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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石榴树(上)

2020-11-12白中玉

火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白长青永乐

白中玉

白长青年纪不大,外号却很多,其中“犟牛”的外号最出名。

他今年三十五,刚好是盘古开天地的年纪,在单位却被尊称为老白。

有这个称呼也只是五年前的事,因为办公室都是一批小年轻,秘书中就数他年长。喊老白,大家说是尊重他,有感情。可这些家伙偏偏把“老”字第三声的拼音,喊成第四声,怎么听都像“孬”字发音。

喊他孬,还有个原因是他身上有股土气,土得掉渣。他烟瘾大,牙黄如铜锈,那是他常年熬夜写作留下的“病”。办公室谁抽什么烟,只要白长青闭着眼,凑近闻一闻,就能准确地说出烟的牌子。甚至连一些很不常见的杂牌烟,他都能脱口而出。

还有是他不怎么讲究卫生,别人用餐过后,就算是剔牙,也会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很绅士地点拨,不细看还以为是在说悄悄话。他不,他喜欢用小拇指三厘米多长的厚指甲,翘成兰花指的形状,像刮骨疗伤一般,剐牙缝里的碎肉,然后肆无忌惮地乱弹。最让大家无法忍受的是,他没事还喜欢将半根手指插进鼻孔,挖泥鳅一般抠。还喜欢抬杠,像头农村的犟牛。

总之白长青是个土豹子,没来办公室前,大家都知道了。

所以,县长每次吃饭,都不让他上主桌,给他和司机另开小灶。办公室秘书说,他们吃的是特供。

老白虽然很土,但材料写得好,以前发表过很多豆腐块,还写过长篇小说,大到政府工作报告,小到县长临时发言,他提笔就侃,快、准、狠。写材料的时候,他们喊他白大师。

可他是教师,事业单位身份,和办公室清一色的公务员相比,永远是“二等残废”,矮人一截。最让老白堵心的是,进政府办5年,他至今还是借调身份,相当于童养媳,没名没分,干最重的活,天天还遭人白眼。

一次县交通局请办公室一帮文秘吃饭,上桌挨个介绍,那几个小兄弟大声介绍老白,全县著名作家。老白几杯酒下肚后,有些恍惚,感觉全世界都在脚下,但听同事说他是“作家”,前面还加两个字“全县”,他气得差点摔了杯子。谁都知道,酒桌上没一句真话,这个时代酒桌上说谁是“诗人、作家”,那就是指着鼻子骂人。

他自认为是作家,但这两个字,从这些家伙嘴里说出来,狗嘴里吐出的象牙也是假的,怎么听都像是调侃。

五年前,他还是小白。小白这个称呼,在某个动画片里是一只小狗的名字,可他喜欢。那时他自认为多朝气啊,一头清幽的头发,闪闪反光的眼镜,闪烁着聪慧和睿智之光。最主要的是有颗年轻的心。而现在呢?累白了头发,弓了腰,眼镜前全是灰,整天苦瓜着脸,就算告诉他中奖一百万,五秒后也不见得他会笑,反应速度超不过树懒。

可是他能回到过去吗?不可能,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世间什么东西找不回?青春啊!每天累得脑子像团浆糊,回到出租屋,恨不得立刻冬眠。但只要看到儿子写字的背影,听到儿子的读书声,所有的累都变成甜了。

儿子就是他的全部,拿整个宇宙他都不换。

每次喝多了,回到冰冷的出租房,老白就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冰川时代。想当初他刚进办公室多风光啊,像个大家闺秀,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那时县长刚调来,原来的秘书提干了,现在的小秘书还没断奶,不堪大用。于是,那时还是小白的他,被点名上调。先是县政府办主任到教育局要人,而后是镇教办到镇初中报喜,最后,他就稀里糊涂地换了单位,在众人的赞叹声中,到新单位上班了。

那天爱人罗石榴背着儿子,站在家门口的那棵大石榴树下,摘了一个最大的石榴。那颗石榴就是一颗心,红彤彤,圆溜溜。爱人将大石榴塞进老白背包里,说到县城进了新单位,遇到的都是大领导,做事要三思而行,别像在家那样,犟脾气,在家其实都是我让着你。儿子那年12岁,站在门口的石榴树下,掐着腰,像个指挥官,嚷嚷着说,爸爸在家我看着你,到那边要好好听话,别乱跑。

别乱跑?白长青心想自己是乱跑的人吗?他狠狠地点点头,那颗石榴在老婆和儿子天天的查看中长大,等到成熟这天,他们舍不得吃,竟然摘给他了,成了礼物。

来到新单位之后,白长青感觉上了贼船,像个保姆,天天活得像条狗。人前显贵,人后却受罪。几次想回原单位,却又狠不下心。因为老婆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他也要给儿子做好榜样。

县长姓吴,老白嘴巴甜喊他吴县长,心里却给他起了个外号,老W。老白好几次找县长,请他关照,把自己的工作关系由乡镇调到县政府办。可是吴县长永远一副很忙的样子,说先到办公室主任那里把报告打好了,再找他,一脚就将他踢出去了。老白想不通,县长动一动手签个字,开个编委会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就这么难。

后来老婆进城慰问他,说,估计县长嫌弃你土,不想你在他身边污染视线。老白被刺激得一蹦多高,说这是土吗?这是农民本色。不装,不作,古董才值钱。

时间长了,白长青渐渐觉得老婆说得对。所以他在心里给县长起了个老W的外号。“W”是厕所的意思,县长除了写材料时想到他,别的时间都懒得喊他。白长青想,他们之间就像上厕所,特定的时候才想起对方。在老白心里,老W没有人情味,自己鞍前马后累成一头驴,吃的是麦秆,拉的是牛车,他连动个手指头都不愿意,比厕所还臭。

白长青有种随时被扫地出门的不安全感。

办公室主任是个笑面虎,安慰他说,别急,逢进必考,瓜熟蒂落。

屁,还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呢。白长青心里暗骂。

大年初三那天,民间传说大过年,老白的牛劲又上来了,不光顶撞了县长,还和县长动了手。其实,只是吵了嘴而已。但下属和领导吵嘴,可不是夫妻间斗嘴,床头吵床尾合。白长青过了一次脾气瘾,给他5年的秘书生涯,也划上了句号。

之后,老白又多了几个外号,臭豆腐,战犟!

