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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解与组合
——绫辻行人《十角馆事件》文本解读

2020-07-12张笑涵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23001

名作欣赏 2020年36期

⊙张笑涵[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23001]

现代日本推理小说的直接源头是欧美侦探小说。19世纪中期,欧美出现了一种以侦探解谜为中心的小说,随着创作的增多和读者群的扩大,逐渐作为一个门类固定下来。“二战”前传入日本,广受大众喜爱。最初这个门类在日本就叫“侦探小说(探偵小說)”,译自英语词“Detective Fiction”。但是1946年日本政府进行了一次文字改革,删除了日语中的汉字“偵”,原本的“侦探小说(探偵小說)”便更名为“推理小说(推理小說)”了。而汉语中“推理小说”一词,正是直接取自日语词“推理小說”。这就是为什么提到“推理小说”,明明内容上是一般意义的侦探小说,在读者群中却特指日本侦探小说的原因。前段时间在网络上被广泛运用的“佛系”一词,也属于日语词的直接挪用。

一般讨论推理小说时提到的“本格”一词,也是这种将日语词直接拿来使用的现象。日语词“本格”是形容词,是正统的、符合传统的意思,是为了区别于后来产生的其他流派。欧美侦探小说,以及受其影响颇深的日本早期推理小说都是以文本中的诡计和逻辑的趣味性见长,而到了20世纪中期,小说家松本清张将社会问题融入了推理小说创作。他在作品中淡化了谜团和侦探的作用,转而去描写人性的复杂性。这种写法令人耳目一新,继而掀起了模仿的热潮,霸占了推理小说的创作市场。人们将其称为“社会派”推理小说,而此前的创作,即欧美侦探小说和日本早期推理小说则被称为“本格派”(即正统、传统的流派)推理小说。这种局面直到1980年岛田庄司开始提倡“复兴本格”,并进行创作尝试才有所改变。

一、绫辻行人在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崛起

20世纪80年代,岛田庄司多次到京都大学进行演讲,宣传自己的主张。当时作为京都大学推理社团骨干成员的绫辻行人深受启发,开始进行推理小说创作。1987年,绫辻行人发表了处女作《十角馆事件》。作品带有本格派推理小说的特征,重新将关注点集中在作案者的诡计和破案者的逻辑上。作品一出版便受到关注,不仅销量表现不俗,而且在各大报纸、网络有关推理小说的投票活动中都榜上有名,直至目前,热度依然不减。推理小说作为通俗文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门类,判定其成功与否的标志之一就是能否获得读者的认可,也就是作品有没有畅销。绫辻行人出山之后,创作很快攀上高峰,其后多次获得日本推理小说界的奖项。

2016年,新星出版社集结出版了绫辻行人的九部推理小说中译本,这个版本的出版前言强调了他在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地位,认为他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这个判断不是没有根据的。从影响上看,绫辻行人的推理小说,特别是第一部《十角馆事件》打破了推理小说界“社会派”垄断的局面,也带动了其后一批作家重新开始进行“本格”推理小说的创作。

二、对传统手法的拆解

从“社会派”回到“本格派”,意味着放弃贴近社会现实、揭露社会更多面目的尝试,将推理小说已经迈入严肃文学的一只脚拉回来。

《十角馆事件》的序幕中,一个年轻人在海边徘徊,心中愤愤地想着:“必须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就像那个英国知名女作家构思的情节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让他们体会死亡的苦楚、悲伤、疼痛、恐惧。”许久之后这个年轻人将一个漂流瓶扔进了大海,里面写着自己将要实施的计划。如果读过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就会明白绫辻行人为何这样开篇。因为在这位“英国知名女作家”的《无人生还》的结尾,向读者解开谜底的正是一艘渔船偶然打捞上来了一个漂流瓶,里面写有作案者的计划。

绫辻行人这么做单从情节上说,主要起到了误导的作用。《十角馆事件》的故事展开和《无人生还》是相似的,但是作案者使用的诡计其实大相径庭。如果在阅读前者时顺着作者的引导情不自禁去回忆后者的模式,就落入了作者的圈套,当然最后也会得到很惊喜的阅读体验。

但作者的意图绝不只有误导读者。提到过去存在的真实的作品,已经破坏了小说虚构世界的封闭空间,使现实照了进来;更不用说直接使用这部作品的展开模式——像对着观众席说话的演员,像粉丝创作的电视剧人物的故事——第四堵墙被打破了。这样花哨的方式,严肃文学不会这么做。这是绫辻行人高调的反叛宣言。可以这么说,他用直接使用本格派推理小说典故的方式,表明了自己回归逻辑和诡计趣味的意图。

这部《十角馆事件》的谜团设计并不复杂,但在日本推理小说史上有很高的地位,不仅是因为前文所提及的发表的时机,还在于它的形式上几乎抛弃了自己作为一部完整小说的独立性。这个文本不仅背离了它所表明反对的社会派,甚至连过去本格派至少守住的封闭的小说空间、传统的叙事模式也打破了。

文本中还有很多地方使用了互文手法,人物的外号都是本格派推理小说中的侦探名或作家名;人物对话中提及的“安乐椅神探”正是小说家爱伦·坡作品中侦探杜宾的外号……这些都是类似的拆解行为。

绫辻行人在写作上的反叛行为不止体现在这部小说中。200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咚咚大桥坠落》每篇都是采用“叙事诡计”的手法写成的。推理小说中的“叙事诡计”一般是指作者在本该是客观记述的地方有虚假信息,例如第三人称的旁白有假,或者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就是作案者之类。这在推理小说中几乎是一种禁忌,对于读者来说一直都被文本欺骗的感觉是十分不好受的。但是绫辻行人敢于做这种尝试,例如书中第一个同名短篇《咚咚大桥坠落》中有名有姓的凶手最后解谜是一只猿猴,但是由于故事的动机部分和解谜部分十分合理,使得读者并不会感到懊恼,让人意识到这种手法同样能够出彩,问题不在于形式。

