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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种讲法

2020-09-10陈淑梅刘卫国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0年2期

陈淑梅 刘卫国

冒襄是著名的复社四公子之一,幼有俊才,少负盛名,为人风流倜傥,慷慨好士。同时代人张明弼曾描写他“姿仪天出,神清彻肤”,“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1]这些女子中,前有陈圆圆,后有董小宛,皆绝代佳人。阴差阳错,陈圆圆被掳而去,董小宛矢志相从,历经曲折,两人终成眷属。董小宛不幸早亡后,冒襄曾著《影梅庵忆语》纪念亡姬。在他笔下,我们看到,董小宛才色俱佳,幽娴好静,在病中和冒襄第二次相见后,即对冒襄一往情深,虽屡遭拒阻,仍矢志相随。入冒门后,“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喜书画,爱菊月,常与冒襄对坐,饮茶品香,又善酿露制豉,厨艺绝佳,又能和家中长幼珍重相亲,侍奉殷勤,故冒襄之母与妻皆“爱异之,加以殊眷”。清军南下,“群横日劫,杀人如草”,冒襄携家逃难,“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屡次不能顾及小宛之安危,使之倍受颠沛惊吓之苦,但董小宛深明大义,从无怨言。冒襄病中,董小宛又竭心尽力,悉心呵护,以至“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终因劳顿不堪,憔悴早卒。

此外,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记述董小宛追随冒襄的始末,吴梅村《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并引》八章及《又题董君画扇》等诗作,对佳人薄命一表恻怆之怀,龚芝麓《贺新郎》一词寄托怀人感旧之意。正是经过这些文人之笔的描摹书写,这个故事流传后世,广为人知,成为才子佳人故事的典范。

作为当代历史小说中的一部巨著,《白门柳》对士阶层在明末清初乱世中的复杂心态的探讨体现了作者刘斯奋面对历史时的独特眼光和深刻思考,这一点在作为主线之一的冒襄和董小宛的故事中亦有鲜明体现。《白门柳》中关于冒董故事的写作参照了《影梅庵忆语》,《影梅庵忆语》应是冒、董故事最原始的记录,况且又出自当事人之手,可信度自然较高。《白门柳》在故事的大致经过及基本事件方面和《影梅庵忆语》是一致的,但在详略处理以及某些具体细节上却作了自己的发挥。而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作者刘斯奋对于历史文本的创造性解读以及对于历史人物的深入独到的理解。

在《影梅庵忆语》中,董小宛的形象是清晰的。在叙述初次相见时,冒襄如此描写董小宛:“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失去陈圆圆后心情抑郁之时,冒襄与友泛舟夜游,当得知水边小楼即董小宛所居之时,冒襄写道:“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接下来董小宛登舟相送,冒襄“却不得却,阻不忍阻”,及登金山,董小宛“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冒襄的反应则是“余变色拒绝”,在勉强应允“徐图之”之后,董小宛才“掩面痛哭失声而别”。冒襄“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科试发榜以后,董小宛再次“痛哭相随,不肯返”,冒襄则“冷面铁心,与姬诀别”。由“惊爱之”“狂喜”到“变色拒绝”“冷面铁心”,何以前后态度出现如此巨大的反差?作为叙述人,冒襄没有过多地向我们展示他的内心世界,但细读其文,我们便可发现影响冒襄态度的原因可谓不少,先是科试日近,家事需料理,“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放榜之后,又是“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除此还有“严亲逋归,余复下第意阻”等等,冒襄历数这些原因,似在说明他态度变化情有可原。的确,从道理上讲这都说得过去,但问题是:当需要有这么多原因来做托词之时,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才子佳人故事被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面纱。面对《影梅庵忆语》,下面这些问题对刘斯奋来说变得无法回避:冒襄是个怎样的才子?冒襄对董小宛态度究竟如何?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最重要的是,“才子佳人”的背后是什么?这些追问使他没有“唏嘘低回于特定时代产物的名士名妓们的悲欢离合”[2],也没有停留于表面的香艳奇情故事,而是将目光转向女性的生存处境,将笔触更深地探入人物的内心世界,重新刻画了形象鲜明的冒襄和董小宛。

