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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
——刘慈欣审美观分析

2020-11-12杜学文

火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刘慈欣宇宙美的

杜学文

刘慈欣说,自己的任何设想都是为了完成一个合理的科幻故事。单纯从科幻的角度言,这是当然的。问题是他创作的是科幻文学,我们并不能仅仅了解一个关于科幻的故事,而是要关注具备科幻意义的文学——也就是说,作为文学的一种,他为我们创造的审美魅力在哪里?这种审美将对当下的文学产生什么影响?

一、美在哪里:宇宙、科技与人

艺术创造的美是什么?也许这是一个困扰人类的大命题。从影响深远的美是摹仿,到风行一时的结构主义理论所言美是符号,对美的本质的探讨伴随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整个历程,实际上也反映了不同社会条件下人类对美的需求的某种变化。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宏大的宇宙世界,并由此显现出自己的审美追求。这既是时代变革的某种折射,也是刘慈欣个人价值观的外化。那么,在刘慈欣的作品当中,什么才是美?他倾心构建的科幻世界中最令人向往的美之境界是什么?大致而言,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宇宙存在的美。对于人类而言,宇宙是一个不可脱离的神秘存在。所谓不可脱离,是因为人类本身就是构成宇宙存在的一份子。尽管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极其微小,以至于可以忽略。但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人类自身却是唯一的、独特的,无可替代的,自有自己存在的独立价值。所谓神秘,乃是因为人类虽然一直在探索宇宙的奥秘,但时至今日,相对于浩瀚的宇宙而言,人类对宇宙的了解仍然微乎其微。尽管有很多研究成果,但其结论大多为推导式的,是人类分析得出的可能性结论,而不是被证实的必然性结论。因而,其真理性也就存在许多不确定的可能。一直以来,人类都在仰望天空,仰望无边无际、浩瀚辽阔的宇宙,希望得到真相。但是,至少在刘慈欣这里,人类以“仰望”来观察宇宙的视角发生了改变。刘慈欣是从宇宙出发来想象宇宙的。这种观察视角的改变,使人类真正成为宇宙构成的一份子,与其他我们仍然未知因而也倍感神秘的宇宙存在具有了同等的地位。同时,也使人类具备了认知宇宙的新方法。人类能够平等地看待宇宙及其复杂的存在,并使自己的想象力得到最大的自由发挥。

在这样的条件下,人类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生存地球的美好。这并不是说人类曾经认为地球是丑陋的,而是说,人类在浩瀚的宇宙中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如果离开地球,将失去自己生存的“家园”。人类将在浩渺无际的宇宙之中飘荡,失去存在的依托与根基。所以刘慈欣不断地表达对地球的依恋、赞美。在《带上她的眼睛》中,刘慈欣细致入微地描写进入地心的女领航员对地球一花一草的向往赞美。“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他该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儿去,啊,谢谢,看她的淡蓝色,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刘慈欣著《带上她的眼睛》,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第1版,第11页)。这是一种无功利的喜爱,是一种发自生命本能的赞美。在很多时候,刘慈欣对人类追求现实利益破坏地球之美的行为表达了批判。他甚至想象人类通过时间移民返回荒蛮时代,重新开始文明的创建。“看这蓝天,这草地,这山脉,这森林,这整个重新创造的大自然,……看看这绿色的大地,这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存在的依据和永恒的归宿!以后人类还会犯错误,还会在苦难与失望的荒漠中跋涉,但只要我们的根不离开我们的大地母亲,我们就不会像他们那样消失。不管多么艰难,人类和生活将永远延续!”(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169页)所以,在《流浪地球》中,人类发现太阳系将要在未来的时刻因氦闪而毁灭时,不是逃离地球,而是要带着地球旅行,去寻找新的栖身之地。无论如何,人类的命运与地球倏虞不可分离。

也许刘慈欣对地球之美的描写还不能使我们感到震撼。他对宇宙存在的描写才是其最奇绝的贡献。在他的许多作品中,生动地描绘了宇宙天空的景象,与宇宙天体的运行状态。而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他关于宇宙之美的绝美之境。在《思想者》中,刘慈欣为我们塑造了钟情于研究宇宙恒星闪烁的天文学家“她”与对恒星闪烁同样感兴趣的脑科学家“我”。“她”在观察中发现,宇宙恒星闪烁的曲线如同一幅水墨画中的留白线条。于是采集天文站的雨花石做成了一幅既富于传统意味又显现出现代抽象风格的绘画作品。这似乎是一种隐喻——宇宙之美与艺术之美具有同样的品格。所以,在天文学家“她”看来,“自己是在从事一项很美的事业,走进恒星世界,就像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花园。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不相同”。(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173页)。也正因此,他们都认为,“能从宇宙中感受到这样的美,真是难得,也很幸运”。(同上,第174页)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正因为宇宙本身是“美”的,所以从事观察研究宇宙的工作也是“很美的事业”。在《朝闻道》中,刘慈欣甚至写到,“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合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97页)因而,无论人类的生活呈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宇宙之美总是存在的,它是文明存在的理由与前提。甚至是唯一的理由与前提。在《梦之海》中,刘慈欣通过两名艺术家的讨论表达了这样的思考。人类借助科学技术来认识宇宙,是“婴儿文明”的表现。而人类对宇宙的探索进行到一定的程度,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但在这时,艺术仍然存在。因为“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289页))在刘慈欣的描写中,宇宙的终极之美基本上等同于宇宙的终极真理。因而他也写到,“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同上,第100页)

