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刘勰《文心雕龙》里的“通变”观

2020-07-12朱桐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20年36期

⊙朱桐[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一、“通变”的含义

(一)“通变”的哲学含义

“通变”一词,最早作为一个哲学概念而提出,来源于《易传·系辞》:“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在《周易》里,“通”与“变”是一对相互关联的概念,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两种联系。首先,“通”与“变”具有时间上的线性因果关系,“通”是“变”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的必然结果,在逻辑上形成“变—通—久”的对应关系。在这里,《易传》强调的是变的规律和重要意义,事物随着时代的发展是一直变动的,并且,唯有“变”,才可通,“通”,才可“久”。在另一方面,我们看到,《易传》中也把握到了在这个过程中的人为作用,即“化而裁之”与“推而行之”,这就使得客观规律具有实践价值。在这里,“通”与“变”,不仅具有了时间上的因果关系,也更加强调了逻辑的互动。人们可以能动地以“变”求“通”,最终使得“变”成为“通”的动力和结果,“通”成为“变”的前提和保障。以上就是“通变”最早的哲学含义,在刘勰之前,“通”与“变”仍然是一对并举的概念,而将这一概念作为一个统一的范畴引入文艺美学领域,则属刘勰的首创。在《文心雕龙》里,刘勰赋予“通变”一词以新的含义和意义,影响深远。

(二)刘勰“通变”的文艺美学含义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所体现出的“通变”观点,首先体现在专立的《通变》篇;其次,“通变”的思想也散见于《文心雕龙》的许多篇章,是统领全书的重要思想之一。

笔者认为,刘勰的“通变”观,首先继承了前文中来自《易传》的两层含义,即时间上的因果与逻辑上的相互推动,“通”与“变”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当代学者刘业超在《文心雕龙通论》中指出:“刘勰通变立论的系统机制,不仅表现在这两个基本点的并不偏重上,也表现在这两个基本点的互动和互制上。”然而,在《通变》篇中,刘勰将“通”与“变”的关系在文艺领域进行了进一步的具体化,他指出:“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他看到,在文学艺术中,每一种文体都有着各自独有的写作规律和特点。他认为,诗、赋、书、记是名理相因的,也即它们各自之间从名称到写作的原则,都有着很典型的“因革”关系,这样的一种规律性经过时间的推移,代代相传,是不可以变的。抛弃了对于规律性的把握,一种文体也就失去了它的本质和核心。然而,刘勰同时看到,每一种文体在具体的写作过程中,是没有一定之规的,即在特定文体的统摄之下,每一篇文章的风格、气势、语言文采等,都各自不同,所谓“文辞气力,通变则久”。

为保障有常之体,刘勰认为,应“体咨故实”,即某一文体的基本写作规律,还要以前人的写作样式和经验为规范,必须遵守,不可以忘却本源,舍本逐末。但是,具体的文章写作,虽然没有一定之规,但他认为还应“数酌新声”,即要学习当代人新的作文之法,从中汲取所需的营养。就像在《议对》篇里所讲的:“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这样,刘勰“通变”的含义,在文艺领域之内,就表现为“常”与“变”的辩证统一,在“常”也就是规律性保障的前提之下,求新求“变”。“常”与“变”也是相互依存、双向互动的。刘业超指出:“‘常’与‘变’之间的制约与平衡,就是‘通变’系统机制的核心内容,也就是刘勰‘通变’理论的真谛之所在。”

刘勰在《文心雕龙》的其他篇里,也有类似“常”与“变”相统一的观点。如《风骨》篇:“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刘勰将“昭体”与“晓变”并举,强调在辨别清楚文体的基础上追求一定的新变,才能避免杂乱和拼凑。又如《定势》篇:“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体性》篇:“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神思》篇:“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明诗》篇:“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这些论述都与刘勰所说的“有常之体”与“无方之术”相呼应。

(三)后人对于刘勰“通变”观的阐释

关于刘勰“通变”观的内涵,历来有着不同的解释,莫衷一是。

一种观点认为,刘勰的“通变”即为复古。清代纪昀在评论中指出:“复古之名以通变,盖云此尔。”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指出:“此篇大旨,示人勿为循俗之文,宜反之于古。”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里也认为刘勰是以复古为革新的。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刘勰的“通变”重点在于强调变革。20世纪80年代,学者牟世今发表《文运律周,日新其业——〈文心雕龙·通变〉新探》一文,他认为,“强调文学的发展创新,才是刘勰通变论的主要思想,而本篇中的通变之义,主要指‘文辞气力’的创新发展”。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还有张少康:“刘勰在论述通变的过程中,其主要着眼点在论变。”