在名妓群中,董小宛性格清高冷淡,照理不屑于主动追求男人,董小宛为何主动追求冒襄?一则是因为冒襄俊美异常,风度翩翩;二则是因为生存。是的,那样的乱世,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不啻是一个可怕的深渊。更重要的是,沉重的债务像无形的桎梏,将她困在卑微屈辱的境地中,无法解脱。凯特·米利特说得好:“在男权制社会中,妇女的地位始终与她们的经济依赖性密切相关。”[3]乱世的威胁、经济上的困境加深了她在心理上对冒襄的依赖,她渴望冒襄来拯救她,让她摆脱生存危机,从这里出发,两个人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不是两情相悦,不可能平等,而只能是乞求与施舍的关系,是“支配与从属的关系”。[4]

可以说,从一开始,董小宛在冒襄心中就没有占多少分量,董小宛主动追求冒襄,更使她在心理上处于弱势。董小宛深知这一点,这无疑更增加了她的焦虑和绝望,她所能做的,只是更紧地抓住冒襄,小心翼翼地追随在他身边,就像她梦中所做的那样:“慌乱中用手一抓,扯住了那少年的一根衣带,也被带上了空中。但是,衣帶那样柔弱,它显然承受不住董小宛身体的重量,转眼之间,就被拉得又细又长,最后竟成了一根绷得紧紧的细丝。”这根细丝是那样的脆弱,随时可能被扯断,正像冒、董之间的关系,虽然董小宛抓得紧,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冒襄就会无情地将这微弱的联系斩断,更何况她又有那样多的债务呢?

冒襄刚开始爱上的并不是董小宛,而是陈圆圆。关于陈圆圆,《影梅庵忆语》中这样记载,冒襄初见陈圆圆,觉得“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以及她的歌喉“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又写再见之时“如芳兰之在幽谷也”。及至陈圆圆向他表示“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冒襄则笑曰:“天下无此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陈圆圆又表示“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画锦旋”。冒襄答:“若尔,当与子约。”及冒襄终于将父亲调离兵火之地,陈圆圆已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关于此事,冒襄唯有一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

刘斯奋则这样深入剖析冒襄在面对陈圆圆示爱时的反应。

当半年之后,他护送母亲回来,路经苏州,陈圆圆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给他,从此完全、永远属于他的时候,冒襄却感到十分惊讶和突然,觉得这种要求未免过于天真,而且轻率得有点不知自量。因为在他看来,寻欢作乐是一回事,承担家庭义务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凭着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对方也没有权利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当即拒绝了她。然而,陈圆圆却不是那种容易摆脱的女人。她用不着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聪明的手段。到了后半夜,再次领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动回心转意了。虽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等他把营救父亲的事情办妥之后,才从长计议这件事。

冒襄为何如此反应?刘斯奋这样分析冒襄的心理:

根据这些年来同女人们打交道的经验,他对于自己有着十足的信心。他很了解自己高贵的家世、超群的才华,以及出众的仪容风度,每一样对于女人们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在情场角逐中,他从来都是一位稳操胜券的将军,只有他经常冷淡地拒绝那些为他如痴如狂的女子,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女子拒绝过。即使是同陈圆圆互相玩弄感情游戏的过程中,他的这种信心也从来没有动摇。他不相信陈圆圆还会有什么变卦,以及发生投向别人怀抱那种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办得过于急迫匆忙,让陈圆圆顺当容易地达到目的,到头来,倒让她把自己看轻了。

这就是《白门柳》中初出场的冒襄,他最初断然拒绝陈圆圆,是因为在他看来“寻欢作乐是一回事,承担家庭义务又是一回事”,陈圆圆的风情万种很快将他俘虏,使他改变态度,答应娶她,但随后他又后悔不该答应得这么轻易,“丢了面子”。他给我们留下的是自负、多情,而又虚荣自私的印象。这是刘斯奋对冒襄性格的一个整体把握,这一把握基本上是准确的。

