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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之“别趣”探析

2020-07-12王涓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名作欣赏 2020年36期

⊙王涓[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诗之别趣,最早出自南宋诗论家、诗人严羽的《沧浪诗话》。诗有“别趣”,何为“趣”?何为“别趣”?“趣”最早出现在六朝诗论、六朝画论中,如钟嵘“殊得风流媚趣”,宗炳“万趣融其神思”等言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提出“理殊趣合者也”“趣幽旨深”“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等言论,都是对于“趣”的阐述。此外,钟嵘在评价阮籍的诗过程中,也提出了“归趣难求”的说法。宋朝魏庆之还专门将“诗趣”作单独研究。综合来说,所谓诗中之“趣”,可以理解为作品的内涵精神及其蕴含的意味、趣味、韵味和情致。

《沧浪诗话》以“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与“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来形容诗之别趣。诗的“别趣”,需有别于理。综合历来学者的论述,诗之“别趣”,可以用以下几种概念进行界定:其一为诗句所蕴含的特殊旨趣;其二为外在形象的独有吸引力;其三主要包括诗句内部的特有思想;其四则属于美学概念,主要是诗歌内容对于美的探求。对于本文所研究的杜甫诗之别趣来说,主要以第一种概念为依托,也就是指诗歌中所蕴含的特有趣味。笔者认为趣味主要表现在意味、韵味、兴致、技巧等四方面。为此,本文围绕意趣、雅趣、兴趣、艺趣四个维度,分析了杜诗之“别趣”。

一、杜诗之意趣

黄庭坚曾言:“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意在标举杜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之美,杜诗之意趣尽显其中。元朝诗论家方回在评论杜甫诗作中提出“老杜所以独雄百世者,其意趣全古之六义,其格律又备后世之众体”。可以说,在其评论中高度评价了杜甫的诗作地位,并且谈到杜甫之所以有着如此的地位,是因为杜甫诗作的意趣能够与“六义”相符合。在杜甫诗之意趣方面,杜甫利用情景交融,营造意趣之美,进而凸显其诗作的“别趣”。如其《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在诗中,围绕春夏时间的交换,百花齐放的盛景随着时间推移而由盛转衰,突出表现了杜甫心中那一份惜花怜花、叹花的多情与细腻。此时,就连一直对杜甫七绝颇有微词的王渔洋也不得不叹服,“读七绝,此老是何等风致”。确实,这组诗里所表现的意趣,正是杜甫七绝最独有的“别趣”。

面对自然美景,杜甫已经不仅仅如走马观花一般发现美,而是将自己的情意深深地融入其中,仿佛感情交织一般,表达着对于自然美的感受。诗中,将杜甫的雅人风致、独特意趣进行了独有展现。面对不可停留的时间,突出表现了杜甫心中极为细腻的情感。

二、杜诗之雅趣

除开上文所提及的七律,杜诗的七绝也是另有“别趣”。葛晓音言:“杜甫能追溯到七绝的源头,突破传统做法的禁忌,以各种创体辟出‘异径’,在传统审美标准之外开出‘趣多致多’的新境界。”钟惺曰:“少陵七绝,往往有别趣。”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杜老七绝最得诗人雅趣。”

纵观杜甫的106首七绝,可以发现杜甫七绝的“别趣”主要表现在善于通过捕捉自然景物中的生机和人居环境中的“雅趣”来呈现出诗人放达幽默的性情和风致,以及对深层审美感觉的追求。可以说,杜甫在创作七绝的心态上,与其创作其他类型诗之时,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他在创作七绝过程中,精神状态饱满、心情愉悦。仅以标题来看,就多为“漫兴”“漫成”“戏为”“戏作”“解闷”等充满欢喜口吻的标题,除此之外就是带有戏拈口吻的标题,如《赠李白》《少年行》《赠花卿》等。杜甫在观察外物并从中提炼别趣、体悟环境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一是从自然环境中发现趣。例如《春水生二绝》(其一)中与水鸟争鱼的天真口吻,活现出老来天真的风趣。二是与他人交往过程中的逸兴雅趣。例如他在草堂向诸位友人索要果木器皿之事,本是亏欠他人,但杜甫不但写得大大方方,而且十分风雅。如《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把赠竹用“幸分苍翠”之色来形容,极为雅致。而“拂”字,则是用动态的手法将竹影摇曳的感觉刻画了出来,更突出了其中的雅趣。三是利用七绝特点从字句中组合而来的趣味,以此营造出别样的效果。如《解闷》(其六)就是对孟浩然诗句进行了赞扬,又点出现在的诗人缺乏创新意识,只是单纯一味仿照前人。在诗中,通过化用前人诗句,再利用比喻手法来表现盲从前人的茫然,展现了一种“打趣”式的讽刺,颇有别趣。

由上述分析可以见出,杜甫的七绝中以幽默诙谐轻松愉快的雅趣见胜。读这一类诗感受到了一种以俗为雅的风韵,一种村姑野老的风韵,一种虽粗服乱头而不减其自然之美、天真之趣的风韵,而这正是其“别趣”的体现。

三、杜诗之兴趣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所谓“兴趣”大抵与“意兴”“兴致”意旨相同。别趣之“趣”离不开诗之韵味、兴致。许学夷在《诗源辨体》卷十七第三十七则云:

盛唐诸公律诗,形迹俱融,风神超迈,此虽造诣之功,亦是兴趣所得耳。严沧浪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言有尽而意无穷也。”谢茂秦亦云:“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