那天,下着大雪。雪越大,白长青回老家过年的心越急切。儿子读初二了,学习压力很大,过年也有写不完的作业,昨晚又熬夜了。白长青盘算好了,早上先陪儿子焐被窝,上午还有重要的家事。屋外总有炮竹声,到处喜气洋洋,他的出租房里却没有一点儿年味。

一大早,他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老母亲打来的,说他年夜饭没有回家吃,大年初三回家吃补上也行。老母亲想他了,想孙子了。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个人在老家守老屋,越守越寂寞。还有一个是丈母娘打来的,说今天是女儿罗石榴去世一年,回去一家人给女儿烧些纸。白长青两件事都答应了,泪也滚了下来。这两件事,他必须去做。

白长青全部收拾妥当,准备叫醒儿子,却偏偏接到了县长的电话,加班。

春节属于国家法定节假日,亲友们这个时候已经团聚过了,不在酒桌就在麻将桌,可是他却要去办公桌。他必须加班,因为他是县长秘书。县长在办公室,他这个影子,也可以说是跟屁虫,必须到场。没事给县长倒杯水,那也是任务。

白长青接到县长电话,头皮发麻,尽管很不高兴,但不得不装得很热情地接通了,没有别的事,除了写材料还是写材料,永远没个头。他只好进了大楼,把自己深锁起来,成了一只写稿的金丝雀。

写好了汇报材料,白长青打印好,送到了县长办公室。县长正在开会,县电缆协会和经信委一些人参加。省经信委要对各县支柱产业进行摸底,准备写份调研报告,要求本县就电线电缆存在的问题,写一份书面汇报材料。

白长青花了大概3个小时打磨的稿子,县长大概只用了30秒,就扫完了,是翻书一样的速度看的。老白心想,看吧,一秒钟看完最好,他好回家过年。

可是,吴县长偏偏停了下来,还仔细地看了一页。

你怎么搞得?我县电线电缆,是全国四大电缆基地,这几年遇到瓶颈,怎么能叫“恶性竞争”?县长突然停下来,抓起笔,在密密麻麻的一行文字中,找出这四个字。他先用笔圈出来,然后对着那几个字,有仇一般戳着,大声地质问。

我,我没注意。白长青慌忙道歉加自责,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屋子参会的人都大眼瞪小眼,这些人大多是各单位的头头脑脑,大过年被拉来开会,一肚子的委屈正没地方出,刚好可以找点乐子。

没注意?这要报到省里,领导不会说你文字不好,而说我们县不作为。吴县长还是不依不饶,老白突然想起来,本县县委书记刚刚升迁,大家都说吴县长是最大热门。现在看来,不是了。

恰在此时,衣兜里的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醒了,昨晚他就唠叨着今天上山看望妈妈,还说要去买礼物。

老白想按拒绝键,却鬼使神差地按到了接通键。儿子在话筒里大声地问,老爸什么时候下班,他在县政府大门口等他。

我今天有事,想回家陪陪家人。白长青赶紧陪礼,挂断电话,电话那头儿子生硬的声音戛然而止。谁大过年没事啊。吴县长余怒未消。我儿子在大门外等我回家。白长青几乎是憋屈着说出这句话,声音如蚁呐。那也不是借口。吴县长很不耐烦,提高了嗓门,他对白长青间接性地顶嘴很不适应。

一般情况下,县长提意见,秘书赶紧就要去办,可是今天的白长青站着没动,还问了工作之外的事。我的工作关系还没调过来,天天加班,也要回家陪陪家人。今天,有些话他想问清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发牢骚还是不想干?吴县长再次将声调提高一个八度,还瞪了眼,会议室都能听到夯夯的回音。一屋子的人刚刚还在探头小声谈论材料,现在都沉默,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抿嘴不说话。

嘟嘟,怀里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老丈母娘打来的,不用问,肯定在等女婿上山。从早上到现在,她已经打了十几次电话了,每次白长青都说快动身了,快动身了。老白这次直接按了拒绝键,可是他拒绝不了眼眶里的泪水,那里已经溢满,在打转,烫得他整张脸都在跳。一听到丈母娘的声音,白长青就想到爱人,想到爱人他就心里有沙漏,流得他整个人空荡荡,随时可能塌陷。

我儿子等我回家,我老妈妈等我回家,我要上山给老婆烧纸,对,我不想干了,我要回学校教书。白长青突然歪着头,脖子上青筋暴起,鼻梁乌黑,肿了一般,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以至于血管都堵住了。

办公室温暖的空调,吹得人浑身燥热。他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把手中一叠汇报稿扔到县长桌前,像玉帝下了凡,大声地叫嚷,转身走出会议室。

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有的人吓得不敢说话,有的人气得说不出话。

白长青泪流满面,其中的憋屈,只有他自己体会。爱人罗石榴去世时,他也这么哭过,那时是悲痛,现在是委屈。

办公室主任原先只是静静地看,老白低头一路洒泪下了楼。他才追了出来,说一些规劝的话。可是白长青像个聋子一般,仰着头什么也没听见。他关了手机,踩着厚厚的积雪,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县政府大门。

迎面而来的北风吹干了他眼角的泪,他也觉得哭不值得,可就是忍不住。自从去年爱人去世后,老白心里的那团火总像燎原之势,有时他刻意地打压,却扑腾得更厉害,今天算是彻底爆发了。

远远地,看见儿子站在县政府大门口的飞雪中,脖子上围着围巾,穿着厚棉袄,背着大书包,像只鸵鸟。儿子肯定已经站了很久,他全身是雪,像个雪人,成了街边的一道风景。

白长青去年把儿子从乡镇接到城里读书,可是儿子失去妈后,变得沉默寡言,常戴着耳机,将自己封闭。父子之间,突然多了一道墙,连看儿子笑一次都是奢侈。

可能是等的时间长了,也可能是儿子遗传基因好,他站在一个方形垃圾桶边,将垃圾桶顶的积雪扫干净,竟然趴在垃圾桶上,左手握着一个大石榴,右手握着笔,在写作业。

儿子皮肤乳白,下颚突尖,眉目清秀,像个小女孩,一点都不像白长青。雪下得太大了,儿子由于太专注,手都冻红了。

这孩子多努力啊,以后肯定是北大清华的料。旁边一路过的大娘羡慕地说。

儿子,大过年也能买到石榴啊。白长青听到赞扬声,转悲为喜,大声地问。

我们楼下就有个小超市啊,我挑了个最大的石榴,回去和妈妈一起吃。儿子停下手中的笔,哈了口热气,从写作业的思绪中走出来,抬头回答。

以后不用买石榴了,爸爸解放了,过完年咱就回原来的学校,种好咱家门前那棵石榴树。白长青大声嚷嚷,感觉浑身特别自在,卸了几万斤的担子。他站在县政府大门口,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在这里说过话,今天他农奴翻身了,谁也不怕。

