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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跨界舞,故国梦重归

2020-06-28凌逾徐诗颖张衡肖小娟何春桃

名作欣赏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说文化

凌逾 徐诗颖 张衡 肖小娟 何春桃

施玮,诗人、作家。诗集《大地上雪浴的女人》《生命的长吟》《银笛》《被呼召的灵魂》《十五年》等;诗剧《创世纪》、诗文集《天地的馨香》;长篇小说《柔若无骨》《柔情无限》《放逐伊甸》《红墙白玉兰》《故国宫卷入

缘起

2019年9月14日,美籍华文作家、诗人施玮《故国宫卷》新书发布会在广州举行。9月16曰,受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凌逾教授邀请,凌逾教授及其弟子在广州对施玮进行了深度访谈。

序幕

凌逾:谢谢施玮老师百忙之中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宝贵机会,让我们一睹新书之余,得以与“跨界行走”的施玮老师深入交流。2019年9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新书《故国宫卷》既是作家施玮穿越生生世世的创意新作,同时也是画家施玮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再度发掘,接下来,大家可以就书中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向施玮老师请教发问。期待这个美好的下午,文学与思想碰撞交汇,擦出美妙火花。

张衡:老师,记得您在新书发布会的时候提到,《故国宫卷》是由故宫博物院新近开发的《韩熙载夜宴图》APP中触发了灵感,回去之后,我下载了这个软件,现在请大家一起看看这个画卷,希望老师可以以画卷作为开头,给我们讲讲这里面的故事。(打开ipad,操作《韩熙载夜宴图》APP)

施玮:我就是按照这个《韩熙载夜宴图》APP呈现出来的、具有还原现场视觉效果的画面写的。你看,那个人(指画家顾闳中)怎么走进韩宅,进去以后怎么在窗外一直悄悄观看,这也是史料介绍的此画的来源,就是画家充当了皇帝的密探,去窥探并记录韩府的夜生活。他一路走进去,我用文字带领我的读者们也跟着走进韩府,然后透过长廊窗户上的一个小洞看进去,看宴会上这些人的眼神、姿态,猜测彼此的关系和隐情。这种写法就形成了小说的探密情趣与神秘氛围。

跨界古今:古典文化的现代书写

凌逾:我们曾经在课上讨论过“我在故宫修文物”这个话题。故宫文化再造已经开发出多款APP,在当下颇受欢迎。您为什么选择《韩熙载夜宴图》呢?除了它是最早的连环画之外,还有什么因素影响您的选择,既是画家又是作家的双重身份会不会影响您的取舍?

施玮:《韩熙载夜宴图》不仅是最早的连环画,还是中国古代人物画里面最早最有名的,其中的人物多姿多彩且互有关联,这是非常难得的,因为我需要有人物,有人物才有故事。东晋的《洛神赋图卷》、唐代的《挥扇仕女图》也都是非常好的题材,但这本小说里的主人公是男性,所以《韩熙载夜宴图》就是首选了。何况我第一次看到此画,心里就充满了对其中人物的神秘关系的好奇,并且这种感觉一直留在心里,等要写的时候自然就想起它来。然后跟画卷配对的就是书法。书法我选了杜牧的《张好好诗》,这是一首古代叙事诗,有故事。牧杜第一次见到张好好时,她是个13岁的小歌妓。《韩熙载夜宴图》里面的舞妓王屋山身材也非常娇小。民国时期收藏家张伯驹的夫人潘素,也是13岁时家中没落,被卖到妓院。所以就有了很奇妙的连贯性。

凌逾:书中这么多曲折迷离的故事,是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吗?

施玮:对,不是我编的。最初我是按照这个年代、年龄来寻找最合适的人,在我看来如有天助,因为我在找的时候,我发现我最喜欢的画跟最喜欢的书法产生了联系。

凌逾:您写作时,具体描述哪幅画作是有所取舍的,书法也是,所有素材都是用心選择过的吗?时代与地域也是精心选择的吗?