除了对人类关于宇宙之美的感受想象之外,刘慈欣最突出的贡献是对宇宙世界的直接描绘。他极富想象力地为我们描述了宇宙存在及其运动的现实图景。这构成了他作品最闪光的部分。如他在《命运》中描写星球的撞击,“一道强光闪过后,从小行星上出现了一个火球,飞快膨胀,仿佛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向我们猛扑过来的太阳。”(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110页)在《全频带阻塞干扰》中,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近距离”观察中的太阳:“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热的氢气气流,它像一条长长的轻纱,漂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幻般地变幻着形状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刘慈欣著《带上她的眼睛》,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第1版第135页)在宇宙中,不同的天体有其存在的独立性,但又与其它的天体相互联系作用,形成宇宙存在与运动的统一体,达成一种“宇宙的和谐”。就人类而言,每一个个体存在的时空均是有限的。在这种有限之中来探讨浩瀚的宇宙,当然是极为艰难的。但是,由于宇宙自身存在的秩序,以及不同天体相互联系作用形成的统一与和谐,就构成了宇宙之美,对人类而言具有无穷的魅力。“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中国古典哲学的宇宙观中,极为深刻地揭示了宇宙运动的基本模式。这种“阴”与“阳”的相互作用,“构成有秩序的、有能力的、‘创造性’的过程的两个互补方面或者力矩。”([德]汉斯-格奥尔格·梅勒著,刘增光译《东西之道:《道德经》与西方哲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10月第1版,第49页)。他们形成宇宙存在与运行的“道”。这种“道”具备了秩序、能力与创造性,因而也具备了属于宇宙的“美”。当人类的想象力被置放于极其辽远的宇宙世界时,便发生了“奇点”膨胀。它不再是站在地面的仰望,而是游动于宇宙之中的飞扬。这种想象力的解放本身就具备了美的特征,是美在文学中的奇异呈现。

刘慈欣曾经说过,如果人类在遥远的未来能够延续生命的话,必须有高度发达的科技。这种观点在他小说中有着极为充分的体现。尽管我们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科技至上主义者,但不容否认的是,他绝对是一个对科技充满期待的人文主义者。他不仅为我们描绘出未来可能出现的高度发展的科技,也为我们描绘出科技之美。在《朝闻道》中,刘慈欣写到,“当你用想象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数学与想象力的结合,正是科技与美的统一。那条凭借最先进的科技建立起来,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的人类最大的粒子加速器正是数学与想象力的完美结合。这条直径5米的粒子加速器钢管长约三万公里,能够让人在60小时中环绕地球一圈。物理学家们将借助它建立宇宙的大一统模型。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汽车在时速五百公里的“爱因斯坦赤道”中行驶时人的感受: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有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而与此同时,人的想象力也在放飞:我们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了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82页)科技与审美就这样统一在一起。

最能表达这种科技美的描写是《三体2:黑暗森林》中三体文明的水滴探测器。它具有充分体现人类想象力的外形设计——状如一滴水银。其外形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它的滴液外形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观察者有时真以为它就是液态的,根本不可能有内部机械结构。正因为水滴探测器这种唯美优雅的外观设计,使人类产生了倾向于和平的误解,以为三体人类有和平的意愿,将与地球人类进行谈判。“这东西真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美绝伦,曲面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着飘动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这颗晶莹流畅的固态液滴,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术的内涵,表现出哲学和艺术的轻逸和超脱”。事实上,在这极度完美的造型之内隐含着极度的科技力量。除其造型所体现出的科技水平外,还有在如此小的水滴之中包含的科技功能——自动制冷系统,探测功能,经过二百多年跨越四光年的宇宙飞行能力,以及对人类星际太空舰队的绝杀攻击能力等等。这是刘慈欣为人类想象的完美地融科技与审美于一体的艺术品。是不是这也传达了刘慈欣的一种思想——科技的最高形态是科技功能的审美化。

当然,对宇宙之美、科技之美的描写并不是刘慈欣关于美的整体表达。美仅仅是属于人——一种智慧生命的感受。如果没有人,也就没有美。因为除了智慧生命之外,其它存在都缺乏或者没有感受的功能,因而也就不存在对美的判断。这些所谓的“美”就不可能有其对应物,就不可能有能够领会、欣赏其存在的存在。或者说,美对于这些存在是无意义的。因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最主要的美是关于人类美好品格的呈现。所以,在刘慈欣庞大的宇宙世界中,最能够表现出美的部分仍然存在于人的禀赋与品格之中。