县政府大门前那几个保安,瞪圆了眼睛,不知道平时沉默寡言的白犟牛受了什么刺激,今天像个疯子。

白长青和罗石榴从高中就是同学,那时罗石榴是校花,常有人喊她石榴妹。高中时白长青只有看花的份,没有闻花香的胆。

后来他们一起考到省城以北一所师专。因为全校就他俩是老乡,算是同命相连。白长青第一次请罗石榴吃饭的借口是,老乡身在异乡,要抱团取暖,还送了一朵从公园偷来的石榴花。罗石榴竟然感动了,两人轰动全校,成了恋人。

白长青人实在,闷,皮肤黝黑,个子也不高,同学都骂他是个伪南方男人。罗石榴高挑,性格外向,常笑话他,出去当小白脸都没人要。

除了写作,白长青好像没有什么其他优点。可罗石榴说,她喜欢白长青身上的傲骨气,是学者,像鲁迅。

毕业后,他们回到本县,分配到老家同一所中学,尽管那所中学在全县最偏远、最破旧,但白长青说那是老家,动物还狐死首丘呢,他喜欢。学校就在长江边,低矮的几排小屋,被江风吹得干瘦,腊肉一样黑,远看像鸭棚,往前跨一步,就跳江了。他们却很快乐。

白长青教语文,罗石榴教英语。村里人羡慕他们是双职工,白长青却硬说是夫妻店。罗石榴不高兴,说两人结婚过日子,又不是开小店。白长青狡辩,说夫妻婚姻需要经营,不是开店是什么。

只是这里条件简陋,风却特别的大,整天刮得像饿死鬼投胎,哇哇叫。老渔民说这里一年刮两季风,一季刮半年。还没有自来水,全校的用水就食堂后面那口深井。因为学校坐落在山岗上,学校围墙外全是连绵起伏的坟地,唐校长常吓唬年轻人说,每天晚上后山都有鬼打架,吵死了。

白长青却不怕,他说我什么都小,就是胆大。还打趣一些喝茶上瘾的老教师,多喝茶,这口井水好呢,正宗的骨头汤,大补。

结婚那天,罗石榴的娘家人在嫁妆被子里塞了几个大石榴。晚上送走客人,白长青好奇地问爱人为什么送石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送石头呢。爱人说石榴甜,自己名字就叫石榴,寓意他们的婚姻红红火火。

他们的婚房是学校的宿舍,破旧得像电视剧里叫花子住的寺庙,年纪比他们都大。一间屋子就20几个平方,摆张床,几组家具,一个餐桌就满了。以至于婚前喝暖房酒那夜,亲戚打地铺都没地方,不得不划整为零,往一些单身教师的宿舍里送,像是部队突围。

对不起,婚房这么简陋,委屈你了。结婚那晚白长青喝多了,说出了心里话。

我觉得挺好啊,只要能住下我俩,就够了。罗石榴也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儿子出世了,刚长牙,爱人就往儿子嘴里塞石榴。小家伙第一次吃,酸得浑身打颤,龇牙咧嘴,攥着小拳头,自己跟自己较劲,特别可爱。后来竟然吃上了瘾。

爱人小罗特别勤快,宿舍前有块空地,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建筑废料,到了晚上就成了老鼠和黄鼠狼的战场。一天傍晚,白长青正在黑乎乎的宿舍里爬格子。儿子一身是泥跑进屋,嚷嚷着老爸真懒。白长青走出宿舍,门前荒废的土堆没有了,变成了两垄平整的菜地。小罗正一身是汗,在栽菜。

你栽的是什么菜啊?这么高。白长青好奇地问。菜有这么高啊?小罗笑着骂他傻,那是一棵石榴树。我们家栽石榴树了,以后我们家就不用买石榴了。儿子拎着小水桶,满脸都是口水,像只蟾蜍,在给树浇水。

小罗不知道给儿子吃了什么补品,把儿子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夏天故意给孩子穿着开裆裤,露出包子一般的屁股。

儿子叫白永乐,大家喜欢亲切地叫他小小白。这个小名,是唐校长起的。唐校长特别喜欢足球,说巴西产球星,先有罗纳尔多,后来有小罗纳尔多,再后来有小小罗纳尔多,你们家也一样,你儿子为了避免和你撞车,就叫小小白吧。

儿子特别喜欢,说终于和老爸划清了界限。

儿子特别喜欢那棵石榴树,把树当成家庭的一员。儿子对树关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妈,有一年树生虫了,他搬条小板凳,晃悠着站在上面,用肉乎乎的手,给树抓虫。

小小白像条小狗一样,没事喜欢蹲下来尿尿。有次唐校长看见他蹲在家门前的石榴树边尿尿,将湿土捏在手里当橡皮泥玩。

唐校长常逗他玩,说石榴树要想长大,必须给它喝牛奶。小小白问喝什么牛奶啊?唐校长说牛奶就是小孩的尿。从那之后,小小白尿尿就不在家里了,常脱得一丝不挂,站在石榴树边尿尿。

偶尔校对面村子里捕鱼的黄铁牛,会带着女儿来白长青家吃饭,他和白长青是发小,儿时在长江里泡大。他家女儿黄雅青和小小白同年,但比白永乐小几个月。一次来学校玩,看见小小白正在给树喝牛奶,小青大声叫喊,小小白光屁股,不晓得丑。

也许是江边潮气重,黑土地太肥沃,那棵石榴树长得翠绿得过了火,竟然不务正业,忘记了本分,每年开春,小小白天天巴望它开花结果,可这家伙没见开过一朵花。

唐校长说是棵公石榴树,砍了算了。白长青也主张砍了,石榴树把两垄菜地挡了阳光,基本种不了菜。可是罗石榴不同意砍,她说石榴没开花是没到成年,就像儿子一样,还没有长大,需要更多的爱护。

石榴树全身多刺,枝细叶多,枝干也柔,散得像盆景,长得再大也不能当主料。可这棵树长得出奇的茂盛,中间一根主杆挺拔得像棵竹子,四周的枝条分散开来,成众星捧月之势。到白永乐8岁的时候,他已经能爬上那棵大石榴树上荡秋千了。

