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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塔(长篇)

2020-02-25荆歌

南方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姨夫大姨师傅

引子:黑豆腐干

笠泽小镇上的黑豆腐干有多黑呢?黑得就像涂了墨汁的,黑得就像是用煤炭做的。谁第一眼看见这种豆腐干,都会惊叹:“哇,这么黑!”

但是这种黑,不是用墨汁染的,更不是取之于煤,而是焦糖的颜色。糖放在锅里炼,一直炼成黑色,它的甜还在,却变香了。

笠泽人都爱吃这种豆腐干,尤其是哑巴黑豆腐干。

哑巴黑豆腐干不是哑巴做的。但是,它最早的时候,就是哑巴做的。那是今天阿峰师傅的爷爷的爷爷,他是一个哑巴。哑巴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但他安静,他专心,他做的黑豆腐干,比别人家做的更好吃。硬里带着软,糯而香,墨黑中还隐隐闪着金光。一点点焦香,仿佛墙角的梅花,想要故意闻它的香,常常闻不到,但是不经意间,却闻到了。

为什么别人家的做不到这么好?因为哑巴炼糖跟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这个不能说,这是秘方。

从哑巴开始,阿峰师傅家一代代人,都做黑豆腐干,直到今天,都做得比别人家好吃。 镇上是有好多家做黑豆腐干的,其实也有几家做得跟哑巴黑豆腐干一样好吃。但是,人们觉得,最好吃的还是哑巴家。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或者,可以说是品牌的力量。

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曾经到笠泽拍过黑豆腐干。摄制组让阿峰师傅拿一块黑豆腐干放在嘴里吃,一边吃,一边向大家介绍。但是阿峰师傅不肯,他说:“我不会说话!”有人说:“你又不是哑巴,怎么不会说话啦?哑巴只是你的品牌,你又不是真的哑巴!”阿峰师傅还是不肯,他怕羞。

他将一旁看热闹的小姑娘阿鹂拉过来,说:“你吃吧!”阿鹂说:“我不要吃!”阿峰师傅说:“你可以假吃,拍电视嘛!”

假吃怎么吃呀?阿鹂结果还是真吃的。如果你看过这个节目,就会看到笠泽镇的小姑娘阿鹂在吃一块黑豆腐干,她一边嚼,一边说:“真香啊!”

关于黑豆腐干,有着很多的传奇故事。比如:元元的爸爸曾经起个大早买了十斤,带去扬州大皮家。元元的爸爸妈妈,提了一大袋子黑豆腐干,到了扬州,大皮全家都不在。大皮爸爸的奶奶突然去世了,他们全家都赶去了连云港。元元爸妈扑了个空,提着一大袋黑豆腐干站在大皮家门外,茫然得不知道应该哪里去。

天气有点热,黑豆腐干背回家,肯定就要坏了。怎么办?元元爸妈坐在大皮家门前的石条凳上商量,最后决定把它们吃了。十斤肯定吃不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元元爸说。

有人路过,元元爸就请他吃。但是没人愿意吃,他们说,这个豆腐干黑得就像煤炭做的,怎么吃呀!

元元爸一边吃,一边说:“你不相信,太好吃了!”

人们就是不相信。结果元元爸妈自己吃,吃得肚子胀胀的,再也吃不下一块了。于是站起身,慢吞吞地往长途汽车站去,搭车回家。

一路上,他们不停地放屁。放屁当然只能悄悄地放。车里有人说:“臭死了!”

“是不是外面有化工厂?”

“是有人放屁吧?”

元元爸妈不敢作声,装得若无其事,但是继续悄悄地放屁。

“这辈子,再也不吃了!”元元妈轻声说。

但是元元爸还是嫌她说得太大声了,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让她住口。

后来说起这件事,大皮妈说:“你们这死脑筋,不会寄放在边上的小店里啊?让他们放冰柜,就不会坏嘛!自己拼命吃,还好没撑死!”

大皮说:“什么黑豆腐干,就这样好吃吗?”

大皮妈对他说:“等暑假去笠泽,你就能吃到了。”

但是这个暑假,大皮得了阑尾炎,住进医院开刀了。小小年纪,肚子上就拉了一个口子,留下一道疤。大皮沮丧地说:“我肚子上有了疤,就不能当飞行员了!”

“谁跟你说的?为什么肚子上有疤就不能当飞行员?”大皮妈不屑地问他。

大皮说:“肚子上有疤,到了万米高空,气压变化了,刀疤就要裂开,肠子都要淌出来了!”

大皮妈说:“没听说过!是你胡思乱想吧?你真能想!”

大皮在医院躺了一星期,回家后小心翼翼的,咳嗽都不敢大声,唯恐肚子上的疤突然裂开。大皮妈说:“你真是个胆小鬼!刀疤已经长好了,就跟没开刀之前一样,怕什么怕?”

一个暑假就这么过去了,去笠泽镇的计划落空了。

大皮感到遗憾。他不止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吃黑豆腐干。梦醒来,在被窝里放了一个屁。大皮笑了,对自己说:“假吃黑豆腐干,真放屁!”

好在,很快就传来好消息,表哥元元将在新年的正月初十结婚,大皮一家当然要去喝喜酒啦!“终于可以去笠泽玩了,终于可以吃哑巴黑豆腐干了!”大皮这么想,内心有一点点激动。

好消息还不止这个,大皮妈对他说:“大皮,你可以早点去,一放寒假你就走。我和你爸,大年夜那天再去!”

冷遇

大皮是元元的表弟,比元元小了十多岁。虽说是同辈,但年龄悬殊,其实是两代人。听说大皮要提前来笠泽跟他玩,元元并没有显得太高兴,他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也许元元想,我要结婚了,新房还没有完全布置好,请柬也还没有发出去,事情一大堆,一个小赤佬,他要过来就过来好了,我可没时间陪他玩。

但是大皮很兴奋,一放寒假,就一个人先来到了笠泽小镇。

表哥对他有点冷淡,这让大皮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刚到汽车站,见到前去接他的大姨,他还是高高兴兴的,还在路上对大姨说,元元结婚那天,他要当他的伴郎。

大姨跟他开玩笑说:“好啊,你学着点,以后娶老婆的时候,知道怎么当新郎!”

大皮被她说得难为情了,转过脸去不让大姨看到他的脸。

大姨天生就喜欢开玩笑,偏要盯着大皮問:“大皮,你想过自己当新郎吗?”

大皮赶紧说:“没有!没有!”

大姨说:“骗人!咱们大皮长得帅,在班里一定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你吧?告诉大姨,你喜欢哪个?”

“没有!没有!”大皮好像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没有”。

“没有女生看上你吗?那有你看上的女生吗?”

“没有!没有!”

一进大姨家门,大皮热情地迎上去,叫了一声表哥。

但是元元对他说:“还是叫我元元吧,这么个小屁孩叫我叔叔还差不多,叫哥哥太别扭!”

大皮碰了个壁,收敛了脸上的笑。

大姨对元元说:“有什么别扭不别扭的,他就是你表弟!有这么帅的表弟在婚礼上当伴郎,你有面子哦!”

元元一点面子也不给大皮,说:“伴郎都已经请好了,不需要了!”

大皮的自尊心被伤到了,他呆呆地站着,表情尴尬。他突然好后悔啊!后悔自己兴冲冲地老早跑到笠泽来,还美滋滋地想着表哥会多高兴,会多么地欢迎他,带他到处玩。没想到他居然一副很讨厌他的样子!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提前来,甚至吃喜酒的那一天,他也不来了!

但是,大姨很热情啊,她对儿子撇了撇嘴,说:“贼腔!”

然后拉起大皮的手,说:“来,大皮,别理他,去看看你的房间!他忙昏头了,见谁都烦。随他去,让他的新娘去收拾他!”

大皮随大姨进了一个小房间,大姨说:“我都帮你收拾好了,条件不好,但是挺安静,你就住这儿,住到开学再回去!”

房间不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放了新的取暖机,还有一台电视机。小圆桌上,有一个玻璃水果盘,里面放着粽子糖和沙糖橘。“东西随便吃啊!”大皮听到大姨说。

他的情绪,一下子又回暖了,不像刚才那样沮丧了。

“要不要看电视?”大姨问。

大皮摇摇头。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晕乎乎的。刚才表哥的态度,又让他有点受挫。他觉得很累,不想看电视。

“那你休息一会儿吧,要睡一会儿吗?”大姨好像看出了大皮的疲惫和沮丧。

大姨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了。大皮的世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他困了,他坐在椅子上想,要是脱掉厚厚的外套躺到床上去,他是会立刻睡着的。

但是,还没等他站起来,他就睡着了。

就像四根天线

大皮在笠泽镇结识的第一个人,是个女生。

她胖胖的,将一把反过来的椅子顶在头上,四条椅腿朝向天,仿佛四根天线。她从小弄堂的拐角处突然出现,差点儿和大皮撞在一起。

大皮吓了一跳,一瞬间怀疑自己是撞见了一头怪兽。

女生也吓了一跳,她壮实的身子晃了一晃,椅子上的一个木头部件掉了下来。大皮看到,它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像只老鼠一样蹿到了墙脚。

“你是谁?”女生很凌厉地问。

“你,你为什么这样?”大皮后背贴着老墙,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女生。

“快把地上的东西给我捡起来!”女生命令道。

大皮捡起地上这个雕得像一条龙的东西,递给女生。

“被你撞坏了!”她说。

“我,我,我没有!”大皮一着急,露出了家乡口音,“我都没碰到它!”

“要不是你吓了我一跳,它就不会掉到地上!”

大皮想说,那你也吓了我一跳!但他没有说,因为,虽然他确实也是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东西因此损坏。

“你是苏北人吧?”女生听出了大皮的口音。

“不关你的事!”大皮有点生气。

“但你撞坏了我的椅子!”

“不是我!”大皮既是在为自己辩解,也是表达愤怒。

女生的脑袋,也许是顶着椅子久了,覺得累了,她把椅子放下来,她放得轻轻的,好像椅子是玻璃的,稍微放得重一点它就会破碎似的。

出现在大皮面前的,是一把古老的椅子。它的靠背上,镶嵌着一块圆圆的大理石。大理石上的花纹,就像白云飘在天空,非常好看。

大皮也看清了女生的脸。

她的脸圆圆的,圆得就像椅背上那块大理石。

她的五官却是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因此她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更圆了。

“不能坐啊!”她对大皮说。

大皮觉得她真是莫名其妙,谁会坐她的椅子?

“它坏了!”她有点沮丧地说。

“不是我!”大皮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是我把它坐坏了!”女生这么说,让大皮觉得更奇怪了。

“我为什么这么重?为什么这么胖呢!”她居然做出了一副要哭的样子。是的,大皮看出来了,她马上就要哭了。

大皮有点手足无措。

要是她闭上眼睛,那么他立刻就溜走,他可不想再在她面前多逗留一秒钟。

可是,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她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已经有了泪水。

“帮我搬,好吗?”虽然她这么说,但是语气一点都不像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带了命令的意味。

见他犹豫着,她说:“不怪你,是我自己把它坐坏了。”

她面带惭愧之色,说:“是我太重了,一屁股坐下去,把它坐坏了。”

大皮看着她懊恼的样子,突然有点同情她。似乎这把椅子坏了,自己多少也有责任。

“它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她说,它是爷爷的妈妈传给爷爷的,而它当年,又是爷爷妈妈的爸爸给爷爷妈妈的嫁妆。

大皮被她说得头都晕了。

“可是我把它坐坏了!”她面孔红红的,噘着嘴说,“我爸爸可生气了,骂我是败家精。”

大皮突然想笑,他想象,这个胖墩墩的女生,她有多重啊,她一屁股坐到这把椅子上,椅子发出了嘎的声音,仿佛一声惨叫。接着,椅子就歪向一边,然后,她就倒在了地上,人仰马翻,多好笑啊!哦不,是人仰椅翻!但是,没有“人仰椅翻”这个成语的吧!老师说过的,成语就是固定的短语,不能随便乱改,比方说“明日黄花”不能改成“昨日黄花”,“望洋兴叹”也不能说成“望楼兴叹”或者“望湖兴叹”。

大皮忍住笑:“你爸爸打你了吗?”

“他从来不打我的!”女生似乎是在为爸爸辩护,“椅子被我坐坏了,他实在太心疼了。”

她一副愧疚自责的样子,似乎她是犯了天大的错。

大皮被她感染,心里也有了一丝歉意。

“那怎么办?”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修呗!”她的嗓音很清脆,而且是柔柔的、嗲嗲的。是不是江南的女生说话都这样呢?大皮想起了自己班上的女同学,她们说起话来,嗓门比男生都大。大皮曾经背地里把那个嗓门最大的女生朱小翠叫作“低音炮”。后来因为出了奸细,被她知道了,她把大皮堵到讲台边,勒令他蹲下。大皮蹲下后,她一把将讲台翻倒,就像鸡笼关小鸡一样把大皮罩在了讲台里。她呢,还一屁股坐到讲台上,用脚咚咚地敲击讲台。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大皮真不想回忆它。

眼前的女生,她的模样,比朱小翠还要壮实,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好听呢?

“来,帮我搬起来!”她命令的声音竟还像唱歌一般好听,“小心!小心啊!”

大皮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所以,一直在盼望着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那么,他就告诉他,他叫李啸宇,但是大家都叫他大皮,大皮是他在家里的名字。然后,他就会反过来问她:“你呢?”

大皮也像女生刚才一样,将椅子反过来,椅面放在头顶上,双手掌控着椅背。他的头上,仿佛长出了四根天线。

他跟在女生后面,走啊走。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女生前面去了。他觉得女生走得太慢了,跟在她后面走,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慢,头顶上的椅子却越来越重了。

“左转,不对,那是右!”她指挥着他。

直到走进孟师傅家的院子,大皮才知道女生的名字。

“哦,是阿鹂啊!”孟师傅说。

“孟师傅!”阿鹂叫了一声,就哭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孟师傅看到阿鹂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孩,头上顶了一把椅子,很是诧异。

“我,我把我们家的椅子坐坏了!”阿鹂哭着说。

“勿要哭!来,我来看看,哪里坏了?”孟师傅从大皮手上接过椅子,把它放到了地上。

头顶上拿掉了椅子,大皮觉得眼前一亮。

孟师傅摇摇椅背,又按按椅面,说:“还好呀,只是有点变形。”

阿鹂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木头部件,抽泣了一下说:“这个也掉下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能修好,能修好!”孟师傅说,“这真是把好椅子啊!”

孟师傅再次端起椅子的时候,它的一条腿也掉了下来。

阿鹂本来已经不哭了,看到椅子腿掉下来,她又哭了起来。

“被我坐坏了!”她伤心地说。

孟师傅把三只脚的椅子靠边放好,捡起地上的一条椅腿,仔细地看了它,说:“老物什了,两三百年了,是脱榫头了。勿要哭了,不是你坐壞的,椅子本来就是用来坐的,哪里会坐坏!”

阿鹂说:“但是,我太重了!”

孟师傅说:“你再重也没有我们家孟小强重啊,他有两百多斤,两个阿鹂加起来都没有他重的,他也从来都没有坐坍过一把椅子呀!”

阿鹂不再哭,怯怯地问:“能修好吗?”

“当然能!”孟师傅说,“不过,不能马上修好,要慢慢修。因为它是老家具,不能看出来修的痕迹,修了之后看上去要像没修一样。”

大皮对老椅子没兴趣,他听孟师傅说孟小强有两百多斤,觉得很奇怪。

他正想问,他是个大胖子吗?孟小强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他真胖呀,大皮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人,对的,就是日本的相扑运动员。

孟小强对着大家傻笑。

孟师傅说:“来,小强,跟弟弟妹妹说你好!”

小强还是傻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好”,涎水流下来,清清亮亮的好长。

大皮想,原来他是个傻子呀!

孟师傅说:“他不是傻子,他只是弱智,智力没有发育好,一直都像幼儿园孩子一样!”

孟师傅这么说着,慈爱地擦去了小强的涎水,说:“儿子,乖,屋里去玩吧!”

原来他是孟师傅的儿子呀!

“小强,再见!”阿鹂说。

大皮也向他挥挥手。

小强很听话地转身回房间,他的脚步重得就像大象。他一边走,一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惹得大家也笑起来。

孟师傅也笑了,说:“他整天乐呵呵的,全世界就他最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听孟师傅这么说,大皮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这是你同学呀?”孟师傅问阿鹂。

阿鹂摇摇头:“不是的。”

“那他是——”

阿鹂说:“我也不认识他。”

“你们不认识呀?”孟师傅笑了起来,说,“原来你是学雷锋呀,帮不认识的人搬椅子。”

“你叫什么?”阿鹂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他。

大皮还没来得及回答,阿鹂自我介绍道:“我叫黄鹂,跟黄鹂鸟的名字一样,大家都叫我阿鹂。”

大皮想,我当然知道,孟师傅已经叫了你好多遍阿鹂了。不过,大皮这才知道,她的名字,是黄鹂鸟的鹂。要是她不说,他还以为她叫阿莉,或者阿丽呢。

“我叫大皮。”大皮想,既然阿鹂是她的小名,那么,他也把自己的小名告诉她好了,“大皮!”

“你正式的名字也叫大皮吗?你姓什么?”阿鹂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发问。

“李啸宇。”他说。

“哦,我还是叫你大皮吧,李啸宇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听!”

他们这样就算正式认识了。

阿鹂说:“大皮,你刚才没有看见我哭,对不对?”

大皮奇怪地看着她。

“大皮,我刚才没有哭,所以你没有看见,对不对?”

大皮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阿鹂笑了起来:“你一点都不皮,为什么要叫大皮?”

大皮想,她说话的声音,她的笑声,倒是很像黄鹂鸟呢!所以她才叫阿鹂啊!

两座宝塔

阿鹂长得胖,可她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如果不看她的人,只听她的说话声,那么就会以为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瘦弱文气的小姑娘。其实不是啦,她的个子,比大皮还要高,她比大皮要大出整整一圈。

她的話真多啊,多得一句连着一句,多得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多得大皮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反正大皮也不想说,那就听她说吧。

遇上了大皮这样的好听众,阿鹂说话的热情更高了。大皮还是第一次来笠泽,镇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所以阿鹂无论说什么,他都愿意听。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在自己学校的时候,听到女生叽里呱啦地不停说话,耳朵里就觉得吵得很,心里也会很烦。但是,这个阿鹂,她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他并没有觉得她讨厌。

阿鹂说:“你知道我们镇上什么最有名吗?是黑豆腐干!黑豆腐干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而是黑的。我们镇上的人都爱吃黑豆腐干,我爸爸我爷爷,他们在家里喝酒的时候,如果没有黑豆腐干,他们就会酒也喝不下。你知道黑豆腐干吗?你吃过吗?你吃过的黑豆腐干一定不是正宗的,最正宗最好吃的黑豆腐干,是哑巴黑豆腐干。现在的哑巴黑豆腐干不是哑巴做的,阿峰师傅不是哑巴,他会说话。那么为什么叫它哑巴黑豆腐干呢?因为最早的时候,把黑豆腐干做得最最最好吃的人,是一个哑巴,他是阿峰师傅的爷爷的爷爷。你要是吃过哑巴黑豆腐干,你就不会再愿意吃别的黑豆腐干了,别的所有的豆腐干都会觉得不好吃了!”

她气也不换地说着话。

她在说话中也提出了问题,但是,其实她是不需要大皮回答的。大皮还没有回答,她就继续往下说。大皮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是知道黑豆腐干的。

“你看过电视里《舌尖上的中国》吗?那里面有我哎,我在电视上吃黑豆腐干,我帮阿峰师傅家的哑巴黑豆腐干做广告呢!”阿鹂很骄傲地说。她上过电视,可能觉得自己算是个明星了吧。

“你来笠泽好几天了吧?你一定看到瑞云塔了吧?它很高很大是不是?它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它是一千多年前盖的宝塔!”

大皮终于忍不住了,打断她的话说:“这个宝塔不是说前年才盖起来的吗?”大皮是听姨夫说的。姨夫告诉他,这座瑞云塔,历史上一次次被毁,又一次次重建,最后一次盖起来,是在前年,全部是钢筋水泥建成的,就再也不怕被火烧掉了。

说话被打断,阿鹂有点不高兴,她斜着眼对大皮说:“重建又怎么样?反正这座宝塔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那时候是三国,三国你知道吗?你知道曹操、孙权他们吗?那时候就是三国!”

大皮不想跟她争,他只是在心里想,三国时候建的塔,后来被烧掉,然后又建起来,可能是宋代吧,然后有一天又烧掉了,可能是自己烧起来的,也可能是被人放火烧掉的,反正烧毁过几次,今天的瑞云塔与以前的瑞云塔,虽然建在同一个地方,但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塔了。

阿鹂说:“大皮,你在听我说话吗?”

大皮抬起眼,看着阿鹂,他突然发现她的两条眉毛,看上去特别浓黑,好像是画上去的。

“你听我说哦,这座瑞云塔,确实是前年才建起来的,它是一座新的宝塔。”

“人可以上去吗?”大皮问。

“当然可以!”阿鹂说,“我们都上去过,里面还有电梯呢!”

“要买票吗?”大皮很想上去,但是如果要买票,他就不一定去了。

阿鹂微微点了—下头,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还有一座塔,是不要门票的!”她说。

“还有一座塔?笠泽有两座塔吗?”

阿鹂说话的声音降下来,她很神秘地对大皮说:“那个塔,本来有五层,现在只剩下一层了,在我生下来之前,它就坍掉了,只剩下一层了,看上去就像个大土墩墩,所以你看不见它。”

“它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老宝塔。”

可是大皮觉得,它一定是有名字的,世界上没有一座塔是没有名字的,肯定是阿鹂不知道罢了。

“你爬上去过吗?”

