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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湖北人的封城笔记(非虚构)

2020-05-11彭定旺

作品 2020年4期
关键词:儿媳口罩武汉

彭定旺

一、团年饭

往年春节团年宴都是在家里举行,有的菜要早一天做好,比如扣肉、藕汤、烘笋子,还有各种卤菜等。今年情况有变,儿子贷款订购一套新房,定金不够,我们卖掉老房子,搬到儿子住的同一个小区,一百四十多平,三代住在一起,还算宽敞,但在家里办团年宴,就有些局促了,儿子儿媳体谅老人,说年年自己烧,也很劳累,今年在餐馆办算了。团年宴要提前预定,两天后儿子终于找到一家餐馆,时间为腊月二十四的小年即公历元月十八日的晚上,为此,儿子专门设立了两个群,群名叫“手足情深携手共进迎新春”,标上(1)(2),分别把两边的亲戚拉进群,通知他們安排好工作,准时到达。侄男侄女们即刻在群里叽叽喳喳起来,表示一定准时到。在东莞的二姐和外甥在群里告知,他们赶不回来,外甥开玩笑说,你们少上几个菜,留着我们到的那天,给我们加上。订的是大圆桌,二十八座,挤挤可坐三十一二。团年宴是三千元的套餐,不用临时点菜,六点半上菜。侄男侄女们都有车,人到得快,我家嫂子没来,问过了哥哥,哥哥说,她还是那样。他们的二儿子去年因心梗去世,嫂子一直没走出悲痛,从不出门。我不好再说什么。菜上齐了,大家分长辈小辈孙辈入座就位,我讲了几句简单的话算作开席仪式,于是大家纷纷举杯互道健康发财、学习进步、工作顺利之类的祝福。

坐在上首的男性长辈们开始谈论国内国际的新闻,最先谈到的是美国无人机斩杀伊朗高官和伊朗导弹轰炸美军基地,接下来是香港问题,台湾问题,中美最新贸易协定,赵忠祥去世后的五亿遗产等等,点到为此,但每个人都有明确的观点……但我的舅子谈到武汉肺炎,说有类似SARS病毒并已死人时,我说话了,而且以一种愤怒的、不容置疑的语气,指责他对国家不该有如此阴暗心理,我说,如果真有如此厉害的病毒出现,党和政府一定会及时发布消息,并采取有力措施,如果真有这个病毒,武汉一百五十万大学生都放假了,那不是会把病毒传播到祖国的四面八方?我告诉他不要信谣传谣,武汉市政府已经宣布没有人传人的证据,没有医护人员被感染,最后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庄严地宣布:那八个造谣者已被抓起来了!

舅子很诧异地看看我,他一向很尊重知识分子,所以尴尬地笑了笑,非常宽容地举起酒杯说,姐夫,喝酒!其他人也随声应和,说,喝酒喝酒。

坐在另一边的儿媳轻声插话说,我娘娘(阿姨)发来微信说,武汉有,我已发在家长群里了,提醒家长们注意防范。

儿媳是武汉人,嫁过来后,和我在同一所学校教书。舅子像是找到了佐证,对儿媳咧嘴一笑,说,你这是散布谣言,倘在武汉就该抓起来了。我对儿媳埋怨了几句,说未经证实,不该发在家长群。大家怕再说下去会带来不快,影响气氛,就环顾左右而言他,话题就转到猪肉涨价,宴席菜肴如何如何上来了。所有的话题都过了一遍,女眷们先起身,男人们也杯中见了底,团年宴终于结束。大家起身离席后,以家庭为单位分别与另一个家庭互道祝福,这才渐次离去。

二、肺炎

学校放了假,又完成了一桩团年宴的大事,第二天,除了儿子仍旧要上班外,家里其他人一副提前享受春节的样子,都显得很轻松。因为我一直挂念着正在写作中的小说,很想利用这个时候专心写完。

