅家弄穿到复兴东路上,两人登上人行天桥,回望这片保留下来的旧弄堂,时间的飞云在眼前乱渡。

“像是直接从小时候出来,回到今天。”施丰能感慨。

“像我们从小分手,各自去旅游,马可·波罗式的旅游,看尽天下风景,现在回到了出发点。是吗?”邓小桔看看他。

施丰能觉得邓小桔形容得好,他听了感到悲,也感到奇妙,他觉得邓小桔像一个历经幻景的女子。

不知道怎么一来,邓小桔伸出手,施book=60,ebook=62丰能握住伸来的手,他们心无芥蒂手挽着手走过了人行天桥,朝四牌楼路走进去。四牌楼路可是老街,前头又是城隍庙了。

一个设计师爷叔和一个中年女画家,不是夫妻,却手挽手走在四牌楼路上,一副安安适适模样。

施丰能在四十多年里很多次问过自己,他自然一片模糊,不晓得自己当年为什么把邓小桔的“秘密”那么当回事,以至于想要躲开她。

他记得清清楚楚:邓小桔带着一种颤抖的恐惧,告诉他她将来会变成丑八怪。她说这是命定的,家里有遗传史。

没重逢邓小桔,施丰能对这件往事的思考就是纯哲学或纯人文的,他不慌不忙地琢磨这件难解的往事。

虽然怀着一种羞耻,对邓小桔抱有某种歉意,但事情早已过去,在生活里“事如春梦了无痕”,没人会因此否定他攻击他,他可以以此悄然自责,或能让自己变更好,但无需因此丢脸。

施丰能曾认为那件事反映了自己的虚荣。

不过,他也觉察到这个解释不全面:虚荣的话,等邓小桔变丑再逃开也来得及。为什么她那时一点不丑,还非常美,他就赶不及地回避了她呢?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自己也不懂的隐情?

这一点,施丰能长期参不透,想想也就搁下了,没这闲工夫胡思乱想。

也就是最近这些年,施丰能儿子长大了,夫妻俩发现儿子若一离巢,他俩很难回到原先彼此知冷知暖的状态。双方都互相尊重没有外遇,但就是方方面面再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即便饮食,这些年没在意,竟然也吃不到一起了。施丰能吃得荤吃得杂,施太太吃得素吃得淡,还总在不多几种食料当中选。她也不把吃当成大事,想起来怎么健康就怎么吃。施丰能屡有埋怨。

如果深究的话,夫妻俩是可以离婚的,因为性生活也已停止很久。但施丰能没主观能动性,太太也没这心思,日子就按惯性过下来。难道上一辈人不正是如此过了一辈子的吗?

但施丰能因此对自己有了新思考新发现。他偶尔想起邓小桔,对陈年旧事有了一种尝试性的诠释:和邓小桔疏远是因为自己天性里的完美主义倾向。也就是天生不想要不能算作最好最理想的东西。

他判定自己天性里自爱过多,不是贵人命,却有不怕天高的自我期许。得不到最好的便心生不满。为显示自己配得上,放弃不要总可以的吧?

不是接近完美的,一律不要。通过自己强调品味和挑剔,显出有过人眼光。以这种方式追求完美,接近到自己可以原谅自己的地步。

当然,所谓“完美”的标准完完全全由他自己采纳。一个男孩发育成男人,体能上长大,然后心智跟上,这过程犹如肥壮的天牛幼虫在枇杷树干里当钻心虫,不断膨大变态,能把一棵树蛀空蛀死,人也会祸害四周的。如果“完美”的标准不在自己手里,例如遵循《圣经》吧,那人可能很苦,却可以成圣,而这绝非施丰能的期望。

男女之间,施丰能从少年到青少年,又到成人,嬗变成中年人,一路走来,他追求“完美”是不变的,但体现他“完美”标准的女角却千差万别。有的极其清纯,仿佛无法踏足之池塘里的莲花;有的却肉感亲善,如饥肠辘辘者遇见的热狗;也有的纯粹是气质神秘,令无聊的灵魂产生刺激……施丰能的成长岁月最大的缺陷也是最大的获得:他没来自父亲的管束,母亲对他放任宠溺,父母都尽力供给他足够金钱作为父母之爱的替代。

