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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2020-11-02冯健

书画世界 2020年9期
关键词:豪情永明气韵

2012年,敦煌书法家丁永明曾来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访学一年。也是在那一年的一次偶然的聚会上,我们认识了。从此,便以朋友相称,我喊他“老丁”,他却喊我“冯老师”。实际上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他才是“丁老师”,我才是“老冯”。

他每次来北京,我都要请他来北大暂停,花一天时间关上门来探讨书画艺术。有时请他示范行草书法用笔,有时二人书画合作,颇似古代武侠小说中的“闭关练功”。还有一次,我拿出一本小册页请他演示古人笔法,他便将研习多年所得的古人常见行草笔法一一默写出,遂成一册,蔚为大观。我让他在册页封面上题写“丁永明笔法示范”,他不愿意写,说“我们是兄弟之间交流,何谈示范”。我坚持请他题写,理由是“兄弟之间亦可示范”。他拗不过我,只好就范。在册页的最后,他有如下落款:“时在戊戌初冬,和冯健兄探讨王羲之笔法。永明并记于燕园。”我们二人的友谊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当我拿起笔,想为永明兄的书法写点文字时,却感到并不是那么容易。最初,我对他行草书的认知是他应该主要学习以徐渭为代表的明清大草。但后来发现,他也不完全得益于明清大草,他虽然在体势上学习了徐渭行草的精华,但在笔法上,却把“二王”的笔法糅合了进来。除此之外,宋人的笔法(尤其是苏轼和米芾)、清代八大山人、近代的白蕉、当代的张旭光等,他都有所取法。甚至敦煌写经的那种缜密气象,也在他的作品(尤其是小字作品)中时有流露。

我观丁永明的书法,联想到的总是一个“气”字,由“气”而延展为“气韵”“气势”“气场”“气质”“气魄”和“气度”。

他的书法作品,首先让人感受到的是“气韵”。南朝谢赫曾提出绘画的“六法”,并把“气韵生动”作为六法之首,为历代画家所推崇。据启功回忆,溥心畬的山水绘画风格来源于其所珍藏的一幅南宋无款山水画作。据说溥心畬曾反复研究这幅画的笔墨技巧并化为己用,但他花了五年时间才琢磨透这幅画的气韵。溥心畬对学生说,五分钟便可把自己学习宋画的技法教会学生,但是“气韵”只能靠学生自己领会。观画首先要观气韵,观书法又何尝不是如此?永明的书作,无不气韵生动。即便是小楷,亦不斤斤计较于点画得失,而是表现出气韵的“生动性”。这与书者的天赋秉性和性情学养密切相关。我认为这种能力更多是天生的,后天的修为虽可不断对它进行淬炼,但大局靠天生。

永明的书作,尤其是大草作品很有“气势”和“气场”。纵览整幅作品,似乎有一股“气”在作品中游走流动,从上而下,从右至左,一股清气,让人感觉到其在纸张空间中游走、动荡的轨迹。他的书法气势很大,动感很强,仿佛武林高手在打拳、过招。但这拳法似乎又不局限于太极拳,而是杂糅了多种拳法而形成的自家套路。他的一些大草作品,有的写得激情四射,有的写得略带含蓄。但不管如何表达激情,他似乎都把握住了一个“度”,一切变化皆在这个“度”以内,尤其是对线质、点质及笔画的表现,还都在传统的法度以内,而没有过度夸张。我想这与他在明清大草中掺入“二王”笔法规范有关,这使得他与国内一些写大草的书家一味表达激情而不惜超越“度”的约束的做法拉开了距离。他没有脱离传统,也没有因为过于强调点画的抽象性而靠近“现代书法”。在他的大草作品中,点、线、块面的空间结构要素,干湿浓淡的墨法要素,形态各异的笔法要素以及整体和局部乃至单字的虚实布局安排,营造了一个强大的、充满动感的“气场”,观者无不受到这种气场的感染。记得有一次,永明精心创作了四幅运用不同墨法的大草作品参加北大艺术学院组织的访问学者的年展,他提前来到展厅,当时我也去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进入展厅后,便要求把他的这套作品调到另一面墙上,因为另一面墙上挂的都是相对比较“安静”的作品,他的作品最初悬挂的地方挂的全是充满动感的草书。他说,要动静搭配才好,都是动的,会跑到天上去了。这个细节,说明他是注重作品的气场以及气场与气场之间的协调及搭配关系的。