全天无武汉肺炎更新消息,无新增病例、无死亡、有限人传人等等,刷屏的是关于露小宝在元月十七日晒出的“赶着周一闭馆,躲开人流,去故宫撒欢儿”图片微博。我就这么在小说写作和露小宝事件里,既没找到解决小说的问题,也没找到解决露小宝的问题,所以有些焦头烂额。

儿媳娘家发来微信,问她今年回不回武汉过年,顺便说到快八十岁的奶奶感冒多日了。她怀疑与传说的肺炎有关,赶紧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始终无人接听,急得她四处打电话,娘娘、姑妈、叔叔、表妹都打了。他们的回话基本都有同一个意思:不会是那个什么新冠病毒肺炎,理由是官方说的那个东西不会人传人,专家也说没有人传人的证据,再说我们又没去过华南海鲜市场,哪有钱吃那些玩意儿!儿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今天专家组要到武汉,院士钟南山是组长,肯定有权威说法的。他叔叔在电话里纠正道,钟院士昨晚就到了武汉,今天又从武汉赶到北京去了。

到底是武汉人,九省通衢,不缺信息。他们在预感的危机里,仍旧平淡如故,日常如昨。百姓如此,政府也是如此,百步亭社区的“万家宴”,武汉总工会的职工春晚,几乎都在前后举行。这一天,我们全家处于轻松状态,压根儿没有去关心什么肺炎。儿子下班回来,不断在儿媳面前吹耳边风,说是最近要加班,儿媳说,晓得你的意思了,不过就是为和同事、同学、哥们喝酒找理由罢了。可能被儿媳点中了要害,儿子无奈也无语。因为平时经常不回家,即使这次真是加班,也是百口莫辩了。

第二天,即元月二十日晚间,我守在电视机前看钟院士在央视接受采访的新闻,钟院士用两个明显的事实,即两个广东病人无武汉病源接触史已受感染,十四名医护人员已受感染为例证,明确指出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并提出严防“超级传播者”,要采取早发现、造隔离、早治疗的措施。

在此之前,国家医疗专家组两次到武汉,随后,即去年12月31日,以中国疾病防控中心主任高福为组长的国家卫建委专家组又到了武汉。我想,直到元月二十日之前出现的专业性和政治性都很强的“可防可控”,“有限人传人”的说法,绝不会是武汉市长闭门造车而下的结论,当然,对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认识过程。

说这些话的我,其实也是事后诸葛亮。这一天一早,我就坐到了电脑前写小说,下决心即使还找不到感觉,硬着头皮也要把它写完,否则我会对自己的写作能力判死刑,今后就不再写劳什子小说了。写到中午的时候,接到同事的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写小说,我知道同事的意思,是要叫我出去喝酒。我纠结了一秒钟后就答应了同事。元月二十一日,阴历腊月二十七,原本以为空闲,我就邀了几个平时要好的文友聚聚,定了餐馆和时间,却不想我大姐打来电话,说他们家吃团年饭,我只好安排家里其他人去,我和朋友们去聚餐。到了餐馆,有一个朋友戴着口罩,我们几个人看见了直笑。他神秘地说,昨天夜里市里开了紧急会议,新冠肺炎严重得超过我们的想象,已明确可以人传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我市已有疑似病例,相当危重,此人是旅行社的,不久前两次赴武汉后返回。可以肯定新冠病毒已在我市传播了,所以我们大家还是出门戴口罩为好。

这个朋友第二天也要回老家,所以准备了两大包口罩。我们不出远门的虽然口头上不以为然,但是心里还是有了警觉。大家吃喝完后,七七八八闲聊了一会儿,好像都没谈到疫情,只是最后分别时都不约而同地说,明天还是要去买口罩。