二、人文之美:信念、责任与智慧

尽管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宇宙与科技之美,但从根本来看,他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他的所有描写,出发点均着眼于人的未来命运。即使是那些没有人活动的作品如《白垩纪往事》等也具有十分突出的现实意义,是对人类的关切。而在他关于美的塑造之中,不论是宇宙之美,抑或是科技之美,都是从人出发的——人对宇宙秩序及其浩瀚和谐的感受,对科技呈现出来的创造能力与完美程度的表达。没有人,宇宙与科技的美就不存在。因为所有关于美的描写塑造都是以人的尺度为标准的。人只能塑造属于人类自己的美,而不能塑造不属于人类的其它存在的美。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宇宙中是否还存在其它智慧生命,更不知道这些智慧生命关于美的标准是什么。

不过,从人类对美的塑造而言,刘慈欣做出了极为特殊的贡献。现在,我还不能判断科幻文学整体对宇宙与科技之美的塑造做出了哪些努力,取得了什么成就。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慈欣并不是简单地把小说建立在具有科幻意味的背景之中,而是把科技以及基于科技的人类幻想直接写入了小说。在他的描写中,有大量关于宇宙存在细节的描写,有突出的关于科技效应的描写。这些均构成了他小说不可分离的内容,甚至是主要内容。他为我们的审美创造了另一重天地,极大地拓展了人类想象力的空间,激发了我们源自内心必然的创造力。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探讨的是,刘慈欣从人类未来命运出发所创造的人文之美——包括什么样的人才配享有未来?人类的命运与宇宙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审美构成。

刘慈欣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尽管他只强调自己在构造适合科幻表达的故事,但这丝毫不能掩盖或否认他对人类命运及其未来的热切关注。刘慈欣作品的核心价值正在于此。在他的作品中,少有一般的“反派”形象。矛盾的形成基本是认知问题,而不是品格问题。即使是那些失败者,也往往闪射着人性美好的光芒。如《全频带阻塞干扰》中面临全军覆灭的“北约”指挥官帕克将军,明知“北约”军队的失败已无可挽回,所有的努力都将是徒劳。但他仍然向全体士兵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上刺刀!其绝死的精神令人震撼。这种设计恰恰反映出刘慈欣对人类的看法——他希望在现代科技得到空前发展的时代,人类仍然能够拥有强健的精神世界,仍然能够在生死抉择时展现出人的高贵与尊严。这种精神品格正是人类有可能走向未来的内在保证。所以,他塑造了大量的具有理想与尊严的人物形象,构成了刘慈欣关于美的斑斓世界。

刘慈欣希望人类能够拥有积极的担当与强烈的责任感,以此确立人类未来的必然。人类的未来不能寄希望于宇宙的偶然性。尽管人类的出现,从宇宙的角度看可能是一种偶然。比如刘慈欣在《命运》中就描写了在太空结婚旅行的一对新人。他们偶然发现了即将撞击地球的星体后,用飞船发动机击碎了这颗星球。这一偶然事件虽然保证了地球的正常运行,但是如果人类仅仅依靠这种偶然性的话,未来是渺茫的。为了遥远的未来,人类应该具有深邃的思考能力与穿透现实的洞察能力,应该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承担积极的使命。所以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许多大跨度的时间与空间存在,如11000年的时间移民,四亿光年的空间飞行等等。从时空的层面说,这些遥远而广阔的存在与当下现实缺乏联系。但是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从人类面临的宇宙未来来看,其实是非常急迫的。当人类可能遭遇宇宙时空中存在的危险时,应该如何?有没有超越现实的预见与智慧?能不能为了遥远的未来做出奉献甚至牺牲?是否拥有了克服走向未来可能出现的挑战的能力?特别是是否具有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精神力量与意志品格?毫无疑问,刘慈欣希望人类在沉溺于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与享受时仍然保有这种优秀的品格。

从宇宙的角度看,银河系很小,太阳系更小,地球与人类几乎不存在。换一句话来说,人类是否存在对宇宙的意义并不大。更何况,在浩瀚的宇宙之中,由于空间的不同,时速的差异,人类认知的有限,地球时空与宇宙时空并不统一。其间的差异非一般人的想象可比。在人类感觉到的时间之内,由于空间的不同,实际上的时间概念也是不一样的。所谓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正是对此一宇宙差异的形象描述。但是,即使如此,人类的存在并非没有意义。因为从宇宙的角度来看,正是无数的诸如地球人类物质的存在才构成了宇宙。从人类自身来看,其意义更为独特,甚至唯一。因为人类正是自己的全部,有自己存在的特殊价值。同时,人类也希望,个体生命在有可预见的局限性的同时,群体生命能够不断地延续下去。人类在珍惜自己存在生命的同时,应该更珍惜自己创造的文明,并为这一文明的延续、发展而努力。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这一人类品格——源于生命本体的人类之爱——对个人价值的尊重,对亲友的热爱,对人类文明的珍惜,以及为这一切美好事物的努力与奉献。