第三种观点则把“通变”理解为继承与创新,并且强调二者的对立与统一。马茂元认为:“‘通与变’对举成文,是一个问题矛盾的两面。”郭绍虞、王文生在《中国历代文论选中》提出:“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就其先后继承的一面则为‘通’,就其日新月异的变化而言则为‘变’。‘通’与‘变’对举成文,是一个矛盾的两个方面。”

本文认为,以上三种观点,都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但也都不是对于刘勰“通变”观的完整概括和理解。首先,如前文所说,在刘勰的表述里,“通变”是一个完整的概念,不可分割并举;另外,它也是一个并无侧重的表达。刘勰对于“变”与“不变”的两个方面同样重视。并且,“通变”与继承和创新之间虽有关联,但并不能直接等同,因为两种概念之间并不在同一层次,刘勰的“通变”更具有逻辑意义上的互动关系:“通”的根本保障,是“变”,而非单纯地“继承”;“变”的本质基础是“通”,并非只是简单革新。以上,便是对于刘勰“通变”内涵的理解。

二、“通变”的文学史意义

明确了刘勰所说的“通变”的内涵,下面将要探讨的就是这种观点有何意义了。

本文认为,刘勰将“通变”一词统一为一个文艺领域范畴,创造性地将“通变”具体为文学的“常”与“变”的相互依存、相互发展的辩证关系,并且他对“变”与“常”对于文学的重要意义有了进一步的深刻见解。

首先,刘勰认为,在历史的长河中,文学的不断向前发展,是一个总体的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对此,他专门在《时序》篇有过论述。他认为,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的文学,这是一种必然的现象。“时运交移,质文代变”“蔚映十代,辞采九变”,这体现出刘勰的观点中对于文学客观规律的尊重。但是,刘勰思考的关键在于,文学应该“如何发展”。“通变”的思想,对于文学向着健康的方向发展,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有了正确的发展方向,文学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欣欣向荣,获得焕发蓬勃的新活力。

他在《通变》篇中,举出了九代诗文的例子,认为从黄帝开始,到晋代,都是“志合文则”“其揆一也”的。虽然它们在文辞气力的表达上有所差异,但是,它们在表现情感、叙写时事方面所遵循的道理、原则却是一致的,也就是文章所具备的“常”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发生明显变革,而改变的只是外在的文学风貌。但是,刘勰还是在它们的内部做出了区分。他认为,从黄唐到商周,文学的发展从质朴走向雅丽,他对这样的发展是赞许和肯定的,但是从楚汉到晋宋时期,文学的发展就开始有了不好的变化,文学开始“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讹变”,刘勰认为,主要是因为后代的文人竞今疏古,慢慢抛弃了流传下来的文学传统。对此,刘勰持批判的态度。他认为,文学的发展变化,要在“有常之体”的统摄下来进行,即不能忽略一种文体的本来风貌,而去以自己的意志没有凭据地追求新变。“常”是“变”的统摄,是一种规范文学发展的总高度。而这种文学规范的获得,则要在向古人学习的基础之上获得。刘勰指出,之所以后代的文学“风昧气衰”,是因为“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近附远疏”。

对于学习古人,刘勰认为,宗经是一条重要的原则。对于儒家经典的重视,是《文心雕龙》文学观点的重要部分。刘勰认为,经典具有无可比拟的标杆作用,是后人应该不断去学习的。在《宗经》篇,他开宗明义地指出:“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里,他指出了经典对于文学各个层面都具有指导意义。只有不断向经典以及古人的优秀作品学习,才能做到“矫讹翻浅”,纠正文坛上的不良文风。就像《情采》中所指出,文章之所以产生不良的变化,就是对于经典的重视不够所造就。“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然而,要想真正达到文学发展的“通变”,除了有“有常之体”作为基础,还应在此之上不断变化。如果只是一味地对于前人进行模仿,就会造成文风的阻塞,同样不利于文学的发展。

对此,在《通变》篇,他举出了汉代五家的例子,认为他们的写作“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因为他们只看了因袭的一面,而忽略了文章本身应该具有的变化,没有能够在规范继承的前提之下,很好地形成自己独立的风格。长此以往,文学就会变得单调而乏味,而缺乏差异化和多样化,进而缺乏进一步成长的生机。