从这一性格出发,我们便不难理解,《影梅庵忆语》中他为何对董小宛先是“惊爱”“狂喜”后又“变色拒绝”“如释重负”以至最后“冷面铁心”。无论在和陈圆圆还是和董小宛的关系中,冒襄都是一个绝对自我中心的人,虽然他多情,贪恋美色,但当这些美女提出要嫁给他时,他的反应无一例外是急流勇退,他不愿承担责任。而且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往往是个人的利益、名声、面子等等,当这些问题提到面前时,他的“惊爱”、他的 “积念”、他的“狂喜”便统统退而居其次了。

但董小宛看不到这些。在董小宛的梦中,风度翩翩、姿容绝世的冒襄是将她拯救出任人宰割的可怕境遇的神,是让她倾心爱慕、给她温暖、给她安慰的唯一依靠。这个梦对她起到了强烈的暗示作用,所以当病中孤苦伶仃的她得知冒襄来探望时,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大半,并且第二天冒襄前来辞行时,她坚决要求随船相送。那么冒襄态度怎么样呢?从董小宛提出随船相送那一刻起,冒襄心中马上充满了冷淡和警惕。作为一个名士,冒襄愿意寻欢作乐,愿意在寻欢作乐中表现他的潇洒,却不愿意因寻欢作乐而惹上麻烦,同董小宛的关系也是一样。他对董小宛未尝没有情,但这“情”只是在一定的游戏规则内的“情”,是名士们的风流韵事,逢场作戏,是他们生活的点缀,而不可能成为他们的生活本身。随船二十七天,董小宛表现了一个好伴侣所应有的一切品质:细心、温柔、聪明、妙语解颐,冒襄的恼怒有所消解,但警惕却从未消失,并且,冒襄心里还有一个情结,即陈圆圆与董小宛的对比。

“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她比不上圆圆,比不上!况且,我既然失去了最好的,又岂能退而求其次,白白招人笑话!”他冷冷地想。

在这场情感角逐战中,冒襄的社友方以智却站在董小宛一边,为玉成此事推波助澜。冒襄担心自己的社友们笑话自己,未得到陈圆圆,转而求其次,但是方以智劝解了冒襄。

方以智却仿佛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声,说:“宛娘是空谷幽兰,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论色、艺,胜于她的会有;若论人品,她却是第一。当今天下扰攘,大乱未已,阁下不于彼辈中觅如君则已,若欲有所物色,而弃宛娘不取,只怕会追悔不及哩!”

方以智对董小宛的评价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冒襄的决定。

冒襄不做声了。他平日虽然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誉,备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称赞,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负,可是惟独对于方以智,却是十分信服。因为方以智不仅在吃喝玩乐和恶作剧方面,是一名头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种种出人意表的新鲜点子,把每一次聚会弄得引人入胜,热闹非凡,而且他还博览群书,见解超卓,有着称得上当世第一流的学问。冒襄自觉比不上他。所以,现在听他正言厉色地这么一说,冒襄就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了。

最终还是张岱想出了“天决”的主意,即让董小宛掷骰子。结果,忐忑不安的董小宛掷出“全六”的骰子。

冒襄也被这种上天显示的“奇迹”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沉吟地望着方以智,说:“好吧!如果当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没有话说。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請先回姑苏,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试。待到中与不中都有个结果之后,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冒襄对董小宛,如果有真正的感情,何须靠别人说服和掷骰子来作决定?冒襄如此做,这样的感情,真诚度还剩几许?

本来,在金山脚下的船上,多亏了方以智等人的热心撮合和督促,冒襄终于在最后一刻回心转意,答允了董小宛的婚嫁要求,他还当着众人的面同董小宛约定,到秋天便来苏州接她,然后两人一起到南京参加乡试,待考试有了结果之后,再来商办迎娶的事情。当时,董小宛以为事情从此会顺利一些了。但是后来又生波折。