过了一天,即元月二十二日,腊月二十八,市府给省府的关于那个危重疑似病人情况的报告在微信里流传。药店的口罩已经告罄。好在我们家里平时就有留存的医用口罩,但是肯定不够用。儿子单位管辖的正好有一家生产口罩的企业,他联系后也只能买到十个kn95,二十元一个,其他小卖部卖到三十元一个,而且货源紧缺,数量不多。

亲友群“手足情深携手共进迎新春(2)”传来内侄的微信:“由于谣言原因,原定于明天粤菜帮的团年宴改到三弯路老包子豆腐坊举行”,他所说的谣言不是指本市已有危重疑似病人,而是指新冠病毒来自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粤菜帮是一家高档海鲜餐馆,故而为了避免嫌疑改成一般餐馆。我马上打电话给舅子要他立马取消,告诉他新冠病毒已确证人传人,三十多人聚在一起,怕出问题。舅子说,武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才270人确诊,人家都没着急,我们急什么,没得事,没得事的。

豆腐坊就在我家对面,过了马路即到。过了一天,我们全家戴着口罩出发,两个孙子早按捺不住,戴着口罩呼啸冲下楼。

餐馆里所有的服务员都带着口罩。舅子和他的连襟、郎舅在玩“斗地主”,舅子戴着口罩,其他两个没有戴。

舅子的连襟开玩笑说,这里如果一个人有问题,我们全部跑不脱。舅子说,我的工地上全是武汉人,前天才放假回去。我问,他们在此之前回过武汉没?舅子说,他们最长一周回去一次,最短天天都可以回去,从我们这开车到武汉也就两个多小时,下班后,我们也管不着。

舅子的话使我心惊肉跳。我说,开不得玩笑的。其他人嘿嘿着,拍着口袋里的口罩,说,应该不会有事吧,我们都有口罩。我说,前天世卫组织已宣布新冠病毒肺炎为“国际公共紧急事件”,湖北省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应急响应,武汉在今天零时发布消息,今天上午十时关闭地铁、轮渡、长途客车站、机场、火车离汉通道,也就是封城了,情况一定很严重了,我们离武汉不远,切莫大意呀!

其实舅子是个很胆小的人,团年饭的当晚,他看到电视新闻,我市已有六例确诊病例以后,他连下楼到垃圾都不敢了,每过一天都要问舅姆子,今天是第几天了?意思是过了潜伏期没有。晚上回到家里看武汉封城以后的电视新闻,省长接受央视的采访时表示,武汉物质储备和市场供应充足。同时看到了鄂州、黄冈相继封城的消息。我想,荆州可能也要封城了。

三、封城

果不其然,二十四日,即大年三十,荆州紧急宣布封城。自2020年1月24日12:00时起,荆州火车站离荆州通道暂时关闭;1月24日17:00前,市區所有公交车、道路客运班线车、旅游包车、农村客运车辆、渡口渡船暂时关闭停运。恢复时间另行通告。由属地政府牵头,安排专班,在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客运码头、高速公路口等地按要求设置体温检测点,实行24小时轮班。

二姐和外甥从东莞回来后,一直没联系。外甥打来电话,说要来拜年,我赶紧说,别来了,疫情严重,不能串门。放下电话,外甥已在门外敲门了。二姐和外甥带着外甥的女儿都来了,戴着口罩,和我们保持着距离。他们去年没回来,今年来了,还带了拜年的礼物。烟酒之类。我说马上要封城了,你们可能一下子回不去了。外甥说,我们开车回来的,好像高速公路还可以上。我说,你们明天赶快走。外甥说,怕明天有变化,上不了高速,我们马上走。说完立马动身,妻子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些本地特产,鱼糕丸子之类塞给他们,又给了外甥的女儿压岁钱,匆忙间,他们没有推辞,赶紧离门而去。

自己的亲姐姐远道而来,又在大年三十,本该留着吃饭,但世事维艰,情缘难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着外甥在外起起伏伏的拼搏,刚有一点起色,却不想遇到天下灾难,他的事业必受影响。我和妻子鼻头一阵酸楚,眼睛也湿润了。