在《朝闻道》中,献身天文事业的物理学家丁仪由于对人类事业的执着,只能把心中的位置“努力挤出一个小角落”留给自己的妻女。尽管他对此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这里,他的爱有两重含义。最基本的是对亲人的爱,但超越这种爱的是人类的未来事业。建立在这样的情感基础之上,人类才可能拥有面向未来的理性、力量与智慧。“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丁仪与很多科学家、哲学家一起,为了知道宇宙的终极真理,不惜用个人的生命来交换。而像丁仪一样的人,并不是现在才有,也不是之后没有。小说极具意味地设计了丁仪的女儿文文,在丁仪等人献身之后,依然选择了父亲的事业。因为,“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陌生”。(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97页)或者也可以说,正因为人类具有这样的精神品格,才使其生命与文明得以延续。

在另一些作品中,刘慈欣对现实生活中的自私、骄横、憨蛮进行了批判。如《白垩纪往事》中虚构了恐龙与蚂蚁共生的文明形态。由于各自的生理特点,恐龙与蚂蚁需要共生互补才能维持他们共同构建的文明,并不断推动这种文明的进步。但是,由于二者在宗教认同上的纠纷,以及后来由于恐龙大量繁殖,对地球资源的无限消耗,引发了对地球统治权——也就是地球资源控制权的争执,导致龙与恐龙之间,以及恐龙与蚂蚁之间的战争爆发,使他们共创的文明毁灭。这部作品中虽然没有人的形象出现,但对人类及其文明具有警示意义。实际上也可以说是对人类现实世界的表现。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类也正面临着同样的选择。极度的自私与自负,源于利益争夺而引发的对抗,丧失理性的抉择,对命运共同体的破坏,这些事关根本的问题同样是人类面临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也将步白垩纪的后尘,毁灭自己及自己创造的文明。

刘慈欣在他的小说中塑造了众多具有人文情怀的典型形象。《乡村教师》中的老师,《中国太阳》中的水娃,《思想者》中的女科学家,以及《带上她的眼睛》中的“她”等等。这是作家对人类崇高品格的呼唤,是人类能够超越私利,走向未来的根基。但是,人类仅此还是不够的,必须有应对挑战的智慧、能力。特别是在面临生死存亡抉择的关键时刻。在恢弘的《三体》三部曲中,刘慈欣生动而摄人心魄地表现了人类的理性、智慧与能力。其中的章北海与罗辑最具代表性。章北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舰队政委。他的血液中有前辈的光荣,意志坚强,信念坚定,洞察力非凡。他对未来人类与三体文明的战争有清醒的认知,并展开积极的努力。为了保证未来人类具有坚强的战斗力,他呼吁要加强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培养战士们精神气质上的斗志,建立胜利的信念,而“拥有胜利信念的军人是幸运的”,“责任和荣誉高于一切”。为了未来的胜利,他主动要求冷冻两个世纪,使自己能够在两百年后参与战斗。而实际上,早在两个世纪之前,章北海已经认识到了人类失败的可能,并为在宇宙中保存人类文明的种子与希望而艰苦努力。他以“必胜”的信念与姿态为“必败”做着艰苦的准备。所以章北海也被人们称为是第五个“面壁者”。另一个人物形象是罗辑。在他身上,表现出人的复杂性、丰富性。他也许是个一事无成的普通人,却被选为第四位“面壁者”。他对这一选择是拒绝的。但由于“面壁者”需要伪装的特殊性,使他处于一种“是”与“不是”的悖论之中。他所有的“不是”均可被理解为伪装了的“是”。在经过了长期的逍遥、躲避,甚至冷冻之后,罗辑终于遭遇了地球人类与三体人类的生死较量。在这生死之间,罗辑的责任感、使命意识被激发。他以非凡的智慧与胆识采用“威慑打击”拯救了人类,使三体对地球的攻击暂时停止,地球人类与三体人类达成了“威慑”中的和平。在这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描写中,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得到了生动的表达,人类的希望与未来仍然在辽阔的宇宙之中闪闪发光。而他们——不论是执着于职守的乡村教师,还是献身于真理祭坛的科学家,乃至于像章北海、罗辑等充满了非凡智慧与担当精神的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面临的问题不同,遭遇的挑战不同——均有共同的品格,那就是为人类的未来希望而努力。在他们身上,闪射出人性的光芒与人类的力量。他们构成了我们现实生活中最亮丽的风景、最具希望的可能、最能够激励人们奋进的精神情力量。

