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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与误解

2020-06-28冯祉艾

名作欣赏 2020年3期
关键词:危机家庭

冯祉艾

摘要:弋铧的作品中常常弥漫着一种静水之下暗流涌动的危机感,个体和群体的联系通过家庭这一基本社会单位外化。个体在社会关系中被感知与误解,并反哺于家庭,在家庭生活中寻找自我的定位。而家庭生活也不断面临着缺失与重构,从而对个体的情感体验造成一定的影响。

关键词:弋铧 危机 家庭 缺失与重构

在中国当代小说中,许多作家用大量的筆触描述过个体或者群体的迷失与困境。然而,社会关系中最为基础的家庭关系,却少有被人提出来进行深入而细微的描述。事实上,在几千年父慈子孝的传统文化理念中,家庭关系往往是最为重要的,而家庭中的缺失与重构,也总能反哺到个体的身上,对个体产生极大的影响。

作家弋铧在她的作品中就展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对于家庭生活的观照。作为一个三十多岁才开启写作之路的女作家,她的文字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娓娓道来的叙述感,安静且缓慢地推动着情节发展。而在这安然的叙述之下,又藏着暗流涌动的挣扎和扭曲。这正如每一个中国式家庭,往往在平静安详的生活表面暗藏一地鸡毛。古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如是。

在家庭中,每一个个体的生活体验是被扭曲和模糊处理的。个人情绪低于家庭观念,个体感受弱于社会世俗。毫无疑问,弋铧注意到了这种错位感,并将这种错位感详细描述出来,具象化了自己笔下的人物。

这一次,本文将以弋铧的《月亮之外》(《飞天》2019年第3期)和《难得有你》(《湘江文艺》2019年第2期)两篇作品为例,分析弋铧作品中个体的感知与被误解,借此探讨家庭元素的缺失与重构。

个体的感知与误解

在《月亮之外》这部小说中,作者采用了时间叙述加不断闪回的模式,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老来失女的家庭。并借对这个家庭对外关系的详细描述,观照了几个个体乃至于他们所代表的群体现状。

老吴和苏秀娟夫妇二人所构建的家庭关系是这部小说的基石,正是由他们展开故事也结束故事。老吴和苏秀娟的小女儿吴亮亮去世,大女儿吴月月带着外甥女宝儿奔赴远方完成吴亮亮生前遗愿。离开之后,吴月月将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托付给同学徐小平照顾几日。故事就由此展开。

故事是围绕吴亮亮的死展开的,但有趣的是,这部近三万字的小说一直到最后的篇幅才揭露了吴亮亮死亡这一事实。在这场生活的大戏中,作者突出表现了苏秀娟、吴月月、徐小平这三个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

在小说前面的大段描述中,作者用了很多的笔墨讲述苏秀娟的虚弱和悲怆,以及用了不少闪回的画面将这个中国式家庭的生活模式向读者呈现出来。

苏秀娟无疑是这段家庭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写到吴亮亮的病情之恐怖,老吴缩在自己的卧房里舞文弄墨。宝儿加班工作逃避母亲几近死亡的恐怖,吴月月节节败退一次次逃离般躲开因病而情绪失控的妹妹。只有苏秀娟,七十多岁的苏秀娟,以一种近乎战斗的热情,托着女儿黯淡的生命之光。

她代表的是中国最传统的女性形象,奉献自己的一切。将家庭的和谐和每个家庭成员的幸福奉为己任,并由此感到由衷的幸福。

而在小女儿去世之后,她的生命失去了大半的能量,能够唤醒她重新感知生命的是对大女儿的不放心和对外孙女的殷殷期望。

而她用尽了一切去照拂的女儿却恰恰相反。大女儿吴月月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生享乐派。母亲、妹妹、外甥女祖孙三代都严格恪守吃素信教的信条之时,她在浙菜馆里“耐心地啃着一条小酥鱼”。她从小被保护得过于好了,分配工作时直接进了母亲的公司,靠着母亲前半辈子打下的基础庇荫舒舒服服地坐办公室。即使是被辞退去做保险,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并没做什么大事,却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生活。妹妹生病之后,她恐惧于死亡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匆匆忙忙地逃离。在妹妹去世之后,即使身上担着要护送妹妹的骨灰去安放的责任,她也仍然贪玩地要去尝一尝“川西坝子的火锅”,仿佛此去完全是旅游一般。

在她的生活理念中,悲伤都应该摆在后面,个体对快乐和幸福的感知才是第一位的。

在吴家之外,作者还不同程度地描绘了几个家庭中的个体形象。老朱几乎是吴月月的映照,退休之后,上天入地,无所不游。老吴的战友,去深圳随女儿住半年,回老家随儿子住半年。当然,其中笔墨最多的,还是吴月月的老同学徐小平。