儿媳看到我们心情沉重,故作轻松地说,今天三十,我们自己家还是再次团个年,边看春晚边守岁。然后提高声音对她的两个儿子说,洗澡换新衣服哟!今天要给爷爷奶奶磕头,爷爷奶奶有惊喜哟!小哥两欢呼起来。

儿媳和儿子给他们洗澡,妻子到厨房忙活起来。我忙着给二姐和外甥发微信,问他们出发没有,路上注意安全。然后又在亲友群里发微信,要侄男侄女们初一不要到家里来拜年了,一律电话拜年。按往年惯例,他们会在初一到我家玩一天。发出微信后,他们很快回信说,可以理解,支持电话拜年。

吃过了饭,给孙子们发了红包,儿媳到她的卧室给娘家电话拜年,其余人就在客厅围坐。过了一会儿,儿子从沙发上忽然跳起,奔向卧室,同时我们听到卧室里嘤嘤的哭声,儿子紧急而慌乱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客厅里的我们,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生怕年关时,小两口闹出不愉快。他们把房门关上后,我和妻子的心越发揪得很了。

过了好一会儿,儿子走出房间,儿媳也跟着出来了。我赶紧问,到底怎么了?儿媳说,奶奶隔离了,想到快八十的老人年三十孤独地呆在房间里,心里难过。

问了半天,总算弄清楚了原委。

原来她叔叔在封城以后,看到微信和电视到处都是疫情严重的新闻,对家里一直发烧的老人才重视起来,先是惊慌后是惊悚,虽然老人还是每天买菜做饭,但时高时低的发烧一直持续不断,对照日益公开和到处疯传的信息,他们越来越觉得不能再自己在家吃药了,一定要到医院去确诊才放心。年三十一早,他们开车直奔协和医院。医院已设传染隔离区了。填好表,医生说要查血和做CT,他们问,可以排除吗?医生说,不能。他们排队缴费、排队抽血、排队等结果,老人如坐针毡,不停地说着,等不下去了,等不下去了。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拿到报告给医生看,医生说,有炎症,抵抗力下降,不能排除新冠病毒肺炎。他们问,拍片可确定吗?医生说,也不能。时间已到夜里十点多钟,再排下去,老人也受不了,于是决定今天先回家,明天再去拍片。回到家里,他们意识到要隔离和分餐了。

儿媳的心情,我们很理解,劝慰了半天,她自我解脱地说,唉,如果奶奶有什么不测,不明不白地真是不甘心,算啦,还是看春晚吧,不要影响了伢们过年。于是搂过她的两个儿子坐到了沙发上。

因为湖北疫情严重,我和儿子无心看春晚,就到一边去刷各自的微信。往年年三十会收到很多拜年的祝福,今年我提前在各个群里发了个告示:情系武汉,本人无心过年,谢绝拜年贺岁,祝平安保重。

大年初一,朋友圈里到处是防控指挥部的四号通告:下午两点,我市高速公路实行交通管制。

除此之外,还有朋友发来微信:听说香樟园被封了?

香樟园是我所住的小区。我回,没有呀!胡传的。朋友同事和我同住香樟园,然后他发来一张截图,是他同事和别人的对话。说是我们小区有一从武汉回来的人在私人诊所输液,那人住香樟园1栋,现在那个诊所和病人全都隔离了,1栋楼也被封了。天啦!我就住1栋呀!

