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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前乡土文学中的村干部形象及其政治内涵

2020-09-10向荣陆王光华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村干部四川

向荣 陆王光华

身处中国农村基层政治场域中的村干部,是国家意志在农村的代理者,是农村发展变革的带头人,是我们从微观层面进入中国乡村最好的中介群体。他们的心理机制、行为习惯、思维方式直接影响和关涉农村的发展,他们的形象也关乎国家及其权力机关在农民心目中的印象,尽管村干部只不过是国家偌大政治层级中的青苹之末,但他们显然是“政治国家”[1]下辖的农村中为数不多与政治挂钩的人物,也曾有过一段光辉岁月。自2006年免除农业税之后,“三提五统”成为历史,村干部与农民的面对面交往日益减少。换句话说,农民并不直接“面向”政治机构生活,这使得村干部的能效和影响力也日益减弱。“催粮要款,刮宫引产”成为尘封的历史话语,村干部们逐渐从历史的主舞台上走了下来。同年10月党的十六届六中全会上确立的“服务型政府”这一治理模式更进一步促使他们开始身份转型,转换为“福利供给代理人的角色,过去干群之间那种严峻的对立冲突关系不复存在”[2]。因为有这样一种角色转型的需要,村干部们不可能也不必借助过去带有强制色彩的手段来开展工作,历史语境的转换及其带来的一系列变化也相应地被作家们捕捉到了。

在历史场域中观察文学作品中的村干部形象,将获得一种“诗史互证”的阅读体验,古老乡村现代化的承托者们是何種形象,将直接关涉到我们的作家对于乡村现代化之路的理解与感受。而从另一维度来说,本文研究选取的这些村干部形象,除了跟随历史变动的“历时性”,其身上还有深刻的“共时性”。生于农村,业立于农村,因而不论政治身份在他们的身上加诸何种属性,说到底他们作为农民的“乡土本色”是永远也不会被磨灭的,农人的思维、农村社会的礼俗和文化影响和制约着他们的思想与行为。因此,来自政治场域和来自文化场域的双重规约深刻地塑造着他们,官民一体的双重属性才是他们最真实的生存体验。作为“政治人”时他们必须服从和执行事关农村的条陈规定,作为农民他们亦会在面对时代变化下出现的利益纠缠、法理冲突、伦理失序、文化式微感到惶惑。换言之,他们作为最接近乡土社会运作机制的内部群体,能够比普通农人更为直接和敏锐地感受体悟到乡村的点滴变化,这种身份上的双重性为这一群体预设了鲜活多维的人格色彩,也为文学的书写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一、实力派:四川乡土文学的

“地方性知识”