施丰能自认天性算好,他行为举止遵book=61,ebook=63守法律,并不因种种规矩感到拘束。他历来也表现出重感情的特征,他的男性老友们只会因为渐渐疏远而同他减少来往,从没因激烈冲突而断交,他持奉“义气”,不肯做坑朋友的事。

对女人,他起初坚信爱情,向他憧憬的女性展示柏拉图式的倾慕,那种爱情简直人畜无害。

等他发现洁癖式的追求只会带给自己少年维特的烦恼,他陷入过无尽的青春期惆怅和迷惘。好在荷尔蒙指标的提升帮助了他,他在大学里终于意识肉欲是突破爱情瓶颈的核动力。

他追随周围男女共同的趋向获得了人生最初的能量释放,而后有一个短暂阶段能量飚升到峰值,令他从此无法回眸这段叫人尴尬的罗曼史。打个比方,他尝试了酒吧里尽可能多的鸡尾酒,才摆脱酒精的诱惑。

欢乐遗留的惆怅和痛苦刻下的疤痕渐渐叫长大成人的施丰能变成一个平衡的男人。那一个阶段他回想起邓小桔时已心平气和:邓小桔肯定排不上他最愧疚的对象,邓小桔只象征着疯狂人生的第一个三岔口,他只是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下去而已。如果他没顾及邓小桔的感受,他之后更有其甚,他甚至能不顾及某个女人同他匆促暗结的小生命,不顾及另一些女人对爱情发生的初次绝望……没改变的,是他一旦恐惧未来时逃离的决心和速度,邓小桔不过是第一个见证他秉性的女人而已。

施丰能原谅自己的理由,在旁人看来也许厚颜无耻,对他自己却是铁的纪律。

“这样下去就不完美了。”他如果接受上帝审判,一定会把这人生信条当呈堂证供。

仿佛得到“完美”是他的天赋人权,而因他的“完美”而沦陷的人都是可以自行重适人生的俗物,忘了一开始的时候他当她们是与众不同的仙子。

当然,施丰能原谅自己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哀怨:总有比他更热爱“完美”的女人在他下手之先弃他如敝履。他认为他破碎数次的小心脏已为他对别人的残忍付出了对价。

他和他妻子都只有唯一一次婚姻,彼此都在“对的时候”遇到了“对的人”,于是,都市人相安无事的婚姻再添新章。

施丰能感到自许的是他婚后过得很检点,他的行动忠诚了他的配偶和他拥护的婚姻道德。这保护彼此,也让他不用去思考自己的稳定到底是因由忠诚还是出于疲惫。

施丰能送邓小桔回家,一直送她进家门,喝了她一杯咖啡。离开的时候,邓小桔像一个女艺术家那样从容地拥抱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他没回应,他随即没有表示地离开了。

坐在回家的九号线上,他不停用手绢擦拭自己的脸颊,他感到害怕,他还从没过把他推开的东西再捡回来的经验。他看到太太送孩子去德国,在他漫长的婚姻旅途中留出了一段需要独自穿越未知的探险,充满不确定性,就像把一艘超过服役期的旧油轮推入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太平洋航线。

刘粤不声不响打开门,走进邓小桔的公寓。他手里还有一套钥匙,邓小桔并没追讨。

邓小桔正站在画室里画画,她看见刘粤,手一收,“嗐”了一声,却没停下画笔。

邓小桔创作很多幅画的时候刘粤都在一边,他喝着茶,喝着酒,喝着咖啡,或吃着什么东西,不声不响地观看邓小桔画画。邓小桔可以在刘粤的注视下画出任何她想画的东西。然而,别人从不被允许旁观她画画。

刘粤没打断她画画,他轻轻把钥匙放在茶几上,从黑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食物,穿着大衣靠在沙发上。

那幅正接近完成的国画画的是被大风book=62,ebook=64雨吹折的一排牡丹。牡丹正盛开,鲜艳的紫红色伏地,花冠缀满肥大晶莹的雨滴,深色牡丹叶子很肥硕……

“没事,这花。”刘粤轻轻说,“太阳一出,断掉的枯了,新的花苞会长得飞快。”