施玮:是的,一切看似信手拈来的东西,其实都是精心取舍的。我是这样来设计的:你看中国文化里面最厉害的几个东西,书法、国画还有音乐。比如说古乐,唐朝的“六幺舞”也称“绿腰”,它就能带出古乐,我里面不仅写了“六幺舞”,还写了汉唐乐府的音乐,张好好过生日时跳的《艳歌行》,这两个舞蹈虽然都是古曲,却正好是不同的风格。“六幺舞”是软舞,《艳歌行》是南音传统曲牌,而南音本身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两者的音乐、服装、舞姿风格都截然不同,正好形成一个对应。一般读者看着就是多点资讯和知识,但懂的人可以有更多的联想,并理解我更深的寓意。这一切都是我精心设计的,只是写得行云流水看似随意。我在书里面还写了中国古文化中的一大瑰宝——元曲、元杂剧,《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是《张好好诗》故事衍生出来的,很有名。我是有意识地将中国古典文化艺术巧妙糅合在小说中。

整部作品反映的就是儒家文化的“人世”理想——治国、平天下,和道家的“出世”观,老庄的无为和寄情山水。我把这两种文化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以及在他们不同命运阶段中的存在状态和自我解释,都写在小说中,既是精确含情的描述,也引发读者的反思。选择南唐和晚唐这两个时空,是因为晚唐主要是长安,是北方,而南唐是江南,地域文化与时代背景文化也形成了对应。寓意人再活一生,不同的时空,却仍是同样的困境。

凌逾:看得出是精巧绝伦的结构,里面自然包含作者的一番心血!是不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要寻求一个对称性?

施玮:每个人物也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里有中外混血的;有从中国台湾过来的;有南京金陵琵琶世家的;有北京胡同大妞,就是琉璃厂的后代;还有日本的军人后代……

你在看这个作品的时候,可能会很不经意,但其实把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写进去了。中国故宫的古物,经历过几个重大的变迁,一个变迁就是皇帝要出故宫;再一个变迁就是抗日战争时的南迁,我把这两个时期的故事都写进去了,还有就是琉璃厂的兴盛。你仔细分析的话,它的多重线索都是完整的。我写的时候很开心,但也很头疼,就是怎样呈现出一种中国文化艺术审美的狂欢与寓意思想的深沉的交融并存。我不知道年轻人会不会都看,但我知道现在很多年轻人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化,他们有的人连《清史》都去阅读,所以我觉得他们也会很感兴趣,而且我书里写到的文化,他们都会上网去查。

凌逾:其实中国香港有一个作家西西,她看到意大利画师到清朝皇宫后画了一幅再现王公贵族狩猎场景的《木兰图》,然后她就根据这幅《木兰图》手卷,于1980年创作了长篇小说《哨鹿》,画作本来只是王公贵族出游打猎、练兵练武的画面,但西西把它变成了反映皇族跟平民之间关系的画卷,为这幅画增加了平民的元素。这部小说也采用穿越的写法,就像侦探小说般,剖析一场未遂血案的来龙去脉。我觉得您这部长篇作品也是如此,从皇宫手卷出发,引发故事,写皇族跌宕起伏的悲情故事、平民百姓无奈的悲喜爱情,在朝和在野、出世和人世的各自状态,人事之间纷繁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绕想象。那么,此类由长卷连环画触发小说的创作,会不会变成新的文体类型?