我们考察四川乡土文学中的人物群像时,会发现始终有一群活跃于乡土世界的“实力派”,这必须回溯到近代中国的历史事实之中,回溯到近现代四川的地方风物之中。四川,尽管居中国西南一隅,但地大物博,早有“天府”美名,随着中国被卷入世界体系之中,夔门紧锁,巴山难越,独立自足的优越性就变为致命伤。彼时恰逢近代中国对内反对封建主义,对外反对帝国主义的历史关头,军事手段在四川乃至整个中国凸显出绝对有效性,川内军阀便是这类暴动因子的产物,他们背靠密林天险与无人照管的城市乡镇,也无甚逐鹿中原的野心,因而在一省域之内各据山头,彼此为政。此时的中央政治集团忙于控制北方、中原和沿海地区,解决其他地区的大实力派,有意搁置四川乱局,更怂恿了这种乱象的滋生。中国处在世界体系中的何种位置,再进一步参看四川在彼时中国政治格局中的位置,两相叠加,就可得知当年四川之困,尤其是农村农民之苦。“民国以来,四川农村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自耕农土地自然是军阀、官僚、商人、地主、高利贷者的兼并对象……民国以来赋税日趋加重,频繁的兵匪骚扰、咄咄逼人的高利贷,加之自然灾害,四川农业生产条件趋于恶化,使大批自耕农难以维持生计而处于破产边缘,自耕农的小块土地已朝不保夕。”[3]农村农民破产确为常事,而作为历史洪流中的弱者,农民在走投无路时竟然也会选择投入军中,原因在于这条道路不仅糊口,更能提供一条可观的上升通道,除此之外,农民还会寻求袍哥等地方势力的庇护,而少有实际的反抗,这更显示出川人在动荡时期自上至下对于实力的崇拜和追逐。以袍哥为例,“在清代是少部分人的秘密组织,辛亥革命后,长期成为四川大多数成年男性都直接加入或间接受其控制的公开性组织,参加袍哥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以四川中下层人员居多,会众主要包括移民和流民”[4]。是反叛还是生存?军阀的实力扩充和袍哥的队伍壮大都以一种浅显的“用脚投票”的方式证明了川人对于生存的选择。生存的最佳途径,便是对于实力的追逐。现代四川的乡土文学之笔就记录了各色各样的“实力派”:李怡统计了现代四川作家描写四川生活的一些篇章,得出结论:“在文学的四川,既找不到工人,找不到觉悟的农民,连土产的知识分子也如此黯淡无光……是形形色色的实力派占据了巴蜀舞台的中心,围绕着这些实力派,文学的四川到处呈现着一种对实力的膜拜,从而在整体上组成了一个实力的世界。”[5]现代文学的四川与现代历史上的四川一样,都是由实力派所控制的世界,实权人物及其附庸凭借自己或大或小的实力在四川地界上肆意横行。对普通民众来说,既然生存在一个实力至上的世界,何不加入实力的争夺战中呢?

这种心态反映在文学中,实力派便成为现代四川乡土文学的一门显学,但凡川籍作家的小说,都少不了他们活跃的身影。沙汀的《淘金记》就讲述了一个富孀“卷入实力世界”的故事,她所处的乡镇就是被形形色色的实力人物所把控的。因为一次产业纠纷,何寡母的观念改变了,“她再不以正派人自居,一味信赖官府的庇护了。和一般粮户一样,此后她总经常和镇上的名人,主要是哥老的家庭维持着联络,甚至攀一点瓜葛关系”[6]。而其他的人,更是深谙政治话语,把自己的私欲戴上“替国家做事”的堂皇帽子,贪婪地扩大着自己的势力范围,亦贪婪地窥探着当地金矿。而他《在其香居茶馆里》更鲜明地道出了回龙镇地方实力派的横行,这个镇上流行着一种风气,那就是重要人物(实力派)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处于抓丁事件漩涡中的联保主任方治国虽然贪财,但却胆怯,因为“在这个边野地区,他从来没有摸过枪炮,而这地区几乎每个人都是能来两手的,还有人靠着它维持生计”[7]。方治国自己十分清楚,之所以获得联保主任这个头衔,完全是实力派的阴谋,因为老爷们需要一个糊涂虫来担公事,然而几番公事下来,他也“尝到甜头了”,“回扣、黑粮”[8],他开始与头面人物搅和在一起。这类人物之所以横行,前文所述的时代背景约略可以解释。可以说,实力派就是四川现代乡土文学的一种“地方性知识”。