我赶紧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往楼下看,楼下特安静,没有封楼的人。我赶紧向家人询问,儿子说,肯定传错了,我倒是听说,北港小区有一个人被拖去隔离了。妻子说,我们楼下的母女俩是从武汉才回来的,该不是她们吧?我每次下楼总看见她们家关门闭户的,好多天没看见人了。边说边立马在小区群发出微信,不一会,手机叽叽响成一片,群里给出了各种答案和怒骂。有的说是16栋那个买衣服的,有的说是1栋那个在顶楼开健身房的,有的说,发烧多日了,还到处走动!妻子在群里问了半天也没有得到实信,却忽然想起来她同学的儿子与我们同楼,前几天发烧到过私人诊所,坏了坏了,肯定是他。

看来事出有因,虽然封楼是假,已被隔离也是假,但发烧病人和我们同一楼,也足够我们一家紧张了。

小区大门口物业公司也贴出了告示:小区已出现疑似病人,请大家注意防范。住在对面小区的舅子也发来微信:你们小区已有一例确诊,务必小心。我下楼去找告示,可能物业没接到正式通知,怕被追究责任,那告示已被撕毁。几天后,这个人确诊为新冠病毒肺炎,我们全家都很紧张,努力回忆和他有没有接触史,一天天算着日子,看是否过了潜伏期。

四、值班

正月初二,一个回到乡下的同事打电话来说,因为封城回不来,能否帮忙代为值班,我正嫌家里俩孙子太吵,就满口答应了。

寒假期间,学校大门紧闭,值班没有什么事情处理,我打算到学校办公室去看看书,或是继续完成在写作中的小说。儿子听说我要出门,像看外星人一般诧异地看着我,看我去意已决,阻止不了我,只好再三对我交代,路上不能与人讲话,和人要保持十米开外的距离,到了学校不能和保安寒暄,更不能相互递烟,然后仔细检查了我的口罩、帽子、围巾,最后才放我出行。

在路上,我看了一条抖音,说一名女士在高速路口求助,要急于返回武汉,恰好遇到市长在路口检查管控情况,经了解核实,该女子是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护士,现在武汉疫情严峻,她要返回岗位参加抗疫战斗,市长怕她路上被卡,安排了专车送达。

我唏嘘不已,几流热泪。这样的逆行者,确实令人感佩。

到了学校,看到大门留有一条缝,我隔着门房玻璃窗户,对值班的保安挥了挥手,径直走了进去。我在广场上租摆的花圃那看了看。这是些只要保持水分,就能够越冬的花卉。有些花开始枯萎了,我正要给后勤主任打电话,身后响起一声厉喝:喂!干什么的?我回过头,取下帽子,保安才认出我。

办公楼空空荡荡,寒风在走廊里回串,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我来到办公室,打开空调,脱下帽子和手套、解开口罩、取下围巾。我开始看雅歌塔的小说《不识字的人》,看了一会书后,给门房打了电话,问那个同事把狗带出了没有。门房说,带出去了。然后我再坐下来,继续看书。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我觉得肚子很饿了,拉开抽屉,看到有一块我放假前没吃完的饼干,毫不犹豫地把它吃到肚里。一块饼干,毫不顶用,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吃饭。

本想骑共享单车回去,转念一想,公用的东西还是令人担心,只好忍着饥饿走回家。我走到我家楼道时,听到两个孙子要争着为我开门的声音。不待我敲门,门开了。

儿子开的门,他一边用手拦着两个孙子不要靠前,一边喝令我止步。他用酒精在我全身上下喷洒了一遍后,要我换了鞋子去卫生间洗手,又要我脱下了外衣挂到了阳台外。

初三早上,我又要去学校,妻子说,毛病吧。儿媳翻开手机查了值班表说,今天上午正当爸爸值班。

天气不阴不阳,街上行人比昨天更少。有一个人戴着口罩在遛狗,狗没觉得有什么危险,也没戴口罩,它嗅着主人的脚后跟,样子有点郁闷。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在散步,女人和孩子戴着口罩,男人把口罩掀到鼻子那,露出嘴巴在抽烟。我掉在他们身后很远,超过他们时,就绕道马路对面,在人行道上逆向行走。

值班唯一担心的就是传染源的存在。听说有一个保安的女儿是从武汉回来的,我到门房问了问。今天的保安还是昨天的那一位,他告诉我,哦,你说的是老胡吧?社區带他们全家去医院检查了,说是没有问题。