“没有。”阿鹂说,“不用爬,它只是一个大土墩。”

她斜着眼看大皮,说:“怎么,你想去吗?”

没等大皮回答,她就说:“你不敢去的!那个门洞钻进去,你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笠泽镇上没有一个人进去过,大人也没有。”

“为什么没人进去呢?”

“跟你说不为什么,你怎么还问为什么呢?”

大皮觉得太奇怪了,这样一座倒塌的老宝塔,里面有些什么?就没有人想进去看一看吗?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进去过呢?大皮不相信,他觉得一定是有人进去过的。

“走吧!”阿鹂看大皮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推了他一把说,“我带你去看金先生,想不想看?”

“他是谁?”

“不是人啦,它是一只乌龟。”

大皮不要看乌龟,乌龟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它不是普通的乌龟,和全世界所有的乌龟都不一样,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金先生

效效家住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这条巷子名叫姚家弄,巷口的墙上,钉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牌子,上面就写着这三个字。走近巷子的时候,大皮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味,阿鹂说:“你闻到了吗?菜油的香你闻到了吗?”

大皮掀动了两下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说:“闻到了。”

阿鹂说:“边上是一个榨菜籽油的厂。”

“我想去看榨菜籽油!”大皮说。

“不是说好了去看金先生的吗?”阿鹂推了大皮一把说,“到了!”

效效的家里黑咕隆咚的,好像比巷子里还要暗。大皮走进屋子后,几次都差点儿绊倒了。其实地是平的。

走到院子里,大皮才看清了效效的长相,他瘦瘦的,脸长长的,下巴还很夸张地向前弯着。大皮觉得这张脸,就像一片豆瓣,是的,就是蚕豆剥掉壳,一分两片的那种豆瓣。

“金先生!金先生!”效效对着院子角落里喊。

“它听得懂吗?”阿鹂问。

“当然听得懂!”效效有点不满地说。

“它会出来吗?”

“会。”效效说得却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

三个人站在院子里,沐浴着天光。风吹得一丛蜡梅瑟瑟地响,仿佛神秘的金先生,就是躲在蜡梅树下的。它听到效效的呼唤了吗?一只乌龟,真的能听懂人的话吗?它会爬出来吗?它真的像阿鸝所描绘的那样,身体是金色的吗?

大皮神情专注。地上即使爬过一只蚂蚁,也能被他看到。

但是地上除了一些裹在青砖上的青苔,还有一大堆雕刻着花纹的石头,并没有乌龟出现。

“它在睡觉!”效效说,“冬天它—般都在睡觉。”

“是冬眠!”阿鹂说。

“不是!”效效不容置疑地说,“金先生从来都不冬眠,它在睡觉,睡醒了它就要出来吃晚饭。”

“它吃什么?”阿鹂问。

“虾仁啊!”效效说,“我妈已经剥好了虾仁,放在冰箱里了,等它爬出来,就给它吃。”

三个人在院子里痴痴地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金先生出来。阿鹂有点着急:“怎么还没睡醒啊?”

她一定是觉得,是她叫大皮过来看金先生的,要是它始终不出来,那么大皮就会认为她是骗人的。

“你不知道吗?有的乌龟睡觉能睡一百年!”效效晃了一下他的豆瓣脸,很有学问的样子。

“一百年?”阿鹂惊叫起来,“那等它醒过来,我们都已经死了!”

大皮心想,是啊,人能活一百年吗?也曾听说过有百岁老人的,但是,大皮能活到一百岁吗?再过一百年,他就不止一百岁了,一百一十二岁,谁能活那么长呀!

“睡一百年,还不饿死啊!”阿鹂皱起眉头说。

“人才会饿死,乌龟不会。”

大皮觉得效效说的还是冬眠,大皮知道很多动物都会冬眠,乌龟啊,蛇啊,它们躲起来,睡一个漫长的冬天,确实不会饿死。

“我们进去吧!”效效说,“等一会儿它就会醒过来,它要吃晚饭的。”

屋子里不像刚才那么暗了,大皮看到了一尊佛像,它摆放在一张平头案的正中,它端坐在莲花座上,面带微笑。它的全身,都是金色的,在幽暗的屋子里,它显得特别明亮,金光闪闪。

大皮专注地看着它,阿鹂说:“效效,这个佛像是金的吗?”

“是镏金的。”效效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是镏金呀?”

“就是表面镀了一层金,里面是铜的。”

“那么,”阿鹂问了个傻傻的问题,“金先生也是镀金的吗?”

效效不屑地说:“说什么呀!金先生的金颜色,是它自己头上的。”

“所以叫它金先生,是吗?”大皮说。

效效嗯了一声,他的下巴,翘得更凸出了。

“它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龟,全世界都不会有第二只这样的乌龟!”阿鹂骄傲地说,仿佛金先生是她家的乌龟。

“为什么?就因为它全身都是金色的吗?”大皮问。

效效说:“不是全身,是头,头顶上是金色的。”

阿鹂说:“它会看病!你说,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乌龟会看病吗?”

“是给人看病吗?”大皮觉得阿鹂是在说胡话。

“是啊,当然是啊!”她说得那么肯定。

大皮转过脸看效效。他希望效效能做出肯定的回答,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乌龟会给人看病,他不相信她的话,因为乌龟不是她家的。

效效很傲慢地点点头:“它会治疮疖,别的病不会看。”

“真的吗?”效效这么说,大皮是相信的。

“嗯!”

大皮认真倾听的样子,让效效很高兴,他刚才一直都是懒懒的,现在突然来了兴致:“如果你身上长了疔疮,化脓了,金先生就能帮你治。”

“它会吸掉你疔疮里的脓!”阿鹂说。

效效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要托着它,把它整个身体托住,它的头就会伸出来,去吸疔疮里的脓。吸一次脓,它就少活一年。”

“很累吗?”大皮问。

“很累,很伤元气。会吸得满头大汗!”效效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

“乌龟还会出汗?”大皮开始怀疑效效说的话了。

效效说:“不是它出汗,是人出汗。”

“原来是病人出汗啊,那是痛出来的汗!”阿鹂说。

“不是病人出汗,是我爸出汗。我爸托着它,它很用力,四只脚蹬着我爸的手,我爸要配合它用力。它拼命吸,我爸拼命托着它,推着它。要吸半小时,长的话要一小时,很累的!”

阿鹂说:“治一次病,它真的会少活一年吗?”

“我爸说的。”

大皮不太相信这个话,多活一年少活一年,谁知道呢?又不能证明,又试验不出来。

尽管如此,大皮还是感到有些悲哀。金先生为人治病,至少是会伤了自己,它有可能会因此少活,但不一定是一年。

他有点心疼这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乌龟。

效效拿出一包肉松来给大皮和阿鹂吃,当然他自己也吃。他用三根手指,在袋子里抓出一撮肉松,放到阿鹂和大皮的手心里。阿鹂的手,往自己嘴里一拍,肉松就被她吃掉了。

大皮没有一下子吃完,而是伸出舌头,舔一下,又舔一下,一共舔了三下,才把这一小撮肉松吃光。

他觉得这个肉松真好吃啊!味道鲜美极了!

阿鹂的眼睛,盯着肉松的袋子看。大皮的目光,最后也投到了肉松袋上。

要是效效再从袋子里抓出一撮来,放到他们的掌心里,那该多好啊!

“这是太仓肉松。”效效说,“是给金先生吃的。”

“啊,我们偷了金先生的东西吃啊!”阿鹂大惊小怪地说。

“所以不能再吃了!”效效说。

金先生吃这么好啊?大皮想,又是虾仁,又是肉松。

“要是吃得不好,它就不能给人治病了,营养要跟上!”效效好像看到了大皮眼睛里的疑问,主动回答说。

金先生不出来,大皮对效效家里摆着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很感兴趣。沙发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大陶罐,大皮凑近了看,竟然闻到一股泥土的腥味。

“这个是汉代的。”效效说。

阿鹂惊异地尖叫了一声:“汉代是什么时候?是秦始皇的时候吗?”

效效说:“你一点历史知识都没有,秦始皇是秦代的,兵马俑才是秦始皇时代的。”

“这个真是汉代的吗?”大皮瞪大了眼睛。

效效傲慢地点点头。

“那一定很贵吧!”大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离陶罐远了点,好像他呼气重一些,就会把它碰坏。

“这个才值钱!”效效打开柜子,取出来一只碗,说:“这是雍正时候的,珐琅彩。”

大皮是不敢伸出手去碰的,但是阿鹂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一把将碗拿了过去:“这个是秦始皇时候的吗?”

效效马上把碗夺了回去:“你别乱动!”

他小心地抚摸了这只碗,好像要把上面阿鹂留下的指纹抹去,好像刚才阿鹂的粗手笨脚是把它弄痛了,他是要轻轻地安抚它。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它是雍正的!”

“雍正是什么时候?”阿鹂问。

大皮是知道雍正的,他和爸爸一起看过电视剧,他知道这是清代的一个皇帝。“清代离我们很近,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就是推翻了清朝的统治,为什么清代的东西比汉代的还要贵?”

大皮的问题问得很专业,效效很认真地看着大皮,说:“你有水平的!”

阿鹂看起来有点失落,效效夸赞大皮,不等于就在说她没水平吗?“那你说呀,为什么这个贵?”她落寞地说。

“东西不是越老越贵的!”效效像个大人,豆瓣脸显得很严肃,他说话的样子,就像老师在课堂里给同学们上课:“古代的东西,有很多是不值钱的,很普通的东西,比如新石器时代的一个石斧,或者唐代的一个扫帚,这些东西可能会在博物馆里陈列,但是它们不值钱。就像这个汉罐,出土很多,市场价一点都不贵。雍正珐琅彩是宫廷瓷器,它是艺术品,是雍正时期最高水平的艺术品,这样一个碗,拿一万个陶罐来都不换的!”

“真的吗?”阿鹂这下不敢贸然出手去乱碰了,她怯怯地凑近了看这只碗。

效效却转过身,把碗放回了柜子里。

阿鹂有点灰心,她语气怪怪地说:“你们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好东西啊?不会是假的吧?”

“你懂什么!”效效很生气地说。

“那你怎么会这么懂?”阿鹂有点尴尬地问。

“因为我爸懂,他教我的。”

“你爸不在家吗?”大皮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电视上鉴宝节目里那些专家的形象。他想效效的爸爸,一定也是那样子的吧?他当然比效效更厉害,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讲得很仔细,把它的特点、来历,都讲得清清楚楚。

效效的豆瓣脸,突然拉得更长了。他比刚才更生气了,他冷冷地瞥了大皮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目光是一点都不友善的。

“你们走吧!”效效很冷酷地说,“我妈马上要下班回家了!”

他这是下逐客令了。

“你怎么这么凶啊?”走出效效家门的时候,阿鹂说。

效效把门很响地关上了。

大皮回头看了一眼,紧紧关上的门,就像效效的豆瓣脸,冷漠地拒绝了他们。

婚变

大皮回到大姨家,看到大姨在客厅里哭。

大姨夫呢,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只是闷闷地抽烟。

烟雾缭绕在客厅的空中,大皮觉得很呛。他一直都讨厌别人抽烟,他完全不能理解,把这玩意儿点着,把烟吸进肚子里去,有什么好吃的?大皮曾经在学校的厕所里,看见高年级的同学偷偷地抽烟,他想,他可不会像他们一样。他即使长大,成了大人,也一定不会抽烟。

“大姨!姨夫!”大皮跟他们打招呼。

大姨只顾哭,没理会他。

姨夫沉悶地嗯了一下,又吱吧狠抽了一口烟。

“元元呢?”大皮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没见表哥,他心里有点恐慌。

姨夫说:“他不回来了!”

大皮感到太意外了,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元元到哪里去了呢?

“长大了,就不要爷娘了!他忘记了我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他辛苦拖大的!”大姨看上去很伤心。

“随他去吧!”姨夫把烟头在烟缸里摁灭。

“我怎么能随他去?”大姨对姨夫很凶地说,“他是我儿子,不是隔壁人家,我怎么能随他去?随他去我们不是白养了这个儿子了吗?”

“那有什么办法!”姨夫又点了一支烟。

“别抽了,你!”大姨说,“一天到晚抽抽抽,要把人呛死啊?”

大皮也觉得香烟呛人,但是姨夫根本不听大姨的,他只管抽他的。大皮就想,最好大姨一把将他的烟抢走,不让他抽!

“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没办法!”姨夫吐出一大口烟,他看上去就像一头会冒烟的怪兽。

大姨说:“怎么就没办法了?就是不能让他们结婚!”

大皮听懂了,是大姨和姨夫不想让元元结婚,但是元元不听他们的,他偏要结婚。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姨他们突然不让元元结婚呢?不是说好了初十办酒席的吗?大皮到笠泽来,就是来吃喜酒的呀!再过几天,大皮的爸爸妈妈也要过来了呀!为什么突然就不让他结婚了呢?

原来医院的婚检报告出来,元元的未婚妻萌萌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大姨觉得问题很严重,不会被传染上吗?孩子呢?孩子一出生就是携带者!她认为。

一开始的时候,姨夫说,要不就推迟婚期吧,让萌萌把病治好,再结婚。

大姨坚决不同意,她说,我们家元元不能娶一个有病的人回家。

但是元元不肯呀!他说,不管萌萌有病没病,不管她生的是什么病,他都要跟她结婚。

大姨很伤心,觉得元元长大了,只要老婆不要娘了,她是为他好,他却一点都不听话。

元元说:“又不是绝症!”

大姨说:“肝炎,我们好好的人家,从此就染上这个了,儿子、孙子,一代代,这跟绝症还有什么两样?”

元元却说,事实不是大姨想象的那样的。

“那又是怎样?”大姨说。

元元说:“反正我是一定要结婚的!”

大姨气得什么话都说了,先是骂元元不孝,心里只有萌萌,没有爸妈。又哭着回忆自己是怎么千辛万苦把他养大、培养成才,现在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姨夫开始还劝大姨,但是后来,他就很粗野地训斥元元,最后说:“你翅膀硬了,不需要爸妈了,你要结婚你就结,你想干什么我们都不拦你,但是你要有志气,不拿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一分都不给你!”

元元一赌气,就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大皮想,他会和家庭断绝关系吗?家里的一切他真的是都不要了吗?那他跟萌萌结婚住什么地方?婚礼还办不办?他会住到萌萌家里去吗?还是像书里写的那样两个人私奔到天涯海角去?

“没关系的,大皮,你只管在我们家住,等你爸妈来过年,你就住到开学再回去!”大姨不再哭,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听上去很平静。

大皮说:“我去找元元!”

“别去找,随他去!死了也别回来!”姨夫愤怒地吼道。 大姨轻声对大皮说:“也好,大皮,你去找找看,你对他说,爸爸妈妈很伤心,让他回来好好商量。”

大姨伤心的样子,让大皮看了心里软软的、酸酸的。他想,要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他家,他一定不会违抗妈妈的,因为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是最亲最亲的人,大皮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妈妈的话一定会听,大皮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妈妈伤心成这样的!

但是,将来自己有了女朋友,如果妈妈反对呢?如果这个女朋友,大皮很喜欢很喜欢,妈妈不让他跟她结婚,大皮是听妈妈的呢,还是像元元这样坚持自己的想法?

大皮的心动摇了,他看着大姨悲伤的面容,就像看着自己的妈妈。他在心软的同时,觉得好像也做不到完全听从妈妈的意见。那么,如果真是他,遇上这样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内心一阵惶恐和迷茫。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就是一种心无着落的感觉。

大皮的心很乱,就像大风吹过的草丛。

但是大皮马上又想,自己以后不会遇上这样的事的,他的女朋友,不会验出来有肝炎,妈妈会像他一样喜欢这样的新娘。

而且,自己还小,刚上初一呢,这样的事,离自己还很远很远,远得飞也飞不到。

桥洞

大皮听元元说过,萌萌的家,就在瑞云塔那边的小区里。元元还说,宝塔檐角的铜铃响起来很好听,只要有一点点风,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元元一定是在萌萌家里!大皮想。

他抬一抬头,就看到了塔尖。瑞云塔是笠泽镇上最高的建筑,它的尖顶,就像是插进云层里去了。要往宝塔的方向走,一点都不难,只要抬头望一望,就知道该向哪里走了。

天上没有风,大皮在沿河的小街上走,看到河水平静得没有一点点波纹,它真的就像镜子,把沿街的房子和树,都倒映出来了。大皮想,要是河里有一条船,或者游着两只鸭子,那么河面就不会这样平静。

要不是急着去找元元,大皮可能会扔一个小石子到水里。他想看到河水的波动,在波动的水里,房子的倒影是会晃动起来的,就像纸上的一幅画,被风吹动,轻轻地飘起来。

没有一丝风,所以听不到塔铃声。

小区就在离宝塔不远的地方。这么多的房子,哪个才是萌萌的家呢?

大皮没有走进小区。他突然觉得,小区就像世界一样大,虽然知道萌萌的家就在里面,但是他又怎么能找到呢?

他在小区外走,他绕着小区的围墙走,他希望元元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不知不觉就走上了一座橋。

这是一座古老的石桥,大皮一级一级地往上走,走到桥顶上的时候,腿都累得有点打战。

站在桥上看宝塔,它就显得不是那么高了。他看到塔铃了!它们挂在宝塔翘起的檐角上,就像是蝙蝠倒悬着。它们此刻离大皮是这样的近,仿佛他的手臂再长一倍,就能撩到它们了!

如果我用力吹一口气,会不会把塔铃吹动?我能把它们吹得叮叮当当响起来吗?

桥上安静极了,大皮仿佛听到了叮的一声响。但是只响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是真的听到了塔铃的响,还是清脆的声音只是他脑子里面出现的?

大皮的耳朵,像猫一样竖起来,仿佛还转动了两下,他想确确实实再听到塔铃的声音。

结果他听到了桥下轻轻的说话声。

四周安静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虽然是在轻轻地说话,宛若耳语,但大皮听到了。不仅听到了,他还听出来,其中那个说话鼻音很重的,是他的表哥元元。

“元元——”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桥下的人一定是听到了。f电f门收了声,他们把他们的身体和声音,—道躲了起来。

大皮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他不会听错,此刻的元元,一定是躲在桥底下!他当然要走下桥去,他在街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要找到元元吗?

他们两个坐在桥洞里,他们的屁股底下,还垫了报纸。桥洞就像一间安逸的屋子,他们并肩坐在这间屋子里。

“元元,你怎么在这里?”大皮看到表哥的手臂搂着萌萌,而萌萌呢,则温柔地半倚在他的怀里。

大皮是个孩子,他莽撞地闯进了一对恋人的领地。他们亲昵的姿态,突然让大皮觉得尴尬。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猛然出现,他们一定很嫌弃他、讨厌他。

“大姨一直在家里哭!”这句话他说得很夸张,他是要让他们知道,他走进桥洞里来,并非冒失,而是受命而来。他用夸张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大皮呀,你就是大皮呀?”萌萌坐直了身子,她的声音好听又耳熟。如果不是知道她是表哥的未婚妻,这幽暗桥洞里的说话声,会让大皮以为是阿鹂呢!是的,她俩说话的声音太像了!

元元站了起来,萌萌也站了起来。

大皮看清了萌萌的脸,她有着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这跟阿鹂完全不一样。

“还是回家吧!”他对元元说。

元元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我没说不回去呀!谁说我不回去了?”

“大姨一直在哭!”大皮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她要哭就让她去哭好了!”元元冷酷地说。

“大皮!”萌萌的手里,发出瑟瑟一阵响,她剥出了一颗粽子糖,递给大皮说,“给你!”

大皮没有伸手去接。

萌萌就把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甜香的味道,迅速在大皮嘴里弥漫开了。他从没有吃过这样的糖,糖的形状怪怪的,既不是圆的,又不是方的,它在大皮的嘴里,显得棱棱角角的。

“好吃吗?”萌萌问他。

大皮点点头。他用舌头,将糖滚动了一下。

“你咬开它,就会很香,因为里面是松子。”

大皮的感觉是,萌萌根本就不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但是大姨反对,他们很有可能就结不成婚了,元元从家里赌气出来,他们躲到桥洞里,好像只是来玩的。 如果他们结婚,给大皮一包喜糖,也会是这样的粽子糖吗?大皮傻傻地想。

“你先回去吧!”元元说,“不要说我们在这里!”

“但是大姨一直在哭!”似乎除了这句话,大皮就不会再说别的了。

“元元会回去的!”萌萌说,“再过一个小时就回去。”

大皮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马上就走呢,还是坚持站在这里不走。不走吧,肯定被他們嫌弃;走吧,他想到了大姨哭泣的样子,想到了姨夫闷闷抽烟的样子,觉得自己有责任催表哥回家。

叮——

一声清脆的塔铃声响起,大皮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不是大皮听错了,是塔铃真的响了,因为叮——又是一下。

“起风了!”萌萌说。

“元元,”萌萌对她的未婚夫说,“要不你就回去吧,跟大皮一起走吧!”

宝塔檐角上的铜铃,有一声没一声地清脆响着。一声,又一声,它们仿佛是在比赛,看谁更响,看谁能把这叮的声音传得更远。

谁会想到呢!

走出桥洞的时候,大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许是他的左脚绊了自己的右脚吧,他跌进了河里!