这段话透露出了几层意思:一是盛唐诗歌的造诣与“兴趣”密不可分;二是兴趣主要体现着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特点;三是“兴趣”创作“以兴为主”。杜甫作为盛唐诗坛集大成者,探讨杜诗之兴趣,自然也离不开杜诗创作上的“神会兴到”和文本上的韵致高远以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特征。

对杜诗而言,“感兴”最为明显,往往兴致而来、趣意顿生。如《绝句漫兴九首》九首诗经春至夏记述着诗人复杂的“愁”怀,深入开掘内心世界,不断在常见之景和自身性情中发现新趣。所谓“漫兴”,即“兴之所到,率然天成”(王嗣奭:《杜臆》)。又如《望岳》托物寄兴,不仅对外物进行独到的描摹,还将情境赋予其中,打造了一种物我交融的境界,可以说“兴到之时,趣意勃发,佳句天成”。诗中杜甫将心中的一腔豪情展现得淋漓尽致,用对比的手法完美呈现了其此时的眼界、气魄与胸襟,其中所蕴含的浪漫、进取、理想等色彩,无不让人折服。特别是其中的“会当”二字,更是传递出了强烈的自信心,传达出了积极的人生信念和远大的政治理想。此外,《望岳》中也多次利用其他物象从侧面对山进行描摹,比如山体阴阳差别、山峰超出星宿分界等,用这种方式点明山的连绵高峻,极大提升了诗味,凸显诗之“兴趣”。

四、杜诗之艺趣

“杜子美之胜人者有二:思人所不能思,道人所不能道……以艺胜也。”《唐诗镜》中所言意在标榜杜诗所传达出的浓郁深厚的艺术技巧和极高的艺术造诣——以艺取胜。而提起杜诗之“艺趣”就不得不提及杜甫的《秋兴八首》。这八首诗,不管是创作技巧还是创作内容,都充分展现了当时杜甫已经至臻化境的艺术层次。此时的杜甫阅尽世间兴衰之变,历尽人生艰苦之情,这时的诗人已不像从前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质朴直率的呐喊,也不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毫无假借的揭示,而是把一切事物都加以综合酝酿,形成了一种艺术化的情意,意象化的感情,无论从技巧还是内容上都淋漓尽致地彰显诗歌的艺趣,而笔者认为这亦是杜诗独一无二之“别趣”。

“昔人谓《秋兴八首》文词纵横,一丝不乱,安章顿句血脉相承,八章如一首。回环映带,首尾相应”,正所谓“美人细意熨帖平,裁缝灭尽针线迹”,此其是也。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言:“发兴之端,情见乎此,真乃无一剩字。”其于“血脉相承”之处,非止于情兴,更在艺术手法与格调。其一:以“他日泪”“故园心”融入“萧森”之景,一“催”一“急”更显山河及人之格调;其二:“三声泪”与“藤萝”“芦荻”相映,使“悲笳”之声击彻北望之心;其三:“静”“清”二字一扫悲情而至宁静,然匡、刘典故引人沉思,抑扬之间,深叹一生愿违;其四:“悲”“思”相照,“新”“昔”相对,透出心系“北”“西”之忧;其五:以“惊”字收束全诗“霄汉”“瑶池”之遐想,化虚为实,顿生“岁晚”之悲;其六:“回首”二字点亮诗情,今昔对比,“秦中”依然,人事“可怜”;其七:以“眼”之所见,述天地玄想,携思乐境,终归于“一渔翁”的现实慨叹;其八:以“鹦鹉粒”“凤凰枝”之格律变式显于古今,昔今之比尽诉其“苦”。八首相谐,手法各异,情思合一,艺术上寓悲苦于虚实,或壮或美或奇或玄的意境,终是孤悲寂寞的现实逃离,正是其艺趣之胜。

除去形式上的回环往复,在声律用韵方面,可以说杜甫的出现,使得诗歌的声律得到了完美呈现。自《诗经》《离骚》开始,后经过汉乐府、建安文学以及新体诗的发展,艺术风格水平在不断提升,声律对于诗歌创作始终处在一个要求不断提高的阶段。即便如王维这样的大家,对于声律的运用也尚不够理想。但自杜甫出现后,用他那极高的艺术造诣,成为声律运用的集大成者。从杜甫的诗作中,几乎看不出声律对于文字的束缚,诗作本身纵横恣意、极尽变化,但又合律工整,完美展现了文章天成之韵。比如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作者可以说对于动词的运用出神入化,“忽传”“初闻”“却看”“漫卷”等词,有着丰富的感情色彩,用词仿佛极为随意但又非常贴合诗中内容。“即从”“便下”“穿”“向”等动词,则是将诗作后半段的气势营造了出来,流畅而又连贯,仿若完全挣脱开了律诗的束缚,彰显了其艺术高明之处,而这形式上的回环往复以及声律上的合律工整正是杜诗彰显出的异于常人的“艺趣”。

综上所述,趣如山之色,水之光,花之态,唯会心者知之。对于诗中别趣,更是如此,需慢慢体味,方知其中一二。研究杜诗中别趣,别有一番奇趣。杜少陵之诗,师法前人又能独树一帜,浑成之美蕴含其中,此种奥妙,需细细品味。

① 严羽:《沧浪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页。

② 邓绍基:《杜诗别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页。

③ 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页。

④ 葛晓音:《杜甫七绝的“别趣”和“异径”》,《文学评论》2017年第6期。

⑤ 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02页。

⑥ 王夫之:《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5页。

⑦ 郭晋稀:《诗辨新探》,巴蜀书社2004年版,第7页。

⑧ 许学夷:《诗源辨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181 页。

⑨ 陈伯海编:《唐诗汇评(增订版3)》,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69页。

⑩ 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

⑪ 浦起龙:《读杜心解》,大通书局1974年版,第6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