时移世易,军阀、袍哥等等地方豪强的霸道岁月早已烟消云散,这类具有寄生性和封建性的头面人物因为新中国的建立而失去其横行的可能,国家性质的不同和日益制度化规范化的乡村秩序已不可能再容忍土豪劣绅和地方豪强等恶势力。但由于四川历史上漫长的混乱期,这种对于实力的崇拜追逐心理还是深深遗留在了四川乡土大地上,此时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便是村干部。这类人物我们在四川当代乡土作家克非、李一清和贺享雍的小说中都能找到。后文所阐述的实力派,与前文所述截然不同,前文所谓实力派,具有封建性、剥削性,是历史无法饶恕的人物。而后文所述实力派,仅仅只是因为某些行事方法和作为有碍民主法治建设而对其进行命名。他们既为国家行政事务的执行者和解读者,又在乡村内部具有一定的凝聚力、话语权以及权威性,乡村的历史巨变为其提供了充分的作为空间。他们在村庄治理体系日趋完备的历史空当期内有着巨大的权力空间,他们深谙自己的“土办法”“习惯法”对于管理下辖之地的高度有效性,与其将这种行为本身看作是蛮风遗俗,毋宁说他们的选择折射出当时四川乡土社会乃至整个中国乡土社会的制度与法治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一清《山杠爷》中的山杠爷和贺享雍《土地神》中的牛二,都是中国90年代前后的村干部,可以说是极具备当代特色的乡土实力派,他们不再简单粗暴地以武力直接进行管理,而是熏染了不少“现代性话语”,懂得为自己的行为包装上几分合法的外衣。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常常也会忘记“装扮”自己的蛮力。这类实力派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将权威与威权结合,让人又敬又怕。权威从何而来?第一,他们来自大姓、大族、大房、大村,身边笼络着当地有最具凝聚力和团结性的势力。宗族在彼时乡土社会内部的作用几乎是不言自明的。牛二的牛姓,就是村里的大姓。其二,他们深谙高度的权威必须是民众发自内心的认同建构起来的,所以,办几件于公共有利的大事就显得尤为重要。在《土地神》中,前任村长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将集体土地卖给了县上的公司,牛二便抓住村人维护自身利益的心理,在村民大会上道出个中交易,既一举扳倒了政敌,又赢得了村民的一致拥护,为自己下一步竞选村长铺平了道路,一举两得。面对上级的无理要求时山杠爷和牛二不是无条件顺从,而是据理力争,必要时善用圆滑的妙计,显出与自己弱势权力不相匹配的勇毅,为村子的整体利益高声疾呼,更是赢得村人爱戴。第三,他们对于运用时髦的现代性政治话语得心应手。[9]比如“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政策宣传”,这便令他们的一切行为不仅合法而且相当合理。威权又作何解?他们以乡村政治代言人和阐释者自居,关闭了村民与上级政府间的民主通道,压制少数派的声音,对于难以管束的村民及其背德行为甚至常常采取暴虐专横的手段加以私刑伺候,私拆信件之外,还扇巴掌,搞游街,令人敢怒不敢言,有怒无处言。高度的权威带来的大多数人的支持令其行为中的蛮力获得了支持,威权则以绝对的压制使其声势愈发上涨。对这一套权力运作手法,牛二的上司总结道:“对那些恶人歪人,他要歪,你就比他更歪;他要恶,你就比他更恶,他一下就服你了。这就叫作你不日他妈,他就不知道你是他的爹。”[10]似乎因为镇压的对象是恶人恶事,行恶法也便不容半点置喙。

他们就是如此亦正亦邪的人物。保一方安定是他们共同的处事原则,在村庄集体利益受损的关头能够有作为,有担当;对于村内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他们敢于制止;对于男女老少违背道德礼俗的行为,也常常表现出超常的干预能力。村中小学年久失修,教室突然垮塌,牛二义无反顾冲入救出了十几个孩子,那一瞬间,他的英雄气概完全掩盖了他往日的油滑。但是这并不能掩盖其行为本身“前现代”甚至是“反现代”的影子,更是与当时建设现代化社会的文明要求相去甚遠。比如,山杠爷意图整肃村内不孝敬老人的行为,将打骂婆婆的儿媳作为典型,游街示众,十足的封建族长作风,整个村落全是他的王国。而牛二则用自杀威胁县长,意图获得村小学的排危资金。除此之外,他们身上的私欲也随着权势扩大而膨胀起来,他们对私欲的满足途径是无师自通的。山杠爷的私是在自己的小王国中维持说一不二的做派。而牛二的更为复杂:性欲以及为满足性欲而产生的权欲,从查账代表被提拔到小组长,牛二“觉得自己像被一只气筒打足了气,浑身都充满力量,就连下面那个物件,也被胀得一翘一翘的,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11]。他对于性的兴趣和领悟力随着他职位的攀升,也一路攀升。

