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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的疫情(散文)

2020-05-11熊育群

作品 2020年4期
关键词:武汉疫情

熊育群

庚子鼠年如以往一样一天天挨近。人们忙碌辛苦了一年,都在筹划着怎样过大年。喜庆的气氛在一天天加浓。谁也想不到武汉出现的几个病人,新闻里语焉不明,突然间就变作了一件天大的事!一个从潘多拉魔盒跳出来的魔鬼,魔影迅速笼罩了九州大地,人们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到处是封闭、隔离,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事,而是几乎遍及一个国家的公民。近乎痴人说梦的一幕在庚子年春节发生了!

一个中华民族最隆重的、以团聚为最大喜乐的节日,烟花爆竹突然沉默不响了。王安石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以降,千年来,独独今年大江南北一片寂静。再也不是“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了”。人们躲在家里,不再相聚相庆,不再串门拜年,喜庆之气祥瑞之气被突然而至的不明原因肺炎疫情冲得踪迹全无。

武汉在大年三十前一天封城。不久,紧挨武汉的黄冈封城、远在千里之外的温州乐清市、瑞安市、永嘉县也封城了。史无前例的举措举世震惊。一切都是这样措手不及。但灾难的特征,从来就是猝不及防的。

庚子年我在广州过春节。有亲戚远从湖南来团聚。初二安排去外面吃饭,午餐订在“炳胜”,晚餐订好了头啖汤。这都是粤菜做得很地道的酒店。头啖汤生意火爆,晚餐分成两批,我们订了第二批。腊月二十九下午要赶去交订金、点菜。我和太太一出门,气氛陡然间就紧张起来了——地铁入口测起了体温,人人戴上了口罩,大家话也少了。太太见这个阵式有些惶恐,问我要不要回去开车。想着市中心停车困难,我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车厢。

我们家连口罩都没有准备。我以为武汉疫情虽紧,但相距遥远,当年“非典”在广州发生,我们也不曾紧张,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直没有戴过口罩。那时广州大街小巷戴的人也不多,我们还嘲笑北京人戴口罩,胆小鬼。记得那时李国文先生从北京飞来广州,下飞机时他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看到广州人那么淡定,戴口罩的人没有几个,他不好意思自己摘下了口罩。为何这次如临大敌?

回到家里,各种信息铺天盖地。晚上在女儿要求下我取消了订餐。餐厅二话没说,反倒说可以理解。从此,我就被封在了楼上,不再轻易出门了。女儿每天举着额温枪给全家测几次体温。我的时高时低,我知道是看书看剧太多的原因,引得她大惊小怪。我一直想疫情总不该比“非典”还严重吧?

楼下街道偶尔走过一两个人。每天看到那位清洁工在垃圾站默默清理。(电视里武汉街头也只有清洁工的身影,其中一位接受记者采访时哭了,她说大街小巷看不到人,她很难过。她怀念以前的人挤人,宁愿垃圾多一些,自己辛苦一点。)小区快递也不让进了。一时安静得只有风雨声。到了夜深时分,一只猫总在楼顶叫上一阵,叫声十分凄厉。这里可是广州的中心区天河城啊,别说节日,平日里都是人头涌涌。是大家更加珍惜生命了,还是情况比“非典”严重了?

大年三十我给父亲打电话,他说村里没人放烟花爆竹,往年家家都是比着放,烟花燃红了夜空。年三十晚上老家习俗,天一黑,小孩成群结队打着灯笼,挨家挨户讨糖果饼干和送新年恭喜,今年出门的小孩一个也没有。大年初一,是全村人挨家挨户拜年,特别是要给老人拜年,路上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今年拜年的人也没有了,村道上空空荡荡,户户大门紧闭。随后,进村的路也封了。年初六是建村60周年大庆,第一次搞村庆,连尔居人筹备了半年,征集老照片,请了最好的花鼓戏班子。村人热爱花鼓戏,改革开放伊始他们第一个自己扎台自己唱戏,为头者第二天就被抓了。这一次本想热热闹闹大搞一场。遇上了疫情,也不得不停办。我的发小给我打电话,说到他给舅舅拜年,只是站在地坪隔着门窗喊一声拜年就走了。舅舅怕开门,外甥也怕进门。