刘慈欣为我们塑造了这个时代属于中国人的精神品格、美学理想。他热衷的美是源自人类内心的崇高之美、阳刚之美、雄壮之美。据说古罗马时期,有一部由朗吉诺斯撰述的《论崇高》。他认为,崇高乃是人的伟大的灵魂对比更为伟大的对象的渴慕、追求和竞赛的结果。朗吉诺斯说,天之生人,不是要我们做卑鄙下流的动物;他带我们到生活中来,到森罗万象的宇宙中来,……要我们做造化万物的观光者,做追求荣誉的竞赛者,所以它一开始便在我们的心灵中植下一种不可抵抗的热情——对一切伟大的、比我们更神圣的事物的渴望。(朱志荣著《西方文论史》,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11月第1版,第46页)尽管这一论述并不全面,但仍然揭示了崇高的本质。即使是将要经历从未遭遇过的艰难困苦,人类也必将筚路蓝缕,勇往直前。在刘慈欣的笔下,对于人而言,宇宙的浩瀚苍茫、神秘无际是美的;大自然的浑然天成、生机勃发是美的;人类的理性与信念、奋斗与牺牲、坚韧不拔的追求与永不磨灭的好奇心、想象力,对未来理想的信仰与爱是美的。它们完美地统一在宇宙世界之中,构成了宇宙的终极统一与和谐,显现出各自的价值与尊严,并闪射出美的光芒。虽然从宇宙的视角来看,正如《朝闻道》中宇宙排险者所言,地球生命从意识到宇宙的存在到建成“爱因斯坦赤道”用了40万年之久,但宇宙生命认为这也仅仅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宇宙的几分钟虽然短暂,人类的数十万年却极为漫长。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人类经受了多少考验,遭遇了多少几乎毁灭的可能,又有多少次挽回了文明的生长,已经催炼出自己的精神品格与智慧力量。但是,人类的道路依然漫长,面临的挑战也更为严峻。在现代化日益消泯人的个性与审美创造力,弱化人的创造本能与强健的精神气质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如何才能唤醒那种日见稀弱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品格?也许,从刘慈欣设计的这些关于宇宙与人类的终极挑战中,可以找到某种答案。

事实上,刘慈欣内心更希冀期待的美是自然之美。在种种惊心动魄、曲折回环的宇宙故事中,刘慈欣往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自然原生状态的向往。他让想象中人类最先进的科学成果“爱因斯坦赤道”在一夜之间被宇宙排险者蒸发,而回送给人类的则是一条沿“爱因斯坦赤道”生长的绿色的草带。这草带在阳光之下、大地之上自然生长,不断扩展,显现出勃发的生机与魅力。这一虚构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科技并不是人类的目的,大自然的美才是人类的必然需求。在《三体2·黑暗森林》中,面壁者罗辑首先不是去为严酷的终极之战运筹帷幄,而是要去一个“纯净的原生态”环境中隐居来“安度余生”。这一“隐居”地要能够幻想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要有雪山、湖、森林与草原,是亚热带气候。甚至他还要求“行星防御委员会”为他“配备”一名说不清楚的女孩。这个连国籍、姓名、住址都没有的女孩,在罗辑的潜意识中应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像垃圾堆里长出了一朵百合花”,“那么的纯洁娇嫩,周围的一切都不可能污染她,但都是对她的伤害”,“你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保护她”,“让她免受这粗陋野蛮的现实的伤害”。(刘慈欣著《三体2·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出版,2008年5月第1版,第134页)这种美,当然是一种“纯净原生态”的自然之美。书中借面壁者泰勒的感受描写了罗辑的妻与子。“她仍然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刘慈欣著《三体2·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出版,2008年5月第1版,第171页)而这样的美在什么地方才有呢?刘慈欣的潜意识中是“东方”。这当然与他生活成长在“东方”的国度有关,但也与东方的历史文化有关。他在小说中反复描写东方。“东方的光轮迅速扩大,将光芒像金色的大网般撒向世界”(《三体 2·黑暗森林》);“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星开始隐没”(《思想者》);“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分界线,这条线横贯整个天空”(《欢乐颂》)。连那位他想象中的“女子”,尽管说不清具体的国籍,却在模糊的潜意识中认为“她”应该是东方人。即使罗辑最后的威慑,也与他对自己东方身份的妻子的爱不能分割。人与天的合一,人道遵循天道,以农耕为主的生产生活方式,对自然资源的可循环微消耗与相对发达的经济社会生活,重视亲情的伦理关系、人的相互依存及集体主义,以和平、和谐为特征的社会形态等等,均与工业化时代的规模化、标准化生产,对消费欲望的无限激发,对自然资源的极度消耗,以利益、欲望为目标的生存目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社会法则等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很多情况下,刘慈欣对现代文明持审慎与批判的态度,虚构了人类返回荒蛮时代重启文明进程的情节,并以此表达他理想中的美。特别是在人类遭遇终极毁灭的考验面前,刘慈欣希望消除由于财富增长而出现的种族、国家、宗教等因素对人的区分,希望不同国度、不同种族、不同地区、不同宗教的人们结成命运共同体,齐心协力共同面对挑战,走向新生。

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尽管洋溢着他对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对宇宙的浩瀚苍茫,对科技的进步与发展所显现出来的美的赞赏,但是,就人类而言,归根结底最具魅力的美还是人自身展现出来的精神品格——情怀、信念,智慧、能力,以及为了崇高目标所做出的奉献与牺牲。这种人文之美,正是人类能够走向未来的信心与可能。

