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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瓘书画理论中的雅俗观

2020-06-08武思亚

书画世界 2020年4期
关键词:书法艺术

武思亚

关键词:张怀瓘;雅俗观;书法艺术

一、中国书画理论中雅俗观的初步形成

《荀子· 儒效》: “ 法后王谓之不雅。”[1]杨倞注:“雅者,正也。”[1]这是儒家赋予雅的最初意义。作为《诗经》“六义”之一,“雅”指朝廷之音,风格整齐矜持,称为正声。后人在阐释的过程中,更突出了“风”的浅近入俗和“雅”的高贵庄重特点。在此基础上,雅的含义越來越丰富,高尚、温文尔雅、幽静、雅致、神态娴静、举止得体、超越功利等都是属于雅的具体表现。在先秦时期的音乐美学中,“俗”是以“雅乐”的对立概念—“郑声”的面貌出现的。《康熙字典·俗条》释“俗”曰:“不雅曰俗。”[2]“俗”的含义日渐丰富,还具有风俗、习惯,庸俗、平庸等义。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中国书画理论的正式确立,“雅俗”观念也逐渐形成。在以玄学为指导思想的大背景下,审美趣尚从道德理想中日渐脱离出来,礼教伦理不再成为唯一的品评标准,这时的雅俗观念已由汉代儒家思想一统天下时的以德为雅、以正为雅向追求纯粹审美陶冶功能转变。谢赫《画品》评吴暕:“体法雅媚,制置才巧。”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评郗愔:“得意甚熟,而取妙特难,疏散风气,一无雅素。”[3]时人论“雅”“俗”往往受到传统文论中人物品藻风气的影响,注重韵味,认为符合“雅”的作品格调简淡玄远、清逸高韵,以“气韵生动”“以形写神”“言不尽意”为具体特征。平庸乏味、书风粗浅之作则谓之“俗”。唐初的“雅俗”观念有所变化。李世民《笔法诀》将“雅”“俗”具体特征放在一起讨论:“巧在乎躏跞,则古秀而意深;拙在乎轻浮,则薄俗而直置。”[4]“工巧”成为“雅”书之具体特征,“俗”以“拙”“轻浮”“浅薄”为特征,与“雅”相对。孙过庭在《书谱》中对“雅”的表述为:“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5]李嗣真《后画品录》云:“属意温雅,用笔调润。”[6]398这一时期,书画理论中的“雅”仍在内敛含蓄的范畴之内,更多地倾向于“闲雅”“清雅”,富于一种恬淡、清新的艺术气息。

二、张怀瓘雅俗观的形成

唐代书法在科举制度及名家楷模的影响下,出现趋同现象和“惟以笔迹巧秀为宗”[7]的风气。书生对字的姿态、表象尤为注重,“楷法遒美”已成为全社会通行的书法审美准则。这种现象反映在书法理论中就是出现了大量对用笔、间架结构等技法的讨论,对作品形式美的追求成为主流,而缺乏对汉字内在意蕴的探寻。由此,理论家提出新的艺术审美与批评标准,即书之美丑不以工拙论,而在乎雅俗。张怀瓘言:“今妍古雅,渐次陵夷,自汉及今,降杀百等。”[8]153古今书法由雅及妍的发展趋势,直接反映了从尚韵到尚法的时代风尚的转变。字形体态趋于精巧、工整的同时也产生了“与众同者俗物,与众异者奇材”[9]的结果。批评家在不完全否定“科举习气”的前提下,以“雅”“俗”离析出“遒美”风格中不同艺术水准的书作,将单纯形式技法上的“工巧”区别于书法之高格。

唐朝建立以后,统治者在思想文化领域采取开放调和的态度。儒学和玄学同时对张怀瓘雅俗观的形成产生了影响。一方面,统治者深感隋代“雅道沦缺,儒风莫扇”,因而“思宏德教,光振遐轨”,接连颁布《令国子学立周公孔子庙诏》《令诸州举送明经诏》《五经正义》等诏令,将以儒家为本位的思想意识基本稳固下来。儒学思想对“雅”文化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樊美筠在《中国传统美学的当代阐释》中总结了儒家判“雅”的三个标准:其一,以“和”为雅,孔子所讲的“和”是说音乐中表达的情感要受“礼”的节制,要适度;其二,以“正”为雅,即雅的东西是正规、正统的东西;其三,以“古”为雅,孔子认为“先王之道,斯为美”,以先王之乐为雅乐。[10]另一方面,初唐的几个皇帝都重视道教,从高宗时开始,在明经科的考试中增加了《老子》的测试内容,玄宗更在科举考试中增加了“道举”一科,以“老、庄、文、列”诸子著作为教材。玄宗还亲自注疏《老子》,并颁行天下,令家藏一本。

