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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崇拜与《佛说鬼子母经》

2020-11-13

艺术设计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库巴财神鬼子

李 翎

佛陀的介入,使鬼子母由一个“吃人”恶贼兑变为受人尊敬的神灵,这是诃利帝(鬼子母)由夜叉转为善灵的佛教化解释。日本学者金岡秀友认为:“在印度完整的鬼子母神话形成于5世纪前半叶”,佛教文献中的这个故事“可能受到印度教食人女鬼迦梨的启发”①。5世纪前半叶巴利语叙事文学中讲述了印度教迦梨女神在佛教中不为人知的故事,故事说她冷漠残忍地呑吃自已的儿子。另外形成于5世纪中叶(或前半期)的《法集论》(Dhammapada-Atthakatha)第一卷第四部分中有关于如下故事的记载:某男娶了两个妻子。大老婆是个石女,二老婆怀了孕。大老婆害怕自己的正室地位被夺走,于是给二老婆下毒,导致了她流产。二老婆第二次怀孕时,又被同样的手段导致流产。当第三次怀孕时,二老婆就特别小心提防。但还是被大老婆瞅了空,给下了毒,结果婴儿和母亲同时死了。死前二老婆发愿,为了报仇来生投胎为夜叉女,专吃仇人生的孩子②。以上两个叙事,可能为佛教中鬼子母前世今生提供了脚本。

一、鬼子母信仰进入中国

《佛说鬼子母经》的梵文或巴利文本已不存世。目前只存汉译与藏译本,藏译本比汉译本晚很多。汉译本最早的记载,来自已佚的安公录,道安在《综理众经目录》记《鬼子母经》一卷,标注为“失译”。这个材料,到5世纪僧佑(445~518)的《出三藏记集》,将之收入“新集安公失译经录”③。唐智升《开元释教录》中,则加记“《鬼子母经》一卷,僧祐录云安公失译经(今附西晋录拾遗编入)”④。显然,现存失译的《佛说鬼子母经》一卷至少在4世纪道安时代已经可见,传入的时间当在4世纪以前或同时。前文提到金岡氏言,鬼子母传说的完整故事最终可能定形于5世纪。所以,东晋这个失译本并没有记录完整的鬼子母传奇,相比于8世纪义净介绍的故事,它显的太简短了。虽然简短,但此经所欲表述的核心内容已完全具备。按梵经出现再译成汉文的大致流程时间,这个相对简短的佛教文献在印度出现的时间约为4世纪左右,或可推至3世纪。失译本记载这个故事,在于说明僧人要遵守的一个律:那就是佛陀规定寺院僧人,每于饭时,要施食鬼子母和她的众鬼子,这是此故事作为佛教经典出现的目的。或许当时这个在印度甚是流行的母亲神(天花神)非常灵验,某个热衷于佛法实效的僧人将之引入中国民间,但没有引起高僧从教理的高度来翻译它,这个可敬的僧人便成为无名译者。那么,作为外道鬼怪一样的传统夜叉,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被纳入佛教系统,并且更为夸张的是从此以后,佛教僧人还要施食夜叉,此经的写作灵感和编纂背景是什么?

二、印度夜叉崇拜的背景

夜叉崇拜是印度非常古老的传统,甚至可以说人形艺术品在印度最早表现的就是具有广泛信仰基础的男女夜叉。男女夜叉形像对于佛教、印度教以及耆那教诸神(以及佛陀)人格化表现,提供了重要的造型基础。夜叉信仰在印度的古老和深厚根基,如同中国人对神仙鬼怪的迷信与禁忌。如今在印度北部城市马图拉考古博物馆保存的公元前3世纪巨大石刻夜叉像,有铭文提到是施者为求其保护而委托工匠所造。公元前1世纪的诸多建筑装饰雕刻也大量表现了男女夜叉。这些或妖艳或雄壮的男女夜叉,善恶参半,脾气乖张。但是他们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守护着无尽的宝藏。如果夜叉得到世人安抚并感到愉悦,会赐予人以大量财富。所以,夜叉就像中国传统上坏脾气的神仙,即使常常作恶,但是印度人并不想真的摆脱他。人们奉献酒、肉、牛奶祭祀夜叉,从而得到夜叉的保护和赏赐。夜叉信仰根深蒂固,虽然历史长河经历了不同教派的洗礼,但世俗人不会忘记这个大肚子福神(图1)。