对于他们身上的两面性,还是村民们看得最清楚。山杠爷因为抓人游街被警察带走,村民们集体求情;牛二因为惹恼县领导被罢免,村民们纷纷站出来维护。即使村干部多收了一点,多贪了一点,只要捍卫了全村村民的实际利益,这个村干部就会受到拥戴。村民们最害怕的,实际上是又揣腰包,又不给大家办事的干部。村民们的这种看法与行为本身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吊诡而真实的复杂社会现实,牛二、山杠爷动辄一副蛮相,但却以自己的逻辑行为赢得了老百姓的拥护,令人不得不反思基层政治治理过程中的缺陷,缺乏制约和监管的村干部们可以像土地神一般统辖着自己的领地,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还有农民对于乡村实力人物的那种暧昧心理,其中既包含畏惧和信服,又有为自身逐利的需要,这又是因为什么?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此时,农业税尚未废除,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性问题还未受到关注,亿万农民所求,无非温饱富足,此时若有一人出头,为他们的利益主张呼求,为他们承托起社会转型带来的种种风险,有何可以指摘?实力派在中国社会由乡土中国向现代化、城市化奋进的转型时期里还是有很大的舞台。

二、怀旧者与新青年

到了贺享雍的《乡村志》中,情况有了一些变化。随着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入中国各个角落,改革的号角令四川乡土世界不再封闭如常,农民们亦不再黏着于土地上,他们也能平等地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成果,他们的视野放开了,他们的生活被市场之手影响了,他们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历史巨变,也迎接着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贺享雍的《乡村志》就是以直录的笔法书写这一乡土世界四十余年的发展变革史,当读者步入这一丰满的文学世界时,绝不可能忽略村干部这一具有代表性的群像身上弥散出的弧光。《乡村志》的立意是“为乡村写志、为农民发言”,史传的追求,又如何能够撇开新中国的村干部这样的重要角色?《乡村志》塑造了一大批村干部形象,比如贺老踮、郑锋、贺世海、贺世忠、贺春乾、贺端阳、乔燕等。这些人物形象立体而多元,性格丰富多样,在贺家湾内既有博弈与斗争,又能够合作与沟通。其中既有承袭老派作风的“实力派”,也有不少“怀旧者”形象,但着墨最多的还是“新青年”这一群体。