直到白永乐10岁那年,那棵石榴树突然在那年开春的早晨,变了身,红灿灿的石榴花,开满枝头。而且一开仿佛要将前些年欠的债全部补回来,硬是活生生地将一棵石榴树,开成了映山红。那年的石榴树真是红得过了火,远看像被人泼了一盆猪血。唐校长说这树是小小白用尿灌溉的,他有一半的功劳。

秋季结果的时候,更是夸张,除了中间那棵枝条依然挺拔如初以外,其它枝条都快压趴到地里了。红灯笼拳头大,挂满枝头。收获的时候,雅青也来帮忙。两个孩子吃得满嘴血色。

之后那棵石榴树,每隔一年结一次果,唐校长说,这树一年是公的,一年是母的,雌雄同体。只是中间那个枝条,像个旗杆,从来就没开花结果过。

去年开春,石榴树又拒绝结果,永乐的个子却一个月窜一厘米,长得速度吓人。唐校长说这孩子,就是棵开春的毛竹,你家的破房顶都快被他捅个窟窿了。白长青那时刚去政府上班,有时仅仅两个星期没回家,儿子又变了样,他开始仰视了。

转眼儿子上初二了,罗石榴将他带在自己班级。去年秋季,永乐嚷嚷着想吃石榴,罗石榴听说江对面集市卖的石榴又新鲜又大。一天早晨,她坐上黄铁牛的渡船,过江给儿子买。

那天是星期天,永乐嚷嚷着要跟妈妈一起去。罗石榴说江面上风大,不安全,况且儿子学习紧张,在家等妈妈回来。说后就走了,永乐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妈妈的头发乱飞,围巾也扬了起来,像长了翅膀。黄铁牛靠炮江捕鱼为生,偶尔渡些散客过江,赚些外快。在这一带,算是公开的秘密了。他们无牌无照,有时候县海事处查得严,就休息几天。

那天永乐和雅青在家里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等到妈妈回来,后来唐校长慌慌张张地跑进他家,告诉永乐赶紧打电话给城里的爸爸,他妈妈罗石榴出事了。那天,罗石榴挑好一袋红透天的石榴,回来的时候,渔船在江里翻了,淹死了好几个人,其中还有雅青的妈。

那天夕阳如血,白永乐竹竿一样的身体,站在暮色中,像极了石榴树最中间那根竹竿。罗石榴的躯体傍晚打捞上岸,安详地睡着了,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几个硕大的石榴。

雅青抿着嘴,蜷缩着身体,把所有的哭声捂进嘴里,快自己把自己捂死了。白永乐哭得像只牛蛙,哭累了,掰开妈的手,取出一个大石榴,咬开,颗颗如泪珠大。他边流着泪边一粒一粒地吃,一半是咸水,一半是泪水。

此后,两个孩子都没了妈,两个孩子都变得沉默寡言了。永乐进城里后,把所有的悲痛全都用在学习上。雅青在家,把所有的思念全放在心里,变得沉默寡言,像个哑巴。

白长青带着儿子回到中学,那天轰动了乡镇集市。

有人说这头犟牛有个性,宁死不屈。更多的人说他傻,书读多了的那种傻,是支2B铅笔。就算是事业单位身份,熬几年最起码也是县教育局一个股长,或者是其它一些事业单位中层干部,现在被退了货,一根毛都没得到,还弄得家庭破碎。

白长青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出门照样挺直了腰杆,他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腰。他看破红尘,完全与世无争,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抚养好儿子,上名牌大学,完成爱人生前夙愿。期间,有人还给他张罗婚事,介绍几个在外吃青春饭,眼高手低,误了好男人的老姑娘。白长青全都拒绝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写作,培养儿子。

再者,爱人罗石榴在他心里的地位,像那棵石榴树一样,已经扎进江边的石峰里,根深蒂固,隔年开花,谁也替代不了。

白长青回学校,先请木匠将20多个平方的房子隔成两间,儿子读书需要有私人空间。永乐房间虽小,涂料却刷得雪白,像宾馆,儿子特别喜欢,回家就将门锁起来,听着音乐,像只小乌龟。

白长青喜欢这种小家的温暖。他把有窗户的一间房子留给自己,还将玻璃敲了一个洞,因为爱人就葬在后山上,他坐在床上,抬头穿过碎玻璃缝,就能看见罗石榴长满芦草的坟头。

白永乐转回镇初中读书,回校第一次考试,就是全校总分第一名。这没什么大惊小怪,儿子在城里读书也是全校第一。所有带过永乐课的老师,都说这孩子天资聪慧,智商极高,一点就会,是北大清华的料。

那次考试后,唐校长搞了个全校表彰大会,特意要求白永乐上台讲学习心得。获奖感言材料是永乐自己写的,特别有感染力。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少年,平时走在人群中立刻就被淹没,上了讲台却能烧成一堆火。

我的目标是进清华,入北大,同大家、巨匠论道谈经。最后结语的时候,永乐站在台上,握着拳头,像传销鼓动会员一样,喊着口号。

雅青坐在台下一拐角处鼓着掌,手都拍红了。唐校长小声嘀咕,说这孩子要是有他爹的条件,去给县长当秘书,肯定能当大官。旁边一教师却说,不一定,这孩子和他爹一样,也遗传了一股犟,也是一头牛。

那天,永乐走下发言台,走到一直鼓掌不说话的雅青面前,将手中的奖状竟然送给了她,并鼓励她,一起加油。雅青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中接过奖状,脸已经红到耳根了。江风将她的发辫吹乱了,她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躲进发堆里。

白长青每次听到别人赞美儿子,都一脸惭愧,像是做错了事,显得很不好意思。他说现在孩子读书,不光拼智商,还拼爹呢。他嘴巴这么说,心里却美滋滋,甜得腻心,盘算着儿子真有那出息,一定要到罗石榴坟前好好烧纸,告诉她儿子有出息了。

别人越称赞儿子,白长青对儿子的管教就越严,作业全部订正,每天除了吃饭、上课,全都扑在儿子身上,连写作都基本放弃了。唐校长劝他悠着点,孩子正在长个,别太急,抑制了孩子天性,到高中不利。白长青说变成读书机器最好,现在谁家孩子不想变成读书机器,大街小巷的辅导班都爆满。他歪着脖子,说读书就是两横一竖,一个字,干!