屈原管理区封了路,各村封了路,所有人都自我禁闭。这恐怕是战争年代也难见到的一幕。一个无影无形的敌人就藏在人身上、躲在空气里,四处皆暗藏杀机。

一天晚上,我特意开车出门,从广州塔走猎德大桥,穿过广州的CBD珠江新城,再到珠江北岸,走进五羊新城,再拐上广州大桥,四处灯火璀璨,火树银花不夜天,夜景绚丽之极,也寂寥之极。有几次红绿灯前只有我的车停下、开走。街上行人屈指可数。几家便利店、快餐店开着门,五羊新城有一家酒庄亮着灯,店里都只有一两个营业员,没有顾客。一辆辆公交车上不见一个人,车站也没有人影,司机仍在一个站一个站停车、开车。一种怪异感、魔幻感,凄清、空旷而奢华。最明亮的迷茫,最繁华的悲凉,我忍不住要放一点音乐。想到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多少年前读它,现在想起来有了很不一样的感受。

全球化时代,最先关心我安危的是国外的汉学家、翻译家。意大利的费沃里·皮克发来信息,问我在哪里,情况怎么样。她说她在家天天看新闻,本来要来中国,机票都买好了,意大利外交部不让去,航班都取消了。她希望我经常报平安。德国的郝慕天在微信留言,她担心新冠肺炎危险,查了武汉离我老家汨罗不到300公里,询问我家人的情况。俄罗斯的罗季奥诺夫发来信息,说媒体疫情报道挺可怕的,几次询问我和家人的情况。他的圣彼得堡大学的同事娜塔莎也同时发信询问。印度的墨普德给我发来中国疫情几天死亡的人数,说到中国愿意接受美国的帮助以抗击疫情。我马上回复:至今没有看到美国的援助,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现在他们倒是在忙着落井下石!我们讨论这个失去良知的国家,说到美国甲流死亡人数。他转发我李文亮的一些信息,要与我讨论。他坚信中国一定会像凤凰涅磐一样浴火重生。匈牙利的克拉拉、伊朗的孟娜、墨西哥的莉娅娜、埃及的米拉和哈赛宁等,都在新年发来了问候。他们大都翻译过我的作品。

疫情在不断发展,形势越来越严峻。新冠肺炎至今无药可治,传染性极强,只有早发现、早隔离才是防止大规模扩散的唯一办法。这是一场真正的人民战争!各地纷纷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

自我禁闭后,手机不曾离身,各种信息、照片、抖音视频在相互转发。我看到,为了劝住大家不出门,我老家的人穿街走巷,打着红旗,敲着锣,用扩音器喊话,有的喊:“居民朋友,千安全,萬安全,待在屋里最安全!居民朋友,这种药,那种药,不出门就是特效药;居民朋友,吃了睡,睡了吃,病毒拿我冇办法。”“居民朋友们,只要还有一粒米,不要在市场里挤;只要还有一滴油,不要在街上游;只要还有一根葱,莫往市场里面冲;只要还有一口气,待在家里守阵地。”“长胖是福态,乱跑是祸害!”“我在家,我骄傲,我为祖国省口罩”。“这是战争不是儿戏,打赢了,天天都是春节!打输了,这就是你最后一个春节!”喊一句敲一声锣。特别是有个视频,广播值班的人实在太困了,念过通知忘记关话筒就睡着了,小区的夜空都是他的鼾声。

那位黄冈怀孕的女子名叫翁秋秋, 死时才32岁。1月7日她外出买菜,和丈夫女儿吃了一顿火锅。生病时先以为是感冒,三天后半夜里发起了烧,丈夫用电瓶车带着她辗转当地多个医院后,最终转到了武汉中南医院,确诊为新冠肺炎,随即被隔离。丈夫想看看她,想跟她说说话,或者给她送一些吃的东西,为她做点什么,但一直看不到。打电话问医生,每次都是没有醒,还是一样的严重,或者更加严重了。进院前3天,每天费用五六万块,之后每天兩万多块。丈夫借遍所有亲朋好友,最后实在借不到钱了,在妻子又毫无好转的情况下,他绝望地选择了放弃。一个多小时后,妻子去世,被送到了殡仪馆。他再见到妻子时只有一盒骨灰。十几个和他一样的人都在等着拿亲人的骨灰盒。死者多,尸体运到殡仪馆24小时内就要火化。