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2世纪,阿育王以及贵霜诸王扶持了新兴宗教佛教以及耆那教等,这类改革派新宗教基本以限制财富的获得以及摒弃享乐为主旨,所以夜叉崇拜曾一度降温。公元3世纪,雅利安人的婆罗门教已经从最初印度西北向东占领了恒河大部分区域。婆罗门教对印度传统文化地区长驱直入,得益于大量接受了印度土著信仰,由此婆罗门教变身为所谓的印度教,而婆罗门传统正是以夜叉和那迦(龙)崇拜为典型特征。印度教对恒河平原的席卷,通过视觉遗存可以说就是夜叉信仰在此地的盛行。从大量笈多王朝保存下来的5世纪之前雕刻来看,夜叉形象几乎无处不在。这些肥胖贪杯的财神,或者以巨像的形式出现在洞窟里,或以二方连续式的装饰纹样重复分布在洞窟的边缘和门框上(图2)。这些洞窟包括佛教的和印度教的。

夜叉被吸收进佛教,成为佛教护法神,大约始于公元2世纪。印度文化黄金期的笈多时代是夜叉潮水般进入佛教万神殿最集中和最重要时期,因为那时的主流信仰是印度教,夜叉和那迦造像的盛行以及所吸引的众多信众,使佛教僧团不能对其置之不理,不得不将之纳入佛教诸神系统,以迎合日渐离去的信众。《佛说鬼子母经》应该就是在这样的宗教文化背景下编纂流传的。该经正式宣示诸夜叉,即印度人习惯称之为“摩尼钵”的财神,属于佛教系统。

图1:印度国家博物馆藏公元2世纪造夜叉或财神库巴拉

图2:阿旃陀石窟3号窟外檐装饰带上的夜叉

三、《佛说鬼子母经》的编撰

因为前世一个恶愿,那个母亲开始呑吃王舍城中的小儿。知晓过去、未来的佛陀以智慧降服了她,并使之皈依佛教。佛教化的吃人恶魔,被赋予了一个夜叉身份。外道夜叉被佛陀教化而皈依佛门,是佛教僧人将夜叉顺利引入佛教顺理成章的理由。如经典所示:皈依后的夜叉,接受了佛教的五戒。使夜叉受戒意在说明这个吃人成性的夜叉,进入佛教后不会再吃人甚至吃肉。同时,幡然醒悟的鬼子母也发誓要护持佛寺和僧侣。按经中所说不仅从此以后她自己会成为佛教的大护法,还让自己一千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也成为善鬼。佛陀听了夜叉这样发誓后非常高兴地说:“善哉!你有这样的想法太好了。从现在起,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你就呆在佛舍旁保护寺庙,同时身兼赐子于民的职责。你的儿子们也要时刻保护人民,不许再危害人类。这样我就赐予你儿子们一个好名字,以后他们就叫浮陀摩尼钵(意谓“佛教的财神”)。由他们统领的天地间所有夜叉叫摩尼钵。摩尼钵们的职责是照管四海船车以及个人财物。我跟你(指鬼子母)这样说定了,你一定要遵守我们之间的契约”⑤。