怀旧者,是指随着大集体时代落幕而感到惶惑的村干部。新青年,是立于时代潮头而怀揣振兴乡村理想的村干部。新与旧,作为一组身份标签,在两类村干部之间划下楚河汉界。不过本文在这里无意以新旧对立的进化观对这两类形象进行简单批判,只是想进行身份上的简要说明。“旧”,它包含两层意味,一层是怀念集体主义时期的质朴生活,对于现下的“丰富”造成的人心不齐感到忧愤,它是理想主义的,是缅怀社会主义乌托邦蓝图而产生的心理;更为隐性的一层实际上是怀念集体主义时期大家听从指挥的干劲和整齐划一的生产步伐,怀念自己能够指挥全局的旧时光。随着“政退市进”“政退民进”[12]的改革到来,怀旧者表现出一种对于农民难以管束的无奈感和对于启蒙的恐惧,村干部的怀旧对于农民的日常生活来说又是倒退的,这种心理无疑会抑制个体的美好生活诉求。怀旧者的存在有时代的缘由,它是极端集体主义的产物,国家政令统帅乡村令农民整齐划一,积极投身生产,的确有不少优越性。但发展的需求,淘汰了乡村哺育城市的旧有机制,老村干部们从农业集体化时期走来,看着村民们慢慢欢天喜地地拥抱个人和家庭的发展,老牌村干部说一不二的威权地位历史地日渐失落。贺享雍的《乡村志》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学样本——郑锋,他是一个旧时代村干部的缩影,标志着一段历史的终结。到了集体化道路末期,农民的肚子填不饱了,可是国家分田到户的时候,郑锋仍然显得十分不理解,他对于风言风语,直叱道:“哪有分了地主的田,现在又走回头路的?难道我们的命就白革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分田到户就是复辟资本主义!”[13]他内心不理解这场变革,非常抵触。分田到户落实后,他在家中哀恸不已,大呼“国家变了颜色”[14]。最后,他被思想活泛的青年人代替。小说中这样写道:“就是这个郑锋,到这时思想都转不过来……谢书记先还看到他是老革命的面子上,也没怎么批评他,可后来觉得再不能把这样思想僵化的人留在干部队伍里,就找了一个干部要实现年轻化、知识化的理由,决定换他了!”[15]郑锋在解放战争的革命过程里成长,在合作化运动中掌权,对于干革命有种圣洁的追求,对于往昔时代的平均主义、集体生产有近乎信徒般的执念,因而在时代转换之际,他的忠诚就显现出十足的悲情色彩。郑锋十分熟悉“阶级斗争”“斗私批修”,以家长式的统治方式统御全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身上仍然有着属于实力派的底色,只不过这实力背后,更多倚靠高度集中的政治力量。他政治生涯的落幕,意味着农村将转型进入一个激越的发展时代。随着乡土中国的逐步解体,城乡中国从宏大蓝图一步步成为历史现实,时代激变,如今尚未尘埃落定。变革的时代自然呼唤具有先锋性和开创性的人,这是中国的转型浪潮为个体创设的召唤结构,有违此理的人将不可避免地折戟沉沙。经济发展和个人幸福成为农民生活的主要目标,郑锋这类强人就显得格格不入,他那一套大族长式的统驭方式也在乡村彻底失效。

此时,新青年才是农村政治角逐场上的主力军,《乡村志》中的贺家湾新任村长——贺端阳,就是一位青年,待到他步入中年,县上派驻的大学生村官乔燕,亦是一个青年人。他们有知识和文化,有一定的前瞻眼光。虽然年龄稚嫩,然心志成熟。尤其在实务处理上善于变通,理解和尊重乡土伦理,在法制规则之内行事,以合乎现代逻辑的思维与行为,带领乡村走出了繁重的纯农业时代。《乡村志》中的贺端阳是贺家湾发展与变化最重要的见证者之一,在卷二《民意是天》中,他以一个挑战原有当权者的初生牛犊形象出场,但他不是花瓶,反而在一次次挫折中学会了在乡村世界的规则中为自己的目标和阻碍者斡旋,他尽管鄙弃贺春乾一派在选举中收买人心送烟的贿选行为,但他在看到成效后也效仿于此。读者如果在开篇贺端阳的政治宣言中被他的心境干净爽利所迷惑,那么在后文中将会看到一个在政治酱缸中游刃有余的贺端阳。他在为村民谋福利的时候,懂得寻求支持,团结村庄精英;遇到刁难和困境时,又能够以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油滑想方设法消解制度对自己的掣肘,立足于乡村现实,懂得周旋和调解。作为一个相当年轻的村支书,贺端阳并未被塑造成一个天真懵懂的理想青年,而是被放置在当下的乡村政治环境之中,作者将他的改变与逐渐圆滑的过程记录了下来,却不急于指责,实际上在目睹了书中所涉及的乡村复杂的现实之后,我们难以简单地去指责贺端阳。可以看到,比之他的前辈——“牛二”们和“山杠爷”们,贺端阳已经有极大的进步,起码他正在学会尊重制度和规则,并且用合理的方式带领村民表达正当的利益诉求。这不失为一种时代的进步。