刘勰“通变”的观点对于文学史的意义,也延续到了后代。后人也看到了文学想要健康地不断向前发展,就要注重“常”与“变”的矛盾运动关系。例如,初唐的文风就延续了六朝,在当时产生了很不利的影响,使得文学的发展一度缓慢不前。陈子昂看到了这样的文坛现象,认为根本原因就在于其延续了六朝的浮靡文风,“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也就是丢掉了古人写文章的传统,并且一味对于前代的作品因袭模拟,才导致文章只有华丽的外表,而没有实质的内容。并且,他对于文章独特的“风骨”是十分重视和肯定的。可见,陈子昂所说的复古,也是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之上形成自己的风格,并非单纯地继承和模仿。他认为唯有如此,文学才能不断获得向前的动力。以上便是刘勰的“通变”思想对于文学历史发展的指导意义。

三、“通变”的方法论意义

文学史的发展,离不开具体的文学创作,在“通变”思想的指引之下,如何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以推动文学的健康发展呢?刘勰给出的答案是“参伍因革”,即错综变化地对前人的遗产进行学习。在这个过程当中,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也就是说,对待古人和今人的态度不可偏废。更为具体地,刘勰给出了以下几个观点。

第一,在规划、安排文章的纲要的时候,要注重这一文体的基本原则,为确定基本原则,就需要在写作之前“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即对于前人留下的优秀作品,要广泛且精细地研读,找出其中恒定不变的规律。也就是《知音》篇所谓“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风骨》篇所说“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在这里都是指前人的文学作品对于当代人的指导意义。

第二,刘勰认为,想要真正达到文学之“通变”,还要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之上形成自己的风格,所谓“文辞气力,通变则久”。像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提出的“文以气为主”,每一篇文章中的文辞气力都应该是不同的,以此而形成作家独特的标记,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闪耀光芒,所以要“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在文章写作中,首先要有自己的真情流露,而不是机械地模仿。其次,要在写作过程中运用独特的语言、修辞等,形成文章独特的气势,如《体性》篇所言:“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才性异区,文辞繁诡”。最后,“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使文章因为特殊的文采而光彩熠熠。

第三,关于文章的结构,刘勰也给出了他的观点:在总览纲领的前提之下拓展思路,设置好一篇文章的核心枢纽,然后使文章按照一定的次序和步骤进行,才不至于使文章过于流散,没有中心,或是思路过于狭窄,即《通变》篇里指出的:“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

最后,刘勰认为,进行文学创作时,要“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栝乎雅俗之际”。可见,这体现出刘勰折中的思想。他认为,好的文章应该在质文之间,不能偏于一端:要像孔子所言,“文质彬彬”,不能过分质朴,也不能过分华美;也应该在典雅和通俗之间找到平衡,过于典雅可能会导致文章的晦涩难懂,过于通俗又会使得文章失去应有的价值内涵,这些都不利于文学的发展变化。好文章要像《离骚》一样,“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想象奇伟而不失雅正,辞藻华丽而情感真实。

四、结语

刘勰《文心雕龙》的“通变”思想,前瞻性地作为文学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而存在,是推动文学前进的重要动力。他准确地把握住了文学“文运律周,日新其业”的总高度和总过程,使得他的“通变”观同时具有文学史和文艺理论的双重意义,是不可忽视的一种重要思想。另外,他首次使得“通变”一词作为整体概念进入美学领域,是一种独有的开创。

我们只有首先正确地理解这种思想的核心含义,才能更好地体会它的意义和贡献。刘勰的“通变”思想,建立在他对于具体文学作品和文艺现象的观察总结的基础之上,使其具有现实的意义而不空洞,更具有真实的说服力量。

①②③④⑤ 转引自刘业超:《文心雕龙通论·下》,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57页,第1457页,第1457页,第1457—1458页,第1459页。

⑥ 黄霖编著:《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

⑦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周勋初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4页。

⑧ 牟世今:《文运律周·日新其业》,《文史哲》1989年第3期。

⑨ 张少康:《文心雕龙新探》,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146页。

⑩ 马茂源:《谈通变》,见《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28页。

⑪ 郭绍虞、王文生选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62页。

⑫ 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见《中国文学批评史资料选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页。

⑬ 曹丕:《典论·论文》,见《中国文学批评史资料选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