以摩尼钵称呼夜叉,并非佛陀所创,它是印度传统上称呼夜叉的一种叫法。最好的例子见于上文提到的马图拉博物馆藏品。这尊公元前3世纪初的夜叉像,被印度学者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摩尼钵。印度学者、原印度国博物馆馆长沙玛(R.C.Sharma)在讨论到这件造像时说:“1987年收藏于(马图拉)博物馆的另两尊夜叉像,来自巴拉那伽兰村(Bharanā Kalān),他们与来自巴伽姆村(Parkham)、断代为公元前2世纪初的著名摩尼钵像(Māņibhadra)在造型上几乎完全一致……”⑥。这尊著名的夜叉像虽然有珍贵的铭文,但铭文只提到雕刻工匠的名字。在这里沙玛并没有解释“摩尼钵”之称的来源,似乎将这种夜叉称作摩尼钵是尽人皆知的事而无需解释。摩尼钵的梵文显示为Māņibhadra,是由Māņi和 bhadra两个词组成。前者意为“宝”可以对应jewels;后者意为“吉祥”“神圣”,可以对应blessed或auspicious。威廉姆斯(Monier-Williams) 在《 梵 -英 词典》(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中对Māņibhadra的解释,并没有分开详解,只整体解释为“夜叉王”的名字,或可等于Kubera-《吠陀》中记载的古老财神。其实,明白此词以及夜叉在印度文化中的意思,就很容易理解印度学者非常自然地将夜叉称之为“摩尼钵”的原因。印度传统中,夜叉守护世间财宝,如果夜叉享受到祭祀和安抚而愉悦的话,便会慷慨地将其所守护的无尽宝藏,拿出一部分赐给祭祀他的人。又因夜叉种类在印度传统中多不胜数,分属山林湖河,所以人们特将家庭守护夜叉称之为“摩尼钵”,也就是“吉祥珍宝”。所以,“摩尼钵”是这类财富夜叉通用的名字。

按照《佛说鬼子母经》的逻辑,因为鬼子母皈依了佛陀,她的众鬼子便也自然皈依了佛门。自古以来被称为摩尼钵的夜叉们,在这里被强调此名乃佛陀所赐。并且,为了与传统上习称的摩尼钵区别开,鬼子母的儿子们,即夜叉王,特称之为浮图摩尼钵。浮图,即佛陀(Buddha)的早期汉译。鬼儿子们被佛赐名叫浮图摩尼钵,表示他们是佛教的财富神,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首先,原来古老的摩尼钵,经过僧人编纂的这样一个故事,将传统所有的摩尼钵改变为佛教的摩尼钵。其次,佛陀之教,从原始佛教开始就摒弃财富、限制僧人持物数量、触碰金钱。但情势所迫,到公元3或4世纪左右,佛教不得不吸纳财富之神,并祝福人们通过祭祀夜叉获得财富。这种变化与印度教的强势冲击关系密切,佛教僧人不能无视广大信众传统上和现实中对夜叉—财神的崇拜习俗。当“遍地”夜叉时,佛教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这个外道神吸收进自己的诸神谱系中,以迎合大众,这是《佛说鬼子母经》于公元4世纪左右产生的文化背景。7世纪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2《健驮逻国》中记:“梵释萃堵波西北行五十余里,有窣堵波,是释迦如来于此化鬼子母,令不害人,故此国俗祭以求嗣。”这个材料似乎想要说明,鬼子母的佛教化发生在犍陀罗。但是通常佛教学者们认为,佛陀从来没有到过犍陀罗!他传教的区域主要在中印度一带,往北最远可能只到达马图拉,这就非常有意思了。我们自然要问,为什么犍陀罗有这样的传说?笔者认为唯一的理由就是编撰《佛说鬼子母经》的僧人,欲将犍陀罗表现的泛母亲神像,设定为事实上比雕像晚出的鬼子母经典。

与众夜叉原名叫摩尼钵,佛教化后变成浮图摩尼钵一样,诃利帝(鬼子母)原本也是犍陀罗一带传统的地方神。考古发现的一件犍陀罗公元1世纪的铜盘,盘上一系列铭文中有一组提到祈求诃利帝的护佑。显然,诃利帝(Hāritî,鬼子母的梵文名)是曾经存在、倍受崇拜的地方神,学者们认为她是那种世界各种文化中都有的天花瘟神,诃利帝一方面伤害儿童,另一方面受到祭祀后,则会保护儿童免遭天花之害。因为她总是被固执的工匠表现在佛陀身边,于是僧人编纂了一个在印度并不特别的夜叉吃人的故事,以佛教化的因果观念将之纳入佛教系统中。这部佛教文献在夜叉崇拜极为泛滥的背景下,僧人悉数将母亲神诃利帝、财神摩尼钵纳入到新经当中,使夜叉顺理成章地成为佛教护法神。