邓小桔无声无息,只挥舞着画笔,过了几乎半分钟,她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刘粤津津有味啃着自己带来的那包东西,飘散一股酱牛肉的香味。

邓小桔放下画笔,退后五步看画,满意地嗯了一声。她转过头,居高临下看准了刘粤。

刘粤触电般把架在茶几上的腿放下,人坐正:“我来还你钥匙。”

“放茶几上吧,我倒是忘了缴你的。”邓小桔冷冷说,“天气冷了,玄关衣橱里还有你忘了拿的滑雪衫,今天拿走吧。不然,我也扔了。”

“呵呵,”刘粤笑道,“赶尽杀绝吗?又不是飞机航班,二十分钟清理完。”

“刘粤,你也是个外企高管,说话可不可以像个男人?我可没亏待你。”邓小桔中气十足,话风里蓄足了后劲。

“我走。”刘粤叹口气,“新欢面前,旧爱成屎。”

“你什么意思?你还有什么资格……”邓小桔语速飞快,没想到却被刘粤高声打断了。

“那男人是谁?怎么以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啊?邓小桔,你这是才离婚就出门乱搭呢吧?”

“你!”

“别否认,邓小桔。我已经成全你了,不过至少我还可以说几句。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还能在我刘粤面前装?我一直在成全你啊,你总知道的吧?你就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女人,不是吗?看看你的画册!”

“刘粤,请你尊重自己。你怎么前头不发作,现在倒来发作呢?你还想要什么吗?”

“我要?我真要你什么了吗?你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些画,可我要过吗?留着吧,女人!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都在画里。我对得起你,我不会点穿的。”

刘粤站起来,傻站着,忽然摇摇头,往自己嘴里疯狂塞酱牛肉片,咔咔地咀嚼,喉头上下耸动,咽不下去。一低头,全吐在地上:“我呸!”

邓小桔不言不语,泪水溢出眼眶,挂在腮上。她身体僵直像尊塑像,看着前夫。

“你没爱过我,我可爱过你!”刘粤冲到玄关衣柜,扯出自己的滑雪衫,夸张地穿到大衣外头,“如你所愿,我和我的东西都从你眼前消失好了。”

他拉开门,闪了出去,倏然又推门而入,关上门,打量着邓小桔。

“呵呵,我明白了!你画册上那些鬼魂全都到齐了吧?葡萄架下面举着白葡萄酒杯那个美国佬出现过了,和你在划艇上荡起双桨的那个现在胖成猪猡的家伙被我赶走的,差一点带你去深圳的那个老色鬼也不敢再来了,呵呵,他可吃进你不少习作……现在这个让我猜猜,大概只能是你青梅竹马了吧?你倒从哪里都能把这些旧货捡回来?”

“请你尊重自己,刘粤。你是不是在跟踪我?”邓小桔向他走来,伸出手。

“别碰我!”刘粤大叫一声,往后跳开,“邓小桔,我告诉你我心里话:你病了,你是个病人!你的心暖不过来了。别装,承认了吧!”

他大笑一声,拉开门冲出去,门哐当在他身后合上。邓小桔的私密空间里马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邓小桔站了一会儿,拿出扫帚和畚箕,打扫了房间。她从放在卧室的酒柜里拿出白兰地,走进画室;她换了画布,取出油画颜料,往玻璃杯里倒入酒浆……

book=63,ebook=65很快,画面上有了影像轮廓:一艘巨轮在浪涛里起伏,海面宏大,没陆地出现在视野;她往天海之间添的不是海鸥,是一些不可能在洋面上存在的黑乌鸦。乌鸦翅膀收拢,鸟喙却张开,像在呱呱乱叫……

十一

也许出乎意料,也许一切都在医生的诊断之中:邓小桔姆妈的状况急转直下,进入了弥留状态。

邓小桔开始连续陪伴,衣不解带,留在急救中心病室外等医生随时询问和通告。施丰能临时向上司请了几天年假,他家在医院附近,就此做起了邓小桔的后勤支持。

邓小桔最难面对的是值班医师就种种抢救措施咨询家属意见:癌症晚期病人进入了弥留状态,所有指标都已恶化,医师却还是谨慎地要求家属在种种治标不治本的抢救措施下签名表明放弃积极治疗。邓小桔哀哭了一回,对施丰能说:“你叫我情何以堪?”