徐小平是以一个观察者的姿态出现在小说中的,甚至于许多闪回的画面也是由徐小平引出并串联起来的。小说中最开始对徐小平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故事是由丈夫的一通电话展开描述的:“自己家老人也没见你这样。”一句话,就把徐小平这个角色立起来了。诚然,在社会关系中的徐小平是个不折不扣的热心肠,她有着中国女性最为朴素的温婉和善良。但是落到真实琐碎又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中,这个社会上热心平和的女人也成了一个模糊又黯淡的影子。

年轻时和公婆争吵,年老之后即使请高级保姆也不回去奉茶,老人生前是没能享受到媳妇儿的低眉顺目的。徐小平在家庭中的形象和社会关系中的形象是割裂的,这也是当下大部分中年人乃至青年人的现状。个体对社会的敏感度往往超出家庭生活太多,或许是本能地将家庭关系纳入进个人情感层面,于是就越难以理性温和地面对身边的人。

《月亮之外》以温和的笔触展现了不同女性在社会关系下的家庭生活中的属性,而在《难得有你》这一篇中,作者的文字则近乎尖锐地描绘了一个中年再婚海归的家庭生活,同样将现实与过往穿插描述。不同的是,《月亮之外》以徐小平为观察者,而《难得有你》则是借助同学会这一中年人群体所独有的社交活动,来唤起刘春平对往昔的记忆。

毫无疑问,刘春平是一个在社会关系中值得被欣羡的对象。早早地出国拿到枫叶卡,在加拿大长长久久定居。儿子长大成人之后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然而,从社会属性退回到家庭属性之后,刘春平是一个缺失的人。和前妻的相识相爱和结婚近乎是一场完美的奋斗史,没有人知道最后娶到了李凡的刘春平对她是否还有爱情,从小在加拿大长大的儿子于他而言更像是陌生人,只会说汉语,不会写也不会认中国字。就连刚刚娶来人人羡慕的小娇妻,为财为名的态度可见一斑,连隐藏都稀薄。

刘春平的个体感知是敏感又糟糕的,他所面对的是杂乱而纷繁的俗世。而同学会将他带回的是当年学生时代的单纯。在小说中,作者还插入了一段刘春平和加拿大当地小孩的争执。原本只是车子磕碰的小事,但是当家庭元素的缺失外化到刘春平身上时,这就发生了另一种错位的感知。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中割裂的个体感知能力使得刘春平最终选择以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姿态接着活下去。小说的最后,是否是唐氏综合征的孩子没能确定,然而刘春平却跪在了妻子的脚下,戀恋不舍地听着生命的敲击。这其实就是个体将自我的感知和期待移到了另一个家庭人物之上,也是中国式家庭所独有的情结。

家庭的缺失与重构

在社会学上,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之一,也是人类最为基本和普遍的一种群体形式。没有人能够逃离家庭所给予的影响。但家庭这一元素,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却常常是被模糊化和边缘化的。个体时常面临着群体的误读,而在家庭元素的缺失与重构过程中,他们也不可避免地面对着对自我的审视。

《月亮之外》和《难得有你》两部作品中,其中的个体都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家庭缺失。

在《月亮之外》中,吴亮亮就是这样一个被群体误解从而失去了一部分个体感知的人物。吴亮亮无疑是一个新时代独立的女性形象,自己挣下了家私。面对丈夫的背叛,不哭不闹,毫不拖泥带水地抽身,即使之后对自己有了怀疑,也还是对自我保持着高度的坚定和温和。然而,在这样高度独立和稳定的女人背后,却是单纯天真的心理状态。她跑去偷偷看丈夫的小三,回来之后却连生气也忘了,只呆呆地问为什么丈夫会选择那个人。事实上,在父母近乎溺爱和放任的爱的教育之下,她对情感是有一部分缺失的,她从长相、年龄、工作等来为自己抱不平,却不能理解最为简单的“谈得来”这件事。而在她的家庭生活缺失之后,她选择了自己的方式重构对情感的体验,那就是信教。

她近乎痴迷狂热地将自己奉献给宗教,坚持吃素,将几百万的房子捐献出去,以及死后一定要在远山长眠。在群体眼中,她无疑是一个善良且虔诚的信女,但当我们通读全文再回头看时,才会咂摸出不对劲来。她坚持吃素,带动的是母亲和女儿;她将几百万的房子捐献出去,却让女儿面临着无力偿还贷款而必须向父亲求助的窘境;她所指定的安眠的地点,需要女儿和姐姐跋山涉水,这样的重构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家人而言,无疑都是代价巨大的。

父亲老吴的角色在小说中是有些寡淡和模糊的。但在揭开吴亮亮死亡真相之前,作者用了一定的笔墨去描绘老吴的心理。他所怀揣着的是中国大部分男人的想法——虽然有一个人走了,但是这个家不能散。因此,他几乎是无动于衷一般继续舞文弄墨,应酬喝酒,没有参与到妻子巨大的悲痛中。老年之后,他和妻子是两地分居的,一个带着大女儿一个带着小女儿。作者没有对这二人的心理做太多描绘,但仍然能想到他们在这一环境下对自我的怀疑和家庭的缺失感。可以说,两位老人是出于对家庭缺失的恐惧,才选择一分为二,天各一方。这是这对老夫妇在重构家庭生活上所做出的努力。然而,这样的模式带来的缺失是更大程度上的缺失和难以挽回的隔膜。