施玮:是有可能的,古卷本身就藏有丰富的文化信息。但是这个信息是原始的,需要挖掘并有趣有效地进行当下呈现。其实我在写的过程中,也对其他几幅画挺感兴趣的,但你不能把它全部弄进去。我觉得年轻人现在很喜欢穿越,但如果再这么架空地穿越下去,空对空地,他们也会厌倦。再往下写,他们肯定是需要信息量的,等他们结婚生孩子以后,就更加看不了几百万字的网络穿越小说了,就得看精致一点的作品了。

凌逾:以前的小说,写历史就是历史小说,写当代就是当代小说,古今大多都是不打通的。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小说,当下与历史杂糅穿越,各种类型的小说都串接在一起,好像百纳被式的混搭体。

施玮:年纪大的肯定是比较擅长写文化,你让我写本历史小说、写本文化小说很容易,但我是觉得现在用传统的,或是宏大叙事的手法写文化、写历史让人看着觉得很累,而看着不累的小说又大多缺乏文化和哲学反思。这次我就尝试把较高的艺术审美、较深的文化思想和一些较为专业的信息,用年轻的时尚的形式表达出来,便于新一代读者可以按照他们已经形成的接受习惯和路径来欣赏。我仍然会写传统的虚构或非虚构的历史作品,但《故国宫卷》这种写法还有无限的空间可以去拓展,也很好玩,我也会继续尝试。

凌逾: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设置张好好、张云归都是弃婴养女,还有张宏远也是孤儿?

施玮:这一点是无意识的,他们有历史背景或人物原型,不是我能选择的。张好好是一个13岁的歌妓,基本上所有的资料都来源于杜牧的那首诗。无论他有没有父母,都是被弃者。张云归是我刻意设置的,她有爸妈,我里面写了她父母,为什么要把她弃置在这一些南迁的故宫宝物箱间,最后被运走呢?因为当时故宫的这些宝贝就仿佛是珍宝,但是家长们保护不了,就要把它当作“弃婴”一样送走。

凌逾:从历史长河看来,文物既是珍宝,又如“弃婴”。当代的张好好也是收养的?

施玮:父亲杨灵收养她是因为怀念张云归,他想念怀念张云归的那种感觉。

凌逾:书里好些女子都是13岁,好像历史的轮回,又有点历史的偶然性。但是这其中是否有一种洛丽塔情结?

施玮:13岁在我心目中是少女,也是纯洁与美好的代表。其实选择张好好是有一个寓意,因为她的名字叫“好好”。好,就是美好。好又更好,其实就是每个人心中都会存有的一种“完美”,这种完美不一定是一个女子,也有可能是任何一种梦想或是美好的理念与情感。书一开始的“引言”中,我就写宋天一好像觉得宇宙中有一张少女的脸。少女代表着纯净,代表着美好。所以我里面虽然都在寻找“谁是我的张好好”,其实也在寻找谁是我心灵中向往的那个“好”。因为中西方文化中都有将少女来代表美好天使的,《神曲》里面不也是这样吗?这跟洛丽塔毫无关系。我写的少女,不是她的肉体,我写的少女,是她的抽象性的灵性的那个层面。在中国文化里面少女一般也都是代表着一种灵性天使的形象。

徐诗颖:“故”跟“好”,都是有点怀念以前美好时光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您刚刚提到的中国古典名著,其实里面不少女主角都與青春相关。

施玮:《红楼梦》里的不少女性也是13岁左右,不是现在影视里演的年纪那么大的。

徐诗颖:对,就是很多名著都是往怀念青春的方向靠近,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本书讲述了一个永恒的主题——青春与爱情。我想说,其实很多人怀念以前的那种感觉,不愿长大,很回味那种纯洁的美好。

施玮:贾宝玉不是说,女人一结婚就浑浊了,成老妈子了……没有了那种少女的感觉。

徐诗颖:小说很多场面都出现了一张纯洁少女的脸。很多时候一到某个场景就会出现这张脸,我也认为这个少女的脸确实是一种美好的形象和寓意。

施玮:我有一次在洛杉矶博物馆看画,突然迎面而来一张少女的脸,那个少女的脸是在比较暗的咖啡色背景上,很简单地用白色的半透明的笔勾了几下,一张少女的脸就出来了,我特別喜欢。走过了又折回去看,这张少女的脸特別能抓住我,虽然是西方的少女,但淡淡几笔画出的少女,超越了时空和种族。我走近去看画家是谁,竟然是我最喜欢的梵高。梵高也画过这么一张简单的少女的脸,那真是绝顶梦幻的脸。梵高的画一般有很多颜色,他这幅画就近乎白描的感觉,勾勒出一个轮廓,永远地烙在我心中,也形成了小说中我想象的东方少女的脸。人们为什么怀念青春呢?是怀念那种纯洁,怀念自己的纯洁,也怀念因着自己的纯洁而体验的时空和时代的纯洁记忆。

徐诗颖:这张脸在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含义?