同为青年村干部,《乡村志》最终卷《天大地大》也提供给我们值得深入思考的经验。主人公乔燕的身份更为特殊,作为一名大学生村官,主管扶贫工作,她初到村内,便遭到白眼,“怕只是下来镀金吧……准是哪个官儿的千金吧?”[16]如果在这一卷中贺享雍以理想模式简化乡村的扶贫工作,用一曲颂歌掩饰扶贫的复杂性,将乔燕的工作写得完美无瑕并且顺风顺水,那么将失去其创作最大的特色——真实性、现场感。贺享雍通常会将村干部还原到具体的时代情境中去,追踪其心理、行为和思想,尤其是乔燕这一形象,她与贺端阳一样,被放置在乡村这一酱缸般的政治文化场域中,落地生根,积极应对。她能够深入基层,学着对真正的贫困户和弄虚作假的贫困户加以区分,能够响应乡村振兴的号召建设美丽乡村,她能够体谅和同情同为村干部的贺端阳。当她得知贺端阳在搞外包工程时最初感到非常愤怒鄙弃,认为这是在利用职务之便捞外快,但经过长久的相处与沟通之后,又能够体谅:“现在听你一说,我才明白你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现在光靠空洞的说教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你说得很对,农村干部如果没有稳定的收入,谁还会安心干?”[17]对于村干部们揽包工程的行为,乡政府同样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因为假如不让村干部去搞点二职业,他们到村上来,别说喝二两小酒,连开水都喝不到一口!”[18]贺享雍并未介入文本进行道德批判,而是让读者思考乡村基层政治的实际运行是何其复杂:宗族的势力盘根错节,村与乡两级政府在集体化时代的历史遗留矛盾很多,市场經济冲击原本的宁静乡土,人心在消费社会之下日益浮躁,村干部的收入问题时常被社会学研究者们忽视。其实村官名为官,实为吏的边缘地位与经济收入的有限使得他们在乡村事务处理中不得不如此。贺享雍在乡村基层多年的服务经验,使他能够站在村干部的立场上,为他们说上几句公道话,并将是非功过留予后人评说。这样一种“同情之理解”的文学书写,令村干部从高头讲章跃然小说文本,具有现场感与真实性,这一人物类型因而显得更立体鲜活。

贺端阳作为一个在贺家湾摸爬滚打多年的村干部,他的身上就集中体现了农民身上的狡黠和机智这类文化人格。修路经费被乡上贪墨,贺端阳立马组织村人到乡政府送感谢信,以闹剧的方式将70万元原本就要被卷走的经费公之于众,而他自己却称病在家指挥全局,最终要回了属于村上的专项经费。只不过这种狡黠机智的喜剧情节背后,实际上是农民在面对利益受损时深深的无奈。乔燕,在农村开展扶贫工作的时候力避机械教条,不以政策框定贫困户的危房改建工程,甚至冒着风险违背法理,为贫困户贺兴义“套取”国家资金,这完全是久在基层对情理之于农民的重要性的深刻体会。进一步说,“新青年”这一文学形象背后,是贺享雍对于作家自身文化价值选择的一种隐形声张。中国的乡土文学常常表现出将传统和现代截然对立的二元取向。其实传统价值未必一无是处,现代价值也并非造就了完美和谐的现代文明景观。贺享雍曾言,“换个角度看乡村,也许过去被我们否定的或被视为落后的东西,也许会变成我们这个民族的稀有资源”[19]。