黄雅青已经长大了,常来向永乐问习题。这丫头几乎在白长青的忽略中长大,他去政府5年,回来第一眼差点没认出她。原来胖乎乎的,像个煤气罐,现在个子和永乐一般高了。她长脸,清瘦,常梳着一个甘蔗节长辫,在班里总是低头不说话,来去匆匆,像片鹅毛,随时都可能被江风吹走。

黄铁牛因为那次事故,无证运营,被判了刑住了监狱,他爱人也在那次事故中淹死了。雅青一下子成了个孤儿,寄宿在大伯家。不过这丫头自理能力强,把空荡荡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唯一的缺点就是成绩差。为此,白长青好几次想赶她回家,怕她打扰儿子,可是看两个孩子聊得那么开心,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都是没妈的孩子,同命相连。自己和黄铁牛儿时几乎同穿一条裤子,现在黄雅青无依无靠,也算半个女儿。

儿子回到乡镇后,好像也打开了心结,变得开朗了一些,偶尔还能听见他笑。自从罗石榴去世后,儿子常常一个人在石榴树下发呆,老白带到县城读书,也没见到他开心过,现在好了,多了个知心朋友。雅青偶尔来家里坐坐,陪儿子说说话,感觉家多了点什么,变得温馨了。

永乐的变化首先体现在喜欢打篮球,他平时文静,上了篮球场,一蹦一跳的像只藏羚羊。为此,白长青特意跑到城里,咬牙给他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花了800多块钱。还花500多块钱,给儿子买了套名牌运动服。那天晚上,儿子看到衣服和鞋,眨巴着眼睛,什么也没说,背着大书包,去班级上自习去了。白长青跟了出去,看见儿子边走边哭。

那双鞋永乐只有上篮球场才舍得穿,平时擦干净,用白纸包好放在衣橱上。

还有就是儿子对自己的外表在意了,常常对着镜子照,百看不厌。老白有一次发现爱人生前用的手机里竟然插了卡,一问才知道,儿子买了卡,说是要查资料。白长青不知道是自己淘汰了,还是敏感过渡。手机上还下载了聊天软件,他开始有些担心儿子了。

爸爸,记得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去几里外江边的黄金塔还愿,这个星期我们去黄金塔玩吧?一天吃晚饭时,永乐第一次向老白提要求,他原来是个特别宅的孩子,最快乐的事就是站在石榴树下捉虫子。

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现在学习任务紧。白长青有些不解地问。

我想去看看长江,想给妈烧炷香。

好。

只要提到罗石榴,白长青的心立刻就软了,只能张口答应。只要儿子成绩好,他什么都答应。再者,由于一心扑在儿子身上,给小罗烧香的确少了。每年除夕,黄金塔的第一炷香,听说需要几万块。儿子真的长大了,心里始终有妈。

星期六天刚放亮,儿子就收拾好了。天气晴朗,满天碎云。白长青昨夜将电瓶车也充满了电,那是他家的宝马。出发时,儿子戴着太阳帽,插着耳机,穿着那双崭新的运动鞋,老白一下子有些恍惚,儿子像个来自大都市的摩登少年,电视上那些跑男,绝对没有儿子帅气。最让老白吃惊的是,儿子竟然上了雅青的电瓶车。这丫头一大早就到学校了,站在一辆红色的电瓶车边,像个车模。她全身披满霞光,旭日将她消瘦的身影橡皮筋一般拉得很长,却很美,像个卡通美少女画。

怎么?你们早就约好一起去黄金塔啊!老白吃惊地问。

对啊,她也去给妈妈烧香,我们一起去看看妈妈。永乐大声回答,他们一抖缰绳,迎着朝阳,起飞了。永乐将耳机分流,和雅青一人一个,并大声地唱着一首歌,旋律很美。白长青一时记不起是哪首歌,可他能听出来,那是一首情歌。

一路上,两个孩子说说唱唱,老白跟在他们后面,总感觉是多余。

远远的,黄金塔矗立在长江岸边,像一把利剑,直指天空。朝霞涂抹的背景很美,大江在塔脚下永不停息地流淌,从天边来,又在天边消失。

进大院的时候,他们被拦住了,竟然要买票。为了便于管理和保护,县政府将经营和管理权,承包给了个人。每人门票10元。看大门的老头白长青听说过,他护塔有功,当年红卫兵来砸塔的时候,他说黄金塔是镇水的,是保护庄稼的,谁砸就是破坏生产,愣是将那群小兵给镇了回去。

前些年黄金塔免费开放,一些游客喜欢在塔砖上刻字,刮香灰,更有甚者拆塔砖回家收藏,说能卖钱。那老头提根棍子,日夜巡视,视塔如命。抓了一些偷盗客,也被人砸聋了一只耳朵。所以这老头不说话就特别安静,像只猫,说话嗓门却特别大,像雷公。民间有传说,只要这老头站在黄金塔上吼一吼,肯定下雨。

白长青想想,国家级文物,每人才10元,算是比较有良心了。

门口停着一辆旅游大巴车,车牌显示是省城的贵客。车刚一停稳,车上就跳下来一帮大妈。她们非常有中国特色,个个精神抖擞,全都到了退休的年纪,脖子上统一挂着一条红围巾,像刚入队的少先队员,却吵得像一群鹅。她们任凭导游叫喊也不排队,一窝蜂似地拥进了大院。其中还有几位健硕的老头,戴着皮蛋大的墨镜,手里捧着一束花,争着要和几个面相好的大妈合影。

一帮熊老头。看大门的老头一脸嫉妒地小声骂。可是全院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静一静,我来介绍一下黄金塔的历史,这座古塔始建于宋朝,距今已有千年历史,属于国家级重点文物。宋时此处常犯水灾,建时是为了镇水保一方平安。那时塔身外涂黄金,所以得名。经历这么多年战乱与人为破坏,能够保存至今,已经实属不易。一个导游正带着小蜜蜂话筒在讲解。

爸爸,黄金塔以前真是黄金建的吗?永乐好奇地问。

宋朝刚建的时候,听说塔顶镀金,后来被老百姓用刀刮掉了。白长青自豪地回答。

永乐,我们上塔顶吧,那里能看见我爸爸劳动的农场。雅青已经买了香火,小声地说。

白长青想给两个孩子做向导,可是两孩子进了院子,一溜烟就不见了。留下老白,像个孤独的老僧,站在塔边古塔的阴影里发呆。

这座古塔,老白再熟悉不过了,和小罗刚结婚那几年,常来。对它的历史也比较熟悉。古塔仿木楼阁式砖塔,平面六边形,塔高30米,共9层,层层仿木斗拱,鸳鸯交手,结构牢固,逐层内收,造型挺拔。

老白沿塔内设折式台阶,盘旋而上,每层均设有不同方向的塔门,极目远望,一条大江就横在脚下,滚滚而去。才上到第三层,他就累了。抬头观望,最高层的塔尖上,升起一股轻烟,那是有香客站在最高层供奉香火。

哎,上面两个学生,不要在塔上玩火,注意安全。看大门的老头突然扯开嗓子,像一面铜钟,在门口大声地敲起来。老白慌忙抬头张望,果然是永乐和雅青,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爬到第九层,正探身站在窗户边,抓着香火,做飞翔的姿势。

等老白气喘吁吁地爬上九层,两个孩子又不见了。

这俩孩子,就是来谈恋爱的。回家的时候,大门口那个大爷,气愤地嚷嚷。白长青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感觉被人打了一针。

难道孩子早恋了?