我和保安站在门房前的空地上,似乎有阳光照着,但戴着手套的手指还是觉得有点冷。我们彼此保持着距离,谈着闲话。

今天我市第一例治愈的确诊病人出院了,保安说,这个人是华南海鲜市场的搬运工,从武汉回来后确诊的,这可是官方消息。

我胡乱接了一句,昨天武汉雷神山医院开工了。保安来劲了,说,荆州版的“小汤山”医院已经改建完工了,明天交付使用。

今天我带的是三十年前买的一本书,标价只有六角八分,是写瘟疫的小说《鼠疫》,之所以带这本书,不仅仅只是喜欢作者加缪那叼着半支烟卷和竖着大衣领子,颓然而又文气的样子,更主要是觉得我们现在所处的疫情环境和氛围与《鼠疫》中描写的一样。这本书看过多遍,记得加缪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观点:世界是荒谬的,现实本身是不可认识的,人的存在缺乏理性,人生孤独,活着没有意义。无论从哲学观点的阐述还是文学方式的表达,我更喜欢他的《局外人》。因存在主义而与他齐名的还有一个人,萨特。

百度关于这本书简介如下:

小说讲述阿尔及利亚的奥兰发生瘟疫,突如其来的瘟疫让人不知所措。政客狂妄无知,掩饰诿过,甚至想利用灾难来获取利益;原来过着委靡不振生活的小人物,凭著黑市门路,为人民带来各种禁品,突然成为了城中的风云人物;小百姓恐慌无助、自私贪婪,每天都只是过著颓废生活。瘟疫城市被重重封锁,无人能够自由进出。被困在城中的人民,朝思暮想着住在城外的亲朋好友。一位到城公干的记者被迫过著无亲无友的生活,只有寄望参与自愿队消磨时间。主角里厄医师这时挺身而出救助病人,与一些同道成了莫逆之交。不过,他的妻子却远在疗养院,生死未卜。

最终鼠疫退却了,然而尽管喧天的锣鼓冲淡了人们对疾病的恐惧,可是奥兰人永远不会忘记鼠疫曾给他们带来的梦魔。

构成此编年史主题的奇特事件于1944年发生在阿赫兰。这个句子不是百度上的,是《鼠疫》开头的第一句话。

五、严防

滞留全国各地的湖北人,特别是武汉人有家不能回、有钱住不了店,很多人流落在街头、地铁站、公园。这些信息通过微信流露出来,令国人揪心;随后一首排斥“九头鸟”的诗歌,引来了一片愤怒和声讨;与之相反的是一则关于武汉大学校友企业东呈国际集团的公告,这家集团公司拥有遍布全国各地的酒店二千五百家,集团公告全国,凡是旗下的酒店无条件接受湖北人入住。

除了汗牛充栋的民间信息外,我市官方的出台的措施也很多,先是公共场所停止开放,接着餐饮单位也通知停止营业,同时红十字会向社会公布了接受捐赠的电话和账号,接受的物资是急需用于疫情防控的医用设备和耗材,特别是大量的口罩。

大年初四,官方疫情通告,我市已累计确诊新冠病毒感染肺炎101例,死亡2例,留观1817人;官媒报道,海南驰援我市的147名医护人员凌晨抵达(十多天后,广东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又派了近百名医护人员抵荆)。疫情越来越严重,除了防疫物资的紧缺,在大量招募志愿者,防控指挥部出台10号通告,要求休假的公职人员到社区报到,按照所在社区的安排,参与相关防疫工作。

和全国各地排查湖北人一样,湖北境内对本地居民的发热人员进行了入户排查。对于这项工作,仅凭社区工作人员、网格员和自愿者,显然人手不够,社区的公职人员就被派上了用场。与此同时,因为学校开学日期推后,教育部也下发了延期不延学的通知,要求各地开展网络教学,我市教育局规定二月十日网络教学开学,所以分散在各个小区的老师一方面要参加社区的防疫工作,一方面要参加网络授课的培训和设备准备。

