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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春(散文)

2020-05-11燕茈

作品 2020年4期
关键词:口罩婆婆

燕茈

大年三十,冷空气突然来袭,有雨落下来。

婆婆递给我一把草药,其中包括长命草、柚子叶、树茅根、柏树叶。客家人有这个风俗:除夕夜要用“长命水”洗澡,洗去晦气,洗去风邪,寓意身体健康,平安吉祥。我煮了一大煲水,先舀一盘放在阳台晾着,待到温度刚刚好先给女儿小乖冲凉,然后给她换上红色裙子。我想在她头上绑个红色的蝴蝶结,她躲开,边用客家话说“唔好(不要)”边噔噔地跑到客厅,对我咧嘴笑。小乖只有十六个月大,还不会说话,走路很快,偶尔冒出几个单字的客家话,甚是可爱。

客厅里的花瓶插满剑兰、桂枝、百合……芳香扑鼻,小乖凑过头去煞有介事地闻花香,再跑到阳台上认认真真研究那盘大棵的年橘,扯下贴在上面的利是封,倒出里面装着的硬币,捡进自己的针织小包包,估计是要存起来坐“摇摇车”用。我尾随着她,怕她摔跤,怕她磕着碰着。婆婆在桌子上摆好祭品,烧香,喊我们过来一起敬神,走到年橘旁将一心一意收集硬币的小乖抱了过来和我们一起:“我的小乖乖,我们一起敬神。”

我们齐刷刷在香案前站好,朝东南方鞠躬作揖,祈求平安吉祥。小乖觉得很好玩,有样学样,鞠躬、点头、作揖……动作标准,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笑得天真无邪。婆婆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保佑小乖健康成长,保佑我们国家渡过难关。”

我也非常虔诚地祈祷,愿一切如婆婆所愿,愿天佑中华。

我不记得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接触“新型冠状病毒”这个词的,当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口罩已经缺货,酒精也买不到了。

可是,毕竟是春节啊,在我们中国人眼中,还有什么比春节更大的呢?所以该搞卫生的时候搞卫生,该办年货的时候办年货,该插花的时候插花……然后,祈求上苍保佑。无论我们多么努力营造一个喜气洋洋的氛围,这个年,到底是冷清的。

想起中午去买年货时,往年这个时候应该热热闹闹的花市变得冷冷清清。倒是听说郊区的一家小商店有许多人在排队,不明所以的我过去一探究竟,原来大家都在抢购鞭炮,因为传言火药粉有消毒杀菌作用,可以有效地阻止病毒入侵。我是个媒体工作者,见惯了社会上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说”,但是对这种哄抢的行为依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钟南山老先生以及众多的科学家都没有研制出特效药,火药粉能有什么效果?

专家们都说:“早发现早隔离,不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这不变相地聚集,更不利于病毒的防控工作。可是他們又有什么错?这些人未必就是无知就相信传言,只是在这个关口,为了家里人的平安健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些哄抢回来的鞭炮,包裹着他们对家人浓浓的关心与爱。越是理解,越是闹心,很多时候在疾病面前,再多的爱也无能为力。

大年初一,有几个往来比较密切的亲朋来家里串门。小乖拿着温度测量仪到处测试,她觉得好玩,像手枪一样,按一下,嘀一声。结果表哥被测出低烧,连续测了几次,结果一样。他非常尴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迅速逃离我们家。大家都明白,比春节更大的,是生命。

母亲打电话来,“年初二不要带孩子回娘家了,小区禁止外人进出。要戴口罩,没事不要出门。”年前我和父母说起这个事情有多么严重,像“非典”一样可怕,比“非典”传播速度更快……他们觉得我危言耸听,不以为然。

“有国家在怕什么?科学家很快就可以研究出特效药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们总要给科学家一点时间对不对?在研究出特效药之前,我们先不要乱走动。”

“我们怎么不给科学家时间了?我们串门也没有串到科学家的家里去打扰他们搞科学研究……”有理说不清的我急得跳脚,为什么父母那么好的口才居然不遗传给我?如今他们终于重视起来了,看来我们的宣传工作有效果。

大部分小区都封了,不准外人到访。很多村道路也封了,取消同学会,取消走亲访友,取消酒宴……所有的传媒都在突出一个主题:要戴口罩,不要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模式,生活仿佛生了锈一般,日复一日地重复,重复着无所事事,甚至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聊让人恐惧,但同时又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想想那些在疾病中苦苦挣扎等待的人,这种无聊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幸福。

河源暂时还没有确诊的病例,但是没有确诊不代表没有啊。朋友圈一会传来老家东源灯塔镇有疑是病例,一会传来紫金县有疑似病例,一会传来连平县有疑似病例……姓甚名谁,坐过什么车去过哪里遇见过谁,感染后又接触过谁……全部传得有板有眼。

好多人都问我,“你在媒体上班,应该比较容易获得一手信息,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河源有没有病例?”

