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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朴遗民心态的继承与新变

2020-07-12赵彦军洛阳师范学院河南洛阳471934

名作欣赏 2020年36期

⊙赵彦军[洛阳师范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不仅擅作杂剧,同时精于填词,能在雅俗两种文体之间游刃有余,在元曲作家中实属少有,这与白朴的人生经历以及遗民心态息息相关。本文拟对白朴遗民心态的继承与新变进行剖析,并分析遗民心态对白朴杂剧创作的影响。

一、白朴遗民心态的继承

白朴生活在金元易代、元灭南宋统一中国的王朝更替时期,七岁时亲历蒙古军对金朝都城南京(今河南开封)的围攻杀戮,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国破家亡、父母离散的人生剧变。然而年幼的白朴并未受惠于金,所以并不会记得前朝旧好。他的遗民心态的形成更多是源于父辈的影响,表现为兴亡慨叹、隐逸避仕与放浪形骸的人生姿态。

(一)兴亡慨叹

对白朴影响最大的人当属元好问,元好问是金元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入元之后隐居不仕。元、白两家素来交好,在金元丧乱之际,白朴在元好问的悉心照料下得以在乱世幸存。白朴挚友王博文在《天籁集序》中谈到元好问对白朴的照顾与教导:

元、白为中州世契,两家子弟每举长庆故事,以诗文相往来。太素即寓斋仲子,于遗山为通家侄,甫七岁,遭壬辰之难,寓斋以事远适。明年春,京城变,遗山遂挈以北渡,自是不茹荤血。人问其故,曰:“俟见吾亲则如初。”常罹疫,遗山昼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盖视亲子弟不啻过之。

壬辰为金天兴元年(1232),彼时金王朝气数已尽。蒙古军围困金朝都城,白朴父亲白华跟随金哀宗弃城出逃,奔往归德、蔡州。第二年,时任京城西面元帅的崔立向蒙古军献城投降,趁机在城内搜刮金银珠宝献与蒙古军,后蒙古军入城大肆洗劫杀戮,白朴与母亲在这场变乱中失散。

元好问与白朴有叔侄情谊,他不眠不休照顾病重的白朴六天六夜,白朴病情得以好转,可见元好问将白朴视如己出,遭遇人生剧变的白朴也将元好问看作最亲的人。在流亡岁月里,少年白朴受到元好问的照顾与教导,元好问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导师,白朴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不可避免要受到元好问的影响。

元好问一生著述丰富,诗、文、词、曲皆擅长,其中诗歌成就最高,而数量最多、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当属丧乱诗。“惨澹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都城陷落后,元好问被蒙古人驱遣至聊城,沿途见闻更使他悲愤填膺:“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癸巳五月三日北渡》)金亡后,他常有“家亡国破此身留”(《送仲希兼简大方》)的痛苦,以沉重的心情写下《雁门道中书所见》等诗篇直抒内心的愤慨。

对山河易主的兴亡慨叹以及悲恨在白朴的词作中也有体现:

千古神州,一旦陆沉,高岸深谷。梦中鸡犬新丰,眼底姑苏麋鹿。少陵野老,杖藜潜步江头,几回饮恨吞声哭。岁暮意如何,怯秋风茅屋。(《石州慢·丙寅九日,期杨翔卿不至,书怀用少陵诗语》)

词中流露出浓郁的故国之思,对江山易主后百姓流离失所的感伤溢于言表。又如:

遥望石冢巉然,参军此葬,万劫谁能发。桑梓龙荒,惊叹后,几度生灵埋灭。(《念奴娇·题镇江多景楼,用坡仙韵》)

其中,“桑梓龙荒”“生灵埋灭”与元好问的“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不难看出白朴对元好问丧乱诗的模仿与学习,也可以看到元好问对白朴人生观的影响。

(二)隐逸避仕

元好问对白朴的影响不止于文学,更多是在他的人生态度及选择上。由金入元后,元好问从前朝贤臣变为亡国遗民,身份上的转变造成他的心态发生变化,丧乱经历诱发他原本就存在于灵魂深处的隐逸思想。

早在正大三年至八年(1226—1231)期间,元好问历任镇平县令、内乡县令、南阳令。在内乡县令任上,征收赋税是他的主要职责,而他内心同情百姓,这使得他十分痛苦。在这种两难的处境下,他萌生了弃官漫游的想法,在《内乡县斋书事》中写下:“扁舟未得沧浪去,惭愧舂陵老使君。”可见隐逸心理流于笔尖。但元好问又没有勇气效仿远祖元结洁身远去而心生愧意。当经历了金元易代后,元好问毅然选择隐居著述。

元好问的选择影响了白朴的人生观,纵观白朴一生,虽与新朝官员都有私交,多次得到他人举荐,然而他都婉言谢绝。王博文在《天籁集序》中记有此事:

然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适意。中统初,开府史公将以所业力荐之于朝,再三逊谢,栖迟衡门,视荣利蔑如也。

“开府史公”即时任中书右丞相的史天泽,以史天泽在朝廷的地位,举荐白朴做官轻而易举,可白朴却不意仕进。晚年的白朴再次面对监察师巨源的引荐,以一首《沁园春》表达谢意,表明自己不愿出仕的决心:

自古贤能,壮岁飞腾,老来退闲。念一身九患,天教寂寞,百年孤愤,日就衰残。麋鹿难驯,金镳纵好,志在长林丰草间。唐虞世,也曾闻巢许,遁迹箕山。越人无用殷冠,怕机事缠头不耐烦。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况属清时,得延残喘,鱼鸟溪山任往还。还知否,有绝交书在,细与君看。

白朴化用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将嵇康拒绝山涛的举荐,类比自己辞谢师巨源的引荐。白朴措辞委婉,用“唐虞世”“属清时”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又很好地表明自己是“怕机事缠头不耐烦”“志在长林丰草间”,来谢绝师巨源的好意。

白朴布衣一生,不乐仕进,一再表示“一壶酒,浇平磊块,问甚功名”(《绿头鸭·洞庭怀古》)。那些为功名利禄奔走的世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俯观群蚁”(《水龙吟·醉乡千古人行》),白朴深感人生如梦,选择逍遥适意过一生。

(三)放浪形骸

父亲白华的出仕经历也影响到白朴的人生选择。白华在壬辰之乱时随主弃城出逃,崔立降蒙后,他在邓州投降宋朝。天兴三年(1234),宋与蒙古灭金流亡政府于归德。元太宗七年(1235),白华又叛宋降北。白华历仕三朝,变节投敌的行为遭到士人谴责:“士大夫以华夙儒贵显,国危不能以义自处为贬云。”(《金史·白华传》)

元好问虽无易主变节的行为,但金亡之后,他并没有选择以死名节,而是担起存续儒家文化的重任。元好问在金亡后曾觐见忽必烈,奉其为“儒教大宗师”,后又致力于编撰《金史》,虽因种种原因未成,却在《壬辰杂编》《中州集》中留下大量原始资料。晚年的元好问,回到家乡过上隐居修史的生活。他曾在《学东坡移居八首(其四)》中写道:

静言寻祸本,正坐一出妄。青山不能隐,俯首入羁鞅。巢倾卵随覆,身在颜亦强。空悲龙髯绝,永负鱼葬腹。置锥良有余,终身志悲怆。

其实从后世的贡献来看,元好问的做法保护了儒家文化。与《辽史》相比,《金史》更为完备,也证明了他奔走搜集的功劳。

古代士大夫身处时代变革时期,便多了遗民身份,陷入两难境地,若为节而死,便被后世称扬歌颂;若隐逸山林,著书立说,也不会惹人非议;但若是入仕新朝,或与新朝有密切的政治联系,都会背上失节叛主的骂名。

白朴亲历金元易代,失母之痛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伤痕。白朴经历沧桑,洞悉世事,深感梦幻无常,在一首《水调歌头》中写下:

朝花几回谢,春草几回空。人生何苦奔竞,勘破大槐宫。不入麒麟画里,却喜鲈鱼江上,一宅了杨雄。且饮建业水,莫羡富家翁。玩青山,歌赤壁,想高风。两翁今在何许?唤起一樽同。系住天边白日,抱得山间明月,我亦遂长终。何必翳鸾凤,游戏太虚中。

上阕前两句化用《南柯太守传》的故事表达了富贵的变化无常与虚无缥缈,传递出浮生若梦的思想。后两句化用《晋书·张翰传》与杨雄(扬雄)的典故,表明白朴淡泊名利及归隐著述的志向。下阕则引用李白与苏轼在人生不如意时“玩青山”“歌赤壁”的选择,意在说明希望自己能像李、苏二人一样游戏俗世。

丧母之痛与父辈影响,使白朴继承了遗民心态:“余生牢落江南,幽香鼻观曾参。见说小山《招隐》,梦魂夜夜云岚。”(《清平乐·咏木樨花》)白朴珍惜自己的幽香名节,选择“放浪形骸”,逍遥过一生。

二、白朴遗民心态的新变

白朴的遗民心态源自幼年失母之痛与父辈的影响教育,在后来的人生中,随着阅历的增加、人生观的变化,白朴的遗民心态发生了新的变化。虽然他身上带有旧式遗民特色,但又不能视其为与父辈一样的传统遗民文人。

(一)反传统意识的萌发

白朴的反传统意识首先表现在他人生价值的转移上。受儒家教育的古代文人坚守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之道,进入仕途积极辅佐帝王直至功成名就,若仕途不顺则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思想流传后世,是古代文人普遍追求的人生价值观。