这可是冬天呀!虽然江南还没有到最寒冷的时候,但是大皮整个人随着扑通的声响,完全沉到了水里,冰冷的感觉,瞬间与恐惧一块儿将他包围。

他在沉入水中的时候,似乎还听到了萌萌的一声尖叫。

胡思乱想

大皮和元元都冻感冒了,喝了大姨煮的姜汤,一点都不管用,大皮发烧了,盖了两条被子,还是冷得发抖。

迷迷糊糊睡了半天,听到客厅里姨夫说,是不是要通知大皮的妈妈,让她早点来笠泽。大姨却说:“千万不要讲!不就是冻了嘛,发一阵烧就好,有什么关系?告诉她,是想把她急死啊?”

大皮既不想妈妈知道,正如大姨所说,妈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又想妈妈知道。他裹在被窝里,特别地想念妈妈。他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甚至假设自己掉进河里淹死了,妈妈得到了他的死讯,悲痛欲绝的样子又是怎样的呢?

他还想象,如果他淹死了,爸爸妈妈就会马上赶来笠泽,把他的尸体运回去。然后,他就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穿着新衣裳。墙上呢,挂着他的照片,照片加了黑框,上面还缀着一些白花。老师和同学们,会来看他吗?会的,一定会的!他们挤在他家的客厅里,挤不进来的,就站在门外,楼梯上都站满了同学。妈妈哭成了泪人儿,许多女同学也哭了。

大皮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他的眼泪流出来了。

“你哭了?”他没想到元元站在他的床边,“怎么像个女人?”

元元这么说他,大皮一点都不生气。相反,他的心里暖暖的,这股暖暖的东西,直往头上涌。他擦了一下眼睛,眼泪却更厉害地淌出来了。

“谢谢你元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元元无所谓地说:“谢什么呀,什么救命恩人呀!难道说你掉进水里我会不下去捞?我总不见得看你沉下去,挥手跟你说拜拜吧!”

表哥的幽默,让大皮破涕为笑。但他一边笑,眼泪还在很厉害地流出来。

“起来喝粥吧!”元元说,“我已经喝了两碗,吃点玫瑰腐乳,滚烫滚烫的粥汤,呼噜噜喝出一身汗,就好多了!”

元元的话里,好像既有粥的滚烫,又有玫瑰腐乳的香,说得大皮肚子咕噜了几下。他有点饿了。

熬得很稠的粥汤,一口喝进嘴里,真的很烫,烫得嘴唇麻麻的,浑身一激灵,但是烫得舒服。大皮夹了半块玫瑰腐乳送进嘴里,觉得好鲜美啊,仿佛顿时来了精神。

大姨说:“大皮,别喝那么快,太烫了!”

姨夫说:“是啊,大皮慢慢喝。不过我是喜欢喝烫的,不烫不好喝。我喝茶也一定要滚烫,最好一百度。”

大姨说:“他能跟你比吗?你嘴里长老茧的!小孩子嘴嫩,不能喝这么烫,要烫坏黏膜的!”

姨夫说:“其实大人喝烫的也不好。老外就不像中国人,他们什么都喜欢凉的,我们却什么都要烫!其实喝凉的对身体好。”

大姨说:“你得了吧,什么凉的烫的,你一天到晚叼着根烟,还说什么对身体好不好,没什么好不好,不熏死不罢休,害得我们也抽二手烟!”

“戒,我过了年就戒!”姨夫说。

“你这是第几次说了?”大姨说,“戒了有十次了吧?”

姨夫说:“你也太夸张了吧?过了年肯定戒!”

“说话算数啊!”大姨说,“就是嘛,身体最重要!人长得好点丑点,工作好不好,家里好不好,都不及身体重要。要是身体不好,什么都别谈!”

她这话当然是说给元元听的。

“没什么谈不谈的,不结了,还不行吗?”元元拉长了脸说,“萌萌说了,她这辈子都不结婚了!不结了,总好了吧?我也不结了,省得麻烦!”

“说赌气的话有什么用?”大姨说。

“等她治好了病再结婚!”姨夫说。

“她根本就没病!”元元说。

“怎么没病?乙肝还不是病?那可不是一般的病,那是传染病!”大姨说。

大皮想起萌萌在桥洞里剥了一颗粽子糖塞进他嘴里,他有点紧张,会不会传染给自己呢?

高烧直到第二天才退去。大皮多数时间是躺在床上的,萌萌剥给他吃的那颗糖,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他甚至觉得自己头痛发烧,不是因为掉进河里冻出来的,而是染上了乙肝。

但他又不敢对任何人说。可以对大姨和姨夫说吗?他们不是本来就在嫌弃萌萌吗?连萌萌都嫌弃,都不准元元和她结婚,那么如果是大皮染上了病,他们也许就要赶他走。

那么,跟元元说好不好呢?想到元元那副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他落寞得什么话都不想说。

只有一个人是可以说的,那就是萌萌,对不对?他们两个人,得的是同样的病,她不会嫌弃他。

但是,到哪里去见萌萌呢?大皮觉得,萌萌是再也不会到元元家来了,元元不是已经说了吗,他们不结婚了,永远都不结了。

萌萌细声细气的说话声,会像偶然吹过来的风一样,吹进大皮的耳朵里。大皮知道,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残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迹,是他的耳朵回忆到的声音。

大皮沉浸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他昏昏沉沉地睡觉,被纷乱芜杂的梦纠缠。

仿佛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黑暗,照亮了大皮的心。他想到了金先生,那只神奇的烏龟。它不是会治病吗?它会像吸掉疔疮里的脓血一样把他身体里的肝炎病毒吸走吗?

可是,效效会同意让金先生给他治病吗?它治好一个疔疮,自己就会少活一年。如果吸掉大皮身体里的病毒,金先生说不定就会少活两年,或者三年,甚至更多年。效效一定不肯的,他那张冷酷的豆瓣脸,在大皮脑海里浮现。失望和惶恐的情绪,再一次将他淹没。

有什么办法能让效效帮他呢?如果效效能像雷锋一样,无私地帮助别人,那该多好啊!那大皮就有救了!不仅是大皮自己,大皮还想救萌萌。救了萌萌,也就是救了元元,救了元元一家。原本计划好的婚礼,就可以照常举行了。大姨的眼睛里,就不会淌出那么多的眼泪,姨夫也不会青着脸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笑容就会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元元的家,就会重新洋溢着欢乐。

大皮这么想着,脸上竟有了微微的笑。如果金先生真能吸掉他们身体里的病毒,如果它暂时只能为一个人治病,那么,大皮愿意它先给萌萌治。大皮做出这样的决定,便觉得自己崇高起来,他就像雷锋一样伟大。

他想到了阿鹂,是的,那个笠泽镇上他第一个认识的人。阿鹂不是跟他约好的吗,让他今天一起去孟师傅家。被她一屁股坐坍的那把椅子,孟师傅说好了让她今天去拿的。椅子肯定修好了,大皮要帮阿鹂扛回家。

他要请阿鹂和他一起去找效效,去求金先生。

修旧如旧

孟师傅修好了阿鹂家的椅子。他对阿鹂说:“你坐坐看,放心坐,你就是跳起来坐下去,它也不会坍!”

椅子稳稳放在那里,它靠背上一块圆圆的大理石,就像一张微笑的脸,它仿佛也在说:“来呀!坐呀!”

大皮抢先一步坐了上去。椅子果然稳稳的,他故意晃了晃身子,它纹丝不动。

“怎么样?”孟师傅得意地问大皮。

大皮刚想回答,阿鹂就把他一把拽走了:“是我的椅子,又不是你的!”

看得出来,阿鹂还是不敢重重地坐上去。她很小心地坐下,也像大皮一样,故意晃了晃身子。不过她晃得很轻,幅度也很小。她的手,在椅子上抚摸着,就像在摸着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真的修好了,谢谢孟师傅!”她笑得脸更圆了,眼睛几乎都没了。

“修得真好!”大皮说。

“那是当然!”孟师傅说,“神仙也看不出是修过的!”

“孟师傅本事真大!”阿鹂说。

孟师傅更加得意了:“全笠泽镇,就我一个,对吧?全县,就是全苏州,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修这么好!”

他的话越来越多,他给大皮和阿鹂讲解说,这种老家具,以前做的时候,一根钉子都不用的,也不会用胶水,是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他用自己的两只手比画,十指相扣,要让大皮阿鹂明白什么是榫卯。他说他修整它们,也像古人一样,“这可比做一把椅子难度还要大!”他说。

“你说,修得怎么样?”他问大皮。

大皮说:“但是坐在上面不舒服!”

孟师傅说:“是没有沙发舒服,可能也没有现在的椅子舒服。但这是老东西,是老祖宗的手艺,这样的椅子在世界上,坏掉一把就少一把了,但是新的椅子呢,工厂里天天都在做出来,一千把,一万把,不稀奇的!”

“很值钱吧?”大皮说。

“肯定比现在的新椅子值钱啊!”孟师傅指指边上一把椅子说,“这就更贵了!”这把椅子比阿鹂家的大,扶手围成半圈,看上去坐着会更舒服一点。

“知道这把圈椅有多贵吗?”孟师傅像老师一样,提出这个问题之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大皮。

大皮有点紧张,转头看阿鹂。

“一万!”阿鹂张口就说。

大皮虽然并不知道一万是多少钱,他根本想不出一万是贵还是便宜,但他认为,阿鹂一定猜得不对。

果然,孟師傅摇头了。

“两万!”阿鹂说。

孟师傅还是摇头。

“十万吗?”阿鹂好像懂行的样子。

孟师傅还是摇头,说:“别猜了,具体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但我告诉你们啊,这是一把清代早期的圈椅,说不定还是明代的。知道它是什么木头吗?是黄花梨!黄花梨听说过吗?”

大皮没有听说过。

阿鹂肯定也不知道。

“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木头!”

“那,我们家这个椅子也是黄花梨吗?”阿鹂扶着椅子的靠背,她的手显得又白又肥。

“怎么可能!”孟师傅说,“它要是黄花梨,那身价就高了。”

阿鹂的手从椅背上拿了下来,仿佛是嫌弃它了。

“不过,”孟师傅说,“木头也不错,是老红木,老的红酸枝,现在也不多了!”

大皮摸了一下阿鹂家的椅子,果然就像孟师傅说的,它很硬,凉凉的,就像玻璃一样很光滑。

阿鹂要去坐黄花梨圈椅,孟师傅说:“别,别坐!”

他显得很紧张,说:“这把椅子不能坐,坐坏了赔不起!它是老姚的,老姚这家伙,好东西真多,可惜被抓起来了!”

“是效效的爸爸吗?”阿鹂的眼睛一下子变大了许多。

孟师傅想了想,说:“是啊,他儿子的名字,我知道,他叫姚效,这名字还是我帮他起的呢,姚和效,在我们苏州话里是一样的,好听,是不是?还有一层意思,是要让儿子长大后效法他爸爸,看东西像老姚一样眼光好!”

原来这张黄花梨的圈椅是效效家的呀!

“效效的爸爸被抓进去了吗?为什么要把他抓进去呀?”阿鹂说。

孟师傅叹了一口气,说:“老姚聪明,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知道他尽早有这一天!”

两个孩子看着孟师傅,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盗墓,你们知道吗?”孟师傅的表情有点神秘。

“我知道!”阿鹂举起手说,“就是去挖古代人的坟墓!”

“对,没错!”孟师傅说,“老姚自己没有盗,但他跟两个盗墓的人经常在一起,人家挖到东西,就送到老姚家!”

“犯法的吗?”大皮问。

“当然!”孟师傅说,“埋在地底下的文物,都是国家的,偷挖出来犯法,买卖它们也是违法的!”

“是和盗墓犯一起抓起来的吗?”阿鹂说了“盗墓犯”三个字,让大皮有点佩服她,觉得她懂很多东西呢!

孟师傅说,效效的爸爸是因为与人合伙,从非洲走私象牙,才被抓的。“大象是野生保护动物,打死一头大象,取走两根象牙,太残忍了!要是不打击,世界上恐怕就要没有大象了,大象也要像恐龙一样灭绝了!”

大皮想起自己的妈妈有一个手镯,是象牙的,那是她去泰国旅游的时候带回来的。也是犯法吗?也要被抓起来吗?他害怕得心咚咚乱跳。

他当然不会说,他不可能告诉孟师傅和阿鹂,自己的妈妈有一个象牙手镯。他谁都不会告诉,他要让妈妈把手镯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

“古代的象牙艺术品,其实是很珍贵的,博物馆里有,很多收藏家家里也有,因为古代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我们中国签订这个保护法,是最近几十年的事。但是由于猎杀大象太厉害了,所以我们现在不管新的老的,凡是象牙,一律不准买卖。海关上查到,就要抓起来!”

大皮这才明白,那天在效效家,为什么他突然变脸,把他们赶走,是因为大皮问起了他的爸爸呀!“你爸不在家吗?”当时大皮就是这么问的。

“会不会枪毙?”阿鹂问。

‘郧倒不会,”孟师傅说,“可能会判个两年吧!”

大家都不再说话,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曜曜曜——曜曜——只有虫子的叫声,像铃声一样清脆。

冬天怎么会有虫子呢?大皮觉得好奇怪。

“什么声音?”阿鹂的圆脸转来转去。

孟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笼子,里面一只虫子好漂亮啊!翠绿的身子,脑袋上还有艳红的一点,是它在叫唤呢!

“冬蝈,这是冬蝈!”孟师傅说,“它能活到明年的五六月份呢!”

“它不怕冷吗?”大皮听爸爸说过,虫子在冬天都会冻死,所以它们会在秋天结茧,变成蛹,到了春天再咬破自己的茧,化作蝴蝶。或者就是钻到泥地里,钻得很深,在那里冬眠。否则,就一定会被冻死的。

“所以要放在口袋里嘛!”孟师傅笑着说,“口袋里多暖和呀!”

“它怎么不叫了?”阿鹂好像永远都是在问问题。

“它要高兴了才叫。”

“它为什么不高兴了呢?”

“它想待在我口袋里,它不想被你们看见。”

不知道为什么,大皮突然想到了效效家的金先生,它也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吗?它见到大皮会不高兴吗?那它就不肯为大皮治病了。

大皮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想到自己的病,他又惶恐不安起来。

“我们走吧!”他对阿鹂说。

阿鹂说:“好吧,那你帮我搬椅子吧!”

孟师傅说:“阿鹂,你还没付钱呢!”

阿鹂傻掉了,她没有钱,她根本没想到孟师傅会向她要钱。当时孟师傅一口答应,连说“没问题”,说一定帮你把它修好,修得完全看不出来它是修过的,阿鹂以为他就是帮她修,完全没想到要收钱呀!

她愣在那里,双手抓着椅子的靠背,好像一松手,它就会飞走。

“没有免费修的!”孟师傅说,“我的手艺很值钱的,这把椅子要是叫别人修,一千块至少,还修不好!”

“我,我没钱!”阿鹂快要哭出来了。

“回家向大人要呀!”

“我,我——”阿鹂的眼泪下来了。

“哭什么!”孟师傅的脸,变得很严肃,他的表情给人的感觉是,不管是哭还是求他,都是没用的,“看你是小姑娘,我就给你打对折,椅子你先拿走,阿鹂,记得付我五百块啊!”

阿鹂含泪点了点头。

“你们走吧!”孟师傅把椅子搬到门外,他的力气很大,椅子在他手上轻飘飘的。

两百块

大皮把椅子顶到头上,他又一次扮演了外星人,脑袋上竖起四根天线。

阿鹂走在他前面,她的背影看上去气鼓鼓的。

“阿鹂!”大皮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椅子底下有点儿回声。

“跟我爸爸要钱的话,他会打我的!”

女孩也会被打吗?大皮想,而大皮自己,小时候经常被爸爸打,但是爸爸好像已经好久没打他了。

“因为椅子是我坐坏的!”

“但是已经修好了呀!”大皮说,“修得一点都看不出来!”

“但是我怎样才有五百块呢?大皮,你有钱吗?借给我一点。”

大皮的钱包里,是有五百多块钱的。出来的时候,妈妈给了他三百块,对他说:“大皮,放好了,别丢了!”

另外两百多,是他慢慢积攒下来的。大皮是个舍不得花钱的孩子,他觉得钱放在钱包里,心里就有一种特别踏实满足的感觉。每次妈妈来不及做早饭,给他零钱自己买了吃,大皮都会饿一上午肚子,把钱省下來。

他觉得钱越攒越多很开心。

“我没有五百块呀!”大皮听到自己说谎的声音在椅子下颤颤的,外星人是这样说话的吗?

“那你有多少?”

大皮紧张起来,放在羽绒衫口袋里的钱包,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活的东西,它在口袋里很不老实,它动弹起来,好像会自己爬出来,对阿鹂说:“喏,你看,有五百,比五百还多呢!”

要不是双手扶着椅背,大皮一定会用手按住自己的口袋,不让钱包跑出来。

“我,我——”大皮吞吞吐吐地说话,“我有两百。”

“两百也好,那就借给我吧!”阿鹂说,“马上,还有十天,我就能拿到压岁钱了,我会还给你!”

大皮说了自己有两百块,马上就后悔了。但是话已经说了出来,怎么收得回去呢?难道说,可以当着阿鹂的面,假装在自己身上摸,摸遍所有的口袋,然后说:“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到哪里去了?”

大皮会演戏吗?他会这样做吗?他想到了这样做,但是他做不出来。他认为自己如果这样做,一定会很慌乱,一定会演穿帮的。万一阿鹂说:“我来帮你翻!”那怎么办?

其实她都不用找,只是看看,就能发现大皮的钱包,它藏在羽绒衫的口袋里,明显鼓出来。

那么答应借给她吗?万一她不还呢?想到也许她借去就不还给他了,大皮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两百块哪!

“那借给我吧!”阿鹂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怎么,不肯借吗?你是小气鬼吗?”

她凶巴巴的样子,好像是大皮欠了她钱。

“你要给孟师傅五百块,我借给你两百块也没用啊!”大皮想出了这个理由。

“总比没有好!”阿鹂说,“我自己家里有一百多块,你借给我两百块,我再问同学借一点,就够五百块了。”

“过新年我会收到很多红包!”她无比向往地说。

“那你等过了年再还钱给孟师傅好了!”大皮说,“反正只有十天了!”

“你把椅子放下来!”阿鹂很凶地说。

大皮停下了脚步。

“放下来呀!”她命令道。

大皮把椅子轻轻地放到地上,阿鹂抓住椅背,一下子就将它反了过来,顶在了她自己头上。

原来她力气很大,大皮有点吃惊。

她头顶上伸展出四根天线,像一个真正的外星人,转眼就走远了。

她扔下了一句话,大皮是听到的:“再不要理你!”

大皮看着她快速走远,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小到完全看不清她头上顶的是一把椅子,而就是一个长着四根天线的外星人。大皮的心里怅怅的,他感到后悔,后悔没有爽快地把钱借给她。钱包里有五百多块,借给她两百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说了吗,很快就会还给他。自己是不是确实太小气了呢?

而且,他还要让她带去效效家,求金先生治病呢!

大皮迈开步子,急急地去追阿鹂。他跑得很快,但是跑到小街拐弯的十字路口,还是没有看到阿鹂的影子。

她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后悔、失落和忧虑,让大皮觉得胸口闷闷的。他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表哥

“大皮,你现在还捡鸡屎吃吗?”元元笑着问。他的笑,是皮笑肉不笑,他是闲得无聊,拿大皮寻开心呢!

大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又不是没吃过,我没有瞎说吧?”

“你瞎说!”

“哈哈,那可是小姨亲口说的,你把地上的鸡屎捡起来当话梅吃。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你的故事传播很广,黑历史一辈子都洗不白啦!”

大皮现在的感觉,是比吃了鸡屎还要恶心。自己小时候真傻,傻到真的把地上的鸡屎捡起来吃。那时候是太小了吧?小到大皮根本就不记得了。他真的做过这么丢人的事吗?不记得了!但是,他也听妈妈说过,因为是妈妈说的,所以他相信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是做过这样恶心的事的。可是,妈妈怎么能把这种事告诉给别人呢?她不怕丢人吗?自己的儿子吃了鸡屎,她不觉得难为情,反而觉得光荣吗?说给别人听,她是觉得好玩吗?

他有点恨妈妈!

但是,妈妈肯定不是现在说的,大皮长大后,妈妈就不说这件事了。她只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说起过这件荒唐的事,她就是觉得好笑,才说给亲戚们听的。

现在,他已经是大人了,又是特意来大姨家准备参加元元的婚礼的,元元居然对他说这个事,这不是故意羞辱他吗?

如果元元再说,只要再说一句,大皮就要开口骂他。大皮为了自己的尊严,必须要这么做。

大皮打量着表哥,他虽然比大皮大十多岁,但他的身材看上去是瘦小的,不见得比大皮高多少。大皮想,要是元元对他动手,他也不一定打不过他。他是要还击的!元元已经羞辱了他,如果他还要动手,那么大皮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定要还手的。

大皮想象,如果元元再说一句什么鸡屎不鸡屎的,他就会骂他“袁世凯”。没错,这是元元的绰号。他还有一个绰号是“元大头”,因为他小时候脑袋特别大,所以很多人都叫他元大头。民国时候的一种银圆,上面有袁世凯的头像,这种银圆,大家都叫它“袁大头”,直到现在还这么叫。所以,大皮决定,要这么骂他:你是袁世凯,你是窃国大盗!

大皮想,如果再狠毒一点,就会对他说:袁大头,没老婆!