施丰能这时的回答就显示了他出现在邓小桔身边的重大价值。

施丰能问:“这些抢救措施能让你妈从癌症中复原吗?如果不能,又能叫她在痛苦中多活几天?医生说一两个月?那好,这一两个月里她能从昏迷中醒来吗?如果答案全部是不能,我们除了放弃所谓‘积极治疗’,还能做什么对你姆妈更好的选择?老人,癌症晚期,你最好的孝敬就是减少她的痛苦。”

邓小桔小鸟依人偎着施丰能:“没你直说这些话,我简直要疯了!”

还好,只三两天工夫,邓小桔姆妈就过去了。施丰能帮着邓小桔把她母亲遗体送入医院太平间,帮她议定了由殡仪馆处理后事,打发了医院里讨要小费的护工和运尸工,置办了一套医院太平间推销的寿衣,算是完成了在松江医院这边的种种必经流程。

邓小桔抹泪说:“烦劳你也够了,接下来是我家亲戚之间的事。你好好休息,等我忙过了姆妈后事,我们再见面。”

回到办公室,知道有一小段时间不会和邓小桔见面,施丰能不但没感到轻松自如,反像被丝线牵住了心,总不由自主猜想邓小桔在干什么。

他越来越觉得邓小桔不是以姿色迷他,而是散发着深深的亲切感,就像他俩是很久前走散的亲人,比亲人多一丝男女间吸引力,总让他希望时刻能看见她。

邓小桔很丰富,比他认识的大部分女人都丰富。她出现在你面前,她的丰富既跟着她,也留在她大量的画作里。施丰能明白,他一看见她的画册,就爱上了她的画。所有那些画,都和他本性的审美相符。她仿佛画出了他种种梦境,不仅梦境,包括他对天堂和地狱的潜在认知。她能画出让他感官和灵魂同时悸动的画面。

施丰能忍不住想了想,若是一个油轮设计师有一个画家妻子,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他没想象出其他,但他认定他俩可能会乐于一起登上远洋船,在海上,在波涛和风浪里度过长长的岁月,走遍世界每个角落。他可以设计更好更现代的船,她可以画出海和天,画出远走天涯的人物和他们的灵魂。

正是在这时刻,在作了这番想象之后,施丰能对自己失望到了极点,他明白自己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他正不可挽救地陷入邓小桔的深坑。

他希望自己可以抓住邓小桔办丧事的空当,让自己有最后的机会挣脱出来,就像一只蜻蜓挣脱原先那显得不怎么起眼的蜘蛛网。不过他并没什么信心,内心深处,他差不多已缴械投降。

施丰能周六一早坐九号线赶往松江南站,搭高铁往杭州探望阿爸。

施丰能知道阿爸的老年痴呆和别人book=64,ebook=66略有不同,他似乎还保持着某一领域的智慧,并非对周边环境全然无感。养老院在西湖不为人所顾的一个僻静角落,阿爸有独立公寓套间,还有专职护工护理。

施丰能记得阿爸那一年回家,在海员公寓遇到过邓小桔。阿爸挺喜欢邓小桔。

他坐出租车到达养老院,先到办公室代阿爸结清了该付和预付的款项。驻院大夫出来同他聊了聊他阿爸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结论还好。女大夫开玩笑说:“他现在是老风流,好几个大妈围着他转,还争风吃醋的。”

大夫陪着去老头公寓,老头人不在房间,房间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喷过空气清新剂。施丰能打开阿爸的衣橱和抽屉,看见除了衣物、烟斗烟丝,还有从来不肯放弃的航海图和航海日志。

女大夫笑说:“船长大人的东西你还是别碰,他要发脾气的。他如果在房里,我们是不敢进来的,他会喊叫。”