白朴却选择了一条与之截然相反的道路,近二十多年的光景,白朴始终在外漫游,出入风月场所,与歌伎艺人等下层人士交往频繁,过着一种“天公不禁自由身,放我醉红裙”(《木兰花慢·歌者樊娃索赋》)的生活,在一首《风流子》中他忆起自己青年时期放浪不羁的生活状态:

花月少年场,嬉游伴,底事不能忘。杨柳送歌,暗分春色,夭桃凝笑,烂赏天香。绮筵上,酒杯金潋滟,诗卷墨淋浪。闲袅玉鞭,管弦珂里,醉携红袖,灯火夜行。

不难看出,白朴纵情风月,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在与底层文人、歌伎的相处过程中,白朴投身广阔的世俗生活,选择被当时的士大夫文人视为末流下品的散曲与杂剧来抒情达意。不仅如此,白朴在其创作中传递出一种世事难料的历史空幻感,有时还带有消沉的情绪,如在《沁园春》中写道:

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

前两句将“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与“蛮触争胜蜗角上”置于白朴人生的精神之问中,后一句以历史的无常传达出名利带来的心灵空虚。白朴对名利不屑一顾,这直接导致其文学创作上的反传统。

(二)反传统意识下的杂剧创作

白朴选择杂剧这种新文体,正体现了他走上文学创作的反传统道路。根据《录鬼簿》《北词广正谱》著录,题为白朴所作杂剧有十六种,留存至今的全本剧作有《墙头马上》《梧桐雨》《东墙记》三种,因《东墙记》的创作归属至今存疑,暂不纳入讨论。

《墙头马上》是白朴最重要的爱情喜剧,艺术上、思想上的成就历来为后世称道。剧作讲述了深闺小姐李千金自配青年才子裴少俊的故事:李千金随夫私逃,后藏至裴家后花园七年,两人育有一双儿女,裴父偶然发现后将李千金逐出家门,历经波折误会解除,有情人终成眷属。《墙头马上》宣扬了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是对封建礼教的一种反叛,在当时有着极大的进步意义。白朴借李千金之口说出:“这姻缘也是天赐的。”这里的“天”体现的是一种新的价值观。白朴的创作从人的角度出发,将人性的需求认作唯一的道德准绳,追求一种不为礼教拘束的人生价值观。《墙头马上》体现出的这种人生观,正是白朴心中反抗传统、张扬个性、不以俗为恶、不以礼为宗的价值观。白朴人生时光中的悠游生活,让青年白朴具有不同于普通文人的独特经验与阅历,他的视野不再拘于书斋案头,而是通向更为广阔的社会人生,对世俗民情有着真实的体验。因此,他笔下的李千金,具有非凡的胸襟与胆识,不为礼教所拘,勇敢追求自身的幸福,敢于在质疑声中始终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也能够为了儿女摒弃前嫌重新来过。李千金身上有着关汉卿笔下的烟花女子赵盼儿、谭记儿等人的大胆泼辣,但又不流于轻浮,在李千金形象的塑造上可以看出白朴身上的反传统意识。

在白朴的杂剧创作中,不仅有爱情喜剧《墙头马上》,也有《梧桐雨》这样的正剧。不同风格的两种剧作,正是白朴遗民心态中传统与新变并存的体现。从题材上来看,《梧桐雨》讲的是李隆基与杨贵妃的故事,借王朝兴亡来表达白朴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萧萧林下,坏垣破屋两三家。”白朴眼中的山川屋舍都因国破而萧瑟。题材的选择与表达,正是作者传统遗民心态的展现。白朴在塑造唐明皇形象,书写李、杨爱情时,有意淡化荒淫误国的史实,将二人的爱情写得真挚凄婉:“靠着这招新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映,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李、杨在长生殿乞巧排宴,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尽显爱意缠绵。到了剧本第四折,李隆基退位后在西宫养老,年老的他满怀愁绪,孤独无依,忆起与杨妃的月夕花朝:“空对井梧桐,不见倾城貌。”年老的唐明皇面对无边的寂寥,听窗外梧桐雨萧萧,有一种空寂悲凉的氛围。白朴借李、杨的悲欢离合来展现繁华落尽皆成空的宿命感,剧本主题与白朴的人生空幻感密切相关。

白朴作为由金入元的遗民,一方面,心态上深受父辈影响,展现出故国之思、隐逸思想以及放浪形骸的人生姿态;另一方面,新时代、新生活在其心态上引发的波澜起伏,使他摆脱旧观念,走上一条反传统的道路。在白朴身上,我们既可以看到从父辈传承下来的对前朝的怀恋、对国破的悲叹,又可以看到两代遗民的心态变化。这种传承与新变,塑造及影响了白朴的人生态度与价值选择,使他从书斋走向市井,从案头走向舞台。遗民心态的传承与新变也让白朴在词与曲、喜剧与正剧之间自由来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创作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