对“质”的崇尚是张怀瓘“雅俗”观的审美基础。“文质相沿,立其三估……三估者,篆、籀为上估,钟、张为中估,羲、献为下估。”[8]151“昔之评者,或以今不逮古,质于丑妍。推察疵瑕,妄增羽翼。自我相物,求诸合己。悉为鉴不圆通也。”[11]155张怀瓘所追求的“质”是书法的“常理”,“文”为“质”的表象,表现为书法作品的姿态、样貌。张怀瓘言:“古质今文,世贱质而贵文,文则易俗,合于情深,识者必考之古,乃先其质而后其文。质者如经,文者如纬,若钟、张为枝干,‘二王为华叶。”[12]“质”随着时代的变迁,妍华逐渐增多,流美的外衣掩盖住书法在最初阶段“得之自然,备其文理”的本质,趋于“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的危途。“质”是“文”的基础,是书法艺术的核心。“夫椎轮为大辂之始,以椎轮之朴,不如大辂之华。盖以拙胜工,岂以文胜质?若谓文胜质,诸子不逮周、孔,复何疑哉。”[11]206出于对书法“质”的追求,张怀瓘的“雅”观念必然与“古”关联在一起。

三、张怀瓘雅俗观的审美内涵

张怀瓘上接南北朝以雅喻人的传统,以文为雅,以古为雅。“吉子靖,字伯松,博学文雅,过于子高。三王以来,古文之学盖绝,子高精勤而习之,其后杜林、卫密为之嗣。子高好古博雅,有缉熙之美焉。”[11]193书之情性即人之情性。人只有博古好学,才能提高自身境界,从而展现出更深层次的笔墨趣味。

“雅”的书法作品常给人以“如聆管弦。长毫秋劲,素体霜妍。摧峰剑折,落点星悬。乍发红焰,旋凝紫烟。金芝琼草,万世芳传”[11]162的审美感受,张怀瓘多以“古而且劲”“纤秾得中,意态无穷”等词进行描述。至于张怀瓘心中“雅”书法的标杆,他在《书断》中说:“若真书古雅,道合神明,则元常第一。若真行妍美,粉黛无施,则逸少第一;若章草古逸,极致高深,则伯度第一;若章则劲骨天纵,草则变化无方,则伯英第一。其间备精诸体,唯独右军,次至大令。”[11]206张怀瓘推崇钟繇为“雅”文化的典范,在与王羲之的妍美、杜度的古逸、张芝的天纵变化、王献之的诸体备精的比较之中,突出了钟书实而不朴、文而不华、自然冥契的“古雅”特征。张怀瓘进而为“雅”书在笔画、风神、意境等方面树立了标准:“(钟繇)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用笔刚柔兼备、点画富有异趣、意境幽深高远即为“雅”书在不同审美层面上的具体要求,这贯穿于他对书家书作优劣的品评之中。如评智果:“此公稍乏清幽,伤于浅露,若吴人之战,轻进易退,勇而非猛,虚张夸耀,毋乃小人儒乎?”[11]201智果伤于笔画刚猛,缺乏古朴幽深的意韵,因而其书法达不到“雅”书的标准。张怀瓘以“古”为“雅”的核心,书家在取法钟繇时,若减其古而增其华,便如同去精华、取糟粕一般,使书作之“雅”大受损伤。“(王羲之)损益钟君之隶,虽运用增华,而古雅不逮。”[11]180

当然,张怀瓘尚“雅”的思想是尊古而非狭义上的复古,其审美思想并非凡古必雅。“小王尤尚古,宜有丰厚淳朴,稍乏妍华,若溪涧含冰,冈峦被雪,虽甚清肃,而寡于风味。”[11]189在张怀瓘看来,王僧虔入古太深,书法虽合古法但太过中规中矩,缺少趣味。以学古为基底而能进行灵活运用,增添华美以做修飾,“合于情深”,这才是最符合“雅”规范的书法作品。对于其极为推崇的张芝,张怀瓘仍能毫不避讳地指出其弱势在于“其法太古,质不剖断”。

与“雅书”相对,“俗书”必作于“俗人”,“夫聋俗无眼有耳,但闻是逸少,必暗然悬伏,何必须见?见与不见,一也”[13]。博学好古之人可谓“雅”,而对于学识浅薄的字匠,张怀瓘冠以“聋俗”之称。没有深厚的学养作为支撑,便不具有高卓的鉴赏、分辨能力。对于无眼有耳者而言,听风跟风是他们书法实践的方向。至于“俗书”的具体特征,张怀瓘云,“况复无体象神貌昏懵,气候蔑然,以浓为华者,书之困也。是曰病甚”,“若露筋骨,是乃病也”,“若辄成棱角,是乃病也”,“棱角者,书之弊薄也;脂肉者,书之滓秽也”[9]230。在这里,张怀瓘以“病”代“俗”,以作品神貌昏懵、笔画尖锐、字体肥硕为俗。