施玮:这张脸,也有点像月亮,我这里面也写到各个时空之间的那道门就像弯弯的月亮。其实什么叫明月千里寄相思,就是你在一个地方看月亮,我也在一个地方看月亮,为什么我们能相思?其实就是看月亮,看见月亮也就如同看见你,月亮就像我们心思意念的一种反射,一道门。

徐诗颖:谢谢老师,我还想请问一下您有关男性心理的话题。我感觉男性内心对东方古典美的这种情结好像永远都不会改变。像李瓶儿、金玲玲这类女性群体在男性心中更多只能成为哥们儿。但是像张好好这种人,在每个时代都会成为男性追崇的对象,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男性对东方古典美有一种无法抹掉的情结?

施玮:不光是东方,西方也一样,男性对于古典美人都是很倾心的。什么原因呢?因为越古典的东西它本身越纯粹,这是第一。第二是随着人类的发展,越是古代,女人越像女人。今天的女人都不太像女人。当然可能深入我们内心后,发现我们仍是女人,但猛一看吧,似乎与男人心目中的女人有点距离,这个社会已经把女人塑造得中性化了。尤其中国男人一定有较多的成分喜欢古典女人的,他有可能因为现实生活的需要,也会喜欢“女汉子”,但是他对古典的女性、更纯粹的女性会有一种梦幻的向往,但又未必要跟她一起生活。比如像小说中少梦的王晓虎生活在中国,就喜欢现实生活中的李瓶儿。而有着中国文化梦的宋天一,他爱的不见得是张好好,他爱的是在她身上投射的中国古典文化。

徐诗颖:那不就代表没办法生活?一旦进入真实生活当中,又会如何呢?

施玮:书中不是说了吗?张好好穿越到南唐以后,她有可能是王屋山,也有可能是李姬,李姬穿越到今天就是李瓶儿。因此小说提供了两条线索,一条就是随着历史的发展,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在变化,所以到了今天的李瓶儿是一种非常现实性的穿越。那个恒定不变的“好”,就像悬挂在夜空中的一张脸,成为一种理想。在现实与梦想间人各有选择,真正的作家写小说,肯定会在爱情故事里面蕴藏诸多文化和人性反思的。

怀旧与回归:传统文化的追忆及反思

张衡:老师,刚刚您跟诗颖师姐探讨了“怀念永恒的青春爱情”这个主题,这本书里面其实还有一种怀旧,就是像在故宫修文物的张宏远,对于故宫文物特别地珍爱,以及收藏家张伯驹就像一个艺术迷一样,为了收藏文物,不惜倾尽家产。同永恒的爱情和青春相比,您是怎样看待这种文物怀旧情结的?

施玮:这也有一个主观性和一个客观性。我们先从客观性来讲,就是古典文化难以替代的价值以及今天我们国家对于中国文化的珍视,正是因为这种客观性,他们的执着使得中国的文化与文物得以传承。在这一点上,小说里面写了一代又一代的故宫人为了这些文物的流存所付出的努力。

刚才讲的是整体的国家,讲到个人的主观性,喜欢和收藏文物也有被说成“玩物丧志”的,其实他不是丧志,但是他的“志”就是“玩物”。无论你玩什么物,其实都是一种逃避。你想张宏远为什么老爱跑到故宫去修文物?這跟我们现在很多男人特別喜欢去办公室,或者出差、开会是一样的,他嫌家里“乱”。而且张宏远不仅嫌家里乱,也不能接受他妻子所代表的世俗文化,他不愿意走出文物堆来到真实社会,所以他愿意待在故宫修文物,把文物当成他的爱人,而修文物又成为他的一个避难所、一个洞穴。我书里面就说他躲进一个洞穴,张宏远选择躲进故宫修文物是他这种中年人给自己找到的一个洞穴。