如果这样说,肯定是戳得他最痛的,一下戳到他的心上。他就一定会跳起来,他肯定会动手的,他会给大皮一个耳光吗?还是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那么大皮就要还击啦,他会低下头,用头顶撞击元元的胸部,把他撞得后退三步,让他知道大皮的厉害。

大皮的脑袋是特别硬的,在学校里,这谁都知道,谁都不敢跟他头顶头。以前有一阵,班级里流行玩顶头的游戏,就是两个人,额头顶着额头,用力顶,越来越用力,看谁先痛得放弃。大皮总是赢,虽然他也痛,但是,他能忍着,一直忍到别人忍不下去。他的頭是最硬的,谁都顶不过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头是像石头—样硬的。

当然后来大家就都不再玩这个游戏了,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大家,说大家吃饱了饭没事干,不用心思好好学习,却比脑袋硬。“脑袋硬有什么了不起?要比谁脑袋聪明才对呀!”老师说,“硬得像石头,很厉害是不是?别真的长一个石头脑袋,什么脑筋都动不出!”

但是现在,如果元元动手打人,那么,大皮就要让他尝尝铁头的滋味了!

“听说你的头很厉害!”到底是自己家亲戚,表哥原来什么都知道啊,他伸出手来,想摸大皮的头,一边说,“脑袋像铁一样硬,去踢球呀!为国争光,省得中国足球那么烂,太窝囊!”

大皮灵活地躲开了,他最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小时候,凡是有人伸手要摸他头,他都会迅速躲开,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本能的反应了。

表哥的话,消除了他的敌意,他说:“我喜欢踢球!”

“踢得怎么样?踢得很烂吗?”元元说话,还是那么的尖刻,充满了挑衅。

“你才烂!”大皮开始还击了。

元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说:“我又不踢球,我从来不踢的,我只看,不踢,我是球迷嘛!”

大皮说:“我也喜欢看!”

“那你喜欢巴萨还是皇马?”元元架起二郎腿,居高临下地问大皮。

“我喜欢德国队!”大皮说。

“那多没劲呀!C罗、梅西,那才是足球艺术家,他们是用灵魂踢球的!”

两个人之间的敌意突然之间消失了,他们兴致勃勃地聊起了足球。大皮兴奋得脸上都浮现了红晕。要是现在表哥说:“走,找个地方踢球去!”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但是元元刚才不是说了嘛,他从来不踢,他只看球。

“我们看球吧!”大皮指了指电视机。

“不看!”元元的嘴很夸张地歪向一边说,“中国足球有什么看头?窝囊!”

“我想看!”大皮并不像元元那么讨厌中国队,他甚至还有点喜欢中国队,每次看球,他都希望中国队赢,暗暗地为中国队喊加油,“中国人总要帮中国队!”他是这么想的。

“不看!”元元挥了挥手说,“看这个有病哦!你病得不轻哦!”

没错,元元是说他有病,说他看中国队踢球有病。大皮这次没有生气,他突然又惶恐起来——元元说他有病,让他又想起了那个乙肝。他的身体里,已经躲藏了无数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它们像小虫子一样,迅速繁殖,在他的血液里欢腾,啃噬着他的肝脏,最终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表哥为什么不怕?大皮想,元元的身体里,病毒一定比他还要多。他跟萌萌已经处了好几年,他们本来春节过后就要结婚了,萌萌查出来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元元肯定也被传染了。

但是不对呀,在医院里做体检,为什么元元没有查出来有呢?他和萌萌经常在一起,为什么没有被传染呢?

心里这么想,大皮略略感到了轻松。

他只是吃了一颗萌萌塞进他嘴里的糖,那就不一定会被传染。

那么,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传染了呢?只能去医院检查吗?要在手臂上扎针,抽出一罐血吗?

大皮紧张得头都晕了一下。

他是特别害怕打针的。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带他去医院打青霉素,针还没有打下去,护士只是在他屁股上擦酒精棉球,他就不停地发抖。“抖什么呀,还没打呢,就痛了吗?”护士说。

他努力地让自己不抖,护士一针戳下去,竟然针都拔不出来了。“放松!放松!”护士尖声叫道。

大皮的肌肉,紧张得把针都咬住了,拔不出来了。

护士在他屁股上轻轻地拍了好几下,针才拔出来。

护士给他看针,说:“你看你看,针都被你弄弯了!”

果然针是弯的。大皮的肌肉,紧张得把针都扭歪了。护士说:“这样的人,真是少见!”

“萌萌身上带着乙肝病毒,元元可能也有,肯定是医院没有查出来!”大皮想,“他们的病毒,一定比我多,比我厉害,他们不怕,我也不怕!他们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乙肝病毒碰一碰就会传染吗?”他终于忍不住,怯怯地说。

元元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看,好像在打量一个怪物。

“传染个屁!”元元说,“又不是肝炎,只是携带者,要是那么容易传染,那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传染了,全宇宙的人都要死光了!”

“那为什么大姨不让你们结婚?”大皮把想问的话都问了出来。

“结个屁!不结了,要我结也不结了,断子绝孙最好!”元元对着大皮大吼,“关你什么屁事啊?问个屁啊!”

大皮被他的暴怒和狰狞吓住了。他突然觉得肚子痛,好痛。他跑进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很久,肚子一阵阵痛,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过的呀,他感觉自己快要痛死了。他忍不住呻吟起来,却又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恐惧像浪潮,排山倒海地几乎要把他吞噬。会不会是肝病发作了?自己的身体里,满是可怕的病毒,它们咬着他,啃着他,在他的肚子里跳舞、狂欢、兴风作浪。

会不会死?他感到浑身无力,有了要呕吐的感觉。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生怕自己身体一晃,就会倒在地上。

在马桶上不知道坐了多久,听到外面大姨在问:“谁在里面?是大皮吗?”大皮不作声。

嘭嘭嘭,大姨敲门:“大皮,大皮,你怎么啦?”

“大皮快开门!”大姨好像用脚踢了一下门。

他这才勉强振作起来,拉上裤子,把门打开了。苦味

“怎么啦,大皮,你的脸怎么像死人一样?”大姨惊叫道。

她的苏州话,就像唱戏一样。

大皮没听懂,她就用普通话又说了一遍。

“我,我肚子痛!”大皮说。

“怎么会呢?怎么会痛成这样呢?拉肚子了吗?”

大皮点点头,眉头皱得紧紧的。

“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大姨!”大皮苦着脸说,“肝炎会死吗?”

“会啊,它会传染!得了肝炎如果治不好,最后会肝硬化,还会变癌!”

一阵巨大的恐惧又像飓风一样差点把大皮刮倒,他说:“大姨,我要死了!”

“你怎么会死?肚子痛就会死吗?”

“我得了肝炎了!”

“你怎么知道你得了肝炎?肝炎也不会拉肚子呀!”

“我吃了萌萌剥给我的糖。”

“什么时候?”大姨脸上有了一点儿笑意。

“那天,那天在桥洞里。”

大姨笑了:“这样啊,这样是不会传染的!”

大皮紧张的情绪,这才略略放松下来。

“手拉手,拿个东西给你吃,这些是不会传染的,你就放心好了!”大姨摸摸大皮的头,又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那,那怎样才会传染上呢?”

“唔,”大姨想了想說,“输血,比如说有肝炎的人的血输进你的血管里,那就会传染上啦!”

大皮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还有,”大姨又说,“如果妈妈有这种病,那么,生下来的孩子也就会有。”

大皮想,怪不得大姨不让表哥和萌萌结婚呢!

“还有啊,还有一种也可能会传染的,”大姨的脸上,忽然浮现了羞涩的表情,她吞吞吐吐地说,“两个人结婚了,也会传染。”

大皮觉得大姨不让元元结婚,看来是对的。他想起了刚才元元暴怒的样子,心想,要是换了自己,他就会听妈妈的话。

肚子不再痛了,身体也不像刚才那样软绵绵了。染上肝炎的担忧没有了,似乎像烟一样散尽了。大皮的心里,感到特别轻松。

“你的脸刚才是灰白的,现在好了!”大姨说。

她从抽屉里拿出个药瓶,倒了一颗药递给大皮:“吃颗药吧,这个拉肚子吃最灵了!”

“是黄连素,我吃过的!”他说。

“嗯,吃吧,吃下去就好了!”

可是这颗药好苦啊,苦的味道粘在大皮的舌头上,让他打了两个恶心。

他把舌头吐出来:“怎么这样苦啊!”

大姨说:“你不是说吃过吗?黄连当然苦啦,否则人家为什么会说黄连树下弹琴是苦中作乐呢?”

“以前吃从来没有这样苦的!”

“哦,我知道了!”大姨说,“我想起来了,这瓶黄连素是没有糖衣的!”

她把大皮拉到厨房里,用调羹舀了一小撮白糖,倒进他嘴里,说:“这下好了吧!”

糖的甜味,在嘴里化开来,暂时掩盖了黄连的苦。但是很快,苦味又顽强地在舌面,还有喉咙口泛出来。大皮喝了一大杯开水,苦味反倒更重了。

虽然整个口腔里都是苦味,但是大皮的心里很轻松。仿佛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可怕的情景,原来只是虚幻的梦境,这是多么让人愉快啊!

要是现在,阿鹂问他借两百块钱,他愿意借吗?他一定会借,他也许会主动借给她三百块!

想到阿鹂失望气愤的样子,他觉得愧疚。他来到笠泽,表哥对他总是爱理不理的,阿鹂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们算朋友的话。

大皮决定去找阿鹂,去对她说,他愿意借钱给她。大皮想,反正她很快就要收到压岁钱,很快就能把钱还给他,那么借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为什么这样小气呢?为什么要让她那样生气呢?

要是她不想再理他,就是借五百块给她,她也不要了,她宁肯去向别人借,她宁肯向爸爸要钱被臭骂一顿,她不想和他这样小气的男生多噜苏,那怎么办?

笑弯了腰

大皮的担心纯属多余。

阿鹂见到他,还没等他开口说要借钱给她,她就说:“我爸没有骂我,他自己跑到孟师傅那里要付修椅子的钱。他猛夸孟师傅,说他的水平实在高,修好了比原来还结实,而且一点都看不出修过的痕迹,简直天衣无缝,说他的手艺比古代鲁班还要好。孟师傅被他说得开心,说修椅子的钱就不要了,说我爸是他的知音,说士为知己者死,碰到这么懂他的人,免费他乐意,比收钱还开心!”

阿鹂笑得脸像一朵花,眼睛完全没有了,就剩一条细细的线。

“但是我爸还是付钱给孟师傅了,”阿鹂说,“我爸说,孟师傅需要钱,他要攒很多钱留给傻儿子。”

大皮为阿鹂感到高兴,他被阿鹂的快乐感染了,他也开心地笑了。

阿鹂说:“大皮,你笑起来真好看!”

被她这么一说,大皮笑得就不自然了。

“你的牙齿很白,很齐!”阿鹂说,“为什么我的牙齿这么难看!”

大皮看着她的嘴,发现她的两颗门牙,是八字形状的,好像位置太紧了,两颗牙齿待不下了,它们用力地挤,所以挤歪了。

但是他不觉得牙齿这样有多难看啊。

“我想矫正牙齿!”她说,“但是我又怕痛。”

大皮说:“是套一个钢丝牙箍那种吗?”

“哟,你什么都知道呀!”阿鹂有点嘲讽地说。

大皮想,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班里就有一个同学套牙箍的,没听她说戴着它会痛呀!

“你的牙齿不矫正也很好看!”大皮说。

阿鹂又笑成了一朵花:“哟,大皮,你的嘴甜的啦,嘴里含着蜜吗?”

大皮想,我的嘴里哪里有蜜,倒是还有隐隐的黄连的苦呢!

“大皮,你说,”阿鹂很严肃地说,“我是不是很难看?”

大皮摇摇头。

“你说,不许摇头,要说出来!”

“不,不难看。”

“你说得一点都不爽快,很勉强的样子,哼!”

大皮于是大声说:“好看!”

阿鹂笑了,说:“骗人!效效就说我是丑八怪。”

“你不是丑八怪!”大皮说。

“我爸也说我难看。他才难看呢,谁让我像他!我要像我妈就好了,我妈长得可好看了,身材也好。我为什么不像我妈,要像我爸,真倒霉啊!”

“你跟你妈妈一点都不像吗?你妈妈一点都不胖吗?”大皮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他的妈妈虽然不像阿鹂一样胖,但妈妈在大皮的心目中,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你还是觉得我胖,哼!”阿鹂白了大皮一眼。

大皮可以说她不难看,但是不能说她不胖,因为她确实胖啊,她真的太胖了!

“我也不想自己这么胖,它要这么胖,我有什么办法呢?都怪我爸,谁让他那么胖,是他遗传给了我!”阿鹂又开始喋喋不休,“他这么胖,就不该生下我!我要是知道我会这么胖,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是,”大皮说,“是不是应该生下来,我们自己怎么知道呢?”

“大皮,你像谁?像你爸爸还是妈妈?”

“我像妈妈。”

“那你妈妈一定不胖吧?”

“我妈妈很胖的,她跟你差不多胖!”大皮明明覺得,妈妈是不如阿鹂胖,但是,好像是为了安慰阿鹂,他故意说妈妈和阿鹂一样胖。妈妈要是知道大皮这么说,肯定会生气吧?她会在大皮头上轻轻地拍打一下,说:“你瞎说,我有那么胖吗?”

大皮这样说,心里觉得有些内疚,好像他出卖了妈妈。

“那你为什么这么瘦?还说像你妈妈,骗人!”

“我面孔像我妈妈,眼睛、鼻子,还有耳朵,跟我妈妈长得像。但是我没有遗传她的胖,我身材像我爸爸。”

阿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是身材像妈妈就好了!”

大皮暗暗地想,她的面孔也最好不要像她爸爸,因为她的眼睛太小了,鼻梁有点塌,耳朵呢,跟她的大圆脸比起来,显得太小了,小得就像小猕猴的耳朵。

他当然只是在心里想,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来的。

“大皮,你会嘲笑胖子吗?”

大皮赶紧摇头。

“我妈说,我还小,还是婴儿肥。等我长大了,我就会瘦下来!我妈说,她小时候也是胖嘟嘟的,她还有个小名叫胖胖呢!但是她后来就一点都不胖了,她现在真的很瘦。”

阿鹂说得很认真,眼睛看着远方,像是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期待中。她这副样子,让大皮觉得她有一点点可怜。

大皮也抬起头,目光和阿鹂一起投向远方。遥远的天边,一朵云被太阳镶上了金边,它的形状,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咪。

“这朵云,真好看!”大皮说。

“它像一头狮子,是吗?”阿鹂说。

“我觉得它像猫。”

“猫有这么大吗?”

“狮子也没有这么大的。”

“但它就是像狮子!”

大皮不愿和她争论,她觉得像狮子,就像狮子吧。反正大皮觉得它更像一只猫,阳光照在它的身上,它的皮毛呈现了金黄的颜色,他仿佛还能听到它喵地叫了一声,声音是奶声奶气的,让大皮内心涌上了一种温柔的情绪。

“大皮,你喜欢猫吗?”

“嗯!”大皮回答得很肯定。

“但是我喜欢狗!”阿鹂说,“只有女生才喜欢猫,你为什么也喜欢猫呢?男生更应该喜欢狗吧?”

“那你为什么喜欢狗?”

阿鹂大笑起来,说:“我是男生,哈哈!”

她收敛了笑,忧郁地说:“我要是男生就好了,女生为什么要像我这么胖!”

天上猫一样的云,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它变得不再像猫,当然也更不像狮子了。它变成了一只乌龟,是不是?大皮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惊奇,他几乎是叫了起来:“阿鹂,你看,快看,云,它像一只乌龟,它的脑袋是金色的,它是金先生!它是效效家的金先生!”

阿鹂也兴奋地叫起来:“哇,真的哎!它真的跟金先生一模一样哎!”

两个人对着天空上的云,激动地喊道:“金先生!金先生——”

阿鹂解下她脖子里的咖啡色围巾,对着“金先生”挥舞:“动了,啊.它在动哎,大皮你看,它的头在动哎!”

金先生的头仿佛真的在动。可是,大皮发现,它的头越来越小了,它向右边扭去,扭得越来越过去,扭得头都看不见了。

“哎呀,大皮,它的头不见了!”

太阳的金光,也收敛了。刚才的白云,渐渐变成了灰色。这朵云,再也不像金先生了,它变得完全没有了乌龟的形状。

“它爬走了!”大皮说。

“它去跟兔子赛跑了!”阿鹂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跟动画片配音。

“它是爬到什么地方去给人治病了吧!”

云又由灰变成了浅黑色。

大皮说:“现在,现在它就像乌龟撒的一泡尿。”

“你真会想啊!大皮,你怎么知道乌龟的尿是这样颜色的呢?你见过乌龟的尿吗?”

“我沒有,我只见过自己的尿!”大皮很老实地说。

这句话好笑吗?阿鹂听了大笑起来,她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好像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大皮被她的笑感染了,他也笑了起来。他也大笑,笑弯了腰。两个人就在冬天的寒冷里大笑,傻笑,笑到实在笑不动了,这才停下来。

大皮的双颊酸酸的,笑得面部肌肉都要抽筋了。藏书羊肉

“大姨,效效家的金先生真的会给人治病吗?”大皮自从来到笠泽镇,他的脑子里,好像始终趴着一只乌龟,它的脑袋上有金黄的颜色,它是一只神奇的乌龟。

“哦,你是说老姚家的乌龟啊!”大姨显然是知道的,好像是姨夫说的吧,笠泽镇太小了,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彼此认识,谁家出了什么事,很快全镇的人就都知道了。

那么,表哥和萌萌的婚礼变卦了,镇上的人也一定全都知道了吧!

“听说它会治病,只是听说,没见过!”大姨说。

“那,”大皮说,“它能治好乙肝吗?”

“不能!怎么可能!”大姨说,“它最多是会吸走疮疖里的脓,也不算什么治病。把化脓的地方切开,挤掉血脓,医生也会啊!医院里条件好,消毒也好。”

“那为什么要让金先生吸呢?”

“那是以前医疗还不发达的时候,不知道谁想出来的!省钱呗,不用到医院看了,开刀吃药,都是要花钱的是不是?而且,这样可能没有开刀痛。”

但是大皮还是觉得让一只乌龟治疗化脓的疖子,跟医生用手术刀治疗,毕竟不一样。大皮认为,乌龟给人治病,到底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也许,世界上真有一些病,是医院治不好的,但是有别的办法可以治好。

“它要是能把人身体里的乙肝病毒吸掉就好了!”大皮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

“哦哟,大皮,你倒是操心呀,你是说萌萌吗?”

大皮点点头,很神圣的样子。

大姨大笑起来,说:“不用担心啦,已经问过医生啦,是苏州大医院的医生,医生说,乙肝病毒携带者,不等于乙肝患者,不一样的,这不是病!”

那我的身体里,也有乙肝病毒吗?大皮想。

大姨说:“我们人的身体里,都有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病毒,细菌就更多了!我们身体里的细菌,据说是有几斤重呢,只是我们肉眼看不到它。”

听大姨这么说,大皮的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的,大皮,医生说了,社会上的人,有很多很多都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他们不是病人,而是正常人。”

“那萌萌也是正常人啦?”

“当然!”大姨说,“细菌和病毒,在我们身体里,我们带着它们生活,走到东走到西,吃饭睡觉工作学习,大家相安无事。”

见大皮听得愣愣的,大姨说:“医生说的。”

“所以医生说,萌萌查出了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根本不影响结婚!”大姨说,“医生还说,现在许多大城市大医院,已经不把这个指标写在体检报告里了。他还说,乙肝病毒携带者,还可以当厨师呢!”

“那就不会传染了?”大皮问。

“传染倒不一定。”

“那生了小孩不是要传染上了吗?”

“医生说了,等他们要生孩子的时候,可以吃药,有阻断措施的,不会有影响的!”

按理说,大姨应该高兴,是不是?不用再担心了,萌萌完全正常,她不算病人,元元和她的婚礼,可以照常进行了,是不是?

可是大姨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她的两条细细的眉毛,弯弯地扭着。阴云笼罩着她,她就像是站在幽暗的墙角,其他地方是明亮的,她的脸和身体,却是灰灰的。

“我去烧饭了!”她说,“大皮,今天我们吃白菜肉丝炒年糕。”

“怎么又吃炒年糕?”姨夫说,“好像昨天刚吃过!”

大姨说:“是前天!”

姨夫说:“就不能换点别的?”

大姨说:“我没工夫,你爱吃不吃!”

姨夫说:“不是我爱不爱吃,大皮是客人,得弄点好吃的给他吃!”

大姨来火了:“你说得倒轻巧,你做好人,你做呀,你多做点好吃的呀!”

姨夫说:“不好意思,我不会做!你也不要做了吧,我们不吃炒年糕,中午我们去吃藏书羊肉吧,要个明炉,再切点羊糕。大皮你喜欢吃羊肉吗?”

“我不去,没心情!”大姨说,“你带大皮去吧!”

“那元元呢?”大皮问。

“他本来就不在家里吃饭,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姨夫点上一支烟,有点无奈地说。

姨夫带着大皮,两个人出了家门。

江南的冬天其实很冷,是阴冷,空气似乎是湿答答的。大皮鼻子一阵酸,眼泪都淌下来了。

“你应该穿上羽绒服的!”姨夫说。

但是大皮说:“不冷!”

姨夫笑笑说:“大皮是男子汉,怎么会怕冷,是吗?”