印度教诸神,依《吠陀》记载最主要的财神称为库巴拉,他的历史非常古老。“库巴拉的概念可以追朔到《阿闼婆吠陀》,在文献中他与财富(也称为Dhanapati,Nidhipati)相关。库宁安(Cunningham)提到早在公元前8世纪,希腊神话中就有他的踪迹……史诗《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也提到他是财富主和北方守护神”⑧。库巴拉的梵文Kubera,原意是“丑身”。也就是说,在神话传说中,这个财神虽然非常富有却长相极其丑陋,这大约是印度人对财富的理解。古代的马图拉曾是夜叉(财神)崇拜的中心,在这个城市以及其周边发现的大肚子神,被认为是印度教财神库巴拉。这么多财神像在马图拉被发现,原因很简单,马图拉是古代活跃的商业中心、商品集散地,财神得到富有商人的狂热崇拜⑨。但是显然,在《佛说鬼子母经》中没有使用库巴拉这个名字,因为它太吠陀化了。虽然如此,这个神仍然与本文讨论的话题有关。

印度文献在讨论神的各种特征时说到库巴拉:“达哈那达(Dhanada)或库巴拉(Kubera),字面的意思是财富施与者或身体丑陋的人”。资料又说:“库巴拉的故事在《罗摩衍那》⑩(Ramayana)的最后一章(Uttara-Kanda)中这样写着:梵天从头上生了一个儿子,叫普拉斯特耶(Pulastya),普拉斯特耶又有了儿子,叫迦毗普特拉-毗沙门(Gaviputra-Vaishravana),也就是库巴拉。这个库巴拉长大后背弃了父亲,投奔了有权势的(他的爷爷)梵天。梵天为了报答他对自己的忠诚,授权让他掌管天下财富。由于对第一个儿子库巴拉不孝的愤怒,他的父亲普拉斯特耶分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生了另外一个儿子毗沙拉婆斯(Vishravas),这个弟弟非常看不起忘恩负义的兄长库巴拉。而库巴拉为了平息父亲的愤怒,赠送给父亲三个漂亮的女人,这些女人又为库巴拉增加了几个弟弟。其中一个叫普施婆特迦塔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其中叫拉瓦那(Ravana)的儿子非常嫉妒库巴拉的富有,于是勤奋修练苦行,由此博得了梵天的青睐。梵天授与拉瓦那可以自由支配快乐(boon)的能力,并且除了人类之外,任何神都不能征服他。拉瓦那获得这些能力后,来到库巴拉居住的兰卡城,轻易地驱逐了库巴拉,取而代之在这里称王”⑪。另一个材料也记载了类似的故事,以说明库巴拉财富的来源。也就是说库巴拉的无尽财富,是因为同父异母兄弟拉瓦那对他的偷盗而因祸得的福报。原因是失去财富和领地的库巴拉非常悲伤,大神梵天念他舍父投奔自己的忠诚之举,便让他拥有了更多的财富。大梵天将整个喜马拉雅山的宝藏全部赐予库巴拉掌管,并且还命工匠神毗沙瓦迦玛在喜马拉雅的凯拉萨山峰(Kailasa)为他建造了另一座宫殿。于是在喜马拉雅,库巴拉又有了一个叫作阿拉卡(Alaka)的城,它是全宇宙最富有的城,从此之后库巴拉的疆域就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了,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属于北方守护神。这样,全世界的金、银、珠宝,也就是所谓的九宝(Nidhi)都在库巴拉的掌握中⑫。关于库巴拉如何成为财富之神,印度还有很多版本,此不赘述。总之,从这些线索混乱的传说中,我们大致可以知晓,库巴拉是由梵天(或湿婆)等大神授权成为财富之神,也就是夜叉王。而他无数弟弟中的一个,曾成功地打败了他,并因此也拥有相当多的财富。这个弟弟,在民间传颂中并不叫拉瓦那,他被称为“摩尼钵”⑬,并且受到与库巴拉同样的崇拜。