三、美的意义:完善、超越与终极证明

就人的存在形态而言,美是最缺乏实用意义的。就是说,她不可能像社会生活中的其他领域那样,解决人的现实问题。但是,这并不等于美是无用的。其意义虽然并不直接作用于某种具体的现实需求,却又在看似无用之中对人及其社会产生隐性的作用。这种作用可能更根本、更深刻,更具现实意义。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从刘慈欣的小说来看,艺术之美,正是实现人的本质一种必然。

首先,美使人的精神世界更完善,更具力量。人的存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外在的物质的,一是内在的精神的。外在的物质存在提供人们生存的基本条件,满足的是人们的实用需求,解决的是生理问题。如衣服可以保暖遮羞,食物可以御饥解渴等等。当这些存在超过了人们的基本需求之后,就造成了对社会与自然资源的浪费。一旦转变成一种精神性需求,就出现了人的异化——人不是为自身的价值而存在,而是为外在于自身的物质而存在。内在的精神存在提供人们超越现实的基本条件,满足的是人们的价值需求,解决的是灵魂问题。当人们的生存需求得到一定的满足之后,就会有对存在世界的体验、感受与想象,就会积极地思考与创造。在这样的实践当中,人的收获将使人得到巨大的满足,并激发人内在的创造力。其中,人对美的欣赏与感受将使人的心灵世界更丰富、更强壮,使人的品格更高贵、更完善,使人的活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一旦人们将这种内在的精神存在忽略或者转化为一种物质性需求,同样会形成人的异化——舍弃了人自身的独特性而追求动物的普遍性。在刘慈欣的小说中,非常生动地描写了美对人的存在所具有的意义。在《带上她的眼睛》中,具有超越现实功利品格的“落日六号”女领航员坚持被封闭在地心进行研究。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走出地心,她的生命将终结在地底六千公里深处。使她能够在地心坚持的力量,除了对人类事业的执着奉献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大自然美的领略。“我”带着她的“眼睛”来到辽阔的草原,感受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以及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像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因为“她”的感受,这一切“有了异样的色彩”,显现出更为特殊的价值。而“她”认为,“这才像生活”。(刘慈欣著《带上她的眼睛》,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第1版,第13页)什么是生活?生活不是对物质的获取占有,而是对美的欣赏与感受。在这样的内在世界里,人变得更加完善,更具有理性与力量。甚至,能够超越对外在物质的拥有或缺失产生的影响。它成为人之所以能够超越现实、走向未来的精神基础。

在《山》这部充满奇幻想象力的小说中,作者为我们虚构出一处大自然最具震撼意义的“艺术”品——海山。生存在太空星球内部“泡世界”的飞船,其质量引力在太空中拉起了海水,在大海里形成一座高达9100米的比珠穆朗玛峰还高200多米的“海山”。而海洋地质工程师冯帆正在这海洋中工作。出于对山的向往,他执意要在海洋中攀登这座“海山”。这是对人的意志力的挑战与考验。冯帆在海山的攀登中不断超越自己,蜕变为新的冯帆。他经历了空中巨球与地球引力的相互抵消;掌握了浪尖飞跃的技巧,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他被近30米高的薄浪送上半空,像一片羽毛一样被吹向空中;他在低重力下的气流中翻滚,在海水高山的顶峰盘旋,终于进入了风暴眼。他“首先看到的是周围无数缓缓飘落的美丽水球,……映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细看内部还分着许多球层,显得晶莹剔透”。(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130页)还有谁如此详细地描写过被太空星球引力形成的大海与人的关系吗?至少是很少的。在这宇宙空间、海水高山与人的相互作用中,人不仅发现了美、感受了美,而且成了美的创造者。在这美的创造过程中,人——冯帆与宇宙外星人进行了对话。由此,他不仅了解了“泡世界”外星文明,更了解了自己的地球文明。“山在那儿,总会有人去登的。”因为“登山是智慧文明的一个本性。他们都想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149页)尽管这并不是生存的需要,而是智慧的需要——智慧文明要掌握更多的智慧,就需要思考、感受、探索,包括去研究、实验,去登山、审美,以使自己的智慧得到增长、强壮。而那些非智慧存在,只要能够满足维持生存的基本需求,就已经完成了存在的可能。完成生存的需要,与在实现生存需要基础之上的智慧需要是人这种智慧生命区别于其他生物性非智慧生命的地方。在这一过程中,冯帆不仅经受了来自宇宙对自己生理——体力的与心理——精神的考验,也使自己更趋完善——意志力的增强、智慧世界的拓展,以及自身心理世界疾病的治疗。“山的魅力是从两个方位感受到的:一是从平原上远远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顶上。”(刘慈欣著《时间移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120页)当人们从遥远的地方看山时,山就成为一种艺术品被人欣赏。而当人们站在山顶上的时候,自己也成为这艺术品的一部分,与山共同构成了美。