参加社区防疫的名单要上报教育局,儿媳通过电话把我和她的名单都报到了社区,社区安排我们分头在小区门房值班,严查进出人员。儿媳除了值班外还被安排入户排查。后来听专家说,入户可能增加交叉感染,似乎没有强求了,但电话排查并没取消,儿媳打了一整天,几百个电话,把全小区的人都问询了一遍,并做好了记录。

安排到我们小区和我同一段时间值班的还有一名警察,时间是早上七点到十点。我到了门房的时候,警察还没到,一个老保安戴着口罩,没穿制服,我不太熟悉。他看我穿着自愿者的红马甲,对我笑了一笑。我问,自愿者怎么开展工作。他告诉我,进出人员检查体温,做好登记。我就把一张条桌搬出来摆在了过道边,把登记本摆到了桌上。我拿出额温枪试了试,打不出数据,又找出说明书,还是不行,这时有一个出去上班的医院护士在登记本上登完记后说,我们医院的额温枪也出问题,天气太冷的缘故,我们用暖手宝捂住才行。过了一会,一个骑车的男人要进来,很自觉地去登记,我要他检查体温,他没不愿意,只是说,我也是小区保安,才下夜班回家,一早都查了几次了。警察来了,不爱讲话,径直坐到门房的取暖器旁,掏出眼镜戴上,又把口罩拉严实,急切地看起手机来。我站在外边,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了,就进到门房,把手伸到取暖器那,警察抬起头,指着手机里的值班表对我说,三班倒。说完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鼓着劲将双拳在胸前不断地抖了抖。

不一會,另一个保安来了,小区清洁工也打扫到了门房,物业经理来了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口罩丢到了后来的那个保安手里。保安说,这才几个呀。接着开始骂骂咧咧,像我们这种高危的岗位,社区保障口罩才行,人家公务员参加防疫都是三百元一天。物业经理笑了笑,拿起长扫帚把正当门的一窝水扫到了旁边。我跟保安解释说,我们是自愿者,不发钱的。警察头也不抬,只是看了保安一眼。

按二月二日出台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市区人口出行管控的紧急通知》要求党员干部下沉社区外,市内已实行交通管制,各社区通知了每户三天可以一人出去采购生活用品,并要求每户办理了出入证。在小区那个发热病人被确诊后,小区再次贴出了公告,这次公告很正式,盖有印章,不像上次是保安用记号笔写得歪歪扭扭。小区封了。只留有一个出口,其他的门,用一堆碎石堵住了。

先是凡有确诊病例的小区一律要封,过了几天,疾控中心把所有小区编号进行疫情公布,我所在的小区编号为167,实际上大部分小区都有了确诊病例,所以无论有无,所有小区都统一封闭了。除指定的超市、药店可以开门以外,其它的一律关门。开门的只对社区或是小区的自愿者和工作人员为居民登记后统一购买。

小区外有一个小超市,在物品售罄以后,又采购蔬菜高价售出,本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的,也只好关门,且有人传超市的主人发热已被隔离,后又传已确诊。

儿子原以为过了二月十三日可以上班,却接到上级要求从十号起,排班到街头、路口、小区门院去执勤,检查车辆、严禁人员出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值守。

儿子凭手机中的文件及文件后面所附人员名单出了小区,到单位去办理通行证。

无论是乡镇还是城区,仅从民间流出的各种抖音、微信和视频,就可看出,防控升级了。

六、宅居

儿子最初的执勤地点是在江津路和豉湖路的交叉口,时间为凌晨至早上八点,因为怕吵着家人,自己又不能安心补觉,所以执勤完就直接到单位宿舍去睡觉,中午的时候再回家,在家里待到夜里十一点多又去执勤。