“我们要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相信党,没有官方发布的信息,最好不要信。”

“我信我们的国啊,可是我还是害怕,病毒又不长眼睛的,那些死去的患者曾经也是相信的啊。”

“不怕,钟南山老先生都叫我们不要怕了,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战胜困难。”

就这样,安慰着他人也安慰着自己,可是空气中弥漫的全是不安的分子。

突然,家族群里传来叔婆去世的消息,已经走了很多天了,因为过年,大家都避讳谈论死,怕不吉利。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个节骨眼上戛然而止,悲伤之余,一阵恐慌。

按照客家习俗,叔婆在弥留之际,我们这些亲属应该环绕床前为其送终。越多人送终亡人的福气越好。可是,叔婆是去世了很多天才被告知的。

丧礼在大年初四举行,说实话,我心里有许多担忧,估计很多亲朋也和我一样担忧,鼓起勇气对婆婆说:“爸出席就好,妈就不要去了吧?在家照顾小乖,奶奶不在家她会哭的。”

“我们很亲的,怎么可能不去?我们不去还有谁去?按照以前的风俗,我们每个人都要到场,要戴孝。”婆婆有些急。

我理解这份情,于是在包着礼金的白纸上恭恭敬敬写上“奠仪”二字,然后交给婆婆。在充满红色的节日里,这样的白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心情沉重之极。

小乖要跟着去,抱着奶奶不撒手,仰头大哭,小手紧紧地抓住婆婆的衣服。婆婆非常宠小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来不舍得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这次却戚戚然地将小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听说叔婆的葬礼很简单,所有习俗基本都省略,去的人也很少,并且都戴着口罩,看不清悲伤。

听说一年前医生就给叔婆下了病危通知书了,84岁的老人,也算是寿终正寝,和“新型冠状病毒”没有任何关系。

我松了一口气之余,心里更加难受,按照我们的习俗,80岁以上的老人去世不要悲伤,如此长寿是一种福气,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大家应该戴红孝,丧事当喜事办,高高兴兴送其到天上去。可是84岁的叔婆离世与告别都是如此冷清。

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特殊时期,人们热切地盼望通过新闻报道获得正确的、有价值的、可靠的信息,消除对外部环境认知的不确定性,消除因为各种不确定的信息所引起的内心恐惧感。

“当前虽然正值新春佳节,但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责任。河源晚报始终坚守在新闻最前线,把最新的疫情通报、最权威的防治知识第一时间传递给大家。我们坚信,只要大家万众一心,没有翻不过的山;我们坚信,只要大家心手相牵,没有跨不过的坎!我们坚信,河源一定能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发布这一信息后,所有人都收到了取消假期继续值班的通知。

新年第一天开工,婆婆特地早起,煮了红鸡蛋,客家话鸡蛋叫“春”,寓意“春春搽搽”,即顺顺利利之意,还有一碗红枣羹,红枣谐音红早,红字当头,也有吉祥如意之意。咀嚼完这饱含祝福的早餐,匆匆出门。厨房内传来一句:“注意安全,千万小心。”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不小心。

按照报社原本的工作安排,同事们轮流值班。有的同事刚值完班后驱车好几个小时回到老家准备喝口热茶时就收到办公室的加班通知:年初四全员上班。凳子没坐热立马返程,回到工作岗位。

有同事调侃:“感觉自己过了个假年。”

编辑部的绝大多数人都近视,戴眼镜后再戴口罩,鼻梁旁边的口罩缝隙哈出来的热气就要在眼镜上起雾,什么都看不清。这实在是让人难受。看着新闻上医护人员脸上被口罩勒出的印痕,鼻梁和脸颊都被勒得伤痕累累的画面,这点难受也变得不值一提。

工作群传来温馨提示:“去医院采访的同事一定要佩戴好口罩,做好自我防护措施。”

又一温馨提示:“口罩不要用完立马扔掉,可用酒精消毒了继续使用,非常时期,要节省着用。”

由于口罩缺货,办公室只好将储备的为数不多的口罩分发给有采访任务的同事。我们编辑部的人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多,记者比我们更需要,所以我们要自己想办法。很多时候,我们真没有办法,药店的工作人员都说口罩酒精都优先配发到武汉去了,那里更需要。

我们将口罩用了以后不敢扔掉,放电饭锅里蒸上三五分钟消毒,拿到太阳底下晒干继续使用,中午时间不多,就用电吹风吹一会,自我安慰:有总比没有好,风吹过总比没吹过好。

有的同事没有口罩,素面朝天,惴惴不安,还是来到了办公室:“如果我们感染了,整个编辑部的人是不是都要隔離?”

有敬业的同事问:“如果我们被隔离了,报纸还出不出?”