董小宛相信了冒襄的承诺,她一回家,就申明两条:一是从此洗净铅华,不再接客,一心一意等待冒襄来接她;二是从当日起,她不再吃荤食,实行斋戒诵经,祈祷菩萨的保佑。但是五月早过,六月也结束了,七月又过去了十天,冒襄仍旧音影全无。董小宛心中焦虑,陷入相思之苦时,冒襄却在秦淮河畔的桃叶房里摆酒宴客。他只是打心里觉得烦闷、无聊,对什么也提不起劲头来。作者这样分析冒襄的心理:

虽然几个月前,在镇江金山脚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缠着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怀等一班社友帮着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勉强同意考虑娶董小宛,但是内心深处,却并不当真就这样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后,冷静一想,就更加觉得别扭。在他看来,董小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圆圆。仪容、风度姑且不论,光拿性格脾气来说,董小宛就远远缺乏陈圆圆那种魅力。陈圆圆,即使他们已经有了迎娶之约之后,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种担心,生怕她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弃他而去。虽然,正因为这缘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里却在于更紧地维系住她!可是对董小宛,他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太驯顺、太死心塌地了!诚然,她很爱慕他,这点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腻味……如果说,陈圆圆像一匹美丽的、不羁的小马的话,那么董小宛就像一只羔羊。羔羊只会使人可怜,而美丽不羁的马却会挑动人征服她驾驭她的欲望。“我失去了圆圆,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无能!”于是冒襄便决定违背成约,不到苏州去接董小宛。因为他想到乡试期间,四面八方的社友都会聚集到南京来,如果董小宛在场,他们难免又会一窝蜂地起哄,把自己闹得更加无法下台……

当冒襄到南京参加乡试时,董小宛下决心到南京来寻冒襄,路上遇到强盗,险遭不测。到南京后怕扰乱冒襄的心思,董小宛并没有进城,夜夜祈祷冒襄今科高中。当冒襄得知董小宛赶到南京时,冒襄的心理反应是:“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来了!哎,真是岂有此理!”冒襄又生气,又着急。这也影响了他科举的心情。不过,因为在科举考试中后来找回感觉,自我感觉尚可,乡试结束后,冒襄恢复了好心情。这时两人也再度见面了。

冒襄本以为,自己这次失约,难免会招来对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责备,至少也会埋怨几句,谁知董小宛不但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处处为他设想、开脱。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体谅自己、关怀自己,一时大为感动,作者这样分析冒襄的心理:

他十分清楚,董小宛所需要的是真诚的许诺,而不是空泛的安慰。如果自己仍旧用那种办法,来敷衍这么一个对自己一片痴情的弱女子,那就未免太欺负她,而且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当真答应娶她呢?困难也确实不少。先别说自己是否当真喜欢她这一层,就拿替她还债和赎身这两件事来说,没有一二千两银子在手,只怕难以打发得清。而家中自从经过父亲那件事之后,景况已经大不如前。现在一下子要拿出二千两银子来讨妾,只怕父母也未必会同意。“哎,即便娶的是圆圆,事情也说不定办得成办不成,何况是她!”这样一想,冒襄又泄了气。

这时是顾眉劝解冒襄,顾眉一针见血地指出:

“怎么,到这会儿你还想着陈圆圆?”她生气地说,“你说,我这妹妹哪里比不上圆圆?圆圆她会这等死心塌地待你?她肯这等不要命地来寻你?她肯为你去死也心甘情愿?”

冒襄担心董小宛落籍还债的事情,顾眉又帮他出了主意。

“你不信?”顾眉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你俩这事如今在秦淮河上已是人人皆知,你若是把它认实了,赶明儿我们就索性把它再闹腾开去,闹它个江南轰动,万口争传,越轰烈越好!到那时——瞧吧,自然会有人愿当那黄衫客、古押衙,替你掏腰包儿!你信不信?”

停了停,她见冒襄沉着脸,没吱声,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又掩着嘴儿,“噗哧”一笑:“公子可别着恼,奴家是跟你说笑话儿!不过,说真的,如今好名之徒多得很,他瞧你俩名士美人,这段风流佳话,若然成了,人人羡煞自不必说,没准儿还能流传千古!只要花上那千把两银子,就能攀上个黄衫、押衙的美名,他只怕还觉着很划得来哩!”