回学校半年,白长青遇到了两件烦心事,一件是关于儿子,一件是那棵石榴树。

过年开春后,出了件怪事,他家菜地那棵石榴树,竟然只开了一朵花,而且是正中间那棵主枝开花了。开得红灿灿,像朵血红的喇叭花。唐校长起初以为是哪个孩子插在上面的塑料假花,大得出奇。一次走近石榴树,仔细地观察发现竟然是真的,还有蜜蜂爬进去采蜜。

永乐把它当花养了,几乎是天天去查看。几个月后,石榴结成了一个小葫芦一般的果。全身清幽,挂在枝头,特别显眼。

隔壁班一个男孩特别调皮,外号胖猪,爸爸在集镇上杀猪,这孩子长得像功夫熊猫,不光遗传他爸爸的体重,还复制了他爸爸一脸的凶残相。渐渐地成了学校一霸,谁要是惹他不高兴,就嚷嚷着下次带杀猪刀,到学校把人家捅了。

他爸那就更出名了,早年香港古惑仔电影流行的时候,他爸在镇上就是古惑仔的代名词,胳膊上纹身左青龙右白虎,胸口加老鹰,外号小老虎。

不光全镇的人惧怕小老虎,全镇的狗见到他就夹着尾巴逃跑。这家伙心狠,嘴巴馋,校食堂经常有些剩饭,引来一些野狗,拖儿带女躲在食堂柴草堆里。每年一到冬天,那些野狗就成了这家伙的下酒菜。

一次白长青写作累了,站在操场上左右摇摆着,像风中的稻草人一样,做颈椎纠正操。小老虎拖着一条满嘴鲜血的狗,从他身边走过。边走边大声和唐校长聊天,说现在的狗怎么烧也没20年前好吃了。

唐校长问为什么,他咂着嘴说,现在的狗不吃屎了。

一次课下,永乐竟然看见胖猪拿根竹竿,站在他家门前的石榴树下,正在捣树上那个大石榴。永乐警告他几次,说那棵石榴树是他家种的。可那孩子嘴硬,说树长在学校里,属于公共财产,他想摘就摘。

那天唐校长把白长青喊到办公室,他看见儿子心爱的那套运动服被扯破了,耷拉着,像死狗的舌头。额头也肿了,脸一下子胖了许多。长这么大,这是永乐第一次打架。白长青暴跳如雷,他不管谁对谁错,在他的逻辑中打架就是错。

白长青当着兴师问罪的杀猪匠,狠狠地扇了永乐两巴掌,感觉这孩子越来越不省心了。以前掰个石榴都要他帮忙,现在竟学会打架了。

永乐一脸倔强,歪着头,脸上还挂着泪,不看老白,像极了白长青抬杠的样子。

怎么,你打架还委屈啊?白长青咆哮着质问。他忘了自己是第一次打永乐,而且下手还很重,小家伙个子大,却没肉,打得他的手掌生疼,心也疼。

那个石榴还没成熟,以后留给妈吃的。永乐说完这句话,就夺门走了,哭得全校都听得见。老白站在办公室里,呆若木鸡。他有时觉得这孩子是女人投胎,不然哭的声音怎么这么大。

不知道这孩子是孝心,还是知道老白的弱点,只要一提到小罗,他心立刻就软了,再多的气也鼓不起来。

你儿子把我儿子打得有内伤,要到医院拍片子。小老虎见白老师的儿子走了,哼哼笑,他们的帐该算算了。

拍片子?你儿子长得像头熊,他还有内伤?白长青余火未消,扶正眼镜,抬头迎战。

内伤,懂吗?看不见的伤更要命,更难治疗。

别以为你天天杀头猪,双手沾满猪血,我就怕你。现在是法制社会,国家正在打黑缺名单呢!

怎么?你吓唬我!

岂敢,你碰我一根毫毛试试。

碰你毫毛,你是孙猴子啊。

碰一下我就到县公安局上访,举报你以前干的那些缺德事,老账新账一起算,反正白湖农场缺你这样的人干活。白长青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杀猪匠的手掌已经快到他的脸上了,可一听说国家打黑,他高高举起的手停了下来,顿了一秒钟后,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别吵了,白老师连县长都不怕,你一个杀猪的也吓唬不到他。唐校长赶忙将他们拉开。校长室后门的窗户边,挤满了人,都是各班来看热闹的学生,都一脸好奇,胜过看任何一场电影。

不怕遇到龙,就怕遇到虫。以后像这样的狗屎,离他们原点,踩一脚屎还惹一身骚。那天两人架最终没有打起来,临走的时候,杀猪匠拽过儿子,小声地嘱咐他。他家儿子狠狠地点头。

自那件事后,白长青犟牛的名气更大了。大家都说小老虎也斗不过牛。

另一件烦心的事是,县教育局要推进偏远乡镇教学楼建设,唐校长积极进行了申报,今年镇初中被列入建设计划,而且任务特别紧。一次白长青无意中看到建设图纸,新教学楼竟然就选在他住的地方,他的家和那棵石榴树都要被推掉。

你和建设工头说下,把教学楼往前移十几米吧,那棵石榴树是老婆留给我的念想,儿子也视树如命。老白找唐校长说情。

不行哦,图纸都做好了,地址也进行了丈量,往前移地方不够。唐校长很抱歉地解释。他完全理解老白的心情,可是建教学楼是国家大事,小家都要让道。

我也量过了,完全可以往前移十几米,反正我不同意。老白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那天他和唐校长大吵了一架。以前是无话不谈的同事,现在竟然为这事撕破了脸。