在作品所具有的“气势”与营造的“气场”的作用下,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又进一步彰显了书家本人的“气魄”与“气度”。永明的书法作品所具有的“气质”是一眼就可以感受到的,是可以从一大堆作品中跳出来的一种独特的气氛感受,那就是“不俗即仙骨”。他运用的来自传统的笔法保证了这种书写气质的纯正性与雅洁性,而饱受徐渭影响的结字方法与整体的章法布局模式又呈现了他性情的那种放纵性,凸显他的个性与对时代性书写特征的把握。他的书写很有节奏感,用笔用墨的轻重、徐疾、畅涩、疏密、方圆、干湿、浓淡等充满辩证法的对立特征都在他的作品中得到统一的展现。我仔细观察过永明的执笔方式与书写过程。实际上,他执笔很轻松,整个书写过程也非常轻松,仿佛就是在一种轻松的游戏状态下展现出书法的复杂形态与多变的韵律,在二维平面上营造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空间结构形态。永明的外观,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覺,这种感觉在他的书法作品中也得到体现。2019年,他写了不少近于小草风格的古诗词作品,发来让我欣赏。这一批作品吸收了怀素《小草千文》和八大山人结字的特点,写得神完气足、意定心闲,在不急不躁中颇见“仙风道骨”,格调很高。这就是他书法“气质”好的一个例证。

永明的书法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独特气质,那就是“悲苦豪情”和“苦涩味”的美学特征。在他的笔下似乎见不到特别顺畅、圆滑的书写,他一般会人为制造用笔的阻力,使书写充满了涩味和苦味,即使是出于气势的连贯需要而一挥直下的用笔,也都带着涩味。在章法布局上,他善于造险,也善于破险,属于擅长通过欹侧取势的书家类型。这些都给他的作品增加了苦涩味道。他喜欢写不熟悉的内容,越是第一次书写的内容,越有超常的发挥,说明他看中随机性创作所造成的“机趣”与不可重复性,这也是他与一般书家不同的地方。很多书家在不同的场合反复书写同一内容。绝不写没有把握的内容或没写过的内容。这样会造成作品的“熟”,再写下去,可能会由“熟”变“俗”了。永明却截然不同,他通过写生疏的内容,使作品流露出一种“生拙”的气息,也暗合他“苦涩味”美学的气质特征。我猜想,这种气质一定与他的人生阅历有关。

他有一幅作品入选《畅思新时代 聚力新征程—酒泉市政协书法美术展作品集》,写的是宋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此幅大草作品,线条不似他其他作品那么激越跌宕,但用笔带着涩味和苦味,恰恰写出了相思者的哀愁。这表明他在创作时对文字内容所表达的情感以及如何用毛笔去传达这种情感是有充分考虑的。在“河西五市美术书法名家作品邀请展”中,他参展的一幅草书,写的是晏殊的《浣溪沙》,也处理得非常到位。线条时而老辣,时而畅达,既有豪情的一面,又有婉约的一面,感觉书者是要借助此词和笔墨,把内心压抑的感情表达出来。在他的书法作品中,从来见不到甜熟的一面,看到的永远是悲苦的豪情。所以,他的字绝不是糖水,而更多是带着苦味的茶和咖啡。从他的书法作品里,我经常能读出“悲苦豪情”四个字,也许这与他偏居一隅而又心有不甘地向往可以大展身手的平台有关,也许与他的人生曾经历过的种种苦难有关。尽管我没有问过他经受过何种苦难,但我从他的作品中读出了这种信息。他的那种被压抑的豪情时常会在作品中释放,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一般,一触即发。也许这种心理状态正暗合徐渭的创作状态,所以从精神层面上,他找到了与徐渭共振的契合点。