无力,哀伤,感动,焦虑……我想写点什么又犹豫徘徊。突然理解了战争年代弃文从戎的文人。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力感。灾难面前文人又有何用!国家处在危急中,民族处在危难中,白衣天使在一批又一批开拔武汉,他们神色坚毅,就像奔赴前线的战士,没有一个临阵脱逃。此刻,全国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已达一万八千多人。解放军也开进了武汉,配合地方打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抗疫之战!武汉最先把会展中心、洪山体育馆、武汉客厅三个地方辟作方舱医院,随后又把湖北省委党校宿舍楼改成方舱医院,随后,更多的方舱医院推出,许多高校宿舍也被征用了,扩张了多家医院和定点医疗点,增开病房,力争做到收治所有感染者,截断传播源。湖北各市感染人数也急剧增加,中央又决定19个省对口支援武汉以外的地市,采取一省或二省包一市的援助措施,分赴各市的医生护士又在路上。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这首帕斯捷尔纳克写二月的诗正是此刻我内心的写照。

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国家强大了,人民团结,爱国热情和民族凝聚力空前高涨,人们的使命感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各级政府和社会力量在灾难面前被迅速激发调动,行动之迅速,上下之同心,官民之一致,暴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中央一声令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全体都行动起来了,以小时为计,就把最高决策和部署贯彻落实到中国社会的最基层。国家应急应变能力之强大,尤其中国体制优势在危机面前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足以形成强大的震撼与震慑力。这是民族的力量和希望,也是中国崛起最重要的保证。

痛定思痛,我们把焦点回放到疫情最初出现的“华南海鲜批发市场”,聚焦到可疑的野生动物竹鼠、獾、穿山甲、蝙蝠、果子狸等动物身上。我们有非常多的地方需要反思,小到生活方式,大到文明的本质,我们的世界观、价值观、社会发展方式,人与自然、人与动植物的关系等等,都要好好思索了。在我们眼里,除人之外的动物全都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它们全都失去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人类把威胁自身生命的动物从地球上赶尽杀绝后,也不肯放过弱小的动物,抓捕它们只为了一饱口福。如果原始人茹毛饮血为了裹腹尚且可以理解,那时人数少,并不能造成物种的灭亡,今天我们拥有了摧毁一切、捕获一切的巨大能力,早已解决了温饱和生存问题,但我们仍然大开杀戒。一个地球已经无法满足我们各种各样的欲望了。可惜的是,地球只有一个,这也是人类的宿命。人类对地球造成的不可逆的破坏和损毁,已经对人类自身生存造成了危机,甚至是灾难。

“非典”“新冠肺炎”触及一个微生物的世界。这是我们主动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如果我们保持对生命的尊重,追求健康的生活,这些灾难本可避免。细菌、病毒不管我们喜不喜欢,它们始终都会与我们在一起,我们消灭不了,也不能消灭。它们构成了人类与瘟疫抗争的历史。6世纪中东开始的鼠疫,14世纪的“黑死病”,万历年间中国北方的腺鼠疫,19世纪末的鼠疫……大鼠疫就有10次之多。大霍乱有7次,都在近二百年间发生。新近的瘟疫有26年前印度的鼠疫事件、17年前中国的“非典”、6年前西非的埃博拉和今天的新冠肺炎。不是亲身经历我们无以体会。酷烈者每天死亡人数达万人,总数近亿,持续时间最长的有三百年,往往都是全球流行。人类只是幸运地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灾难,延续了生命。但我们绝不可以忘记这样惨痛的历史!

我们是否还要执着地钻研惨无人道的细菌战?在生化武器面前人类到底有多少理性可言?人类也许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野蛮却还自诩为最高文明!我们可以思考病毒对于这个星球的意义吗?如果人类的生活没有顾及到其他生物,只一味按照自己的逻辑去拥抱更加光怪陆离的新生活,以我们善忘的本性,我们如何看护好这个美丽星球?

不可回避的是,病毒是人类自身生命的源头,它还将深刻影响并塑造人类的文明。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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