众社友也为董小宛生死相随冒襄之志感动,纷纷站在董小宛一边,这对冒襄也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冒襄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终于题诗明志。但董小宛依然担心:“你这一次是真心的么?不会再变了么?可是,我却有点担心,真的,担心……”果不其然,八月十七那天,冒襄又不辞而别,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董小宛又驚又急,连忙雇船,拼命追赶,一直到仪征才赶上了。虽然最后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亲冒起忠决定弃官不做,返回家乡,途经这里,派人把儿子召去见面。但已经把董小宛差点吓掉了魂……此后大半个月里,董小宛再不敢离开冒襄一步,就跟着他留在銮江上等候放榜。

董小宛也有意改变以往文静端庄的态度,稍稍放出些狡狯轻狂的手段来对付冒襄。特别是在一次宴会上,她表现得那样泼辣,那样刁蛮,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团团转;还接二连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压倒了所有的歌姬。这一手果然有效,她发现冒襄惊奇得睁大了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稀罕事物似的,从此对她明显亲热起来。谁知这一次仍然好景不长,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记霹雳——南京贡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冒襄阴沉着脸一声不响,也不再搭理董小宛。看到这种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气,她想:“无论如何,他肯让我跟着他,这就够了!”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顺当。当船到了如皋城郊的朴巢时,冒襄的逐客令就下来了。理由除了还债、落籍的老问题之外,又加上父亲刚从外地归来,未曾禀告;以及他自己考试失意,无心顾及其他等等。总而言之,要董小宛仍旧回苏州去等着。

董小宛放声痛哭,表示绝不离开。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一切眼泪、哀求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那时候,她是多么伤心哟!当船儿撑离码头,冒襄由一群仆从簇拥着,站在岸上,纯粹出于敷衍地朝她扬一扬手,就匆匆背转脸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样,痛苦得几乎想往水里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还没有彻底回绝她,似乎还存在一线希望;而负责护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强抑止住悲痛。

随后,她就拿定了主意:从这一天开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换,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来迎娶,她宁可冻死!她让冒成这样转告冒襄,也当真这样做了。回到半塘之后,她就天天守候着,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冒襄那边仍旧全无消息。董小宛几乎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候,刘履丁忽然来到了半塘。

冒襄也没有完全绝情,他接受了顾眉的建议,找了一个拜把子兄弟,带着七百两银子和几斤人参,从润州来到姑苏,准备替董小宛还债、赎身,但刘斯奋又通过他人之口揭示真相:“我瞧辟疆其实也是半心半意,无非是被他那伙朋友逼狠了,有点无可奈何。听说,他这次一个子儿也没有出,那几斤人参,是刘大人从京里带来的;那七百两银子,是一位姓陈什么的大将军替他掏的腰包!”

由于钱谦益慷慨相助,解救了被债主绑架的董小宛,并帮她理清债务,董小宛才得以最终嫁入冒家。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没有这些外力的作用,董小宛的愿望能否得到满足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嫁给了冒襄,是不是董小宛幸福生活的开始?《影梅庵忆语》中,董小宛入冒门后,“却管弦,洗铅华”,“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新的生活开始了。抄诗、临摹、作画、吟诗、赏月,冒襄从自己的视点出发描述了他们婚后琴瑟和谐的生活,并用大量的笔墨追忆董小宛给他带来的种种佳趣,如烹茶、品香、供梅、赏菊、酿露、制豉,并感叹道:“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注意,这里说的是“余”一生)