我们为他面临风险担心的同时,也体会到他能夠采购生活物资回家的便利。

我问,夜晚执勤时可不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子说,坐一会儿都不可能,几个部门轮流来查岗,运输物资的车辆、外地支援蔬菜水果的车辆隔一会就要经过,每辆车都要查通行证、量体温、做登记。

每天出门,儿子都很郑重地给家里人道别,儿媳不担心他在外面喝酒了,笑着说,注意安全就行了,别搞得像风萧萧兮易水寒似的。

十号开始,每天上午要给学生上网课,用的软件是“腾讯会议”和“学乐云”,备课、改作业、设备准备、授课,要花整整一上午,授课完以后,学生还要求我给他们线下解答疑难,有时候要拖到一点左右才吃午饭。睡一会午觉起来,我坐到电脑前,开始写我的东西。

儿媳娘家身处武汉重灾区,一家人曾先后发热、有的还先后确诊,经历了分散隔离、求医无门、住院无着落的痛苦。

整个疫期,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上课、看书、写作、睡觉、刷手机、看大片等等,除了给学生上网课是家人认为神圣不可侵犯外,其余待在书房的行为,往往不被重视。特别是两个小孙子。他们在估摸着我已上完课后,找出各种理由推开书房门,比方说,来拿一张纸去做手工,或是某个玩具坏了要我修理;有时我听到他们兄弟俩在门外悄悄嘀咕一阵后,猛然冲进来,把我的键盘乱敲一气,说我太自私,只会自己玩电脑,不陪他们玩。

我写作的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来捣乱,所以我每天只好陪他们玩一会。有一天儿子开了门,却没有进来,儿媳交给他一包东西,儿子转身就走了。我和妻子很诧异,担心儿子在外受到了感染,或者小两口又闹不愉快了。儿媳把东西交给儿子后进了她的房间,她在给学生上网课。我和妻子互相对望一眼,十分莫名其妙。房间里儿媳声情并茂地对学生讲课,我们不好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干着急。

儿媳下课后对我们说,儿子单位同事的奶奶肺炎住院了,不知是否为新冠病毒,还没确诊,这个同事是和他一起执勤的,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在单位宿舍去睡。我们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几天,儿子六点半回家,给我买回一条香烟,说同事的奶奶是因为心肌炎住院,和新冠病毒没关系。还告诉说,他的执勤从明天开始改为早上八点到夜里十一点,今天可以在家安心睡觉了。

那天晚上,儿子为了讨好儿媳,表达这几天不在家的歉意,他主动要给两个小家伙洗澡,小家伙们说,我们自己会洗,妈妈教了我们,也教了我们自己洗短裤头。

我和儿子喝着酒,讲着疫情。儿子执勤时见识的事情多,讲到他们如何劝导那些被隔离快逼疯了的人;讲到企图冲出隔离区,叫嚣要亲自给派出所打电话的吸毒人员;讲到他们给小区居民送菜送药时,好多人叫着不要青菜要吃肉,最后讲到那个众所周知的故事时,也许是酒喝多了原因,我和他都哭了。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爷孙两在家隔离时,爷爷在卫生间因病去世,去世前,爷爷告诉孙子,外边有病毒,千万不要出去,六岁的孙子为爷爷的遗体盖好被子,靠家里剩下的几块饼干,守着爷爷不敢出门,三天后天才被排查人员发现。

我们感慨:面对生死,人类既是坚强的,也是柔弱的,所以要珍惜活着的缘分,珍惜夫妻之缘、父子之缘、朋友之缘、同事之缘、工作之缘等等。

那晚我们谈了很久,谈到了疫情的控制、谈到了复工开学、谈到了我们的网课、谈到了孙子的教育、谈到了开封解禁。

儿子说,年早已过完,春天的花都开了很久了;我喝完了最后一滴酒,说,疫情快要结束了吧。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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