走出公寓楼,在两排大柳树之间石径上走一会儿,前面就是活动中心。只要老人不病,医生建议他们每天必须一起共度五小时以上。室内不能抽烟,可以看电视、打扑克、玩象棋、围棋,也可以打麻将。什么也玩不了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常坐在阳光里彼此呜呜嗯嗯。

一进门,施丰能就看见了老船长。老船长坐在一滩秋日阳光中央,周围围着几个婆子。这实际上看起来好笑的,怎么说呢,非常像公鸡带着一窝母鸡。

护士把老船长搀起来,带他到门外望得见湖泊的地方和儿子一起喝茶。老船长顺从地吊在护士臂弯里,佝偻着腰,低着头,踮起脚,碎步走,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施丰能。

落座在法国梧桐树下藤椅上,老船长捡起一片落叶,看着手掌形的叶片。

施丰能接过茶水,给阿爸奉上:“阿爸,你孙子去德国留学了,让我同你说再见,假期回来再来看你。”

“德国?哦,西德?”老船长不要茶。

“德国早就统一了。你忘了?他去法兰克福。”

老头不言语了,望着西湖一片窄小湖面。任凭施丰能扯东扯西、家长里短的,他再也不回应,像儿子说“德国统一”得罪了他似的。

施丰能想起邓小桔正办丧事,老人们像一茬庄稼,秋日过去,就消失无踪。阿爸不晓得还能撑多久?他想得难过,不由得哑了。

老船长摸摸藤椅扶手:“你,新船?”

施丰能从衣袋里掏出打印的新油轮彩照给老头看,特意拍了船长室和新设计的娱乐设施。老头看了良久,什么也没说。

施丰能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试探着问:“还记得一个小姑娘邓小桔吗?我小学同学?你见过的。”

老头头一点,爽气地回答:“邓小桔嘛,白生生的那个。你俩结婚好久了?”

施丰能倒噎一口气:“你记得她是谁?”

“你的小女朋友嘛,我还送过她一枚红珊瑚。”老船长咧嘴笑了。

护士半小时后来扶老头回房休息,阿爸对施丰能挥手:“船长室你不要来了,都上甲板干活。我船上不养闲汉!”

护士笑对施丰能挥手:“您回吧。这儿好着呢,放心!”

邓小桔低调举办了母亲的追悼会,只有亲戚和母亲原单位的工会代表参加。刘粤亲自来,动情地哀哭了一阵子。邓小桔知道刘粤是真心,“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回事,落实到姆妈和刘粤之间,是真事。

现在姆妈故去了,姆妈的话就显得金贵,不得不去回想。

她下决心和刘粤离婚时,姆妈不开心,姆妈说:“刘粤虽有点小男人,不过book=65,ebook=67看他那样,比张国荣终究男人些吧,对你真心。你说离婚就离婚,以后未必好过现在。”

刘粤在告别大厅里哭着拥抱了邓小桔一下,邓小桔心有点软,对他就客客气气。追悼会之后,刘粤还像女婿那样帮她应酬客人,豆腐席上亲戚们也完全当他自家人。

席终人散,邓小桔想到回家后孤清一人,不由发抖害怕。刘粤大大方方说:“我开车来的,送你到家。”

到家坐下喝茶,刘粤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你妈给我的,你看看。”

邓小桔吓了一跳,连忙打开,竟是姆妈留下的遗嘱,落款时间是她最后被送进医院前两天。

“她寄了挂号信。”刘粤解释。

邓小桔匆匆看了那遗嘱,没感到委屈愤恨,只觉得母亲的手又从阴间伸出来,在自己背上抚摩,那种带着热量的力气叫她万般难受,却又难以反抗。

姆妈简单明了写道:希望小桔和刘粤复婚。小桔有刘粤照顾,姆妈死了闭眼。实在不能复婚,姆妈名下淮海路一套公寓房子由刘粤继承,刘粤请看在姆妈面上,关心照顾好邓小桔。

邓小桔惨笑说:“她就是这样子不肯死。”

刘粤正色对邓小桔说:“她死了,你就别再说她。我肯定不能要这房子,这是你邓家的,我会放弃继承权。”