而在《难得有你》中,面临着家庭缺失和重构的人是刘春平。诚然,他是一个在社会生活中有着较高地位的海外精英。但无论是对自己的小家庭,还是对那个从小长大的大家庭,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缺失者。或者说,同样地他缺失了这两者。对小家庭而言,前妻和儿子所组成的那个家庭当然是不欢迎他的。李凡后悔嫁给了他,急急忙忙地投入了其他人的怀抱。儿子末末自小在加拿大长大,是个白心黄皮的香蕉人,接受的也都是西方的思想和教育。这样的缺失感其实从未末小时候就显现出来,当他教育儿子“你的根是中国,你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人!”时,他所面对的不仅是幼小的儿子的懵懂,还有妻子李凡的不耐和嘲讽。

这样的缺失感和错位感其实在每个海外华人的家庭中都会或多或少地碰到。当自小接受的家国理念和未来所需面对的生活产生冲突时,他们既无法理直气壮地告诉孩子他们是外国人,当然也没法坚定地说自己是中国人,这样的扭曲和异化是让人崩溃的。

另一层缺失则来自于他后来组成的小家庭。小鹤甫一出场,读者就能感受到这女人的张牙舞爪和俗气愚蠢。她是一个做保险出身的小门小户姑娘,她怀着对国外美好生活的热切希望嫁给了刘春平,然而婚后面对的却是日渐琐碎的生活和随即展开的不那么美好的国外景象。她暗中和一切东西较着劲,包括刘春平。这时候的刘春平是痛苦的,也是愁闷的。他无力和这个年轻漂亮,还掌握着他“儿子”的女人打擂台,近乎卑微地哄着她的一切无理要求。然而,面对可能的唐氏综合征,小鹤仍然把孩子作为砝码,并不肯顾念孩子的安危,也要拿到长居国外的枫叶卡。刘春平在这方面是缺失严重的,他何尝看不出娇妻的小心思,只是传统的“家和万事兴”的观念,以及朴素单纯的想要维持家庭和谐的想法,令他在这种缺失中努力弥补一切,试图重新构建起一个和平的小家。

刘春平最大的一层缺失来自回到国内之后面对父母。家人比他想象得要冷淡许多,多年的隔膜使得血亲之间也只剩下了客气。他曾经发疯般想要逃离的故乡是真的逃离了,而共同告别的,还有几代人的家族团聚。

就像闪回的他曾经与家人的对话,父亲仍然保留着传统的种族观念,“还以为你真出息了,你都变种了,再出息与我们有何干系?”作为外国人身份回到三线小城的刘春平面对的是家人本能的排斥和隔绝。刘春平这样的人是无力重构大家庭的,因为于信奉落叶归根的家人来说,游离在外的刘春平已然是一个背叛者。因此,他只能不断地重构自己的小家,以期唤回一个父慈子孝的和谐画面。

个体与家庭

弋铧的作品中,个体和家庭是绕不开的闭环。她的笔触温和而平静,但内里却暗藏着汹涌的机锋。正如中国式关系下的每一个小家庭,在外看来都是和美安宁的画面。但揭开画纸,内里藏着什么样的激流,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

在家庭关系的缺失之后,人们不可避免地面对着社会结构和主观心理的边缘化趋势。弋铧小说中游离的个体,往往都是有着高于社会规范和标准的人格特性和行为方式。在世俗眼中基本都是值得肯定的优秀个体。然而,这些个体在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却在遭受着不同的缺失性行为,他们的心理呈现出由社会中心滑向社会边缘的状态。

弋铧曾提到,自己是一个在大的文学生态中较为游离的写作者。或许也因此,在她的作品中,即使是重构和缺失这样的大命题,也常常是以一种静水流深的姿态所描绘的,而且最终都走向了和解。

《月亮之外》的最后,苏秀娟为了宝儿和吴月月,选择坚强地活下去。丈夫老吴劝告她还有日子得过,转头却在暗夜中流下了眼泪。《难得有你》中,刘春平忽略了孩子可能有唐氏综合征的危险信号,跪在了妻子的脚下,希冀这个孩子能够继承黑眼睛黄皮肤健康地活下去。每个人都有了新生活,而新的个体也在面临着重新的感知和误解,但他们最终都走向了体面的重构甚至共和。这也代表了弋铧对于中国式关系的解读,即无论个体如何误解和背叛,最终都会走向家庭的重构与和平。

弋铧所信奉的生活哲学在外化为笔下的人物之后,常常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她是无比细腻而平和的,她描述冲突却不强化冲突,她解读缺失的信念却不把这种失落感具象化。她始终坚信人性的温和能够弥补一定的缺失,这或许才是中国式关系绵延几千年的真正奥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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