《评书药石论》云:“故小人甘以坏,君子淡以成。耀俗之书,甘而易入,乍观肥满,则悦心开目,亦犹郑声之在听也。又若臣之事主,献小利叙小能,则非大材,治理无用。谄谀者必有顺情之说,忠谠者必有逆耳之言。”[9]230“俗”书给人的审美体验以“甘”“肥满”为主,这也是盛唐时期艺术领域中的主流审美观念。以谄谀之臣喻俗,以忠谠之臣喻雅,更加形象地描述了俗书给人的轻滑、流美感受,虽顺情开目,却没有回甘。张怀瓘在《画断》中对姚最鄙薄张僧繇的言论表达了不同意见:“姚最称:‘虽云后生,殆亚前品。未为知音之言。”[6]402他认为:“张公思若涌泉,取资天造,笔才一二,而像已应焉。周材取之,今古独立。”[6]402张怀瓘对张僧繇有较高的评价,这是由于张僧繇的画有“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异貌,殊方夷夏,皆参其妙”[6]402的特点,其所具有的美学特征与盛唐时期甜美、丰腴的画风拉开了差距,虽有异格,却具有庞大之气象。

张怀瓘审美观念中的“不俗”并非广义上的“雅”。《书断》云:“且如抱绝俗之才,孤秀之质,不容于世,夫复何恨。”[11]207张怀瓘的“绝俗”具有孤秀、不容于世的特质,这与他“实而不朴,文而不华”的“雅”观念有所不同,具有更明确的指向性与排他性。张怀瓘“绝俗”观念受道家思想影响。庄子言:“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14]人如果能排除心中的各种欲望,超脱尘世,超脱自我,达到“虚”的境界,方能“无为而无不为”。孙过庭、徐璹等人的“俗”观念与张怀瓘有所区别。“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5]124孙过庭以为“俗”是因社会对“文”与“质”的不同需要而交替产生的。“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也,太流则便成浮滑,浮滑则是为俗也。”[15]徐璹认为,“俗”是指书迹过于流滑,过于追求媚态,走入歧路,不符合正统的书法审美。这反映出,以儒家观念来区分,“俗”是“文”与“野”的区分;而在道家的视角下,“俗”更多的是“超凡”与“世俗”之别。故张怀瓘的“雅”与“俗”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对立,书法作品不是非雅即俗、非俗即雅,“不俗”比“雅”具有更高的美学价值。张怀瓘在《画断》《书断》等著作中,用“神”“神明”等词来替代“不俗”的意义。“(顾恺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在烟霄之上,不可以图画间求。”[6]402“陆公参灵酌妙,动与神会。”[6]402“秀骨清像,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6]402在张怀瓘的评价体系中,“神”一词所体现的超凡、卓绝的特性,更接近于“不俗”的具体表现。“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顾为最。”[6]403张怀瓘虽认为顾陆张“俱为古今独绝”,各有优长,却尤推顾恺之“神妙亡方,以顾为最”,以其画最具“神”,而“神”也就是“不俗”之特征。

四、张怀瓘雅俗观的影响

书法领域中以古为雅之观念自张怀瓘始,渐次沉积而成。朱长文《续书断》评褚遂良或效钟书“古雅绝俗”,这是以古为今,以古胜今,将古雅作为绝俗的手段。米芾《海岳名言》自述作字“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这是以古雅为理想的艺术境界,与其追求“入晋魏平淡”的目标一致。赵宧光认为“书远于法,‘古‘雅两字一生无分,不可不慎”,将“古”与“雅”在美学层面完全结合在一起。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将“古雅”作为美育普及的着手点,认为“古雅”是介于“优美”与“壮美”之间的美学形态,是可以通过后天努力触及的审美层次。

张怀瓘对“雅”与“俗”的认识,虽然没有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其文艺理论中关于“雅”与“俗”的论述体现了张怀瓘作为精英文人对“俗”文艺认识的局限性,未能完全认识到“俗”文艺的生命力及其价值;但从张怀瓘书画理论著述对“雅”和“俗”的探讨中不难看出,张怀瓘确实是将具体书家作品、书法现象等放到书法史的发展进程中来看待“雅”和“俗”之关系的,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俗”文艺的某些价值及意义。这是他当时超越其他书画理论家的可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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