大皮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姨夫说:“到了阿六师傅的羊肉店,明炉烧起来,喝半碗滚烫的羊汤,吃几块羊肉,就暖和了。”

“不是说藏书羊肉吗?”大皮吸了一下鼻涕。

“藏书羊肉是一个品种,不是说一家店。冬天,到处都开了藏书羊肉店,笠泽镇上就有三家,好吃的!”姨夫说的时候,咽了一下口水,看样子他很喜欢吃藏书羊肉。

“为什么叫藏书羊肉?”远远已经能看到店的招牌了,上面写着“阿六藏书羊肉”。

羊肉店里有书吗?还是这种羊肉店是书店开的?大皮想。

姨夫告诉他,藏书是一个地名,苏州的一个地名。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读书人很多,或者说有出了大名的读书人,家里藏了很多书,都是那些竖排的繁体字的线装书,所以这个地方就叫藏书了。

“藏书的羊肉很有名!”姨夫说,“每年冬天,大家都喜欢去吃藏书羊肉,不是红烧肉,是白肉,切好了放在大碗里,加上滚烫的羊汤,端上来的羊汤是淡的,但是香得不得了。然后自己加上盐、味精和蒜叶,桌子上放着这些,大家根据自己的需要加。”

姨夫帶着大皮进了店,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小小的店里人很多,空中飘着热气,热气是充满了羊膻味的。

其实大皮是喜欢吃肯德基的。刚才路过肯德基店,他很想对姨夫说,我们吃肯德基吧!但他终究没说。因为他知道,姨夫这种大人,是不会喜欢吃的。而且,他说好了带他来吃藏书羊肉的,怎么会突然改吃肯德基呢!

“喝汤!”姨夫说,“不要光吃肉,汤最鲜,大补!喝完了汤,还可以再加汤,不要钱!”

大皮呼噜噜地喝汤,羊汤确实鲜美。空气中飘荡着的羊膻味,一开始让他觉得不舒服。但是一喝羊汤,他不再觉得腥膻了,鲜美的羊汤喝进嘴里,又鲜又香,进到肚子里,暖暖的,身上一点都不冷了,反而背上好像还渗出了一些微汗。

“泡一根油条在里面也很好吃的!”姨夫说。

但是大皮没有看到有油条啊!

姨夫说:“我们今天不吃油条,这碗汤喝完,上个明炉,多一些肉,还有羊肚、羊腰子,再扔点白菜进去,好吃!”

姨夫拿过桌上的一个瓶子,倒了一小碟辣酱给大皮。

大皮说:“我怕辣的!”

姨夫说:“这个不辣的,不用怕!它是平望辣酱,只鲜,不辣,吃藏书羊肉,一定要加平望辣酱,别的辣酱都不行,这是绝配!”

听他说得这么好,大皮想,那刚才一碗羊汤已经喝下去了,他为什么不加平望辣酱呢?

姨夫好像从大皮的脸上看出了这句话,他腼腆地笑笑说:“刚才太饿了,又冷,忘记放了,嘿嘿。”

大皮突然觉得姨夫就像个大孩子,憨憨的,他就暗暗庆幸大姨没有一起来吃。有大姨在,姨夫就好像连话都不太敢说,他有点可怜呢!

“真想来几口酒,最好是黄酒,放在开水里热一下,加几根姜丝,那就好啦!”姨夫眯起眼睛,无比向往地说。

大皮说:“姨夫你喝好了。”

姨夫在明炉里扔了几片白菜,说:“不喝啦,大皮又不会喝酒,否则我们俩喝两杯,那多开心啊!一个人喝没劲的!”

大皮觉得姨夫好好啊!他很懂事地说:“姨夫,你喝酒吧,你喝吧!”

老板娘在账台上听到了,喊过来:“要黄酒吗?古越龙山还是沙洲优黄?”

姨夫看看大皮,伸过手来摸了一下大皮的头。

“沙洲优黄吧!”他说。

“几瓶?”老板娘问。

“一瓶,一瓶够了!”

一杯热酒喝下去,姨夫的脸有点红了。他每喝一口,都很陶醉的样子。明炉里的羊汤在沸腾,姨夫不喝汤了,只是捞里面的白菜,蘸着平望辣酱吃。

大皮夹起盘子里的羊糕,放进明炉涮。“哦,不不不,不能这样吃!”姨夫说,“羊糕是要冷吃的,里面的冻水味道特别好,放进明炉就没了!”

他让大皮将羊糕蘸辣酱吃。平望辣酱很鲜,果然一点都不辣,只是有点太咸了。

“好吃吧?”他看着大皮的嘴,自己端起酒杯,咕噜喝了一大口。

“刚才你听大姨说了,对不对?萌萌很正常,不是不能结婚,完全可以,完全没问题!”

大皮笑嘻嘻地看着姨夫,发现他的脸更红了。

姨夫的脸上,却没有笑容。

“还没有跟你爸爸妈妈说呢,喜酒,可能吃不成了!”

大皮说:“不是说没关系吗?”

姨夫端起酒杯,但没有喝,酒杯一直停在空中。他说:“你不知道,是没问题,是可以结婚,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

他说了“但是”,就不往下说了。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嘴唇上粘了一根姜丝,自己也不知道。

姜丝挂在姨夫的嘴边,很滑稽的样子。大皮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

姨夫不知道嘴边挂着一根姜丝,他说话的时候,姜丝就像一根胡须一样轻轻抖动。

“结不成咯!”他沮丧地说,“萌萌不肯了!以前是我们嫌弃她,现在是她不肯咯!”

大皮没问为什么。他虽然还是个小孩,但他知道为什么。

大皮理解萌萌。之前因为查出来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大姨,肯定也包括姨夫,他们不同意元元跟她结婚。他们这样做,当然是伤了萌萌的心。现在知道了,其实这不算病,根本不影响结婚,甚至当厨师都不影响,婚礼可以照常进行。但是,萌萌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肯定很生气啊!全镇的人都知道了,她有病,元元家不要她了,喜酒不办了,她当然觉得丢人,她当然伤心极了!

“好好的事情,弄成这样!”姨夫的眼睛里,有很多血丝。他说话的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了,“元元恨死我们了,但是我们也没办法。有什么办法呢?”

姨夫喝完了一瓶黄酒。

明炉里的白菜都捞光吃光了,汤里还剩很多羊肉,大皮吃不下了,他吃得太饱了。明知道还要明炉,姨夫为什么先让大皮喝一大碗羊汤呢?他是客气,他把大皮看作是尊贵的客人,恨不得把藏书羊肉店里所有好吃的都点上一份,是吗?

姨夫脸上的忧伤,让大皮心里感到难过。许多张脸,一时间都像姨夫的脸一样,在大皮的眼前飘浮。元元的脸、大姨的脸,还有萌萌的脸,所有的脸都像风筝一样在空中飘来荡去。每一张脸,都像是画在风筝上的。他们的嘴角,不是喜悦地往上翘,而是在两边下垂。所有的脸都是忧愁的。大皮仿佛还看到,有一滴泪,在萌萌的眼角滴下来,它就像一颗夜空里的星星那么闪亮。满面春风

大皮和姨夫还没有吃好,就看见效效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效效!”大皮嘀咕了一声。

姨夫不解地抬起头来,效效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和第—次见到的效效,简直就不像是同—个人!

出现在阿六藏书羊肉店里的效效,满面春风的样子,不知道他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他的豆瓣脸,因为咧着嘴笑,看上去更扁了,就像一片开裂的豆瓣。

“皮皮!”他这么称呼大皮。

大皮知道,他当然不是为了表示特别的亲热,而是记错了大皮的名字吧!“我叫大皮,不是皮皮!”大皮高声对效效说。

“哦,是大皮!”效效尴尬地挠挠自己的头皮,转脸对大皮姨夫说,“叔叔好!”

“你好!”姨夫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他对效效说,“是老姚的儿子吧?”

效效点头,笑得更夸张了,大皮发现,他下排的牙齿,超出了上排牙齿很多,所以他的脸看上去才像一片豆瓣呀!

大皮觉得效效笑成这样,真是很奇怪。他的牙齿真多呀,看上去就像钢琴的琴键,好像比别人要多出好几颗牙齿呢!

上次大皮去他家,就是因为问到了效效的爸爸,当时大皮说:“你爸不在家吗?”效效就突然不高兴了,脸一下子拉长了。而且,还下了逐客令,差不多就是把大皮和阿鹂赶走的。

但是,为什么今天,他笑容满面?姨夫问他是不是老姚的儿子,他一点都没有反感,反而笑开了花?

“坐下吃点吧!”姨夫对他说。

效效的眼光,把桌子上的东西扫了一遍,说:“你们才来吗?”

大皮说:“我们吃完了,要走了!”

效效咽了一下口水,说:“还剩这么多?”

姨夫说:“坐下吃点吧,明炉里还有很多肉,我们吃不完了,不嫌弃就吃点,我们没病。”

效效迅速拈了一块羊糕,塞进了他的大嘴里。

他坐了下来。

大皮觉得姨夫不应该叫效效吃剩下的东西。而且,姨夫说“我们没病”的时候,大皮的心里,是动了一下的。真没病吗?他有点心虚,好像觉得自己,还有姨夫,都有可能身体里携带了乙肝病毒的。

但是效效一点都不介意,他快乐地嚼着羊糕,咽下之后,又拿起一块,蘸了辣酱,塞进嘴里。

姨夫取了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去纸包装,递给了效效。

效效接过筷子,很不客气地在明炉里捞了起来。

他看上去很饿的样子。

“你们也吃呀!”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已经吃不下了!”大皮说。

“再喝点汤!今天的汤真鲜呀!”效效说。

姨夫问他,是不是经常来喝羊汤,效效说,他天天都来。“今天的羊汤特别鲜!”他说。

姨夫说:“那是因为明炉烧了很久了,味都出来了。”

效效一阵猛吃,停下筷子说:“大皮,金先生今天早上出来了,它在院子里散步一圈,还转了转脖子,吃了一撮肉松。”

“它不冬眠了吗?”大皮问。

效效说:“它从来不冬眠的,谁说它冬眠了?”

“那天不是说它冬眠了吗?”大皮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效效家,看不到金先生,就是因为它躲起来冬眠了。

“那是阿鹂瞎说!”

他舀了一碗汤,往汤里加了辣酱,呼呼地喝着,很享受的样子。

“要不要去看?”他问大皮,“你要不要去看金先生?”

“要!”大皮说。

姨夫站起来,说:“好,你们去玩吧,我回家睡个午觉。小姚,你慢慢吃,我把账结了。”

效效笑得很厉害,嘴里的东西都喷出来了。他对大皮说:“叔叔叫我小姚,太滑稽了!”

“他叫效效!”大皮对姨夫说。

姨夫付了钱,走了。大皮看姨夫的背影,发现他的耳朵和后颈项,也是红的。

效效拿起空酒瓶摇了摇:“他喝了一瓶酒?”

大皮点点头。

“你姨夫酒量不好!”效效说,“我爸喝一瓶白酒脸都不红。这是黄酒,度数低的。”

大皮希望他快点吃完,好去他家看金先生。

但是效效好像故意要吃得慢,他咀嚼的节奏,跟刚进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大嘴,慢慢地嚼,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樣。

他是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走呀!但他不走,他慢条斯理地在明炉里捞,好像要把最后的肉屑都挑拣出来。

他竟然还叫老板娘再往明炉里加了一大碗汤。

“你还要吃吗?我一口也喝不下了!”大皮说。

效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要是再加一些粉丝进去就好了!”

老板娘听到了他的话,问:“要加粉丝吗?”

效效说:“加一份粉丝多少钱?”

老板娘脆生生地说:“不要钱了,送给你吃!”

效效吃粉丝,吃得哧溜溜响,惹得边上喝羊汤的人扭头看他。

大皮感到难为情,说:“还没有吃饱呀!”

效效说:“不吃光浪费,你也来一点,吃完就走!”

他吃得稀里哗啦,大皮有点馋了,当然更是因为想快点吃光,所以他也重新拿起筷子,和效效一起吃粉丝。

大皮吸粉丝,也发出了哧溜溜的声响。

他听到邻座的人喊:“老板娘,给我也来一份粉丝!”

捞完了明炉里最后一根粉丝,效效还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下空锅,说:“走!”

为什么

效效家巷子口,有一根铁管,高高地横在空中。“是榨油厂的自来水管子!”效效说。

他猛地跳起来,说:“我碰到它了!”

他是说,他的手触到横跨巷口的水管了。

大皮抬头看,觉得自己即使使出再大的劲,也碰不到它的。因为他的个子,比效效要矮很多。

而且,大皮也不相信效效是真的碰到了水管。

效效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大皮的怀疑,他决定重新跳一次。

这次,他的手指先在墙上抹了两下,粘了点墙上的白灰,然后,他后退几步,助跑了一下,弹跳起来。

“你看!”他喘着气说,“管子上的白颜色,是我抹上去的!”

他很骄傲地说:“秋天的时候,我还碰不到,还差一点点。”

他让大皮也跳一下,大皮不肯,说:“我肯定碰不到的!”

效效说:“试试嘛,又没关系!”

大皮还在犹豫,效效说:“我帮你看好,还差多少。”

大皮也像效效一样,助跑了几步,猛地跳起来。但他的手指,没有触到凉凉的水管。

“就差一点点了!”效效是安慰他吗?大皮自己觉得差远了。而他已经使足了劲,不可能再跳得比这次高一点了。由于猛然用力,他的右臂很疼,他抚摸着自己的右臂,在寒风中有些落寞。

“你要是明年来,就能碰到了!”效效说。

“很陕就是明年了!”大皮揉着手臂酸痛的地方说。

“明年夏天来,肯定能碰到。夏天衣服穿得少,跳起来轻!”

小巷依然幽暗,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它是如此的幽深狭窄,仿佛通往过去,通往一个神秘的地方。

打开家门之前,效效往钥匙上吐了一点唾沫。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费劲地左右扭动了几下,才把门打开。“生锈了!”他说,“总是忘记刮点铅笔屑放进去。”

大皮说:“不是滴点油吗?”

效效说:“铅笔屑最好,比油还润滑。油会把灰尘粘住,没有铅笔屑好!”

这是第二次来效效家,屋子里特别的气味,还是让大皮感到陌生。

他们直接走到院子里。

“喏,它在!”效效说得很大声,他的声音,在安静昏暗的环境里,显得非常突兀。

“是金先生吗?”大皮激动起来,“哪里?哪里?”

“喏,你看,那边!”效效伸手指向墙角。

大皮似乎看到了,黑黑的一坨,它是一只乌龟吗?它就是神奇的金先生吗?

为什么院子里也这么光线昏暗?因为围墙太高了,更因为院落里还有几棵高大的树。虽然冬天它们已经脱尽了叶子,但是,纷乱的枝丫,挡住了天空,仿佛密密编织的网。小小的院子里,还堆满了东西,大大小小的石头雕成的东西,石头雕成的盆、长方形的槽,还有断了手足的佛像,还有一个石头井栏圈——它的内圈,有着一道道凹痕,这是被吊桶上的绳子磨出来的吗?怪不得有“水滴石穿”这样的成语呢,水都能将石头滴出洞来,绳子一次次摩擦,当然能在石头上磨出这样一道道痕迹啦。

大皮急匆匆地迈开腿,想走近那黑黑的一坨,它就是金先生吗?

他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他的身体倒在阴冷潮湿的地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他觉得很痛,他爬起来揉自己的膝盖。

“你把它吓跑了!”效效没有关心大皮是不是摔痛了,他只是跨过一些障碍,向墙角走去。

“快来!快来!”他对大皮喊道。

大皮忍着痛,像瘸子一样跨过石礅和石井栏。但是等他走到墙角边的时候,却只看见金先生的一条尾巴。

它爬进了一块巨大石碑底下,只露出尾巴。

“它还会爬出来吗?”大皮说。

效效说:“如果它的头对着这里,那么可能还要爬出来。现在这个样子,它是要往里面爬,很快尾巴都看不到了!”

“它为什么要躲进来?”大皮问。

“我怎么知道!”效效说。

“把它拉出来行吗?”大皮太想看到这只乌龟的全貌了,两次来效效家,却只看到一条短短的尾巴,实在是太遗憾了!

“什么?拉它的尾巴?”效效有点生气地说,“拉断了怎么办?”

金先生好像是听懂了大皮他们的话,它的尾巴扭了一下,就不见了。

“你要是不说拉尾巴,它就不会往里钻,可能还会退一步,那就能看到它身上两到三块!”效效说。

“什么两到三块?”

“乌龟身上不是一块一块的吗?你不知道吗?”

大皮说:“知道。”

“那你说,它身上一共有几块?”

大皮说不出来。他见过乌龟,但是从来都没有数过乌龟的身上,到底是几块。

“告訴你吧,一共是十三块!”效效说,“所以你听到有人说十三块六角,那就是骂你,骂你是乌龟。乌龟的背上是十三块,四条腿加头和尾巴,那就是六个角,所以,乌龟又叫十三块六角。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卖十三块六角的,那是骂人!”

大皮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说法。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他们扬州要骂人乌龟的话,就直接说,或者说王八。有的墙角,因为经常有人不讲卫生,躲在那里小便,所以有人就在墙角画了一只大乌龟,意思是在这里小便的人就是乌龟。

“乌龟是长寿的动物,有人要是骂我乌龟我一点都不生气,我还高兴呢!”效效笑笑说,“日本人的名字里也有带龟字的,龟田,你听说过吧?”

大皮呆呆地看着大石碑,他想象,如果自己是大力士,那么就能把这块石碑搬开。他要看到金先生。

石碑又大又厚,大皮推了推它,它纹丝不动。

石碑上刻了密密麻麻的字,这些字,虽然有点像是小孩子写的,但是,一笔一画,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好看。一个字一个字安安静静地排列着,有着特别的美感。

“这是墓碑!”效效说,“上面刻的是墓志铭。”

墓碑?是竖在坟墓前的墓碑吗?大皮突然有了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效效看出了他脸上的惊恐,说:“没什么好怕的,又不是现在死人墓地里的,是古代人,很古很古的古代人。我爸说了,这墓碑上的字,用宣纸覆在上面,把字拓下来,就是字帖,大家都照着上面写字,练书法。”

大皮有点自惭形秽,效效知道的太多了!与他相比,自己什么都不懂,像个傻瓜。

“你们家怎么会有墓碑?”

“这是文物!”效效的口吻是轻蔑的,“不是跟你说了吗,上面是书法,可以印成书的!”

大皮听到了转动门锁的声音,这声音在老屋的寂静里,显得特别夸张而诡异。

“是你妈妈回来了!”大皮说。

“是我爸!”效效说。

什么?他爸爸回来了?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姚叔叔出现在院子里,他的形象,与大皮之前的想象太不一样了!他身材颀长,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斯文得就像大学教授。是的,大皮觉得,大学教授就应该是眼前姚叔叔这副样子。

“你们在看石雕吗?”打过招呼后,姚叔叔这么问。

效效说:“他要看金先生!”

姚叔叔说:“乌龟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要看石雕,这些石雕精彩极了,因为高超的雕刻,让石头不再是石头,让冷冰冰的石头也有了灵魂!”

“我们又看不懂!”效效有点倦怠地说。

“不懂就学呀,多看就懂了!”姚叔叔从地上拿起一只手,递给大皮他们看,“看,你们看,这只菩萨的手,虽然是个残件,但是它生动美妙的姿态,还是活灵活现。怎么样,美不美?它跟真人的手既像又不像,这就是艺术最妙不可言的地方!西方的雕塑,雕得像,每一块肌肉都和真人一样,那不算高级。你们看这个,你一看它就是手,但是,世界上有这样的手吗?谁的手会长成这样?它的手指,柔软得就像飘动起来了,它美得就像花瓣。高级!高级!”

姚叔叔赞叹着,大皮觉得他说的话很有水平,他一下子对姚叔叔崇拜起来。

不过,他对院子里堆得到处都是的石头,并没有真正感觉到有多好。他的心里,还是惦记着金先生。一只脑袋金黄、会看病的乌龟,比古老的石头当然更有吸引力,尤其它总是不露真容,吊足了大皮的胃口。

“姚叔叔,能不能把这块石碑搬开?”

“为什么要搬开?”姚叔叔的眼镜片,在灰暗的天空下闪亮了一下。

“金先生钻在下面!”效效说。

姚叔叔说:“搬不动的,这块大碑,是大墓上来的,起码要四个壮汉才能搬动。”

大皮很是失望,他下意识地在墓碑上抚摸了两下,却又突然缩了回来,好像被碑蜇了一样。

姚叔叔对大皮说:“你们扬州我有朋友的,他们挖到过大墓。”

效效说:“盗墓是犯法的!”

姚叔叔讥讽地说:“你什么都懂!”

效效说:“老师说的!”

姚叔叔明显不高兴了,他的头发好像竖起来了。风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又瘦又细的身体,好像也被吹动了。他就像水边的一根芦苇,被风吹弯了腰。

他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并且抬脚跨过地上堆放的石雕,进屋子里说话去了。

大皮长这么大,还没有亲眼见过一个犯罪的人。什么样的人才是犯罪的人?在他印象中,不管怎么样,反正不会是姚叔叔这样的。一个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样子斯文,说话很有水平的人,怎么会是罪犯呢?

但他确实是。他不是因为贩卖象牙被抓,刚刚放出来吗?现在他又接听着神秘的电话,他们在商量什么?果真是要盗墓吗?他们要把古人埋在墓里的宝贝挖出来吗?

对大皮来说,姚叔叔很复杂。姚叔叔说话太有水平了,他讲的那些知识,大皮从来都没听到过,他让大皮佩服。但是,为什么他又是罪犯呢?大皮能崇拜一名罪犯吗?

闯祸

“大皮!”一个好听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大皮即使不回过头去,也知道叫他的是萌萌。她的好听嗓音,是有着粽子糖的香味的。

“大皮,你怎么从姚家弄里出来呀?”

“我去效效家看金先生。”

“看到了吗?”

大皮茫然地摇摇头。

“乌龟有什么好看的!”

大皮说:“他们家还有很多文物。”

萌萌说:“哟,你喜欢文物呀?”