唐校长起初以为白长青说的只是气话,可是他低估了白长青的犟牛肉成色。开推土机的司机是包工头的弟弟,工地他也有股份。听说每次办事,他冲在最前面。推土机第一次进校门,准备推石榴树时,白长青先和司机理论,但是没人理他。后来他干脆爬上推土机,挥舞着纤细的手臂和司机打了起来。那天全校师生全都出来看热闹,白长青由于块头小,打架光听见声音,手碎舍不得下手,不一会儿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肿起了一个大大的小丑鼻。

我跟你们拼了。眼看推土机就要开到石榴树前,那天永乐竟然冲出人群,抓了一块砖头,嚷嚷着,一砖头把推土机前面玻璃砸碎了。他眼珠瞪得血红,连在一边看热闹的胖猪,都吓了一跳。

司机走的时候,嚷嚷着这家父子都是疯子,现在国家正在打黑,这对父子就是黑社会,他要报警。

白长青发现自己近来有点神经质了,常从梦中惊醒,赤着脚,衣服都顾不上穿,跑出去察看那棵石榴树。他怕那个包工头挖他的石榴树。

唐校长笑话他,说他天天晚上范进中举,天天发疯。

近来他的睡眠质量严重不足,儿子各科成绩开始下滑,年初刚回校,全校第一名,可是过了夏季,到了初三,不进步反而退步严重。现在全校前20名都难,按这趋势,县重点高中根本不可能。

“唧——唧唧!”从九月开始,他几乎每晚都能听到学校院墙外有东西叫,一长两短,他起初以为是鸟叫声,没在意。

一次,老母亲舍不得孙子,送了几只土鸡和一些鸡蛋到学校,路上崴了脚,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食堂阿姨那天刚好没来,白长青将老母亲送到食堂住。永乐上完晚自习回家,听说奶奶来了,硬要去看看她。

娃儿,学校的后山上有东西叫哦。白长青领着儿子到食堂看望老母亲时,她眨巴着眼睛,把白长青拉到一边,疑惑地问他。

嗯,我天天夜里听到叫,可能是鸟吧。

瞎说,晚上哪有鸟叫。老母亲一脸严肃地反驳。

那是什么?白长青疑惑地问。老母亲却不说话了。

奶奶,我在房间里抓住一只虫子!永乐在食堂里转悠了一圈,发现食堂堆得高高的柴草堆里,有个闪闪发光的亮点。他奔过去,将那个亮点放到手心,却是一只小虫子。

白长青的妈可能是劳累了,面皮耷拉,满脸疲惫,要睡觉了,可看到永乐手心里那只虫子,吓得双脚离地蹦起来,起跳的高度能塞进去23张报纸。

那是条灰色肉虫,约两厘米长,比麻线稍粗一些,全身没毛没刺,无头无眼却有尾,尾处闪着光亮,像夜空中飞行的客机信号灯。

奶奶,你看这虫子,没翅膀,屁股却像手电筒一样,还发光。永乐手里捧着那只比米粒稍微大点的小蠕虫,走到灯光下,给奶奶仔细看。

奶奶,这是条什么虫子啊?萤火虫有翅膀、有外壳,这东西什么都没有,却发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永乐还在纳闷地问,这孩子越来越好奇了。

灵虫!白长青妈小声地说。

当白长青看到那只虫子时,脸色突然煞白。他赶紧伸手接过儿子手心的圣物,因为这只虫子他见过。就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刚到中学教书。那天晚上窗外下着大雪,他正在和几个同事打牌,感觉裤腿里有个东西在蠕动,弄得他痒痒。他伸手一摸,摸出了一只屁股闪光的肉虫。

白长青特别纳闷,大雪纷飞的寒冬,怎么还有萤火虫?那时唐校长刚好在身边,他一脸惊恐,大叫着将虫子接过去,然后放到屋后的草垛里,并嘱咐白长青一定要善待那只虫子,不然家里临死的亲人就要受罪。

白长青将信将疑,也有点生气,因为他的家人身体都特别好,没听说过谁生病垂危。第二天一大早,传来了噩耗,他爹昨夜突发脑淤血,一觉睡死了,没有受一点罪。自那以后,白长青就常去黄金塔烧香,还喜欢带着小罗一起去,可今天晚上儿子却又看到这种虫,他清楚地记得和眼前的这只虫子一般不二。

切!什么灵虫,就是只萤火虫幼虫!屁股会发光,看把你吓得。永乐开始还很好奇,一脸不屑地说,可是当听完老爹说的鬼故事,吓住了。

永乐,给我,奶奶送到学校后山的老祖坟地里放生!长青妈吓白了脸,哆嗦着手接过去。

夜色中,白长青老妈妈步履蹒跚地走出食堂,突然脚下一滑,一个磕绊摔倒在地,老母亲本能地想用手撑地,可是她忘了手中的那条小虫子。

“啪”的一声闷响,虫子在手掌和水泥地的双重施压下,五脏六腑爆裂。白长青妈身体还在向前滑行,小虫子躯体被拖拽着,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拖拽线。一些发光的碎末闪动着荧光,星星点点,像夜空的银河。

我,我弄死灵虫!我的死期到了,娃啊,你等着看奶奶受罪吧,死得剥皮抽筋,上刀山下油锅,活活疼死!长青妈特别沮丧,一屁股坐到地上,趴在那碎成末的萤火虫躯体旁边,大声地哭起来。学校里几个老师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出来查看,大半夜传出这么凄惨的哭声,真吓人。

唧,唧唧,半夜那只鸟又叫了。叫得白长青胆战心惊,一闭眼就做老母亲去世的梦。老妈妈经过一夜惊吓,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村了,说要死也要死在老房子里。

天气已入秋,白长青又一天晚上被惊醒,这次是冻醒的。也可能是江风吵醒的,这条大江,一到晚上,就变成疯狗,呼天喊地地叫。白长青看看时间,才晚上九点,他竟然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屋外下着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可他还盖着薄被子。自从小罗去世后,家里就成了一团糟。作为一个当家人,季节与季节之间应该做哪些事,他浑然不知。

儿子一般这个时间,会在教室里上自习。老白倒了杯水,去看望儿子,可是班级里除了几个教师子女,没寻到永乐。问其他孩子,几个娃抿嘴笑,说不知道。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笑,让老白很困惑,儿子这些天成绩下降厉害,他正困惑问题出在哪里,没想到儿子连上自习都敢偷懒了。