艺术拥有其它存在不具备的力量——当它的美使人陶醉时,人会因此而超越现实的矛盾、纷争,使人的精神与情感世界升华。所以,刘慈欣在《光荣与梦想》中虚构了一个“和平视窗计划”,用体育运动来代替即将爆发的战争。尽管这是一个失败的计划,但却透露出某种人类的愿望。人类大同的理想仍然遥远,但它的光辉已经照耀到了现代人们的身上。很美的马拉松运动是否也将成为不同理念、利益博弈的“象征性符号”?也许还需时日。但这种想象也为人类的茫然与执错提供了纠正的可能。不过,也许我们并不用悲观。刘慈欣在《欢乐颂》中为我们虚构了一次艺术的伟大成功。人类因对权力与利益的争夺使联合国的权威丧失。各国首脑齐聚一堂,准备为联合国举行一场隆重的送葬礼。从此之后,联合国将进入历史。而在这时,流浪在太空中的“镜子”天体出现。它从今天来看已经毫无意义的时空中到来,要在太阳系举办一场音乐会,让整个宇宙倾听。其音乐家竟然是一位恒星演奏家,它将弹奏太阳。太阳的乐声让人感到整个宇宙变成了一个大宫殿。而“宇宙间通用的语言,除了数学可能就是音乐了”,它与宇宙合奏融为一体。人们终于认识到,人类的价值在于,我们明知命运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仍然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专心致志地创造着美丽的生活。与未来将要避免的灾难相比,我们各自需要做出的让步和牺牲是微不足道的。而象征着人类大联合的联合国,也因此有了避免终结解散的可能。在利益的纷争博弈之中,由于音乐,人类仍然具有联合起来的愿望,并能够找到实现合作的通道。

由于艺术所具有的神奇力量,使人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即使是宇宙也不能忽略其存在。在刘慈欣看来,艺术不仅在宇宙中普遍存在,而且宇宙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他常常感慨宇宙的美,宇宙浩渺博大、运动不止,而又和谐有序、协同万物。其色彩与光亮,宁静与爆发,无际之神秘与有限之斑斓,撼人心魄的力量与使人沉醉的品格,在一种无形而有序的大道之中统一起来,表现出自己的美。所谓“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转引自党圣元、夏静主编,《中国古代文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2017年7月第1版,第140页)。正是宇宙万物和谐统一的运动,构成了“乐”这一伟大的艺术,为我们创造了撼人心魄的美。“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坍缩》);“走进恒星世界,就像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花园,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不相同”,而人能够“从宇宙中感受到这样的美,真是难得,也很幸运”(《思想者》);“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小星星,……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中国太阳》);“我们这些孩子第一次看到了星空。天啊,那是怎样的景象啊,美得让我们心碎”(《流浪地球》);“宇宙对他们来说,是希望和梦想的无限源泉。这真像一首来自太古时代的歌谣”(《乡村教师》)。因而,宇宙世界中,真正的艺术是难以超越的,而艺术却可以超越包括最先进的科技在内的一切。在《诗云》中,刘慈欣为我们描绘了艺术的至尊品格。具有超极能量的天体“神族”来到了太阳系。“神族”之“神”热爱宇宙中的各种艺术,尤其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他最崇拜的诗人是李白,也化名为“李白”,希望能够创作出可以超越李白的诗歌。因为“神”崇拜技术,相信技术的力量,认为技术才是创造一切的神。为此,“神”要制造一种超级量子计算机,以穷尽各种古汉语的组合。其中一定有能够超越李白诗歌的作品。而要制造这样的计算机,需要巨大的物质能量,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总量。于是,“神”拆解了太阳系,用超级量子计算机开始了全部古汉语诗歌的的排列组合。这种排列容量庞大,占据了整个太阳系的空间,使本来置放太阳系的宇宙空间成为安放古汉语诗歌的“星云”。但是,“神”并没有得到那首超越李白的诗。因为即使这样的诗歌是存在的,“神”却不能从庞大的“诗云”中检索到。技术崇拜者“神”终于感受到技术的局限性。尽管他拥有最发达的技术,可以轻易地毁灭太阳系,制造出能量非凡的计算机,但是,相对于艺术而言,再先进的技术也存在局限。用“神”的话来说,就是“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并且,“借助伟大的技术,我写出了诗词的巅峰之作,却不可能把它们从诗云中检索出来。”(刘慈欣著《带上她的眼睛》,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第1版,第206页)所以,智慧生命的精华与本质,是技术无法达到的。技术无论如何发达进步,能够制造宇宙奇迹,仍然难以超越艺术。而艺术,往往能够超越包括技术在内的现实存在,成为人类最高意义的追求,并因此而证明人的尊严与价值。