大皮还没有回答,萌萌就说:“走,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抓住他的手,似乎是拖着他走。

大皮闻到了她的香气,不是粽子糖的香,而是洗发水的香。风吹着他们,是风把萌萌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吹进了大皮的鼻子里。风还舞起了她的长发,她的头发,好像还撩到了大皮的脸颊。

这个场景让大皮感到奇怪,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梦里行走。

为什么他和萌萌在一起?她不是不再愿意和元元结婚了吗?那么她就不会成为大皮的表嫂,她跟元元家所有的人,就没有一点关系了。那她为什么还要搭理大皮呢,而且还是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在风中行走?

大皮被她牵着走,又好像是被风吹着走。风有点大,他们是向镇子的东边走去,所以脚步很轻松。风推着他们,他们只要稍稍迈步,就走得很快。

她是谁?大皮实在感到恍惚。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她轻轻拉着大皮,却似乎让大皮无法挣脱。她刚抓住他手的瞬间,他是想把手抽走的。她的这个动作太突然了,虽然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但大皮还是感到突兀。他还想到了乙肝病毒,这个念头也让他的手缩了一下。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抽走。他任由她牵着,与风一起,被风推着,在笠泽古镇的冬天里飘走。

她是谁?她既不是熟人,也不是陌生人。那她為什么和他手拉着手?是他的朋友,还是大姐姐?或者是一位年轻的阿姨?

如果此刻元元出现在他们面前,元元会生气吗?大皮突然这么想。这个人已经不是元元的未婚妻,身为表弟的他,为什么还要拉着她的手呢?

“冷吗?”萌萌说,“你的手冰凉冰凉的!”

风很冷,吹得大皮的脸颊有点疼。好像有鼻涕淌下来了,他好怕被萌萌看到。

萌萌松开了他的手,说:“我们去吃泡泡馄饨吧!”

他们已经走到了馄饨店的门口,“泡泡馄饨真的很好吃!”萌萌说。

泡泡馄饨和大皮家乡的小馄饨不一样,馄饨端上来,大皮发现,每一只小馄饨,里面都像充了气,就像一个个小泡泡。

“吃吧,趁热,吃了就不冷了!”

难道萌萌说带他去一个好地方,就是泡泡馄饨店吗?

“吃完我们去古董店,就在不远的地方!”萌萌说。

大皮的舌头被馄饨烫得麻麻的,一碗泡泡馄饨吃下去,果然一点都不冷了。他吸了一下鼻子,萌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了他。

大皮以为,萌萌是要跟他说到元元的。她拉起他的手,带他来吃泡泡馄饨,接着又要带他去古董店,就是为了要跟他说元元的,是吗?

可是她一直没有说,一句都没有说,仿佛元元是一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喏,你喜欢文物,就进去看吧!”萌萌推了一下大皮,仿佛他是被她推进店里去的。

直到店主开口,大皮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女的。

“这是佳老板,我的好朋友!”萌萌介绍说。

佳老板理着男人一样的短发,身上的衣服,也看不出男女。“随便看!”她说。

“都是盗墓出来的吗?”大皮傻傻地问。

佳老板说:“你还知道盗墓呀!我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墓里出来的,都是传世品。什么是传世品,你懂吗?”

大皮摇摇头。

“就是都没有入过土,一直都是在用的,流传的。”她解释说。

萌萌调侃她说:“怕也都是假的!”

佳老板笑笑,说:“真的假的自己看,谁说了都不算的!”

萌萌说:“我才不要看呢!”

大皮就低着头看玻璃柜台里的东西。

“大皮你随便看啊!”萌萌说。

“他谁呀?”佳老板问萌萌。

萌萌说:“张元的表弟。”

她俩说着悄悄话,但大皮每句都听到了。

“你不是不想再理睬他了嘛!”

“我在姚家弄碰到他,他去老姚家看古董出来,所以我顺便带他来。”

“他会看吗?”

“我不是要来找你吗!”

“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

“我咽不下这口气的!”

“赌气对谁都没好处!”

“老姚放出来了,看来没事。他来过你店里吗?”

“没来,欠我钱他哪有脸来!我看他迟早还得进去!”

“欠你很多钱吗?”

“他就是个渣男!”

“那你怎么没看出来?你看古董眼力好,看人不行!”

“他就是个骗子!”

大皮的耳朵,始终竖着,听着她们的谈话。

他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耳朵上,所以一转身,竟把柜台上架着的一只瓷盘碰倒了,

瓷盘落到地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怎么啦,大皮?”萌萌惊叫道。

面对地上的碎片,佳老板说:“说我店里假货多,哈,还就这件是开门老货,清代的鱼盘,被你打碎了!”

大皮傻了眼,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惨了!”萌萌说,“佳,我赔你吧!”

“你还是留着钱当嫁妆吧!”佳老板轻松的态度,让大皮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那,能不能补起来?”

“破镜还能重圆,瓷器打碎了,没办法补啦!”

“对不起,佳,真的不好意思!”

萌萌抱歉的样子,好像东西是她打碎的。

大皮心里一酸,差点要哭出来。他倒不是害怕,也不是后悔,而是觉得对不起萌萌。他闯了祸,却让她背锅。看她一连声道歉的样子,大皮真想哭着向她道歉。

佳老板却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无所谓的,这种鱼盘量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钱的!”

“但它是清代的古董呀!”

“清代的也不是都值钱,就是汉代宋代,也不是每样东西都值钱的。”

佳老板的话,让大皮想起了效效说的话,效效当时指着家里的陶罐也对大皮说了同样的话,并不是说凡是古代的东西都值钱,只有古代的好东西才值钱。

大皮刚才连呼吸都屏住的,现在悄悄地舒了一口长气。

“一千块总要的吧?”萌萌说。

佳老板像男人一样张开双臂摊了一下手:“没有的,最多一两百块钱吧!”

“这么便宜啊?”萌萌轻松地笑了,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甜美。

大皮希望萌萌坚持赔钱,然后,他就会把钱还给她。因为东西是他打碎的,他的钱包里,有五百多块钱。

萌萌亲热地搂住佳老板的肩说:“那真不好意思啦,他也是不小心!”

佳老板推开萌萌,站起身来,说:“我把碎片扫了!”

大皮掏出钱包,拿出两张百元钞,递给萌萌。

“你干吗?”

大皮没说话。

“佳说了呀,不用赔!”

佳老板把碎瓷片扫到墙角,说:“哟,像个男子汉嘛!”

萌萌把钱拿起来,又塞还大皮手里:“大皮,收起来吧,不要赔的!”

佳老板却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赔给我,我就收了!”

她走近来,把大皮手上的钱拿了过去。

大皮的心,突然一沉。

剛才拿钱出来的豪情,突然之间消失了。佳老板真要收钱,他突然心疼了。两百块,阿鹂要向他借,他都舍不得,现在却要白白地付出去。赔给了佳老板,钱就不再属于他了,不会还给他了,永远都不再是他的了!

他的内心,有了委屈的感觉。这是一种酸酸的、涩涩的,又有点疼疼的感觉。真不好受!

但是,瓷盘是他打碎的呀!损坏了别人东西,难道不应该照价赔偿吗?

大皮有点想哭。直到这一刻,懊恼悔恨才如风暴一般降临,乱麻一样堵塞于他的胸膛。

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有多少人走进这个店里来,谁会像自己一样毛手毛脚?为什么打碎它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他恨自己,他还有点责怪萌萌,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他又不想看什么古董!他去效效家,又不是去看文物的,他只是要去看金先生。

他愁苦的面容,惹得佳老板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呀?神经病!”萌萌嗔怪她道。

佳老板说:“是压岁钱吧?心疼了吧?但东西是你打碎的呀,是不是?没办法呀!”

萌萌说:“钱都赔给你了,你还拿人家取笑!”

佳老板笑得更厉害了。

大皮的脸,痛苦地扭曲,他终于哭了出来。

“大皮不哭,大皮不能哭,哭了丢人!”萌萌搂住大皮的肩膀说。

大皮哭得更伤心了,好像内心有着太多的委屈,一直憋着堵着,现在终于打开闸门,让堵在心里的东西随眼泪一起奔涌出来。

佳老板说:“是个男人不?怎么娘娘腔?”

萌萌说:“把他惹哭了,你开心了吧?”

佳老板收起笑,假装生气地说:“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么护着他?”

萌萌搂紧大皮,说:“别管他什么人,我就不让你欺侮他!”

佳老板好像真生气了,说:“萌萌你这话说得不上路了,我哪里欺侮他了?是他打碎了我的鱼盘,我又没让他赔钱,是他自己一定要拿钱出来,这也怪我吗?”

萌萌说:“好了好了,东西打了,钱也赔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佳老板把两百元钱放到大皮面前,说:“拿回去吧,你的钱!”

萌萌对佳老板说:“打了你的东西,赔给你钱,这是天经地义的,好了,两清了!”

她一把将大皮拉起来,说:“走,咱们走!”

大皮不再哭,被萌萌拉出店里。

佳老板拿着钱,追到店门外,说:“萌萌,你还当真了?你什么意思?他是你小叔子还是男朋友嘛!”

登塔

萌萌拉着大皮—路走,很快就来到了瑞云塔下。

“还哭吗?丢不丢人呀?”她嗔怪地说。

大皮感到很羞愧,自己怎么就真的哭了起来呢?不光让佳老板笑话,也让萌萌觉得丢人。萌萌一定在心里鄙视他吧?

“那两百块钱,我会给你。但我身上没有钱。”她说。

“不,不要!”大皮更加羞愧难当。

“要,不要也要!就当是我打碎的!”

“是我打碎的嘛!”

“但是我知道你心疼钱!就当是我打碎的,谁让我带你去古董店呢!”

叮——叮——

他们听到了清脆的铜铃声。

两个人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上的瑞云塔,它向他们倾斜,仿佛是要向他们倒下来。

“好听吗?”萌萌问大皮。

“好听!”大皮说。大皮是真觉得好听。塔檐铜铃清脆的声音,虽然不是那么响,却仿佛能传得很远很远。大皮想,要是他此刻在他的家乡扬州,也许也能听到这空灵的叮叮声呢!

“我特别喜欢在夜里听到这声音,”萌萌轻柔地说,“睡不着的时候,听着它叮一声,又叮一声,这声音在夜里就像是长了翅膀的,就像是星星和星星磕碰出来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我就睡着了。”

“那没有风的时候呢?”大皮问她。

“要是一点儿风都没有,我就感到特别寂寞!”萌萌说,“不过,有时候,虽然没有风,但我还是好像能听到塔铃的声音的,那是梦里的声音。”

大皮觉得萌萌好不一样啊,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跟所有别的人都不一样。他可从来都没听到过谁也是这样讲话,轻轻地说着,用好听的声音.说着好听的话.

他偷偷打量萌萌,心想,本来,她会是元元的新娘,是他的表嫂,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但是现在呢,她不肯嫁给表哥了,也就是说,她跟元元家,就不再有什么关系了,跟他大皮,就更没有关系了。

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比失去了两百块钱更让他难受。

那么,他要哭吗?

他不想哭,他也哭不出来。他只是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你看我干啥?”萌萌的大眼睛盯著他问。

大皮躲开了她的眼光。

“大皮!”萌萌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大皮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就更不知道怎么回答。

“等你长大了,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人?”

大皮想说,就喜欢你萌萌这样的。但他实在说不出口,他怎么敢说!

“你会喜欢上一个女人吗?”萌萌的问题,大皮一句都没有回答。但她好像并不介意,她继续发问。

大皮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觉。

“你会一直喜欢她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像以前一样地喜欢她?”

大皮又点了点头。他点头点得很肯定,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如果她生病了,或者她突然变成了哑巴,或者她的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或者她失去了一条腿,或者是断了一只手,你还喜欢她吗?”

大皮明白了,萌萌之所以这么问,其实是她的心里还想着元元。她想从大皮的嘴里知道,元元是不是会像以前一样喜欢她。

大皮决定要回答这个问题,既是帮元元回答,也是他自己在回答。当然啦!当然啦!但他只是在心里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依然喜欢她,还是要跟她结婚。

“元元说,是你不肯跟他结婚!”大皮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嘴上却是这样跟萌萌说。

“是吗?大皮,你也这样想吗?”

大皮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萌萌。他发现她的眼睛,是那么亮,亮得就像有泪水一样。

她的眼泪,果然淌下来了。

他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每一滴泪水落下来,都伴随着塔铃的一声响。仿佛那空灵清脆的声音,是她的眼泪溅起来的。

“大皮,不好意思,好丢人!—萌萌掏出纸巾,擦去自己的泪水,她很好看地笑了。

风更大了,塔铃争先恐后地响起来,好像彼此在争吵。

“大皮,想去塔上吗?我们登塔去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到塔上去了。”

姨夫站起来,很庄严地挥了一下手,对元元说:“你说,把你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你到底是不是还想和她结婚?婚礼要不要办?不办就赶紧发通知,就去饭店取消,爽快一点,一天都不能再拖了!”

元元哭起来,他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

大皮妈清了清嗓子,好像要做报告,她说:“好了,我知道了,现在情况明明白白,必须马上找到萌萌,跟她把话说清楚!”

“可她不接电话,我去哪里找她?”元元绝望地说。

“去她家里找!”大皮妈说。

“去过了!”元元说,“每次都是闭门羹,难道要我跪下来求她?”

“为什么不能跪下来?求老婆就要跪下来,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跪下来求婚不丢人!”听爸爸这么说,大皮差点笑出来。那么,爸爸在妈妈面前下跪过吗?他跪在妈妈面前是什么样子呢?

大皮有点想不明白,萌萌到底还想不想跟表哥结婚?如果想,那么,婚礼的日子近了,马上就是春节了,她为什么一直躲着元元?这样一天天躲下去,难道婚礼那天真的会不见新娘吗?

那她为什么还要理睬大皮呢?大皮是元元的表弟,又不是她的表弟。只有和元元结了婚,大皮才会也是她的表弟。

不仅带着他登上宝塔玩,她还对他说,如果还想见到她,就到宝塔下面去等她。

她很喜欢大皮吗?可是他是元元的表弟呀!

她是只喜欢大皮,还是因为大皮是元元的表弟?

大皮好像突然明白了,她喜欢他,带他玩,一定是因为他是元元的表弟。即使不完全是这样,也一定会是这样!

而她问他,你还想再见到我吗?如果他想见到她,那么就到宝塔下面去找她,她会在自家的窗子口看见他。她说这个话的意思是什么呢?不仅仅是为了见到他大皮吧?她是心里还记挂着元元吧?她生元元的气,生元元爸爸妈妈的气,所以她才故意不理人。但她其实是要跟元元结婚的,她只是赌气。

她要大皮去找她,是想让大皮帮她,帮她跟元元说上话,是吗?她自己不愿意接元元的电话,元元去她家她也不开门,但她又担心元元真的放弃了,不再给她打电话,也不去她家敲门了,所以她需要大皮,她可以通过大皮来传递一点信息。

想到自己这么重要,也许,正因为有了他,元元和萌萌的婚事,才不会黄掉,婚礼才会照常进行,大皮感到了骄傲。

他拉起元元的手臂,拖着他就跑。

“大皮,你做啥?”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问。好像同时有好几个声音都这么说了:“大皮,你要做啥?”

大皮拉着表哥飞跑,表哥就像一个木偶人,被他牵着走。元元似乎心里明白,大皮究竟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他顺从地跟着大皮跑,两个人跑得很陕却一点都不费力。他们是被风推动着,还是冥冥中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在把他们往前推?

他们向着瑞云塔的方向奔跑。

听到塔铃的声音了,叮——叮叮一

仿佛在说:啊,来了!终于来了!

大皮和元元来到瑞云塔下,这才感觉到累了。他们仰起头,对着天空大喘气。

叮叮——叮——叮——

清脆的塔铃声,仿佛在说:好啊,好啊,真好啊!

“我好像看见她了!”大皮的目光,巡视着附近的居民楼,他好像看到某个窗子口,有萌萌的影子。但只是一闪,她就不见了。

“看见她了吗?”大皮问。

元元没吭声,就像是没听到大皮的问话一样。他只是目光痴痴地盯着那个窗户看,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大皮就知道,这个窗户一定就是萌萌的家,自己刚才没看错,他看到的肯定是萌萌。而她,也看到他们了,只是她马上走开了,她是不想被他们看到吗?

也许,她是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们呢!

大皮对着那个窗户挥手。

他先是挥动右手,见没有任何动静,就两条手臂一齐挥动起来。他相信萌萌一定能看到,她说过的:你到宝塔下面来,我就能看到你。

那么,她为什么不露脸呢?她为什么还躲着呢?她不是不想让大皮看到,她是要躲着元元吗?

大皮有点着急。如果她还不愿意见到元元,那么事情就有点糟糕了。婚礼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如果今天她还躲起来,不肯与元元见面,那么真的是谁都没有办法了。

想起大人们在客厅里的讨论,想到也许元元真的就不能和萌萌结婚了,不记得是谁说的了,要找到萌萌家,让她家承担责任,要赔偿所有损失,还说要让她退还买给她的项链什么的,想起这些,大皮心里空空的,特别失落。好像丢失新娘的不是表哥,而是他大皮似的。

他双臂挥舞,还跳了两下,竭力地要让萌萌看到。

“我看到窗帘动了一下,你看到了吗?”大皮激动地说。

元元的喉咙里,冒出了一声粗重的“嗯”。

“她看到我们了,她在看我们!”大皮大声说,

元元也举起了手,向着萌萌的窗户挥了两下。

萌萌没有现身,窗帘也不再动。窗子安静得就像一幅小小的画。

元元突然就在地上跪下了!

这是大皮没有想到的。

大皮觉得很高兴,仿佛心里突然点燃了一团火,熊熊地烧了起来,身上一下子就热了,头也热了,脸也热了。他真感谢表哥呀,元元真是好样的,他果然如大皮爸爸建议的那样,给萌萌下跪了。

路上的人看到了,他们走近来问:“为什么?为什么跪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围着元元和大皮。大皮看到,居民楼的许多窗子都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了一个个脑袋。宝塔的栏杆边上,也站了许多人。

大皮感到不自在了,被这么多人围观,被他们指指戳戳,太難为情了。有人认出了元元,说这不是张元吗,为什么跪在这里?又有人说,他女朋友住几幢几楼的,他是来向她下跪讨饶的吧!

大皮希望元元站起来,但他就像一座石像,跪着一动不动。他不怕难为情吗?被这么多人围观,难道他不知道吗?他此刻的世界里,边上是没有人的是吗?连大皮在他边上他都不知道吗?

大皮去拉元元,想把他拉起来。不要再跪在这里了,被这么多人看,太丢人了!不仅自己丢脸,也让萌萌觉得丢脸呀!她在楼上的窗子口一定看到了,大皮知道,她虽然没有露脸,但其实一直是躲在窗帘后面看着楼下的。

但是元元不肯起来,他已经不顾一切。他就像一座真正的石像一样,那么重,大皮根本无法将他拉起来。

正在大皮一筹莫展的时候,萌萌拨开人群,来到了他们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呀?为啥这样呀?真是不晓得难为情的,还不快起来!”她羞红了脸对元元说。

元元没有起来,却一把将她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紧,两个人都差一点摔倒了。

有人带头拍手,围观的人便都鼓起掌来,掌声热烈。还有人起哄,嚷嚷道:“发喜糖!发喜糖!”

“现在的年轻人,真浪漫!”有人说。

这样的场面,让大皮觉得很尴尬。

元元放开了萌萌。她轻轻一拉,就让他站了起来。

她搂住大皮的肩膀,挤出人群,快步走进了宝塔边上的一条弄堂。弄堂里钻出来一股冷风,把大皮呛得鼻酸,眼泪都出来了。

他回了一下头,看到元元正在后面追赶上来。元元的身影,在他的泪光里,是模糊的、闪烁的,像梦一样奇幻。

夜云轻

大年初二,县评弹团送戏下乡,来笠泽镇文化站演出。

大皮妈说:“我们扬州人,听扬州评话觉得有味道,但苏州话听不懂,就不去了!”

大皮爸说:“听不懂我也想去听听,江南地方特色嘛,就像江南美食,不管是不是喜欢吃,来江南了,总要尝一尝。”

大皮妈说:“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大姨说:“妹妹不想去,那大家都不去了,我们就在家里打麻将。”

大皮爸听说打麻将,就说:“那还是打麻将吧,评弹不去听了!”

大姨对元元说:“你去看演出,把大皮带上!”

元元对大皮看了两眼,没说话。

大皮知道,表哥一定是不太愿意带他去,便说:“我不去,我在家里看电视好了!”

元元又看了他两眼,说:“去吧,萌萌正好有三张票。”

苏州话大皮当然是听不懂的。其实,即使是用普通话唱,他也不见得就听得懂。但他觉得很好听,弹词开篇都是唱,每一个开篇,都像一首歌,但与歌曲又很不同。大皮在演员们甜甜糯糯的唱腔里,听出了一些淡淡的忧伤。可能,这就是爸爸说的江南味道吧!

元元坐在中间,尽管这样,大皮还是能闻到萌萌那里散发出的香。唱了两个开篇,萌萌的手,从元元背后伸过来,递给大皮一个东西。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大皮的手,然后,就把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大皮没有看,就知道那是一个红包。他在爸妈那里拿到了压岁钱,是装在红包里的。大姨也给了他一个红包。萌萌把红包塞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想接,但她硬塞给了他。他试图摸索着把红包还给她,但是,他摸不到她的手。

红包在大皮的手心里,捏得出了汗。台上的评弹演员,变得比刚才远了,他们仿佛后退了很多,退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们的唱腔也轻了,就如从远方隐约传来。大皮的耳朵里,已经不太听得到唱,他的心思,就在萌萌塞给他的红包上了。

萌萌为什么要给他红包?只有长辈才会给他压岁钱呀!