他站起来,朝门边走,一路走,一路情真意切:“小桔,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任性。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咱们不该有,就别执着了。我在,你有事随时可以让我替你去办。要不,人家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他打开门正准备走,邓小桔跳起身来扯住他:“你先别走,我一个人害怕……”

和施丰能再见面,距离上次俩人见面差不多已过了两个多星期。邓小桔约的施丰能,施丰能接到电话,人却在松江家里。邓小桔说那还是九号线附近方便,施丰能说好,选个中点最合适,就到七宝古镇上走走。

秋凉沁人,蒲汇塘古桥如虹飞渡,镇上沿河都盛开粉红色木芙蓉,大花映在河水里,富贵悠然。

施丰能不见邓小桔十多天,老琢磨着地铁里偶遇邓小桔到底映出什么天意,后来松弛下来不去想了。生活里平添一个亲切的女人,还有令他遐思的余地,这本身就足够他慢慢消化。他不是小伙子了,他是个妥妥的中年人。十几天时间,足够他再次警告自己别玩火。

邓小桔穿一身淡橘色小洋装,头发做成了小卷,漫披下来,洒在肩头上活络。她轻快地朝施丰能跑来,带一阵法国香水暖风,挽起他手臂一起走老街。

施丰能就给邓小桔讲这七宝古镇。怎么说这也是千年之镇,再加上和陆云啦陆机啦古代文人的瓜葛,足证此地人杰地灵,蕴蓄文化。尽管眼下全陷商业,满街卖纺织品、旅游纪念品和印度檀香什么的,也未必就毁尽千年遗韵。

邓小桔笑道:“我熟,我常来写生。”

他们走了一阵,先去古色古香沿河枕流阁茶肆吃素面,吃了面,点上茶来。

邓小桔叹道:“真可谓云卷云舒一人间,姆妈怎么就不在了,剩我一个孤单单。”

施丰能看着她,聊起他阿爸老船长。老船长还记得你邓小桔呀,他真送过你一枚红珊瑚吗?

“是的,有这么一枚红珊瑚。”邓小桔笑起来,“他不是老年痴呆了吗,竟然还记得我?”

秋阳西斜,射在人身上,并不暖。施丰能感到阳光一片金,时空乱转,有不知今年何年之感。他看看气色好得跟木芙蓉book=66,ebook=68花般的邓小桔,觉得近乎失去方向感。

“你太太快回来了吧?”邓小桔眯缝起眼睛,“你已经放假很久了!”

施丰能咂着一片茶叶,琢磨邓小桔这话的意思。他知道太太的归期离此刻还有一阵子,不过,他点头说:“是啊,凡是假期总要结束的。快了!”

正在这时候,他心中一动,觉得舒畅起来,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良药突然注入体内,让他感到轻松自在。

邓小桔的脸色阴下来,她似乎有些恼怒,只是你不能下此判断。她从包包里掏出一枚钥匙,放在自己茶杯边。

施丰能想问这是什么,话到嘴边,及时收住了。

不说话间,一小段微妙时光滑过去了,太阳差不多已落山。施丰能从阳光里落回清净茶肆,看清了面前邓小桔。

邓小桔也正怔怔看着他。

他看见的邓小桔是个打扮清洁、面相大方的中年妇女,有一股子睥睨人间的孤傲,她脸上有了细细的发散性的鱼尾纹,嘴唇丰满性感,下巴很有型,身材保持得不错,却仿佛有心事。

邓小桔也看清了好些天不见的施丰能:他比印象中显老,他的眼圈黑得仿佛有了蛮悠久的历史,他显出一种乐呵呵的习惯性表情。不过以一个画家眼光看,这完全不是他的真表情。他的头发里亮晶晶有不少白丝,他开始发胖,有了小肚腩了。不用说,裸体的话不可能再显得性感。但他对自己显然怀有一种深情,这应该是真的。

他俩慌忙移走留在对方脸上的眼神,一齐笑了。

邓小桔说:“哪里有什么好玩的?我这些日子都快忧闷死了!”