对于年轻一代而言,穿越也是他们的一个洞穴,玩游戏也是一个洞穴。你说为什么今天那么多年轻人玩游戏且可以待在房间里玩到不吃不喝,父母都觉得他们玩物丧志。我了解过他们,也跟他们谈过,从他们起初开始玩的时候,就觉得在这个社会上打拼出一条自己的路太难了。他们有这种畏惧情绪,所以躲进去。要在社会上达到在游戏里面的成功,不能说不可能,但极难。可人需要被肯定,所以只能到游戏里面去得到肯定与成功。今天这个社会没有给年轻人太多成功的机会和通道,越来越少。

现在人的年龄越来越长,占位的时间也长,大部分位置也不是随着你退休就没了,你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一直都在那里。我跟年轻人谈时,他们就这么说。这种情况让年轻一代怎么办?他们找工作都不容易。因此,他们躲到游戏里面,其实是逃避,那如何才能让他们从这里面走出来?不是说不让他们打游戏,而是你要了解他们为什么躲进去。这种躲避巢穴是可以改变的,我们可以把游戏改变成某一种专业,甚至一部小说也可以成为他的一种“逃避”。那么再好一点,可能以后他学一门专业,也可以成为他的一个“逃避”,这就变得有意义了。我是觉得只有弄清楚年轻人为什么玩游戏,为什么逃避,为什么喜欢穿越,然后,你才能理解,或有所引导。

徐诗颖:我觉得书中的语言都好接地气,里面还有一些网络语言。

施玮:年轻读者对我说:“你这个语言写得不像是老一代专门模仿我们的语言,而是看着就像是我们自己在说话。”这是最高赞赏了,写什么就要像什么嘛,之前一本书的老读者们以为我也经历过他们的时代,让儿女推着轮椅来看我时,以为我应该80多岁呢。

肖小娟:老师您好,您1996年定居美国,到现在已经有23年了。我想问您,站在一个作家的角度来说,对于洛杉矶和您的故乡苏州,您有着怎样不同的感觉?

施玮:苏州有点像张好好,就是觉得很遥远,是一种精神投射。我喜欢苏州的昆曲、饮食,但我太长时间没回去了,现在对于我来说也只是我奶奶埋葬的地方而已。但是苏州你说重要不重要,它在我心中已经抽象化了,抽象成昆曲、糕点和丝绸。但现在真去苏州,那里肯定不是这样,我就好像有点刻意回避苏州,因为心中已经有很抽象的一个审美性的理想,不想被破坏掉。这就是我心中的苏州。

洛杉矶,你说我对它有没有感情?可以说是没有感情的。因为洛杉矶就是一个宜居的地方,从它的气候、房子以及生活品质和费用各个方面均衡地来说,都适合我居住。但我的文化心思,完全没有在国外,我讲的是我自己,不是所有的华人作家。如果从文学的境界和意义来说,我觉得移民给我带来的是改变了我的观察视角,它可以让我站在外面来重新反思人生、民族和文化,会拉开一点距离来写中国的故事,特別是历史。我经常回国,没有疏离感,但又因为在国外居住,故而不会陷入一种中国固有的叙述模式。写任何东西都要跟它拉开一定的距离,否则就容易写成要么是宣泄情感,要么故事化,很难写出一部真正的好作品。

我觉得中国文学陷入一种非艺术状态。我主要讲的是小说,这跟中国的小说起初是从说书开始有关,现在又为电视剧服务。中国的小说天然就与情节和故事相关,而不以人性挖掘为主。这跟西方文学的追求完全不同。哪怕是西方的古典小说故事情节比较多,但也不是以这个为主。现代的小说更是不要这种宏大叙事,不追求情节的起伏,而追求人性的挖掘,以小见大。但中国还在走这条故事路线,有点像说书型,民众的阅读方式好像也倾向于此,没有办法。中国的小说很讲究细节描述的真实,但缺少一种抽象的反思,这样的真实有时却是表浅甚至是虚假的。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是一种艺术良心的直觉。我也没看完所有的中国当代小说,但总体上,获奖的以及得到好评的作品,我大都会去看,发现好的坏的类型均相似。

凌逾:您刚才说中国小说的起源是说书,那西方小说的起源呢?