《影梅庵忆语》以铺张之笔描述他们婚后的幸福生活,暗示给我们一个和睦、温情的家庭,《白门柳》中,刘斯奋先借董小宛之视角给我们描绘了这种幸福景象。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难得的是奶奶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地爱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到的種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但刘斯奋马上安排一个婢子向董小宛透露出少奶奶对董小宛的不信任,除此之外,又描写了其他人诸如刘姨太、马夫人等人对董小宛的挑剔及怀疑。幻想被打破了,作者为我们揭示了另一种可能存在的真实。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的奶奶,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贱的、不可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董小宛嫁入冒家好景不长,很快清军南下,局势日益混乱,冒襄心情恶劣烦躁不安。当董小宛担心城内作乱,小心地建议出城暂避之时,冒襄怒气冲天地对董小宛说:“好呀,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好了,回姑苏去,回秦淮河去!我冒某人绝不挽留!”然后又警告她:“到时候,我要是照应不过来,只能先护着老爷太太、少奶奶、少爷他们,嗯,还有姨太太!就未必能顾得上你了——你难道就不害怕?”在不如意的时候,董小宛在冒襄眼中成了一个讨厌的累赘,成了一个任他发泄怒火的对象。在逃难途中,冒襄吃腻了玉米糊,向董小宛大发脾气。甚至怀疑董小宛私下藏了好吃的东西。董小宛为了冒襄准备剪发换米,冒襄又怀疑董小宛自寻短见。冒襄对董小宛没有心心相印,没有相濡以沫,反而有猜忌,有疑心。随着局势的恶化,冒襄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就像一个情感的暴君,随时会将一阵狂风暴雨倾泻到可怜的董小宛身上。她胆战心惊而又顽强地承受着这一切,因为他是她在乱世中唯一的希望和依靠,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即使是责骂,也因为她是属于他的。因而我们便不难理解《鸡鸣风雨》中的场景:董小宛奉冒父之命为余怀唱曲送别,这使冒襄自尊心大受挫伤,过后对她恶语相加,书中是这样写的:

冒襄越骂越上劲。可是董小宛分明已经很有经验,始终不回嘴。只是当丈夫不知不觉地又提高了嗓门时,她才担心地偷偷望着窗外。这多少提醒了冒襄,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然而,由此却想到了家里的其他人,他又悻悻然说:“你进门都三年多了,家里却有人总拿你当婊子看。你觉着委屈,委屈得要死!可你怎么不想想,要人家不再那等看你,你自己就得做出个样子来呀!像今晚这事,我已经再三替你拦着,可你就是懵懵然一点儿不醒悟,还像得了天大抬举似的唱了还想唱。这叫什么?这叫做生性下贱,烂泥糊不上壁!”

这最后两句话,冒襄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像刀子似的又锋利又冰冷,简直可以置人于死地。然而,董小宛却忽然抬了抬头,眼睛里闪出一丝意外的神色。但碰到丈夫那吓人的目光,她又自知有罪地赶紧垂下脖颈。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冒襄的怒火才算好歹平息了一点。虽然嘴巴还在翕张着,一些凌厉的语句还在喉头翻滚,但当目光落在董小宛那逆来顺受的姿态、那尖削憔悴的脸庞上时,他终于迟疑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末了,他转过身,一边走向搁在矮凳上的脸盆,一边气哼哼地说:“今晚这事,冲着是父亲的主意,总算还情有可恕,不过,今后你可得给我留神着点!若是再这么自甘下贱,我可不会像今日这等轻饶你了!”这么最后警告了侍妾之后,他就俯下身去,开始动手盥洗。

谁知,董小宛却忽然抬起头,眼睛闪着泪光,神情激动地微笑说:“相公,你怎么不骂了?你再骂呀,妾身喜欢听呢!”

冒襄不由得一怔,从脸盆上抬起头来:“你喜欢——我骂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相公再也不将妾身当婊子看了!妾身真是好喜欢,好喜欢!”

董小宛真诚地说。灯光下,她的脸容显得异样的明朗、舒畅和安详。

本来,看见侍妾挨了训斥之后,居然还笑,冒襄已经恼火地竖起了眉毛。蓦地,听对方说出那么一句,他心头不由得一颤,噎住了。半晌,他慢慢地直起腰,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膈间冒了起来。那是一股遥远的、辛酸的热流。他转过身,默默地、深长地望着侍妾,末了,叹了一口气。

在这一刹那,冒襄心中也不禁泛起柔情。对董小宛来说,这一短暂的柔情已经足够了,它抵消了往日的全部苦难,化解了往日的所有阴霾,它珍贵无比然而又讓人心酸,因为抵达这一瞬间的路太漫长太艰苦,有时它甚至需要使人付出尊严被践踏的代价。