“好呀,我也正有此意,去哪里玩玩?可是,我们能玩什么呢?这世界属于九零后了。”

他们温情地对视着,仿佛时光在彼此脸上变幻,他们也搞不清楚自己此刻几岁,到底是男孩还是大叔,是小女生还是准大妈。

“反正,咱俩还不到跳广场舞的时候,”邓小桔一把抓起桌上钥匙,用力塞进包包,她跳了起来,“我们去百乐门舞厅吧?你和我,你搂着我,陪我跳几支华尔兹?”

施丰能追着她往外跑,边跑边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在服务生手里。他们跑到街上,邓小桔猛回转身,对着施丰能抬起脸,面上泪水涟涟。

施丰能呆住了,低头看她。邓小桔慢慢向他靠近,他浑身发麻。他们嘴唇吻着嘴唇了,忘记了周围那么多人……

没过多久,俩人置身在百乐门舞厅大舞池里。乐队奏起轻曼的西洋乐曲,他们隐在起舞的男女之中,亲昵地搂着彼此,顺音乐的河流漂荡……

很晚才走出百乐门,邓小桔笑吟吟对施丰能说:“地铁打烊了。我打的回去,你也快打个的。”

“好的。”施丰能说,“你路上小心。到家给我个电话。”

“不,不用了。”邓小桔笑道,“今晚很开心啊,很开心啊,能这样,多开心啊!再见了,朋友!”

施丰能目送她乘坐的士离开,他在秋夜的愚园路上走了起来,他不急着回家,不急着从梦里出来。

等自己从梦里醒来,就不会再联系邓小桔。想必邓小桔也不会再电话他了吧!

他朝秋凉深处走,身上满是余温,手里仿佛还是柔软的灵动的那个身体。

十二

施丰能从没在九号线商城路这站出站过,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他到这站出来要做的事,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book=67,ebook=69玛丽覃给他手绘了一张图,告诉他出站怎么走才能找到那个外面轻易看不到入口的网红酒吧。酒吧在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每天晚上都有老外组成的重金属乐队在那里嗨。

那天,他把玛丽覃晋升为部门副主管的电邮发给了全公司。玛丽覃敲开他办公室门时,他正不可抑制地想着邓小桔。邓小桔的亲吻和拥抱产生的魔力深入了他感官,在那里驻留不去,他觉得自己开始病了。邓小桔,她是多么亲切呀,她来自久远之前,与他素来有缘。

施丰能几乎没在意玛丽覃的道谢,他淡淡说:“你好好在公司做吧,这公司牢靠,努力做,可以做一辈子的。”

玛丽覃对他说了几句,他没听,他还在邓小桔制造出的余韵里浮沉。

直到玛丽覃自说自话关上他办公室门,他才愕然转脸看着她。玛丽覃说:“老板,我那天下班在地铁上看见你了,你和一位艳妇。”

他愕然到张大了嘴。玛丽覃笑道:“你太太不在国内呀!”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可他才解释,就看见了玛丽覃的讪笑及某种善意的表情。

“老板,你像是被蛊惑住了,对吗?解蛊,我是专家,要不要我帮你?”

他有不和下属交往的原则,他笑笑,宽待地说:“你去做事吧,大叔的事留给大叔自己。”

玛丽覃却摇摇头:“老板,你这样子会吃亏的。我猜,你大概误解了很多事,尤其女人的事。”

后面一周,他应邀和玛丽覃在公司附近吃了两次“工作午餐”。他把邓小桔的事断断续续告诉了玛丽覃。

玛丽覃像个占卜师那样问了他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他觉得玛丽覃和自己都很好笑,甚至有几个瞬间,他想打电话给邓小桔,把这番好笑告诉她。

最后,玛丽覃长吁一口气:“老板,我弄懂你的问题了。我帮你!”