三、“第三领域”:乡村的政治生态

《乡村志》中的贺世忠是贺家湾的一个老村官,他起初也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村官,面对国家要求农民将粮食统一拉到粮站进行低于市场价收购的规定,他觉得十分不合理和痛心,但作为一个支部书记,他又不得不站在政府一边,坚决执行这一政策。为了有所转圜,他出资垫付农民欠缴的农业税,这也造成了他后来的悲剧。他垫付的款项因为县、乡、村之间的政策制定与实施的漏洞与背后的利益纠纷,成了死款,国家最终将其抹平,农民所欠税款一笔勾销,可想而知村干部垫付的税款也便无处寻踪。当时这样的事情不在少数,村干部们一方面认为这钱是帮政府垫付的,无论如何都可追回,另一方面他们看到了垫付款项时的利息收益高于银行,有利可图。这种垫付行为本身就折射出村干部官民一体身份背后的思维。小说伊始,贺世忠的妻子罹患癌症,无钱医治,死于医院,他感到委屈,为了追回这笔款项,开始了上访之路,在一次次上访中,他抓住了乡官、县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维稳心态,凭借着自己上访的正当性,因而战果频频,最后把一家七口人都运作成了低保户。贺享雍几十年的乡土文学创作,把住了乡村政治生态变迁的脉搏,官虽是官,到底还是农民。他很清楚,村官在农村建设发展中付出的心血,更同情他们的遭遇,从而冷静地去分析他们行为深层的心理,因而他笔下的村官形象总是令人既捧腹又同情。最后,贺享雍村借贺世忠之口,说出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真相:不按规则反而能获得好处。在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中,这似乎已经不是奇事,在制度体系尚未完备,法制建设尚存空白的历史时期,贺享雍这个“时代的书记官”悄然按下了快门,记录了乡村政治的尴尬场景与制度漏洞。

尴尬的现状,直指村干部身份的暧昧性。官民一体带来的角色冲突和身份悖论是其根本原因。村干部作为中国新生国家政权治下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的核心成员,“村”字当头,“官”字加身,偏正构词已经埋下这一身份的复杂性。其实,国家与社会之间存在着一个“相当自由的政治空间”,被称之为国家与社会之间的“第三领域”(黄宗智提出的概念)为村委会权力运作提供了机会。在农村生活中,村委会扮演引路人和掌控者的角色,在国家结构序列中的位置处于末梢,且《组织法》对于它的性质规定是比较笼统模糊的,这就使得村委会能够借助这种模糊获得一种相对自由的活动空间,这一空间是国家和基层社会双方都默认的。在这种相对自由的尺度中,村干部可以按照自己个人的利益来安排村庄的实际事务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度。[20]尤其是在取消农业税之前,村干部有多重身份:一是村民的当家人;是乡镇政府的代理人。作为当家人,村干部需要站在村民利益的立场说话、办事、想问题。作为代理人,村干部需要完成乡镇村里的政务即收粮派款和计划生育任务。其实,村干部除了以上双重身份,还有一种身份,就是谋取自身利益。村干部也是人,他们有独立于以上双重身份的个人利益所在。正是村干部谋取独立利益的行为,复杂化了干群关系。 [21] 在《乡村志》中,村庄事务和村民利益就常常被这种难以受监督的“自由”所摆弄,其第二卷《民意是天》就不啻为对这种“第三领域”进行监管的呼告,为了实现自己的连任,贺春乾违背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直接安排了选举委员会的成员,当贺端阳抓住此漏洞前来质问时,贺春乾马上以村内的党组织领头人自居,认为自己作为党支部书记难道无权指派吗?尽管法律白纸黑字,但贺春乾敢在这个环节弄权,就在于他深谙白纸黑字背后的变通性,当事实与自己和小团体利益相悖时,他善于搬出不同的政治术语来为自己的行为正名。