《影梅庵忆语》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才子佳人死生契阔的故事,而刘斯奋则创造了故事背后的故事,看到了这个故事背后的更复杂更隐秘的图景,那就是泪水、委屈、自私和粗暴。《影梅庵忆语》也写到了董小宛的“哭”,但只是一带而过,《白门柳》则把这些哭泣放大了,董小宛朦胧的泪眼在字里行间颤抖,冒襄的怒吼和变形扭曲的俊美的脸叠加在这一切之上。

在冒家,董小宛充其量是一件玩物,一种摆设,一个奴仆。她全力维护家庭,家庭却始终把她视为异类,她把整副身心都奉献给丈夫,却一直得不到丈夫的真正爱情。只是在心灵和肉体深受损害而终致过早夭亡之后,才换来良心发现的丈夫一纸哀感的忏悔。

结语

近人赵苕狂在《影梅庵忆语考》文中对冒襄与董小宛的故事玩味不已,并为冒襄冷拒董小宛一节辩解道:“有人或者要说他太是狠心了一些,其实,这是太不明了他的环境,他在当时倘然不是处在非常困难的一个环境中,他又何尝不愿意把这美人儿赶快娶了回去呢?”又大赞董小宛在逃难时的表现:“她是何等的贤德,又是何等的懂得大道理的!”同时又对董小宛给冒襄带来的种种佳趣艳福称赏不绝:“像这样的一种艳福,决不是庸俗之子所能享受得到,而也决不是他们所能梦想得到的!”[5]这种种感想议论无一不是站在冒襄的立场所发出的,是潜意识中对冒襄的认同,对那种名士风流的认同,在这种认同中,赵本人得以分享《忆语》中笼罩在才子佳人故事之上的美丽、精致、凄婉感伤的诗意和光彩。

刘斯奋却没有简单地认同于冒襄这个叙述人,也没有停留于唏嘘艳羡的层次,他透过冒襄的叙述寻找那些未被叙述、有可能被叙述人故意漏掉的故事。《影梅庵忆语》中的叙述似乎只是为了表现董小宛嫁入冒家这一过程的曲折,而这个曲折的过程似乎只是踏入美好生活之前的一个插曲。但《白门柳》则揭示了这角逐的根本动因,即女性的生存危机,这注定了一种支配与从属关系的存在,而且这种关系并未随着“终成眷属”而终结。《影梅庵忆语》中董小宛只是个客体,她只是作为冒襄的名士生活的组成部分而被讲述着,关于她的真实处境及内心生活我们一无所知。而在《白门柳》中那些未被触及的、可能被忽视的或可能被故意略去的悲伤和恐惧,希望和绝望,处境的难堪以及情感上所遭受的粗暴践踏被充分地表达出来,人物有了内在的完整性,不仅如此,冒襄的性格也被合理构想并全面展示,于是《影梅庵忆语》中那些暧昧之处有了完整的合乎情理的解释。由此我们得到了才子佳人故事的另一种讲法:并非光彩照人、珠圆玉润、幸福完满的,而是追逐和拒绝的相持,充满了恼火、烦躁、怒气、担忧、恐惧等感情的危机,具有一切不平等的关系所可能具有的任意的横暴与默默的忍受。如果说《影梅庵忆语》隐隐透露了男性中心的信息,《白门柳》的作者则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在塑造人物时予以放大,同时,对弱女子的处境予以更多的关注和同情。正是从这一写作立场出发,《白门柳》撕破了笼罩在《影梅庵忆语》上的美丽的面纱,完成了对《影梅庵忆语》的颠覆性书写。

[注释]

[1]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收入明清小品选刊《影梅庵忆语·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浮生六记》,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30页。

[2]刘斯奋:《〈白门柳〉的追述及其他》,《文学评论》,1994年第6期。

[3][4][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8页、第33页。

[5]收入明清小品选刊《影梅庵忆语·香畹楼忆语·秋灯琐忆·浮生六记》,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56—60页。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王金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