三、谜团设置中具体手法的组合

绫辻行人绝不仅仅是一个破坏者。打破了重重僵化的规定,最后剩下的是设计好的谜团,包括作案者的诡计,解谜者的逻辑。人们终于看到,推理小说抛弃了当时流行的叙事模式仍能称其为推理小说,就是因为它的重点在于谜团的设立和解答。绫辻行人认识到并在他的小说中强调了这一点。

《十角馆事件》中作案者的指认、谜团的解开不是由一个专门来调查的“侦探”形象完成的,是从作案者本人的行动描写上向读者自行呈现出来的,实际上前文提及的《无人生还》也是这种模式。此外小说中所有的诡计和实施方法几乎都有典故。早期本格派推理的代表人物江户川乱步爱好整理自己看过的推理小说中使用过的场景和桥段,并且以短文的方式记录下来,后编入文集《幻影城主》中。而绫辻行人在创作中使用传统的死亡方式、传统的场景设置,也是皆有出处。这些传统的使用唤起了大家的回忆,使阅读多了一层找相似的趣味。

七个学生相约聚集到一座孤岛上就很符合密室的模式,也被称为“暴风雪山庄模式”;小说中山崎、松浦和守须在案发现场排除了各自的脚印后推断剩下的一对来自凶手,因为通向岛外而判断他来自岛外因此放松了警惕;主角一行人猜测传闻中已经死亡的中村青司实际上是杀害了自家园丁伪装成自己,而他本人实际上还逍遥法外,最早这种桥段出现在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小说《恐怖谷》中。虽然这些信息都来自于人物的推断,有误导的成分,在最后解谜之前对读者来说都不能相信,但这些桥段本身让人产生很多联想。

另外绫辻行人其他的作品如《人偶馆事件》和《迷宫馆事件》等,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江户川乱步在小说创作中对人偶和迷宫的热情。

除此以外,绫辻行人还在推理小说中“罪与罚”这个传统问题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选择减轻作案者的罪,取消解谜者罚的资格。阅读推理小说时,偶尔会面临一个矛盾——那就是猜谜、看解谜的乐趣,和刑侦场合下有受害人存在的道德方面的不安。绫辻行人不是没有对此纠结过,一方面他强调游戏性是最重要的,但是参照《咚咚大桥坠落》中批评另一个作家U君“没有写人性”、角色不够丰满,就可以体现出来。

欧美的侦探小说倾向于设置作案者和解谜者的对立,强调正义的解谜者对作案者进行惩罚来使读者得到安慰。比较典型的如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与莫利亚提水火不容的对抗;又如一些作品将作案者塑造成常人不可理喻的疯狂者,干脆做全人类的敌人。但是现实中大部分人,没有酒神庇护,也没有把灵魂卖给魔鬼,很难放心地接受纯粹追求乐趣的文本。人们自觉地向文学寻求教化的功能,实际上通过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存在即可见一斑。只是,社会派推理小说偏向描写人性之恶,积极探索道德问题,解谜的乐趣便大大降低了。

此时绫辻行人带着他心怀愧疚的作案者、形象单薄的受害者、游手好闲的解谜者出场了。《十角馆事件》的尾声,序幕中的年轻人又回到了海边,向着大海反思自己的动机。最初向大海扔出的漂流瓶,是对大海的发问,寄希望于大海或者高于他的大自然给一个评判。这和《无人生还》漂流瓶中那个洋洋得意、感到自己能够掌控他人生命的作案者形象完全不同。同时,绫辻行人对受害者角色则强调功能性,不透露与案件无关的个人信息。例如小说中外号叫“卡尔”的人情绪暴躁,动辄对大家发脾气,由此引出了众人之间的关系,引发了作案人动机的种种可能性。这个角色推动情节的功能大于塑造鲜活人物的审美需要。故事的最后,一直关注着案情的“破案者角色”岛田洁,也来到了海边,见到了作案者,他的第一句话是:“我闲来无聊发挥想象力反复思量。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定要和你分享。”他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在这里说出这些话的目的只在于证实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告发的意思。“岛田洁”的形象在绫辻行人的其他小说(“馆”系列推理小说)中也有出现,一直是作为颇有隐者风范的旁观者出现的,他相信人性,往往希望作案者自己做出定夺。而他对应的作案者又往往是心里有数的明白人,并不是等待所谓的正义一方来审判的角色。

四、《十角馆事件》对推理小说创作带来的启示

绫辻行人用作品对推理小说的定义、推理小说中的道德迷惑等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在推理小说史上和读者的心中取得了一席之地。他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把自己置于同类作品的创作史中,参照一个系统内前人的写法,对过去有传承也有解构。

另外,推理小说的诡计看似天马行空,实际上却大多是在极端的限制下想出来的。绫辻行人以《十角馆事件》为代表的“馆”系列小说将题材限制在封闭空间内的连环事件下,手法上也尽量使用已有的传统手法,但每一部也都给出了独特的动机和谜团。从限制中出自由,是另一个值得借鉴的方法。

① 日本女性杂志《Non-no》在2014年3月刊载的一篇文章将没有兴趣主动追求异性的男人称为“佛男子”(仏男子),不久网络上就出现了用“佛系”来形容随遇而安的人,不过含有调侃的意味。

② 绫辻行人:《十角馆事件》,龚群译,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232—235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

④ 原名“幻影の城主”,中文版2013年由新星出版社出版。

⑤ 名称来自美国推理小说家约翰·迪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