施玮:西方最早是英雄叙事,就是那些史诗。中西方都是从诗歌、从神话传说开始的,但西方的诗歌偏重叙事。一直到浪漫主义诗歌时期抒情诗才越来越多,叙事诗歌后来就走向了小说——叙事小说。因为是英雄叙事,所发展出来的小说很在乎人物,他的英雄性、他与天地的关系、他的变化——就是人物的变化。中国就不是,中国起初的诗歌叙事性就极少,诗歌基本上可以定位为抒情诗。中国的小说或者说今天的文学里面,小说这一支不是从诗歌来的,它是来自后来的说书,就是民间口传的说唱到说书,再加上中国被外族入侵好几次,也就被打断了好几次。中国的小说第一来源就是说书,再往前推,是诸子百家里面的寓言故事。你看了就会发现,中国小说要么偏重于讲故事,要么偏重于文以载道地讲哲学,但人物始终不是重点。

凌逾:中国的画作跟西方的画作不同,中国水墨画多是天大于人,西洋油画多是人大于天,讲究人物特写,仿佛能穿透你的眼睛。

施玮:中国画里的人物常常是没有眼神的,以身形来表达情感。

凌逾:常常特意不画眼睛,跟小说的叙事类似。

施玮:这和中国的哲学有关联:儒家思想主要目的就是当官、治理天下;老庄哲学是中国知识分子文学艺术审美的主要根源,但它讲究的是无为境界,无是非,无区別,当然就不需要眼睛了,我和你、人和自然都是无区別的,是浑然一体的,讲究的是一个气韵,山水天地都可以混为一,所以中国国画中,不用画出特別的天地之分,远近也无区别。西方文化以两希文化为源,就是希腊和希伯来,神、人和自然分得很清,各物也讲究各按其类。到文艺复兴时期,更加把“人”重点提出来,所以他们特別关注这个“人”,并且是个体的人。中国文化强调整体性,比较关注作为社会的、群体的人。这些都会影响我们的写作,比如中国作家写史诗,鸿篇大作,都是捡一个最重要的事件写,写得特別恢宏,开始头三页都可以写不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西方无论多恢宏的经典名著,你能记得的常常都是一个人。我这样讲虽然都是大白话,但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突围与存真:华文文学转型的新方向

徐诗颖:刘俊教授在给您这本书写的序里提到关于海外作家应具有海外特性的问题,刚聆听了老师的诸多观点,覺得您可以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海外写作之路。

施玮:我写过一篇小论文,是关于移民文学的翅膀和根。第一我觉得根不能断,毕竟是华人,中国文化的根要是断了,以什么为根呢?第二是翅膀,你有了根也要有翅膀,两者是连在一起的。就像风筝,风筝能飞起来是因为有根线,但同时需要风,需要翅膀。翅膀是什么呢?我觉得应该对西方人文思想有很清晰的了解,并且找到相通的认同感,这就是人类文化命运共同体意识。海外移民作家目前的作品正好处于没有坚固的根,翅膀也没真正接上的状态。而且国内的杂志都希望海外作家写海外生活,很多人为了迎合、为了发表就去浅表地写海外生活,其实只是充当了杂志内容的版块点缀,这些东西最后肯定是留不下来的。第三,我目前选择不多写海外生活,反而来写中国。我甚至想写以中国现当代百年史为背景的一系列小说,同时我也有可能将来改写或者重写更古老的中国经典传奇故事,原因是中国文化里的东西,完全可以用当下的世界眼光来发扬呈现。海外作家守着国外那么多的图书馆,国外图书馆资料都是公开的,而且收藏着丰富的中国近现代的人文资料,还有那些老人们许多也生活在海外。这么多资料不写,非得写打工那点事吗?何况我所积累的学术研究的能力,也能够帮助我开拓这条创作之途。在这方面,我觉得我的这个创作方向会指向未来,因为未来的年轻人出去都跟我一样,不需要打工吃苦。其次,他们会受到比较专业的训练,都会利用图书馆,也会使用网络,所以我觉得他们最后走的路跟我会比较相似。