打开红包看一看的愿望,越来越强了。红包里的钱,仿佛活物,在红纸袋里不安分起来。

大皮用劲攥着它,不让它动。但越是这样,它越是躁动不安,似乎快要钻出来了!

大皮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

“你干吗?”元元扭过头来问他。

“我,我,我去小便。”

他真的跑到了厕所里。但他不是来小便,而是要打开红包看一看。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红包上写着两行字:“两百元是还给你的,还有一百元请你吃肯德基。”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萌萌没有忘记那两百元的事啊!他在佳老板的古董店里打碎了一个瓷盘,赔了两百块钱。打碎瓷盘的是大皮,又不是萌萌,但是萌萌说,这个钱,她要还给大皮,因为是她带他去古董店的,要是她不带他去,瓷盘也就不会被打碎。

大皮抖抖地打开红包,里面三张百元钞票是崭新的,新得就像不是真的钱。大皮凑近了看,发现这三张钱还是连号的。

他觉得这钱是有一点香味的。

他呆呆地看钱,好像他从来都没看到过钱似的。他可能是从来都没看到过这么新的钱吧,它们挺括平整,抖动一下,竟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边一阵掌声传过来,让大皮如梦方醒。

他把钱塞回红纸包,他塞得很小心,唯恐把钱碰坏了。

“去那么久,不是小便吧?是肚子疼吗?”元元问他。

大皮没有回答他,也想不出理由回答他。

“不喜欢看,是吗?”萌萌的头从元元前面探出来,问大皮。

大皮摇摇头,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听评弹的。

红包装在他的新衣服口袋里,他踏实地坐下来,认真听演唱。

琵琶和三弦,叮叮咚咚响了一通,男演员嗓子沙哑地唱了起来。

萌萌递过来一页纸,轻声对他说:“是《宝玉夜探》!”

大皮耳朵里听着唱,眼睛勉强能看清纸上的字:“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逆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间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黑影憧憧更愁闷——”

这凄美的唱腔,忧郁的唱词,突然间深深打動了大皮少年的心。他的心里,弥漫起一股陌生的情绪,这少年的情愫,在这个江南冬天的夜晚,与舞台上的唱腔,融合到了一起。也许,这就是评弹的魅力吧,它让一个少年,突然之间领略到了它的美,这江南温婉之美,柔情似水,如月浸江心,似春花带露。大皮的心,一时间变得特别柔软,像是要在这迷人的唱腔里融化了。

大皮喜欢上了评弹。一个扬州少年,之前从没听过,连评弹为何物都未曾知道,却一下子浸润到了这温婉之美中了。这有点盲目,也是不可思议的。

《宝玉夜探》之后,是一位年轻的女演员唱《秋思》。大皮在萌萌给他的纸上找到了这个开篇:“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女演员的唱腔,声音颤颤的,听上去就没有刚才那首《宝玉夜探》好听。大皮喜欢刚才那位男演员沙沙糯糯的声音,它跟唱流行歌曲不一样,也不同于电视里看到过的民歌和美声唱法,而是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唱,一下子就能唱进你心里去的,就像是說一个虽然遥远但特别感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催人泪下,能够刻在你的心上,让你久久不能忘怀的。

大皮耳朵里听着女演员的唱,脑子里却萦绕着刚才《宝玉夜探》的曲调。

“这是一首唐诗!”萌萌轻声说。然后,她指着纸上的演唱者的名字说:“这是老姚的——”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嗤嗤地笑起来。

元元也笑了。两个人不敢大声笑,他们压抑着笑,只是很厉害地偷笑。萌萌笑得捶了一下元元的大腿,元元则笑得身体颤抖,大皮明显感觉到椅子都在震动。

什么事这么好笑呢?

尽管他们两个人努力克制着笑,但是前面的人还是感觉到了,回过头来看他们。萌萌捂住自己的嘴,元元则咬自己的手指。他们终于止住了

笑,安静下来。

萌萌的身体向大皮这边倾过来,轻声说:“这个人,现在唱的这个人,是效效的小妈妈。”

“什么小妈妈?”大皮有点莫名其妙。

“这都不懂!”元元说,“生他的是大妈妈,这个是小妈妈!”

大皮还是不懂。

萌萌说:“就是外头的妈妈。是老姚的女朋友。”

大皮明白了!但是,这有多好笑呢?他一点都没觉得好笑。他只是想,效效知道吗?他知道他爸爸有一个唱评弹的女朋友吗?姚叔叔现在会不会也在剧场里看演出?效效在不在呢?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秋思》就唱完了。大家鼓掌的时候,大皮环顾了一下整个剧场,想看一看,效效是不是也坐在剧场里。

他没有看到效效。一开始好像发现了阿鹂,但是仔细看,她不是阿鹂,只是另外一个胖胖的女孩。

但是散场的时候,在剧场外面,他见到了效效。

效效,还有他爸爸老姚,还有他妈妈,一家三口,都穿着新衣裳。

啊,效效的妈妈也来了,他们一家子来看表演!大皮想,那么,那个唱《秋思》的女演员是姚叔叔的女朋友,效效妈一定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肯定是不会来看的。

姚叔叔穿了笔挺的呢大衣,他看上去更儒雅精神了。但是大皮对他有了另外的印象,觉得他眼镜后面的光,是深不可测的。他从盗墓的人手里买偷挖出来的文物,他还和人一起贩卖象牙,还因此被抓进去过。现在,大皮又知道了,他有一个唱评弹的年轻女朋友。他竟然还带着自己的老婆来看她表演,他伪装得很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是一个多么阴险的人啊!

效效妈很奇怪,她竟然戴了一副墨镜。现在是冬天啊,而且是晚上,她为什么要戴一副墨镜呢?刚才看表演的时候,她也戴着吗?她又不是明星,怕被认出来吗?

效效很热情,这让大皮觉得意外。效效说:“明天下午公园里有马戏团,你去不去?”

大皮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效效在他面前一直是居高临下的,现在主动邀他一起去看马戏,他当然一口答应。

效效妈对大皮点了点头,大皮看到了她的笑容。

她一笑,脸上出现了许多皱纹。哦,大皮突然明白了,她之所以要戴一副墨镜,就是为了遮住眼角的皱纹。

大皮忽然有点可怜她,觉得她的笑,其实是一种苦笑。

“老姚,《秋思》唱得好啊!”元元坏笑着对老姚说。

老姚掏了一支烟递给元元,笑着说:“要当新郎啦!”

元元看了一眼萌萌,推开了老姚递上来的烟。

萌萌说:“你抽好了!”

老姚把烟再一次递上,说:“哟,还没结婚,就这么听老婆的啊!”

元元又把烟推回去,说:“我早就戒了!”

老姚把烟插回烟盒,说:“好好,那就初十见,去喝你们喜酒!”

元元和萌萌都对他说“谢谢”。

“他也要来喝喜酒啊?”大皮说。

元元说:“嗯,他以前和我爸是同事。”

“那效效来不来?”

“可能就是老姚一个人来吧!”

这一夜大皮乱梦三千。人的脑袋小小的,没有房子大,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多梦啊!短短的一个夜,没有一生长,怎么会装得下这么多梦呢?这些梦仿佛浪波,一会儿将他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让他落进了浪谷;这些梦又像疯长的藤萝,乱七八糟地彼此纠缠,扯也扯不开,剪也剪不断,绕得他无法脱身,甚至呼吸不畅。

他早早地醒来,结束了脑子里的混乱。他感到很累,原来梦中的经历,虽然只是躺在床上完成,却也是很耗费体力的啊!

醒来之后,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夜所做的梦,就像在打捞往昔的记忆。碎片一样的情景,有的近,有的远,有的真,有的幻,要理清它们是不可能的!大皮只是睁大眼睛,要将梦的残骸一块块剔除,看它们有的是那样的奇怪荒唐,而有的,则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是的,他醒得很早。不完全是因为梦魇,还因为效效跟他约好了,他们要一起去公园看马戏团表演。虽然相约的时间是下午,还早着呢,但他的大脑里,埋下了这个信息,它不时就会兴奋地闪烁。它让大皮比平时至少早醒了一个半小时。

危险

大皮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早早来到了笠泽公园。

江南的冬天,公园里依然有着成片的绿色。几棵高大招展的樟树,苍翠欲滴,浓荫如盖。

音乐声震耳欲聋,马戏团的帐篷好像是在声浪中抖动。

大皮知道自己是来得早了,但他还是目光逡巡,在人群中寻找着效效。

满眼都是陌生人,他们说着陌生的话,让大皮一时间感到有些孤独。

如果是在扬州过年,那么此刻他或许是和父母一起,在瘦西湖游玩,灌进耳朵里的,是热乎乎的乡音。但是现在,他身在异乡,这里的人们,不管男女老少,无论大嗓门还是柔声细语,都说着评弹里一样的话。陌生遥远得就像是在故事里,仿佛是在昨夜纷乱的梦里。

阿鹂的出现,让大皮孤独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了。

“大皮,你也来看马戏团吗?”阿鹂的声音,甚至比昨晚唱《秋思》的那個效效的小妈妈还要细气。

“是的!你也来看吗?”

“是效效叫你来的吗?”阿鹂说。

大皮说:“你也是吗?”

阿鹂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说:“效效怎么还不来?”

她戴了一块大得有点夸张的手表,大皮觉得,与其说它是表,还不如说它是一只小钟。

陆续有人买了票,钻进马戏团的帐篷里去了。马戏团的售票员,一边卖票,一边拿着个喇叭,大声吆喝着:“民间绝技,吞剑喷火,快来看啦!限制人数,座位有限,要看的抓紧啦!吞剑喷火,真功夫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阿鹂有点着急了,说:“效效怎么还不来?要不我们先买票进去吧!” 大皮说:“再等一下下吧!” “再等开始了怎么办?” 大皮说:“我们数到一百,他还不来的话,我们就先进去,好吗?”

阿鹂说:“数数干吗呀,我看着表,看秒针绕两圈,如果他还不来,那我们就进去吧!”

两个脑袋就凑到一起,看阿鹂手腕上的表。

秒针走得很快。

但是它还没有走完两圈,效效就来了。他穿了一双带轮子的鞋子,滑到大皮他们身边,大声说:“你们在看什么?”

他是贴着他们的耳朵说的,说得那么大声,当然把大皮和阿鹂都吓了一跳。

吓到了他们,他开心地笑了。他的脸更像一片豆瓣了!

三个人进到帐篷里,演出已经开始了。

看了好久的演出,也不见有吞刀和吐火。

都是一些舞蹈,先是四个女的扮演卓别林,她们穿着紧身的西装,戴着礼帽,脚穿尖尖翘起的皮鞋,画了胡子,手拿拐杖,跳得很整齐。

然后是一个女的跳孔雀舞。表演中途,她还停下来,教底下的观众怎样用手做出孔雀的造型。很多人都很乐意学,其中还有几个男人。

阿鹂也伸出手,跟着台上要做孔雀的造型,效效制止了她,说:“丑死了!”

阿鹂被他这么说,就没有兴致再学。她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了。

观众中,很多人的手都高高地举起来,大皮回头一看,好多好多的孔雀头啊!

“这又不难的!”阿鹂说。

“吞剑也不难的,”效效说,“剑是装弹簧的,往喉咙里插进去的时候,手里一按机关,剑就缩短了。看上去是往喉咙里插进去一把很长的剑,其实剑已经变得很短,不碍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大皮说,“喷火也不难的!嘴巴里含一口酒精和一点点煤油,使劲吐在火苗上,就会轰地一下着起来。”

阿鹂说:“你们什么都知道,那还来看什么呀!”

效效说:“道理说起来简单,但是,实际表演还很危险的。”

大皮说:“对的,对的,我爸说过,我们扬州有一个人在酒吧里表演喷火,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的脸都烧了!”

“那不是毁容了吗?”阿鹂摸着自己的脸说。

效效很老成地说:“那当然啦!吞剑也是这样,虽然有特殊的道具,但是,一不当心,还是要碰伤喉咙。”

“看他们表演得很逼真,相信是真的那就是傻瓜!”大皮说。

这时候婉转的歌声响起,却不见演员出来。大家都安静下来,伸长脖子,期待着演员的出现。

唱完两句,演员出现了,“哇——”大家都惊呼起来。

因为这个演员唱歌的声音,完全是女声。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却是一个小伙子!他竟然可以用女人的嗓音唱歌。人还没有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这是男人唱的,都以为即将走出来的是一位女歌手,大家觉得这太神奇了。

男演员的表情,可是比女人还要丰富。无论是表情,还是身形,都极尽媚态。下面有人起哄,怪声怪气地叫好。还有人拿了一束花,上去献给这个有着女人嗓音的男歌手。

这个人接过花,就对着观众频抛飞吻。

终于等到要表演吞剑了,上场的演员光着上身,大冬天的,他这样子,就让人觉得他非同凡响。他手里的剑长长的,闪着寒光。他做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让很多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是效效却笑着说:“这个人噱头好的!”

赤膊的演员对观众说:“有谁上来,来检查一下这把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谁?谁上来?”

大皮看着效效,他想效效也许会走上去,因为效效知道这剑是有机关的,只要按一下按钮,它就会缩进去,缩得比匕首还要短。

但是效效很淡定地交叉着双臂,他完全没有要上台去的样子。

阿鹂对效效说:“你说,这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话居然被台上的人听到了,他的耳朵真灵啊!他马上指着阿鹂,说:“来来来,这位小姑娘,你上来!”

阿鹂不肯上去,他就跑过来要拉她。

效效挡住了他。

赤膊演员说:“别拦我,来,小姑娘,你看看,我这剑是真是假。”

阿鹂只顾往后躲,她踩到了后面一个戴绒线帽的人的脚,这个人很夸张地怪叫了一声,惹得大家都笑了。

赤膊演员不罢休,还盯着阿鹂,要她检验剑的真假。

看她可怜无助的样子,大皮的心里,蓦然升上了一股豪气。他对赤膊演员说:“给我,我来看!”

但是效效制止了他。

他一把抓住大皮伸出去的手,抓得那么坚定。大皮想要抽走,但是效效的手像老虎钳一样有力。

“别乱动!”他对大皮说。

这时候有一个人高声说:“我来,给我瞧瞧!”

赤膊演员于是放弃了阿鹂大皮他们,向那个大嗓门走过去。

大嗓门接过剑,认真地研究了一番,然后扬起剑,在空中舞了两下,大声宣布:“这是一把真正的剑!”

效效轻声说:“这是个托!”

他用更轻的声音对大皮说:“你差一点闯祸。要是点破他的机关,我们可能就走不出这个帐篷了!”

“会弄死我们吗?”阿鹂惊恐地问。

效效瘪了一下他的嘴,说:“至少会把我们打一顿!”

大皮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鹂很害怕地说:“那,他们还会打我们吗?”

效效的豆瓣脸拉得很长,显得很严肃。

‘要不我们不看了,走吧?”大皮心里也很害怕。

“可我还是想看!”阿鹂说。

效效对她说:“你不怕他们收拾你吗?”

阿鹂说:“那,我们又没有识破他的机关。”

效效冷笑道:“他们是跑江湖的,眼睛厉害呢!刚才我们窃窃私语,他们的人早就看出来了。”

阿鹂的脸色顿时又紧张起来,说:“那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大皮说。

“慢!”效效沉着地说,“三个人不能一起走,目标太大,要悄悄地走。”

吞剑的人这时候把剑“插”进了喉咙,大家都鼓起掌来。效效也鼓掌,阿鹂大皮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一齐鼓掌。

“你跟阿鹂先走!”效效发出了指令。

大皮拉起阿鹂的手,趁着大家鼓掌欢呼,挤出人群,来到了帐篷外。

他们步履仓皇,好像后面有举着砍刀的追兵似的。

帐篷外的气氛一片欢乐祥和。

“你怎么还拉着我?”阿鹂抽走了她的手。

大皮有点尴尬,说:“我,我忘记了。”

香樟树下,他们背靠着需三人合抱的粗壮树干,远远地看着帐篷的门,期待着效效从那里钻出来。

但是左等右等,效效还不出来。

“我们不能先走,对吗,大皮?”阿鹂的脸上,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她虽然这样问,其实是想赶快溜走吧?

“当然不能!”大皮说。

“那,那他还不出来,怎么办呢?”

“我去看看!”大皮大义凛然地说。

“他们把你抓起来怎么办?”阿鹂的话,让大皮后背一阵发凉。

看到大皮迟疑了,阿鹂说:“你怕了吧?”

大皮确实怕了,但他觉得自己不應该怕。在这样的时刻,如果他们不顾效效就走了,那实在是太不仗义了。

“怎么办?怎么办?”大皮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要是有大人在就好了!要是爸爸在,姨夫在,元元也在,他就不会怕。

“我们进去找他吧!”阿鹂说出这个话,她难道不害怕吗?她怎么突然变得勇敢了呢?

她的勇敢鼓舞了大皮,大皮颤抖着说:“好!”

“他们不会把我们抓起来吧?”可是阿鹂又说。她刚才的勇敢呢?怎么才亮了一下,就熄灭了呢?她愁眉苦脸的,让大皮感到生气。

大皮决定,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去找效效。他打算好了,万一有什么不好的情况,他们就马上逃跑。他会时刻保持着警惕,察言观色。

从他们这边望过去,守在帐篷门口的人,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虽然他早已不再拿着喇叭,但他看到路过的人,还是会吆喝几句。他的样子非常轻松,脸上漾着巴结的笑。喇叭放在桌子上,就像一只倒扣的花瓶,

大皮尝试靠近他。

阿鹂一开始站在大樟树下不动,后来也怯怯地跟了上来。

大皮走到帐篷门口,卖票的人对他说:“进去看看吧,民间绝技,吞剑喷火,没看过吧?”

大皮说:“我们刚才从里面出来的。”

“没买票吧?”售票的人瞪着眼珠子问。

“买了!买了!”大皮阿鹂异口同声。

“那为什么要出来?不好看吗?”守门的人问。

“我们有点事才出来的!”阿鹂说。

守门人说:“我怎么没看见你们进去出来?”

大皮说:“我们没有骗你,我们真的刚才还在里面的!”

守门人说:“票呢?”

“刚才不是被你收走了吗!”阿鹂说。

守门人抬起头,好像天上写着答案。他想了想,说:“我没见过你们!”

“我们还有一个人,他在里面,他叫效效!”阿鹂说。

“那他为什么没出来?”守门人说。

大皮说:“所以我们想进去找他,请你让我们进去吧!”

“我知道了!”守门人冷笑道,“你们就是想不买票进去!”

“不是的不是的!”阿鹂说,“我们真的是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我们买过票了!”

“我们进去一下,马上出来,好吗?”大皮几乎是哀求。

守门人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买两张半票,我就让你们进去。或者,两个人就买一张票吧!”

阿鹂说:“还不是一样啊!我们买过票了,为什么还要买票?”

“出来就作废了!”守门人坚持不让他们进。

大皮说:“那我一个人进去,我就买一张半票,可以吗?”

“大皮,不要!”阿鹂说,“危险!”

守门人笑了:“什么?危险?有什么危险?”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憨厚,让大皮不再害怕。

也许,所谓的危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马戏团的人要抓他们,只是他们的凭空瞎想。大皮看看阿鹂,她的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那我们就在门口等他出来吧!”大皮对阿鹂说。

“别站在门口!要么进去,要么就出来!”守门人的笑,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他的脸真粗糙啊,黄黄的颜色,就像橘子的皮。

“大皮,我们还是到树底下去等吧!”阿鹂拉起大皮的手。

这时候效效出来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他说。

“等你呀!我们一直在等你出来!”阿鹂充满委屈地说。

效效说:“我以为你们已经回家了。”

效效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大皮很生气,他有点怒地说:“你不出来我们会走吗?”

效效似乎早已忘记,他们是因为觉得危险而逃出来的,是他让他俩先逃走,然后他再脱身。可是现在,他这样子,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哦,嗯嗯,”效效似乎这才想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那两个魔术真的很神奇,我就看完了再出来。”

“那就看呀!再看呀!出来做啥?”阿鹂愤怒地说,她的嗓音变得很尖锐。

“看完了!”效效轻松地耸了一下肩。

新年快乐

要不是效效妈妈的突然出现,他们三个人,一定是不欢而散了。

“效效!效效!”她的样子急匆匆的。

她还是戴着墨镜,脖子里围了一条大围巾。

风好像很大,把她的围巾吹得飘飞起来。她的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大皮觉得,这个女人,效效的妈妈,满面愁容,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效效妈妈嘴凑近效效的耳朵说话,大皮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大皮能猜到,他们家,一定又出了什么事。因为效效妈妈说着说着,摘下墨镜来擦眼泪。

大皮和阿鹂走近他们,效效妈便直起身子,把墨镜戴上,对他们笑了笑。

她笑得很勉强,她是故意要装出笑来。

大皮和阿鹂也对她微笑,叫她“阿姨”。

只有效效不笑。他的豆瓣脸拉长长的,眼皮耷拉着。

不知道为什么,大皮突然不生他的气了。他这副样子,沮丧得让大皮觉得可怜。大皮知道,他家里一定又出事了,会不会是他爸爸又被抓进去了呢?

“走吧!”效效妈拉了一下儿子的衣裳,效效就跟在她后面走了。

“效效再见!”大皮说。

“阿姨再见!”阿鹂说。

但是,效效母子两个,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背影,一会儿重叠,一会几分开。大皮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感觉他们是被强劲的西北风刮走的。

“效效真可怜!”阿鹂叹息道。

大皮也这么觉得,但他还是问阿鹂:“为什么?”

阿鹂说:“肯定是他爸爸又被抓进去了!”