哪里是一线?每一个地方都是可能发生病例的一线。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卷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此时此景,我特别想对总是挺身而出的新闻工作者们说声:“保重,千万千万。”

在1月28日之前,河源人最关心的问题是河源是不是安全,河源有没有病例。我们都想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不要给国家添麻烦,不要给社会添麻烦。

只要还没有病例,我们这里就还是一片净土,就多了一层安全的堡垒。不管网上怎么传,我们依旧怀着美好的期待。

“至1月28日12时,全省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07例。28日0-12时,全省新增确诊病例19例,其中河源市1例为首次报告……”收到这个信息的时候,已是当天傍晚的6点钟,天已经彻底黑了,我们将这个信息放到各个平台,再将链接分享出去,阅读量十分钟之内破万。这个事实,把我们美好的愿望击得粉碎。

我从小就是个胆小的人,总是不敢一个人出门,不敢看小木窗外的未知世界,总觉得会有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蛰伏在黑暗里。现在我也有这种感觉,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慌之中,没有勇气看一眼黑魆魆的窗外。直到下班了,我也不敢一个人走,等齐了住在附近小区的同事一起壮壮胆。

回到家,小乖笑吟吟扑过来索抱抱。害怕自己身上沾满了细菌、病毒,我迅速躲开她。她满眼受伤的表情,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宝宝乖,妈妈等下抱你哈。”安慰一句,不顾她的情绪就去冲凉。

她噔噔噔地追过来,一边敲门一边号啕大哭,还不会说话的她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哭喊着“妈妈,妈妈,阿妈妈啊……”心疼得就要融化。

婆婆是个非常勤劳的客家女人,晚饭后,收拾好厨房就戴上口罩提着袋垃圾走出去了。小乖见不到奶奶,翻箱倒柜到处找人,甚至钻到床底下去,叽叽喳喳用小儿国的语言喊半天,终于意识到奶奶不在家,然后放声大哭。

我随手从桌子上拿了个苹果递给她,小乖睫毛还挂着泪,脸上却已经笑开了。因为要值班得将几个稿子编辑放到App上去,我便在电脑前坐着,由着她自顾自地玩。

时间过去好久了,婆婆还没有回来。好生奇怪,就楼下倒个垃圾怎么要那么久的。回头看小乖,她居然把果盘里的每个苹果都咬了一口,顺便把橘子也拿来当玩具,满地都是橘子,每个橘子都被她用筷子戳了个洞。我看着满地狼藉既好气又好笑,平时给她买那么多玩具都不好好玩,总是喜欢自己找乐趣。

这时候婆婆刚好回来了,提着一大袋东西。看见小乖,惊呼:“我的小乖乖啊……”跑过去,举起手来装作要揍人的样子。小乖什么时候被奶奶这样凶过,委屈地躲在我怀里哭。

“宝宝不哭,看看奶奶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好不好呀?”我抱着孩子去翻婆婆的袋子,发现五盒双黄连口服液,婆婆说这是打电话拜托了好多姐妹才抢购到的。

昨天深夜,“中成药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这条信息被网友刷屏,冲上了热搜。紧接着,大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网店及周边药店的双黄连口服液抢购一空。婆婆因为要照顾小乖,只好电话拜托其他姐妹帮忙抢购。哎,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网友总结,这个春节过得真让人疯狂:初一抢口罩,初二抢米,初三抢酒精,初四抢护目镜,初五抢紫外线灯,初六抢手套,初七抢双黄连口服液……我清楚地知道,归根结底,大家想要抢的是平安健康。

电视上播放着各地白衣铁军启程,奔赴武汉抗疫一线的新闻,河源市首批10名援鄂抗疫护士也已整装待发……心里一紧,想起许许多多奔赴一线的军人、医护人员……还有许许多多为疫情防控贡献力量的人。疾病对每个人和国家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痛苦。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父母子女,也怕染上毒疫,但他们因肩上的使命,穿着防护服在自己的岗位上执勤。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所谓的白衣天使,不过是一群孩子换上一身衣服,学着前辈的样子,和死神抢命……”一群群勇敢的人保护着我们的岁月静好,他们的家人又是怎样的担忧?

婆婆将地上的苹果橘子一个一个捡了起来,分别挑了六个没有被小乖破坏得那么明显的苹果橘子放到香案前,烧香、烧元宝,然后鞠躬。小乖跟了过去,学着奶奶的样子,认真鞠躬作揖。

才想起,今天是叔婆的头七。我悄悄站在婆婆身后,一起行礼。

礼毕,问婆婆方向是不是搞反了?为什么这次我们朝着北方拜?

“没有,武汉不是在北方吗?只有他们平安了我们才不闹心,苍天啊……”

我默默不语,静静地看着烟雾缓缓飘向北方的夜空……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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