当下的海外作家与国内作家并没有什么两样,因为现在是一个地球村。海外作家既然不能像国内作家有在场感,那么就应该有距离感,要加强抽象层面的哲学反思,才能写出好作品。我对未来的期许:在中国,作家应多利用自己的在场性,多写此刻的个体性的人与事;在海外,作家则要充分发挥资源的优势,写历史。

余音

何春桃:在《故国宫卷》里老师其实有非常多的创新意识,包括刚刚提到的穿越主题以及年轻人玩游戏这些东西。小说中其实也有很多新的元素,包括游戏研发还有人工智能文学,其中有提到大数据能够生成文学作品和文学故事,不知道老师对这种人工智能文学持怎样的看法?

施玮:当时我有个便利之处,因为我丈夫是做软件编程的,他给我提供一些信息。我在小说中设想的这种超越文本的智能小说将来一定是可以实现的,我不仅仅是设计一个游戏软件,也不仅仅是用电脑写出一部小说,而是这部小说的每个场景都可以点击进去的,进去以后,其实就是智能小说和VR(又称灵境技术)的结合。每一个场景都可以进去,进去以后就跟游戏一样,可以选择不同的角色。选择了不同角色,这个角色有什么样的情感,可以通过皮下少剂量的注射或针刺,让你产生某种情感,希望未来的文学阅读有这样全方位的体验。以后这个系列还会写下去,在未来这块还会有更多的想象,我想创造出一种人文艺术的未来模式,未来甚至将嗅觉、视觉等感官联合起来。我想将来一个人看小说,是身体与心灵、物质与精神都可以真正身临其境的。

何春桃:从小说到老师本人,从字到人,老师都很符合“中国性”这三个字。无论是在看书,还是听老师讲古代的故事,用语都非常典雅。讲现代时又非常接地气、本土化,我很佩服老师对母语的灵敏度。

肖小娟:您一直主张灵性写作,所以从您的话语以及您的文学观、写作观当中,我都能感受到您没有把自己限定在一个框架和一个地域内,比如说您没有把自己限定在海外新移民作家这个群体,您只是想把文学和人以最真实的状态描写出来,这使我今天对您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徐诗颖:今天聆听了老师的诸多想法后,我现在心里面不是很期望将老师的作品改编成类似网剧、手游一类的产品。但当时读完作品后,第一想法是可以做成当下流行的网剧,因为里面有很多穿越的情节以及很幽默的元素,非常适合。

施玮:没关系,要是能做成网剧,我很高兴,再高深的思想,也是要影响別人,网剧能影响别人,我自己还去学习游戏设计呢。我跟很多作家不一样,不需要保持高深。但我觉得做有关文学方面的学术一定要看哲学类的书,整体架构很重要,而且我认为以后要打破海外华文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分界,直接说成是整个华文文学,只要用中文写的,就是华文文学。打破了这个分界再来看,问题会清楚很多。因为你一归到中国文学,就会自动被嵌入套路中,出不了新。你一到海外去写,就会按海外的套路来写,好像非得写点国外的东西才行,其实就应该把这种划分打破才好。

凌逾:今天施玮老师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了非常精彩的内容,爆料自己的写作内幕,诉说创作历程的曲折与艰辛,剖析深刻的文学观念,让我们对作品、对文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委实是受益匪浅,再次感谢施玮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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