白长青像老鼠一般,将学校儿子常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儿子的身影。他全身湿透,站在北风中,气得浑身发抖。

校垃圾堆旁边的体育器材室,隐约传来说笑声,有时候像老鼠的叫声,唧唧喳喳,有时候又像谁在呢喃。

老白穿着冰凉的塑料拖鞋,踩着烂泥,穿过碳渣铺的校园操场,走到那间破旧的小屋边。唯一的一扇小窗上原先蒙着塑料袋,已经被风化成烂肚皮,在北风中招手,叫他过去看热闹。

借着对面住户灯光,白长青看清屋里的破海绵垫上,坐着两个人,他们背靠着背,手牵着手,场面很温馨,像两块夹心饼干。白长青却感觉被人当头一棒,那是儿子和雅青。

两个小家伙共用着一个耳机,同听着一首很熟悉的歌。那首歌前些日子他们还一起唱,旋律很美。在这寂静的夜晚,这次白长青就站在一墙之隔的窗外,听得真切。

我把你当成我的空气,从此形影不离,我大声说我爱的就是你,在爱的世界,你是我的唯一……

听说一个男孩只要三分钟就能爱上一个女孩,一个女孩却要一辈子才能爱上一个男孩,是真的吗?屋里传来雅青小声的说话声。她已经长大了,脸上褪去了青涩,变得圆润,红扑扑。自从小罗去世后,白长青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女人,可是今晚的雅青,圆滑的轮廓有着罕见的雕像美,一双眼睛清澈澄明,一对秀眉细长妩媚,斜向两鬓,越发衬托得眸珠乌灵闪亮。

折射进房间的灯光,将她胸口的轮廓投影成两座小山,坚挺结实。她瓷玉般的面颊,泛起点点殷红,像是美玉多了几抹朱红,眉角也泛起了鱼尾红。

不知道。白永乐无奈地回答。器材房很小,可白长青感觉全世界都是他们的。

儿子刚说完这句话,白长青就发疯一般冲了进去,将儿子从破屋子里拽了出来,质问他为什么晚上不看书,跑这里厮混。前些天打架扯破的运动服,白长青刚刚拿到集镇上,请裁缝补好,这次又扯破了,耷拉在胸口,像个伤口。

永乐起初特别不自在,像个小偷被抓到游街。可是说着说着,父子俩的矛盾就升级了,像斗场里的鸡,谁也不服谁。

白永乐一生气就是那副谁也不服气的样子,那副倔强的表情,和他爹一个样。白长青气不过,抡起巴掌狠狠地给了他两耳光。

啪啪!寂静的夜,响声很干脆,像谁用气枪在打鸟。这是白长青第二次打儿子,这次重多了,重得白长青整条胳膊都抽了筋,再也抬不起手。

几个教师子女,也听到白长青打儿子的声音,从教室里冲出来,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偷看。

白永乐捂着脸,瞪圆了眼珠,攥着拳头看他爹。嘴角长出的一小戳胡子,像被电击了,急速地抖动,像只毛蟹。

怎么,你还想还手?白长青大叫。

白永乐抿着嘴,紧咬着嘴唇,仿佛嘴里有个天大的秘密。他瞪圆了眼睛盯着矮小的白长青,浓重的呼吸声让他的身体急速地膨胀,身体仿佛被抬高了,像条直起身子的眼镜蛇,随时可能反击。

谈吧,现在不努力,长大你弹棉花。白长青已经完全失控,愤怒加绝望,全在这一刻转化成训斥的语言。

有的人,不读书,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白永乐终于开始反击了,声音不大,却句句是钢针。

现在不好好读书,长大你就是韭菜,被人割的命。白长青继续咆哮,像只老虎。

要不是为你读书,我会回校当班主任吗?我五年没当班主任了,天天早上六点多到班级,晚上放学最后一个走,专业保姆,我为什么?白长青像个泼妇附体,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脸面,情分,他一心只想把儿子厌学的情绪压下去。只要儿子顶撞他一句,他就要回十句。

班主任是世界上最小的官,最小的主任,有什么值得炫耀。白永乐一脸鄙视,撇着嘴说。

现在不读书,毕业扫垃圾,公家都不要!

你倒是读了不少书,现在成什么样?人家说你是犟牛。白永乐说出这句话后,再次触碰到白长青的底线,他感觉被人戳了脊梁骨,剥了皮,抽了筋,让他无地自容。说这话的人,竟然是他的儿子永乐。

我怎么了,怎么了……白长青冲上去,抡起巴掌,对着站在黑夜中的儿子,一次一次扇下去,如在砍树。扇了多少次,他不记得,力度多大,他不知道。他这次真的失去了理智,不再是个父亲,而是把儿子当成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仇人。

白永乐原来比他爹高一个头,可是在白长青每一次的击打中,变得矮小一点,收缩一点,最后抱着头,变成只有一米高,没头没脚,圆蛋一样的一个球了。

叔叔,别打他了,是我不好。雅青一直站在一边的夜色里,她看见白永乐抱着头,蹲在地上,快被他爸爸打进土里了,哭喊着上来拉架。

肯定是你不好了,永乐去年在城里,永远是全校第一,回来才半年,你看看成什么样子了。小小年纪,毛还没长齐,就学大人谈恋爱了。白长青已经打红了眼睛,一个回身,看到长得娇艳的黄铁牛家女儿,气更大了。红颜多祸水,这丫头已经到了祸水的年纪,他恨不得吐一口吐沫,淹死她。

黄雅青站在夜色里,不说话,也没打算走。乱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出有多害臊,雨水打湿了她的身体,让她浑身颤栗。

你一个女孩子,要有教养,不能乱跑,尤其是晚上。下次去看望你爸爸,我要和他说。白长青已经顾不得什么分寸了,他觉得这次必须一次性把话说到位,这姑娘妈妈去世了,爸爸又在改造,对永乐依赖性强,这次不扯破脸,把话说到位,以后烦心的事更多。

嗯,我知道,我保证不打扰永乐学习了,求您别再打他了。黄雅青连连点头,泣不成声,如一个小偷,被全世界抓到了,正在批斗。

以后不准到我家,不准和永乐说话,让我看到一次,我就打一次。白长青像个法官一样,进行了宣判,而后揪着蹲在地上的儿子耳朵,拽回了家。

至于黄雅青,一直站在操场上,淋得浑身湿透,也没人拉她。这丫头听说也倔强。

那一夜,白长青仿佛老了十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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