笈多王朝在公元3世纪兴起,黄金时代集中在公元5世纪。说它是黄金时期,不是因为这个王朝的君主保护了佛教,而是他们保护并发展了各种文化,包括现在意义上的印度教、佛教、耆那教,以及其他的文化领域,如戏剧、诗歌、舞蹈等。可以说这个时期真正确立了印度的美学思想和造型艺术美的标准,可谓印度历史上的黄金期。

图3:阿旃陀石窟19窟外壁明窗处夜叉财神二兄弟

阿旃陀石窟是笈多文化得到集中反映的佛教石窟,同时,笔者也提醒人们注意,相比于佛教,事实上笈多王朝更多地支持了印度教。阿旃陀石窟与同时期的印度教石窟相比,如爱罗拉(也有佛教洞窟,但规模和雕刻质量明显不及印度教)、象岛等石窟,明显反映出财力、人力及开窟规模上的减弱,但它们仍然堪称精美绝伦。这些5世纪之前完成的佛教壁画和雕刻,为本文的讨论提供了有力支持。特别要提到的是造像最为丰富的第19、26号窟,在石窟的门上和外壁,保存着大量笈多时期雕刻,其中最醒目的就是成对出现的财神(图3)。印度学者告知笔者,那两尊巨大而醒目的大肚子财神,右边是库巴拉,左边就是他的弟弟摩尼钵(图4)。两尊夜叉像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传统上人们一直以左右区分财神两兄弟(印度贵右,所以哥哥在右边)。这一对夜叉像,尤其是19窟的财神立像,比例上几乎与并列的佛像相当。同时,几乎所有其他洞窟的窟檐、石柱上,作为装饰主题,工匠们不厌其烦重复雕刻着这类小型财神组像。肥胖的财神总是有女伴和成群小孩环绕。他姿态散漫地坐着,手持酒杯,痛饮不停。他们喝的是传说中的长生甘露“苏摩汁”,财神夸张的大肚子正是其痛饮所致。如果忽略佛教洞窟中的主尊佛陀像、印度教洞窟中的主尊湿婆林伽像,我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笈多雕刻贯穿三百年的母题是夜叉—那个大腹便便的快乐财神。

图4:阿旃陀石窟19窟外壁明窗左侧之夜叉财神摩尼钵

图5:明代版画《释氏源流》之《鬼母寻子》中作为负面形象出现的鬼子母

四、夜叉信仰在中国的失败

夜叉女诃利帝(通常中国人称之为鬼子母)在僧人的精心安排下,确实曾广布中国民间。公元333年,在现今安徽的和县(古时历阳)有一个叫张应的人,正是通过礼拜鬼子母为其老婆治好了妇科病⑭。6世纪的湖南一带,中国信众学着印度人的方式,用一张薄饼祭祀鬼子母向她求子⑮。公元5世纪,求那跋陀罗所译的《杂阿含经》和失译的《别译阿含经》甚至记载了用鬼子母法还可制止小儿夜啼。在中国,鬼子母得到更多妇女的祭拜,祭拜的目的是求子而不是求财。当年被佛陀赐名浮图摩尼钵的夜叉王们,似乎被中国人选择性地放弃了。这恐怕是《佛说鬼子母经》编撰时始料不及的。为什么?原因正是夜叉。