刘熙载在《书概》中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贤哲之书温醇,俊雄之书沈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 刘熙载用这一段话来形容书法和人的关系,真是令人拍案叫绝。有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的书法。人无豪情,笔下怎能写出豪情?所以,大草不是人人都能写出的,人须先有狂放豪迈的气度和不拘一格、自由挥洒的性情,方有写成大草的可能。但草书又不是自由挥洒这么简单,因为草书非常讲究法度。姜夔在《续书谱》中说:“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所以,既要有性情,又要遵循法度,才能写成草书。永明无疑深谙此理。他书写的作品《杜甫〈望岳〉》应该是他大草作品的代表作。该作气势逼人,气魄宏大,体现书者高超的用笔技巧、较强的驾驭纸笔的能力和杰出的造境、造险和破险的功夫。用笔、用墨的轻重变化明显,线条摇曳跌宕,富有姿态,“宗”“如何”“齊”“昏”“晓”“荡”“归”“会”“当”等字处理得当,若人无气魄是断然写不出这种有气魄的字来的!而这些书写状态又都是由他本人的“气度”决定的。纸张如战场,书家执笔运于纸上,恰如兵家排兵布阵。而“料敌制胜,计险阨远近,上将之道也”(《孙子》),又岂是世间庸才所能比拟?

永明本人体形偏瘦,又蓄须发,不善言辞,见之常担忧其身体之羸弱,然其笔下却有千钧之力,纸上常施展万般豪情,令人感叹为何“人书”不统一若此!然而,熟悉永明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才情、有性情、有真情的人,总之是一个“多情”的人。他平时的书写量很大,也不甚珍惜,经常赠送友人。我有时将所得诗词新作发他一观,没想到他都作为书写内容写下来了。我给他发送过诗稿后,发现有不合适的用词,便将修订的诗稿再次发他,有时面目全非,完全重写了,后来才发现,他也同步地在第一遍的书写稿上修改了诗词,涂涂改改,颇有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意趣。我曾经给他发送了一篇2000字的杂文,他竟然也写了下来。我说,下回发一本书稿给你。他说,书稿十万字以内都可以抄写。我本是开玩笑的话,他却是认真地答复。在我看来,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真”,才有他作品呈现出的那种既“天真”又“烂漫”的品位和气韵。

蔡邕在《笔论》中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永明曾用他孩子作业本的反面,以小行草书体抄写我用微信发送给他的我的一些与诗友们唱和的诗词新作,并许诺下次见面时送给我赏玩。我看后大为惊叹。这些小行草写得散散落落,随意成局,有的似“二王”信札,有的似苏轼《黄州寒食帖》,有的似白蕉《兰题杂存》,有的似孙过庭《书谱》,有的似八大山人信札,有的似敦煌写经中的《因明入正理论后疏》,堪称“逸品”之作,是我见过他写得最妙的一组小字作品。能写出这样的效果,完全是因为他在“散怀抱”的状态下完成的,他为蔡邕的理论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现代实证。这种朋友间的诗书交往,不带有任何的功利色彩,完全是一种性情的自然流露,故而他写得轻松随意。古人说“无意于佳乃佳”,诚不我欺也!

永明身边的朋友都知道,这个敦煌“丁胡子”还是一个大善人。其作品送人无数不说,朋友在有需求时,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原因很简单,老丁“不在乎”“好说话”。老丁的这种好人缘,也使得他“广结善缘”。听说,他在上中学时,便与张海先生保持多年的通信联系,向张先生请教书法,张先生则每信必回,前前后后积有数十封通信。也许是张海先生的为人影响了他。

当代草圣林散之先生生前最喜欢书写一联曰: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老丁书法的不俗与为人的“仙风道骨”前已述及,既然他“多情”且广结善缘,我猜想他一定具有菩萨心肠,有“佛心”是必然的了。今以此联为题,撰写小文一篇以赠,愿他的书法能再进一步,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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