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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染病与疯癫史

2020-08-03吴雨落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麻风病人侏儒麻风病

文_吴雨落

玩过《魔兽世界》这款游戏的“80后”,大概都知道有一个物种叫做“麻风侏儒”,严格来说,他们应该被称作“怪物”,因为他们本来属于侏儒这一物种,但因遭受实验材料的污染,变成了被病菌腐蚀的可怜鬼,由于受到正常同类的驱赶,他们躲到了一个地下城里,他们没有个体的名字,只拥有群体的称呼,他们所面对的命运,就是被玩家毫不犹豫地杀死。

西方文学里一直有描写侏儒、矮人和精灵的传统,得益于托尔金对“中土世界”的构建,这些类人型生物的传奇,极大地满足了一代代少年人对于奇幻世界的想象,并且强化了人们对这些传说事物的印象:侏儒是可爱的,矮人憨厚,精灵长寿且神秘。带着这种文学化的熏陶,我在玩《魔兽世界》时不只一次想过:为什么非得把侏儒设计成麻风病人?

米歇尔·福柯

在我当时为数不多的阅读经验里,可怜的卡西莫多曾遭受过此类待遇,他生得畸形,却被人当作麻风病人对待。但为何人们要把他看作麻风病人?麻风病人又做错了什么?雨果并没有交代。

后来我读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才意识到那段可怕的历史。虽然这本书并没有详细阐述麻风病的肆虐情形,但结合福柯对14—19世纪西方“疯人”群体遭遇的考证,可以发现,麻风病和黑死病,这两种传染病深刻地影响了整个西方经济社会。

如果说黑死病是一条明线,它从物质层面上造成了西方人肉体的毁坏、建设的停滞,麻风病则是一条暗线,它所带来的破坏看上去早已终结,但其实它一直在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持续塑造着西方社会的精神层面,影响着人们对待他者的方式。而且这种持续性的影响,因为时间跨度过于长久,其破坏力已经辐射到了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当我们被传染病重新拉回到危机边缘,我们所面临的景象,便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的开篇时提到的:从14世纪到17世纪,它们(麻风病退去的世界)将用一种奇异的魔法召唤出一种新的疾病、另一种狰狞的鬼脸,等待着社会清洗和排斥的习俗卷土重来。

随着中世纪的结束,当麻风病从西方人的生活中逐渐消失,另一种危险事物进入了人们的视线——疯人,他们接替了麻风病人受排挤的角色,迅速成为一个新的受歧视的群体。这一方面是由于“麻疯病消失了,麻疯病人也几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但是这些结构却保留下来。”

在整个基督教世界,以前为了隔离麻风病人,人们曾建起19000个麻风病院,疾病退去后,当整个社会系统难以消化这么多的历史冗余,人们只能把新酒装到这些旧瓶子里。另一方面,当时的人们对不同人群进行区分的态度早已形成,于是在麻风病退潮以后,就要有新的危机感补充上来,以形成新的共识,达成一种精神上的重新统一。

这种逻辑荒诞不经,但却符合社会运行的实际需要。疯人,不但无法参加正常的社会生产工作,反而会影响他人生活与工作,更不用说在前科学时代,那些精神上所表现出来的癫狂总之是不洁之物引起的可怕疾病,因此最好把他们与正常的人区隔开来。于是,狂躁、忧郁、歇斯底里,乃至沉默、呆滞、怪诞和游手好闲等其他一切有异于常人的非理性表现,都可以被当作“疯癫”来对待(甚至连乞丐也不能幸免),而针对这些疯癫者的措施,也很快提上了日程。

但疯人总是占少数的,而且疯癫不会像传染病一样爆发性增长,于是那么多的麻风病院要么推倒,要么闲置。因此后来,人们开始把疯人装进运送货物的船只里,并吩咐船员把他们甩到下一个卸货的城市。但这种措施不长久,因为有些疯人会找到回来的路,这让刚刚清闲下来的街道重新陷入混乱,于是人们开始对他们实行“大禁闭”,把他们丢进监狱,跟真正的犯人关在一起。

疯人无益于社会财富的增长,而且影响社会治安,因此把他们当成犯人关押,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这一措施严重地影响到了那些精神正常的正在工厂里接受强制劳动的犯人:“工场被精神病人的喊叫和制造的混乱搅得鸡犬不宁;这些人的狂乱发作随时可能制造危险,最好还是把他们送回禁闭室,或者给他们戴上铁镣。”

在“大禁闭”期间,人们也在开始思考更稳妥的办法,着手研究导致疯癫的原理,并对症下药。但随着人们对疯癫认识的加深,它似乎真的成了一种疾病,因此造成了整个西方世界的普遍焦虑:“随着人类的自我完善……随着这个世纪的进展……劳兰早已注意到:‘自医学诞生后,……疾病成倍增加,而且愈益危急,愈益复杂,愈益难以诊断和医治。’”这种焦虑逐渐蔓延开来,从而引发了“大恐惧”的时代。直到人们发现有些懒惰、贫穷和游手好闲的现象是由于资本主义的发展造成的(物价上涨、人口膨胀);直到精神分析学兴起,“疯人”才完成了他们的“拨乱反正”:疯癫就是疯癫,仅仅是精神有问题。

这一切都完了吗?并没有,既然疯癫确确实实是一种精神问题,那么它就确确实实是一种精神疾病,因此现代化的精神病院应运而生……于是,从麻风病院到“愚人船”,从“大禁闭”到“大恐惧”,再到精神病院的诞生,疯癫的历史,完成了一个长达600年的轮回。

福柯说:“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

疯癫确实是一种文明产物,但它不仅仅存在于历史中,它是从文明体内挖出来的东西,它本身正是文明的真正面目。从麻风病到精神病,再到流行于当今世上的传染病,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真正的疯癫,它的影响一刻也未曾停止,它已经卷土重来,并且制造出了新的恶果:大切断与大隔离。

文明创造了疯癫,疯癫如今却改造着文明,因为真正的疯人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懂文明。”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学者们会认为新冠将深刻改变我们的历史走向,因为人类在疾病面前所展现出来的疯狂,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疯癫与文明》

[法]米歇尔·福柯 著/刘北成杨远婴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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