半神半魔的夜叉传入中国,一开始就被以鬼的面貌介绍给国人。

夜叉这个词随着佛教进入中国后,没有得到正确的翻译。译经僧大部分将之直译成鬼或等同为另一个词“罗刹”。于是中国人完全误解了这个可以给人带来好运的财神,“母夜叉”几乎成为中国人对夜叉完全负面共识的表达。鬼,在中国文化中虽然最早是指死去的祖先,但几乎同时伴随着更多负面的情绪,比如鬼会带走亲人(令亲人死亡)、与黑暗相伴、丑陋邪恶等。公元4世纪左右《佛说鬼子母经》的翻译,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译经者对印度夜叉文化并不完全理解。鬼,在中国几乎全是负面的,而夜叉在印度是好坏参半,更多的时候是以正面情绪出现的半神,印度人非常清楚地区分了夜叉与鬼的不同。所以,鬼子母以保护小儿的面貌出现在中国后,大约只不温不火地保持了四百年善神的形像,宋代以后便走向衰落,变成一个胆敢与佛争斗不自量力的小丑出现在戏剧、小说中,成为中国人娱乐嘲笑的对象。早期僧人精心编织的佛教守护神、佛教财神的形象,因为夜叉在中国的不良声誉而彻底失败(图5)。

五、分析与总结

解释佛教现象的一个重要背景就是印度文化,不了解印度传统与雅利安文化很难解释佛教的产生与佛教圣殿中诸神的来历。公元3世纪,当贵霜帝国衰败之后,在印度中部另一个帝国正在崛起,那就是笈多帝国。如果相信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是第一个统一了印度大部分地区的伟大国王,那么笈多王就是第二个,甚至可以说笈多王朝是印度历史上最为灿烂的时期。这个时期丰富的文化元素,是本话题得以展开的前提。

如果问印度最早的雕像是什么?那答案一定是夜叉。问最受印度民众普遍喜爱的神是什么,答案也一定是夜叉。夜叉在印度文化中的地位和对艺术的重要性,在笔者之前发表的《认识夜叉》中有比较详细的讨论,这里不再赘述⑯。学者对于往昔的认识,通过文献材料,想要构建丰富的历史,常常感到无助。所以,关注实物有时候可以发现生动的、文人不屑记载的东西。笈多时期的这些雕刻是从5世纪之前的信仰中逐渐固定下来的主题,也就是说随着印度教的东进,财神信仰,或者说夜叉信仰在民间再次成为主流。而母亲神几乎是世界所有文明中最早创造出的自然神以外的人格神。所以,欧洲学者在犍陀罗发现这个美丽的女神后,将之与汉文经典对照,辨认出那些抱孩子的女神或夫妇像可能是佛经中记载的鬼子母与丈夫半支迦。退回一百年,这些发现非常了不起。因为那时的佛教艺术研究刚刚起步,造像的辨识是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是一百年过去后,前辈学者这种图典比对的简单处理方法,产生了巨大的需要重新审视的空间。

如前所述,至少在公元1世纪左右,我们不能确定这些有小儿环绕的男女神是否属于4世纪汉译佛经中提到的那个鬼子母和夜叉王。保存在印度北方城市昌迪迦尔博物馆珍贵的有纪年“鬼子母”像,事实上铭文中并没有提到神的名字。学者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佛经中记载的那位儿童保护神鬼子母。通过更多的遗存可以说,夫妻或爱侣造像,是印度传统雕刻中长久不衰的母题。这类热闹的家庭似的夫妇孩子组像一直非常流行,在造像时,它可能本不属于任何教派,只是民间信仰或民间流行的吉祥图像。佛教律典曾记关于装饰寺舍问题时,有一段佛陀语录。佛说可以在僧舍墙壁画尸体骷髅、生死轮以及简单的植物装饰,但不可以画这类爱侣像⑰。可是它还是一再出现于佛教的门框、门楣和柱子上。传统的力量如此强大,不是佛教立几个戒条,就可以简单删掉的东西。当然,我们不能忽视在犍陀罗出土的公元1世纪写有诃利帝名字的铜盘,这个被解释为“小偷”的称号,可能当时与佛教无关。在众多佛说法下面或左右,表现的所谓半支迦和鬼子母,其实是印度传统造型艺术中爱侣的表现,这个位置也是工匠习惯表现夜叉或财神的地方。所以,笔者相信,犍陀罗时期,那个已经存在的诃利帝(鬼子母),尚没有正式进入佛教系统。笈多时代丰富的石窟艺术所表现的巨大财神像,启发了佛教僧人。从挽救佛教的目的出发,僧人将这些民间盛行的财神和天花神(母亲神)吸纳到佛教系统中。通过一个佛教性的因果故事,夜叉神顺理成章地转变为佛教保护神。于是天花神诃利帝变成佛教中被佛感化的鬼子母,她的鬼儿子,因得佛赐名成为佛教的摩尼钵。从此民间盛行的崇拜财神活动,变成佛教繁荣的现象。一部4世纪编纂的新经,非常完美地化解了佛教与外道以及印度教之间的冲突。