“第三领域”的存在,印证了乡村政治秩序转型期间的复杂事实,国家需要村委会作为乡政府的延伸机构来开展具体工作,村委会在村内也具有威望和办事能力,在两种力量交叠之处就必然产生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乡村民主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选举的完成只是实现了保护个人自由和权利民主的一半,民主重要的另一半则在决策、管理和监督中制约权力的运用。村庄中的弄权者之所以能够恣意妄行,是乡村民主不完善的结果,《民意是天》中如此艰难的民主选举不过是农村民主施行的一个基础,更为重要和困难的其实是其后的民主监督。由于信息的不对称,农民在面对利益受损时不仅被蒙在鼓里,甚至连取证都难于登天,更遑论监督。贺享雍将农村选举中的程序违规、贿选、人情选举写得入木三分,在他的书写中不难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选举本身存在不公正不民主的问题,而是贺家湾的村民对政治的漠然态度已经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其中展现出的村干部对于规章制度超出“变通”范圍的任意阐释行径,更是触目惊心。《乡村志》对于这样一片“第三领域”的展现,已经藉由文学的翅膀抵达了对于乡村政治生态的思考,并且具有了一些“问题小说”的色彩。

在乡村之中,国家作为一个宏大寥远的政治名词,自然不比乡里乡亲那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悉感来得更强烈。因此,村干部的根完全是扎在农村的。纵观贺享雍及前辈作家们塑造的村干部乃至地方实力派形象,大致可以勾勒出时代的轮廓:在民国时期,乡村的地方实力派和权势人物得以在黑暗乱局中获得最大尺度的自由,他们的行为往往突破底线,也无所顾忌。而新中国的前三十年,集体化运动勾勒出的社会主义乌托邦蓝图则塑造出了“郑锋”式的村干部,他们心系集体事业,漠视个体农民也禁锢自己的欲求,如同政治圣徒一般,这样的人物身上有悲情色彩,但终归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脉搏。回望农业税取消之前的农村,社会治理体系未臻完善,山杠爷和牛二们才具有蛮力施展的空间,他们亦正亦邪,虽受到农民拥护,但这背后体现出的文化心理仍然值得反思。令人欣慰的是,在一一打捞这些书写之后会发现:乡村的政治生态是处在不断完善和调解之中的,新青年们入场的之后,往往在更合乎法律规范和制度的情况下带领农村农民追逐康乐的生活。不论在哪一时代,村干部身上最为核心的特点还是普遍的人性。要写出人性,就意味着要写好人的自利和欲望,这是贺享雍的作品中最为鲜明的主调,也是他能够塑造出形形色色村干部形象的要旨。他的书写展现出一种始于人性,抵达政治反思的维度,人性中善的成分应当在制度之下得到最大的激发,如果情况正相反,那么文学的书写就如同一个警钟,长鸣不已。从他的创作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一种趋势,在乡村内,实力派及其崇拜心理正渐渐退场,而法治与民主的力量正慢慢升起。

[注释]

[1] 伍俊斌:《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限度和互动分析》,《理论与改革》,2013年第5期。

[2] 陆益龙:《后乡土中国的权力结构与村官政治》,《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

[3] 賈大泉主编:《四川通史·卷七·民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62页。

[4] 张嘉友:《四川袍哥简史》,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页。

[5] 李怡:《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6] 沙汀:《沙汀文集·第1卷·淘金记·困兽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7][8] 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页。

[9] 向荣:《乡村的政治经济学与隐蔽的权力经验——评贺享雍长篇小说〈土地神〉》,《当代文坛》,2005年第5期。

[10][11] 贺享雍:《土地神》,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页、第81页。

[12] 肖新建:《后全能主义时代中国“第三领域”的发展》,《辽宁行政学院学报》,2008年第9期。

[13][14][15] 贺享雍:《土地之痒》,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第23页、第33页。

[16][17][18] 贺享雍:《天大地大》,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7页、第196页、第196页。

[19] 搜狐网:《“乡土作家”贺享雍:记录自己亲验的时代》,https://www.sohu.com/a/327476491_120044822,2019年7月17日。

[20] 吴清军:《乡村中的权力、利益与秩序——以东北某“问题化”村庄干群冲突为案例》,原刊《战略与管理》2002年第1期,人大复印报刊《伦理学》2002年第6期转载。

[21] 贺雪峰:《新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40页。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四川乡土小说论》(项目号:13XZW01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艺术研究所

责任编辑:黎燕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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