那个周六,他有两件事办。

邓小桔父母的墓地就在松江境内。邓小桔告诉他周六落葬,施丰能说自己一定到场。

他计算了时间,出席完葬礼,他马上搭九号线往浦东世纪大道站,再换线到浦东国际机场接太太。

想起邓小桔,他很想马上见到她,验证一件很重要的事。

虽说这事不适合在葬礼上验证,但那个气氛,倒也适宜直面真相。

他不用去接邓小桔,她和亲戚是有车到墓地的。他订了一大束端庄的白百合,黑西服白衬衣,先到墓地等候。

这时节商场和办公楼里人声鼎沸,到处是人的机心并人的算定,墓地里就只有漫漫石碑和淡淡黄菊了。天色悠远,白云飘飘,连园丁都不在,安安静静,墓园显得寒凉。

邓小桔捧着骨灰盒走在头里,一身白衣服,是个好看的中年妇女。她后面跟着十来个亲戚。墓园办公楼里迎出人来,要为下葬仪式开穴封穴。

施丰能跟着队伍迤逦到墓园的一个角落,看着园工打开墓穴,邓小桔亲手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父亲骨灰盒一侧,两只骨灰盒面对面,终于又聚首了。

众人呜咽行礼毕,园工用水泥封了墓穴,大家献上花,再次行礼如仪。

施丰能最后一个上前行礼,邓小桔握住他手喃喃道谢。这时候施丰能心里一阵颤抖,自己的年龄活到狗身上,差点搞错人生,行差踏错!这真要感谢玛丽覃!

他亲切地安慰着邓小桔,他眼角看见那些亲戚里有个男人时刻戒备地监视着他,不过,他心地坦然。

盘桓了一阵,邓家亲亲戚戚上车返回,邓小桔请施丰能搭车,施丰能说把他带到九号线地铁口就好。

邓小桔介绍说施丰能是小学同学,姆book=68,ebook=70妈看病,多亏他帮忙照料;她也介绍那个瞪着施丰能看的家伙是她前夫刘粤。

施丰能大大方方伸出手,和刘粤握了握。

施丰能回答邓小桔:“别谢我,我们的友谊从十来岁开始,已经四十多年了,不是轻易会改变的嘛!”

邓小桔愣了愣神,终于微笑说:“你可真会说话。说得对呀!”

告辞下车,施丰能进了九号线地铁口。这正是那天早晨巧遇邓小桔的地方。

施丰能回忆今天看到的邓小桔:一个端庄娴静的中年女人,已过了一个女人的花季,正慢慢从牡丹变成菊花。她正从炽热中冷却,也许菊花那些细碎的花瓣就是冷却时挣扎破裂开的。他感到亲切,但他不再有胃口去刺探她女性的内在。

玛丽覃用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充当了完美的演员,向他展示了女人可以给男人的所有温柔幻象。那些他体验过的和从未体验的。

玛丽覃对施丰能说:“老板,我相信别的女人和我一样会演戏,有时候假戏真做也是有的。我们女人生来就是演员,天下没有丑女人的,只有蹩脚演员而已。你快点搞清楚吧。你对我不错,我不想看你老房子着火呀,嘻嘻。”

坐在飞驶的九号线车厢,此刻他觉得离老婆越来越近了,离自己的家也越来越近了。他明白人还是住在陆地上好,人不能长时间坐远洋轮,人并不属于大海。

九号线到了市区就拥挤,今天特别挤。一个胖子从徐家汇站台上挤入车厢,车门才关,他就大声嚷嚷起来:“大家好,朋友们好,我是胖老师,我要检举国企PP集团上层腐败!大家听好了,国企PP集团已经被蛀虫蛀空了。董事长在集团里还有后宫,他潜规则了36个女下属……”

施丰能起先听得好奇,听完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是条腐败的虫子。他捂住额头低下脸,想念自己那遥远的童年时代,在他还没嫌弃邓小桔的时候,他俩之间曾有最真诚最纯净的感情:友谊如露珠,如春天绽开的第一朵花……

手机震动,是邓小桔发来一个短信:君住线西头,我住线中央……

施丰能心里一动,他认真想了想,回她短信:此线从来有,此线可以久,纵使难再见,友谊暖心头。

他不再想邓小桔,他开始猜想妻子的变化。他决定一到机场就向她挑明:孩子离巢了,两人世界又回来了;而夫妻生活已经久违了……

他看清中年危机像沉默的虎瞪视着他的家,他此刻真诚地希望在老虎面前护住他的妻……

到了浦东,九号线车厢一下子空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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