所以,东晋失译的汉文《佛说鬼子母经》,在印度出现的时间大约是笈多王朝进入盛期的4世纪左右。此经出现的背景,就是印度教广泛推崇的夜叉崇拜。通过此经,佛教与夜叉建立了长久的合作,即佛教僧人每顿饭都要向贪吃的夜叉们施食,同时夜叉要时刻保护佛寺和僧人,使之不受外道侵扰。经文的最后,4世纪的僧团通过佛口,一再叮嘱鬼子母说:这是我与你们定下的契约。如今,在中国臭名昭著的母夜叉鬼子母和她的儿子们,虽然遭到世人的厌弃,但是因为那个契约,千百年来佛的弟子们每于饭时,必定念叨着这些夜叉的名字,并将食物施与他们。

注释:

① (日)金岡秀友:《鬼子母の思想の成立》,收录于宫崎英修编:《鬼子母神信仰》,东京:雄山阁,1985年。

② (日)弥永信美:《大黑天变相》,东京:法藏馆,2002年,第127-128页。

③ [南朝齐]僧佑著:《出三藏记集》,收于《大正藏》,东京:第55卷2145号。

④ [唐]智昇纂:《开元释教录》,收于《大正藏》,东京:第15卷2154号

⑤ 经典原文见[西晋]译失《佛说鬼子母经》,收于《大正藏》,东京:第21卷1262号。

⑥ R.C.Sharma :The Splendour of Mathurā Art and Museum. New Delhi. 1994. P.67.一般学者认为这是公元3世纪的雕像,但是沙玛认为是公元前2世纪初的。

⑦ Monier-Williams:Sanskrit-Eenglish Dictionary.Delhi.1963.

⑧ Bhagwant Sahai:Iconography of minor Hindu and Buddhist Deities. New Delhi.1975.p.59.

⑨ Bhagwant Sahai:Iconography of minor Hindu and Buddhist Deities. New Delhi.1975.p.63.

⑩ (印)蚁垤著(传):《罗摩衍那》,其成书时代说法不一。有的学者认为,它可能形成于公元前5世纪,有的认为它形成于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2世纪之间,等等。

⑪ 参 见 T.A Gopinatha Rao.M.A.:Elements of Hindu Iconography. Vol.II-Part II.1916.PP.533-537.

⑫ Veronica Ions:Indian Mythology. 1967.Yugoslavia.pp.78-80.

⑬ 2018年笔者参加印度索麦亚大学举办的《大慈大悲:观音信仰》国际研讨会,会上印度学者在看到两个财神像时,非常自然地认为右边一个是库巴拉,左边的另一个是他弟弟摩尼钵。

⑭ [南齐]王琰著:《冥祥记》所记333年张应的故事。

⑮ [梁]宗懔著:《荆楚岁时记》:“长沙寺阁下有九子母神,是日市肆之人无子者供养薄饼以乞子,往往有验”。引自《说郛》卷六十九条下“四月初八”条,文渊阁《四库全书》册879,第738页。

⑯ 李翎:《认识夜叉》,《艺术设计研究》,2018年第2期。

⑰ [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十一、卷三十四。收于《大正藏》,东京:第24卷145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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