人的价值是什么?什么是所谓“美好”的生活?人类在漫长的实践中追求的最终目标就是创造最能够体现人的价值、最适宜人的天性的存在方式。人的这种天性,大概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物质的,需要有相应的物质满足。而另一方面则是精神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创造力,希望与理想。完善的生活并不是以占据多少物质资源为标准的。即使在人类生活的早期,物质产品处于极为缺乏的时代,人类仍然能够表现出属于这一时代的“美好”——创造力得到激发并能够实现,对未来世界的探求不断地获得成效,使想象力放飞。人类超越现实物质条件的制约,在精神层面实现自我的主要通道是艺术。原始人用岩画来表达自己的生活理想,现代人则借助舞台、镜像、网络等创造艺术。而最具影响力的当然是不同民族用自己的文字创造的作品。当这些渗透着人类情感、意志、体验、感悟、想象力与创造力等仅仅属于人类而其它存在没有的存在方式——艺术出现时,人类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超越——不同于宇宙中的天体物质以及暗物质,也不同于宇宙中的各种生物,包括植物、动物、微生物等等。艺术仅仅属于人类,亦是人类区别与其它存在的重要属性。相对于人类而言,艺术的意义尤为重要,不可超越。刘慈欣反复在他的小说中提到,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是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朝闻道》)。在《梦之海》中,他借低温艺术家之口说到,“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这些观点虽然有其具体的语境,但不能否认,它们具有某种真理性。人类尽管并不能只从事艺术创作,但毫无疑问,没有艺术的人类是蜕变为动物的所谓的“人类”。因为人对艺术的遗弃就是对自身特性的遗弃。艺术的存在,以及人类对艺术的追求,乃是人类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体现,是人类对未来希望与理想的现实表达。这种观念,就刘慈欣而言,体现了他对现代文明的深刻反思。技术的加速度发展,一方面为人类生活提供了高度的支持帮助,另一方面,也对人类文明造成了伤害。对自然资源的极度消耗,对人的智慧与能力的弱化,对人类伦理与社会结构的改变,以及对人的个性的格式化均是人类面临的巨大考验。也许技术的发展可能会向艺术的方向迈进,使技术产品更具备艺术品格。但是,从技术的本质来说,它是反艺术的。正如《诗云》中所言,当你看到一个少女在舞蹈时,是美的。但是当你用技术的手段把她分解时,不仅美不存在了,而且让人感到血腥。在《三体2·黑暗森林》中,三体水滴探测器被三体人类制造成为一个外形十分美丽的水滴。但是,这并不等于它就是水滴。实际上,它仍然是一个具有前所未有的杀伤力的武器。其技术的功能并没有因为艺术的呈现而改变。虽然从外形来看,借助技术的力量使其趋向于艺术,但它仍然是技术产品,而不是艺术品。

真正的艺术在哪里?当然是在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之中。但是,由于历史文化的不同,不同地区的人们对艺术的表达与呈现也不同。相对而言,欧美地区的文化更倾向于技术,而东方文化则更倾向于艺术。这主要表现在,生产方式——渔猎贸易与农耕为主的多样性的不同;思维方式——求真为主的辨析性与感悟为主的整体性的不同;生活方式——源于自然条件的恶劣而追求物质的丰富与源于自然条件的优裕而追求精神生活的充沛的不同等等。相对而言,传统中华文化是更能够体现艺术精神的文化,是一种更具备“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吞食者》)。而这可能是刘慈欣所表达的人类文明的理想形态。

无论如何,人类是由众多存在形成的以人为主体的文明。这一文明的形成、存在与发展,固然是人类的课题,但人类并不是由某一种人构成的,而是由不同地区、种族、年龄、性别,以及其历史文化构成的人的历史性集合体。而人类的生存,也并非仅仅是人类自己的事情,而是与其它生命——生物的、动物的、微生物的,以及相应的自然资源、宇宙存在共生的。当人希望实现自己的某种目的时,不能以牺牲或损坏其它存在为前提。因为,即使不是从道义的角度言,仅只是从个体利益的层面来讨论,相关存在的毁损与消亡也将不同程度地影响人类自身的生存发展。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宇宙天地自然秩序的运动之中,人并没有特别的权利来显示自己的特殊性。人仍然应该遵循宇宙自然之“道”——“对宇宙和社会过程的统一秩序”([德]汉斯-格奥尔格·梅勒著,刘增光译《东西之道:《道德经》与西方哲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10月第版,第67页)以吞食其它天体来满足自身存在需求的恐龙天体“吞食者”终于不能逃脱被更大的天体拆解的命运。所以“吞食者”的代表“大牙”曾经与人类讨论,“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刘慈欣著《时间移民》,长江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12月第1版,第216页)但是,恐龙及其——如果有的话——创造的文明,还是因为他们对资源的消耗过于庞大,被自身所毁灭。当“神族”中的“神”意识到技术的局限性之后,对恐龙“大牙”与人类伊依讲到,“希望人类和剩下的恐龙好好相处,人类之间更要好好相处,要是空心地球的球壳被核弹炸个洞,可就麻烦了……诗云中的那些好诗目前还不属于任何人,希望人类今后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刘慈欣著《带上她的眼睛》,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7年3月第1版,第207页)“神”知道,仅仅有人类是难以维系人类文明的。因为不论人类,还是诸如恐龙,还是其它存在,都是太阳的孩子。这些存在,要有未来,不是占有更多的时空,而是要创造更多的美。这是宇宙的终极存在,也是智慧生命的精华与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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