大皮说:“我也是这么想。”

“我们去问孟师傅吧!”他們离开公园,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孟师傅家。

孟师傅和小强父子俩,正在门口的一片空地上打太极拳。大皮老远就看见他们了,孟师傅穿了一身薄薄的灰衣裳,显得很精干。而小强穿了厚厚的羽绒服,看上去更胖了。会不会有三百斤?大皮想。

阿鹂脆生生地叫道:“孟师傅——”

孟师傅瞥了他们一眼,继续打拳。

小强停下打拳,乐呵呵地对他们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小强,你也会打拳啊?”阿鹂说。

大皮对阿鹂说:“他们在打拳,我们不要影响他们!”

两个人就站在风里,看孟师傅父子打拳。

“好冷啊!”阿鹂说。

“我们躲到墙那边去吧!”大皮说。

“不,我要看他们!”阿鹂缩紧脖子说。

孟师傅动作很慢很慢,但是很有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一股暗暗的力牵着,或者说,是他暗暗地使着很大的劲。

小强跟着孟师傅做,他经常做错,但他很认真,发现动作错了马上改正。

“就像跳舞!”阿鹂说。

大皮爸爸说过,太极拳是一种以柔克刚的中国传统功夫,它看上去舒缓绵柔,其实外柔内刚,暗藏着很大的力量。

“不是跳舞,是太极拳!”大皮说。

阿鹂说:“跟跳舞差不多!”

大皮说:“怎么会跟跳舞一样呢,这是中国武功!”

阿鹂惊讶地说:“这是武功啊?那打人厉害不厉害的?”

大皮说:“当然厉害!但是太极拳一般不打人,要是打起人来,一掌就能把人拍死!”

阿鹂更惊奇了:“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爸爸说的。”

“那你说,要是太极拳跟少林寺打,谁赢呢?”

小强听到他们悄悄说话,就对着他们呵呵傻乐。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孟师傅做了一个收势。

小强脚步没有收住,他竟然摔倒了。虽然他穿了厚厚的羽绒服,但倒在地上还是发出了很沉闷的一声响。

大皮感到地都似乎震动了一下。

“自己爬起来!”孟师傅对小强说。

小强依然是乐呵呵的,他动作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大皮阿鹂呵呵地笑。

“孟师傅,你穿这么少不冷啊?”阿鹂说。

孟师傅说:“我还热呢!一套拳打下来,身体里一股热气转来转去。”

“是不是气功?”大皮问。

孟师傅笑道:“也不是气功,就是锻炼身体,太极拳虽然不是剧烈运动,但是用的劲不小。”

大皮说:“马戏团的人说他们有气功!”

孟师傅说:“哈哈,自吹有气功的人还不少!我还见过一个人说他能像崂山道士一样从墙壁里穿过去呢!”

“人真的能穿过墙壁吗?没有门没有窗也没有洞,不会在墙头上撞死啊?”阿鹂说。

孟师傅说:“你说得太对了,所以说那些人都是吹牛的!”

大皮说:“还有人会用耳朵识字,那也是假的。跟魔术一样,都是假的!马戏团吞剑喷火也都是假的!”

孟师傅说:“你们去看马戏团了吗?”

阿鹂说:“嗯,我们去看了,和效效一起去看的,他刚才被他妈妈叫回去了。”

大皮说:“孟师傅,是不是效效的爸爸又被抓进去了?”

孟师傅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

阿鹂说:“他妈妈哭了,她对着效效的耳朵悄悄地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

孟师傅掸了一下衣裳上的灰,说:“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这句话触动了大皮的内心,他想,孟师傅家是乐还是愁呢?小强长这么大,智力还是几岁的儿童,有事没事整天都咧着嘴笑,这是乐还是愁?这对孟師傅来讲,肯定是愁吧?

那么大皮家呢,是欢乐还是愁?大皮觉得自己的家是欢乐的,他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妈妈!

那么,表哥家呢?之前是有忧愁的,因为突然发生了萌萌查出乙肝病毒的事,差一点就结不成婚了,忧愁曾经笼罩表哥的家,也让大皮不开心。但是现在好了,欢乐重新回到了他们中间。

“我们家没有欢乐只有愁!”阿鹂皱起眉头说。

孟师傅说:“你们家有什么愁?”

阿鹂愁苦着脸说:“我爸爸打麻将输了很多钱,妈妈说要跟他离婚!”

孟师傅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妈妈只是生气,说说气话的。”

阿鹂说:“他们要是真的离婚了我怎么办?”

她说得就像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大皮感觉她快要哭了。

孟师傅说:“你也劝劝你爸爸,让他不要再赌钱了!”

“大人会听小孩子的话吗?”阿鹂说。

“会听的,如果你爸爸很爱你的话!”孟师傅说。

“不会听的!”阿鹂委屈地说,“都是大人骂小孩,没有小孩批评爸爸妈妈的!”

大皮觉得阿鹂讲得有道理,他想起有一次他们走在马路上,爸爸随地吐痰,大皮就说爸爸不文明,爸爸非但没有听他的,还反过来训斥他说:“我喉咙痛,没地方吐,不见得咽下去!管起老子来了!”

孟师傅说:“天下确实有很多不讲道理的爸爸妈妈,他们自己都没有管好自己,对孩子却动不动打骂,还认为这是管教,是严格要求孩子。唉!”

“那要是大人不讲道理怎么办?”大皮问。

孟师傅想了想,说:“别担心,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阿鹂说:“我要快点长大!等我做了妈妈,我一定要讲道理,不能欺侮自已的小孩!”

孟师傅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当妈妈还早呢哈哈!不过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妈妈!”

阿鹂害羞了,她的声音提高了,要盖过孟师傅的笑,她说:“我是说以后,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

看她一副着急的样子,大皮想:以后,她会跟一个什么样的人结婚呢?反正大皮是不会跟她结婚的。那么,他会娶什么样的女人?大皮想,肯定不是阿鹂这样的,应该是,是跟自己妈妈一样的女人!

“外面太冷了!”孟师傅说,“到我家里去吧,我给你们吃蟹壳黄,是最好吃的蟹壳黄哦!”

大皮不知道蟹壳黄是什么,阿鹂肯定知道,她咽了一下口水,拉了一下大皮,说:“我们进去吧!”

原来蟹壳黄就是小烧饼。不过它真小啊,好像一口就能吞下一个。它两面都烤得黄黄的,还洒了芝麻。一口咬下去,酥酥的脆脆的。甜的蟹壳黄里的糖带着玫瑰花的香,咸的则有很浓的葱香,还能吃出里面有一小块猪油,一咬,芳香的油就在嘴里漾开了。

小强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孟师傅说:“不要急,慢慢吃,让弟弟妹妹先吃,他们是客人,懂吗?”

小强点点头,呵呵地笑了。

孟师傅苦笑着摇摇头,说:“他能吃十个!”

大皮和阿鹂每人吃了三个,阿鹂吃了两个甜的一个咸的,大皮则相反,他更喜欢香葱和猪油的味道。

蟹壳黄真好吃啊!

但是他们不好意思再吃了。

“谢谢孟师傅!”阿鹂说。

大皮也说:“谢谢孟师傅!”

孟师傅笑着说:“不用谢!新年快乐!你们要记得,忧愁都是暂时的,要永远做一个陕乐的人!”

阿鹂和大皮一齐使劲地点头。

“小强再见!”阿鹂说。

大皮也说:“小强再见!”

小强对他们说“再见”,说了便大咳起来,他嘴里蟹壳黄的碎屑,像火焰一样喷了出来。

温暖

“大皮!”元元很亲热地叫了他一声。

而以往,这位表哥跟他说话,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大皮,当我的伴郎,怎么样?”

大皮觉得意外,他不是已经有伴郎了吗?不是早已定下来有六个同学当他的伴郎吗?

“有一个,萌萌不要他当伴郎,因为他是萌萌的前男友!”元元大笑起来。

“我——”大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你是伴郎中最帅的一个!”元元说,“不过,你太帅了,会不会把新郎比下去?”

大皮不好意思了,觉得表哥这样夸他,他真是受不了。

“不过还好你还是个小孩,最多算个半大小伙子吧,否则,伴郎比新郎帅很多,新郎就没有光彩了!”元元架着二郎腿,晃晃悠悠地说。

“伴娘也是六个吗?”大皮问。

“好像是。你问这个做啥?”元元不怀好意地盯着大皮看,脸上是奸笑。

大皮说:“她们肯定都没有萌萌好看。”

元元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说对了,萌萌是最漂亮的!”

大皮也这么认为。

“不过,”元元说,“比她漂亮的她也不会请!”

大皮说:“没有人会比萌萌漂亮!”

元元开心地大笑:“你这个话要让她听到,还不开心死了!”

“不要对她说!”大皮说。

元元说:“你已经说出口了,收不回去了,我就要对她说!”

大皮转念想,说就说吧,让她知道就知道吧,她开心,那么大皮也开心的。只是大皮觉得,自己这么评价她,让她知道了是有点难为情的。

“女人的漂亮有各种各样的,”元元晃着二郎腿说,“萌萌是属于古灵精怪类型的,她很聪明,但是也蛮作的!”

大皮同意表哥说她聪明,但他觉得,萌萌更是善良和落落大方的。在大皮看来,确实还没有一个女人有萌萌这么好看的。大皮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妈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妈妈有一张读大学时候的照片,大皮小时候经常指着它说:“这是我的老婆!”

如果现在,有人问大皮,你妈妈和萌萌比,哪个更漂亮?大皮可能就不太好回答了。

“还有一种女人,是狐狸精,会把男人迷死、骗死!”元元说。

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大皮想象不出来。

元元说:“那个唱评弹的,就是个狐狸精。老姚中了邪,被她迷住了,家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哦,大皮突然想起来了,昨天在公园看马戏的时候,效效的妈妈急匆匆过来,找效效,跟效效悄悄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那一定是为了这件事,是效效的爸爸不要他们了吗?他被狐狸精骗走了吗?

大皮说:“我昨天看到效效妈妈了,她哭了。”

“她能不哭吗!男人跑了,被狐狸精骗走了,家里的钱也全被他带走了!”

效效爸爸西装笔挺、戴着无框眼镜的形象,又浮现在大皮眼前。他不再觉得他儒雅,他镜片后面的眼光,是狡诈的、邪恶的。大皮为自己曾经有点崇拜老姚而感到羞耻。

效效怎么办?效效妈妈怎么办?

想起效效憂伤的豆瓣脸,想起效效妈妈风中凌乱的头发和她大墨镜后面憔悴的脸,大皮心里充满了怜悯。

“确定了,当我伴郎!大皮,你会得到一个红包。”

“我不要红包!”大皮觉得给自己表哥当伴郎,怎么能要报酬呢?

“这是你应该得的!我请你当我的伴郎,不给你红包,那是不可以的,是不吉利的!”

大皮妈妈知道大皮要当伴郎,兴奋地说:“那得好好给大皮打扮打扮,剪个头发,喷点摩丝。再买一套西装,打个红领结,皮鞋也要一双。那一定是婚礼上的一个亮点!”

大皮爸说:“亮点只有一个,就是新郎新娘!”

大皮妈说:“我们大皮肯定是锦上添花的!”

她对元元说:“你们要负责给大皮打扮,买西装、皮鞋,还有洗剪吹,要你们负责!”

元元说:“当然,当然,那是当然的!”

大皮爸说:“小孩子,穿什么西装?穿了西装少年老成!”

大皮妈说:“那你说穿什么?不见得穿一件羽绒服当伴郎吧?”

大姨说:“就穿西装吧,大皮身材好,穿上西装一定帅呆了!其他伴郎都穿西装的,服装统一。”

大姨拿出一沓钱,递给元元,说:“你带大皮去一趟苏州城里,去买西装和皮鞋。明天就去!头发就在镇上洋洋发廊做好了,那个师傅去韩国学习过的,技术很好!”

元元说:“我自己的衣裳都不会买,怎么带他去?”

大姨说:“让萌萌一起去啊!”

大皮爸说:“还要特地去苏州买衣裳啊?笠泽没有西装卖吗?太大动干戈了吧?”

大姨说:“肯定要去苏州,小镇上怎么挑得出好西装?”

姨夫说:“苏州其实很近的,元元开车,一脚油门,半个钟头,就到古城区了!”

当一回伴郎,还要专门去苏州城里买衣裳、皮鞋,大皮觉得很不自在,他说:“吃喜酒那天,我把外面的羽绒服脱掉好了!”

大姨说:“那不行,你是伴郎哎!”

大皮妈说:“是啊,其他伴郎都是西装笔挺的,你穿个羊毛衫,那怎么行呢?”

元元说:“你这个伴郎规格高得哦!我们两个人专门陪你去苏州选行头,你还不愿去,嗤!”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就出发了。

元元开车,萌萌坐在他边上。

大皮一个人坐在后面。

“大皮,你穿过西装没有?”萌萌在后视镜里看着大皮,问。

大皮从来没穿过西装,也没穿过皮鞋。

他摇摇头。

“大皮穿上西装一定很帅!”萌萌说,“不过,头发一定要剪一下,弄个造型。如果头发乱蓬蓬,穿西装不好看的。”

“小姨真滑稽,一定要给他买大一号的,说如果大小正好的话,明年就不能穿了!”元元说。

萌萌说:“不能大,不能大!西装一定要合身,穿出来才好看。”

大皮说:“我不想穿皮鞋!”

元元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帮我们省钱吗?”

萌萌说:“不穿皮鞋穿什么?”

大皮一直都是穿运动鞋,现在脚上穿的是一双新的耐克。

“反正不会赤脚,是不是?”元元说。

萌萌说:“西装配牛仔裤倒是可以的,但穿运动鞋肯定不行的,怪里怪气的!”

元元车开得太快,又喜欢踩刹车,大皮觉得很不舒服,他有点晕车了。

到了苏州,元元决定先吃中饭。他想去新聚丰吃地道苏州菜,萌萌却想去平江路吃小吃。两个人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就问大皮想吃什么。

大皮说:“我一点都不饿!”

元元说:“我都饿得肚皮贴在后背上了,你是要成仙了吗?”

萌萌说:“看他面孔白寥寥的,晕车呢!”

元元说:“怎么像个小姑娘,还晕车?”

萌萌说:“你开得太溜了,我也有点不舒服。”

元元有点不高兴地说:“那回去的时候你开!”

结果三个人还是去平江路吃了传统小吃。

大皮很喜欢平江路,觉得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到的,都像画一样。是的,很多描绘江南的风景画,就是这样的:老房子、老石桥、细细的河里点缀着精巧的河码头,还有石板路,还有小河里吱吱呀呀划过的小木船。

元元萌萌却对风景没什么大兴趣,萌萌说:“这样的风景,跟笠泽镇一样。”

“笠泽镇比它还好看!”元元说。

但是大皮没觉得笠泽镇比平江路好看。如果硬要说笠泽镇比平江路更好的,就是它有一座宝塔,而平江路没有。

因这小桥流水的美景,大皮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胃里也不像刚才那样难受了。

尤其是,吃了一碗赤豆小圆子,甜甜的、糯糯的,散发着桂花的香,哧溜溜吃下去之后,胃里暖了、平和了,身上也不像刚才那样觉得冷了。所以点的小笼汤包上来,大皮没少吃。元元吃一个,萌萌吃一个,大皮也吃一个。好像三个人是在比赛,看谁吃得多。

萌萌夹起汤包,蘸了醋,一口一个。大皮开始是一口咬半个,但是发现这样吃,里面的汤汁就会流出来。于是也学着萌萌,整个地往嘴里塞。

他不喜欢醋,觉得酸酸的不好吃。

元元也不吃醋。他说:“我不吃醋,女人才吃醋呢!”

萌萌笑着说:“吹什么呀,你最喜欢吃醋了!”

元元夹着一只汤包的筷子,停留在空中,说:“我什么时候吃醋了?”

萌萌说:“不用我说出来吧!”

元元转移话题,对大皮说:“你不是说不饿吗?怎么吃得跟我一样多?”

萌萌责怪元元道:“你这个人真讨厌!大皮吃得多你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

“我没不高兴啊,我只是奇怪,他说一点都不饿,但看起来食欲不错嘛!”元元斜着眼睛看大皮。

大皮放下筷子,说:“我不吃了!”

“哟,生气啦?吃得下就吃,别赌气啊!”元元说。

萌萌说:“大皮,别生气,他这个人就是没好话!来,再吃两个!这样的汤包,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皮薄,里面的卤很鲜是不是?”

大皮说:“我们扬州的富春包子也好吃!”

萌萌说:“那不一样,扬州包子是扬州包子,苏州汤包是苏州汤包,风格不一样的。这么鲜美多汁的汤包,你在别的地方吃不到。买了带回去也不行,冷了味道就不好了,跟坐在这里吃是不一样的!”

吃饱之后去大商场买西装皮鞋,—切顺利。

返回笠泽是萌萌开车。萌萌对元元说:“要还是你开,我都要晕车了!”

她对大皮说:“你坐到前面来,坐前面不容易晕车!”

大皮说:“你自己开就不晕啦?”

萌萌说:“自己开当然不会晕啦!坐车会晕车,开车是不会的。我就是开得再快,开的人是不会晕的,因为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嘛!”

坐在后排的元元,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他睡着了!”大皮说。

萌萌侧了一下头,对大皮笑笑,说:“就像猪一样!”

萌萌的笑,像春风一样,吹到大皮身上,让他觉得暖的。这笑容是美好的,是友善的,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只有内心充满了幸福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是啊,她马上就要做新娘了,她当然感到幸福啦!

大皮侧脸看着她,她专注开车的神情,让他感到,坐在她开的车里,不仅不会晕车,而且是特别安全的。不像之前元元开车,经常让大皮担心会不会撞上别的车,拐弯的时候又会不会突然翻掉。

“大皮,你说,要是以后元元对我不好,我怎么办?”在元元的鼾声里,萌萌轻声说。

大皮说不出话来,他傻傻地侧脸看着萌萌。

萌萌好像也并不需要大皮回答,她专注地看着远方,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他说话伤人,但心是好的,一点都不坏。”她说得很轻,仿佛是喃喃自语。

大皮心想,是啊,表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喜欢说怪话,但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是的,不是这样吗?年前大皮掉进河里的时候,元元毫不犹豫跳下去救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表哥!

大皮的心里暖暖的,仿佛表哥的鼾声,也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悲伤的眼泪

大皮早上醒来,听到了孟小强的死讯。

姨夫说:“这个傻小子,没看见过冰,今年冬天太冷了,小河里有了冰,他到河码头上捞冰,结果掉进水里淹死了!”

大皮想去孟师傅家看看,妈妈说:“大皮是没见过死人,所以想去看吗?”

大皮确实没见过死人,他生下来至今,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一个死去的人。人死了,跟睡着了一样吗?看上去可能是一样的吧,其实肯定不一样!睡着了还会呼吸,还会翻身,甚至还会说梦话。死了就一动不动了,再也不会动一动了。睡着了还会醒来,但是死了,就永远都不会醒了,就是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大皮觉得有点可怕。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怕吗?”妈妈说。

大皮是怕的,很怕。但是,他想去孟师傅家,不是要去看死人,而是想去看孟师傅。

他知道孟师傅一定很伤心很伤心,他会哭吗?在大皮心目中,孟师傅是刚强有力的,任伺困难他都不怕,任何事都难不倒他。但是,小强死了,他还会那么坚强吗?不流眼泪,脸色还是那么平静吗?

大皮想象不出来,孟师傅的脸上也会堆满悲伤。

他知道孟师傅一定很悲伤,但是大皮希望他不要悲伤。

大皮怀着一种不安,也有点神圣的心情向孟师傅家走去。

是的,他有神圣的感觉。大皮觉得,一个人死了,离开了世界,这既是一件悲伤的事,也是一件神圣的事。

老远就听到两个女人的哭声,她们的哭,拖着长长的音调,就像是唱出来的!

好多人都擠在孟师傅家,他家外面也站了好多人。

大皮挤进去,另外两个女人的哭声突然爆发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后来大皮听说,这四个悲哭如歌的女人,都不是孟师傅的家人。孟师傅没有老婆,他的老婆,在生下小强后不久,就生病死了。这四个高声啼哭的女人,是出钱雇来的,她们专门负责在人家的丧事上哭。

没有看见孟小强。只有孟小强的照片,挂在客厅墙上。

小强在黑色的镜框里快乐地笑着,他总是这样傻笑着,让人觉得,他是可爱的,没有烦恼的。大皮想起他跟着孟师傅一起打太极拳的样子,他虽然动作笨拙,但是很认真,让人看了就想笑。

而这个人,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他去了哪里?那是一个什么地方?有人轻声说,人已经放在殡仪馆里了。大皮知道,小强不可能一直睡在殡仪馆,他很陕就要被烧掉。是把整个人都推进火里烧吗?烧掉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再有了吗?

女人们的悲哭,感染了很多人,只是别人不像她们那样放声大哭。一些人只是偷偷地抹眼泪。

大皮被悲哀的气氛包围,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是这样的突如其来,是这样的残酷。人们再伤心,哭得再厉害,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内心也是悲伤的,这种感觉,以前是没有的。以前遇到委屈,或者被爸爸打了,他是会感到心有点酸,有点涩,有点痛,但是,和现在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他只是感到悲伤,或者说悲哀。这种感觉,就像大浪拍击海岸一样冲击着他的内心,又像夜空一样深广,让他感到茫然空洞,产生了无法把握的恐惧。

他担心自己也会哭出来。他看着墙上的小强,他憨厚可爱的样子,就像一只毫无防范能力的小动物。虽然他的体形很庞大,小小年纪就有两百多斤重,但他依然是个小孩,永远是个小孩。虽然他比大皮年龄大很多,但是,在大皮眼里,他就是个弱小的小孩子,是幼儿园里的小孩子,是需要关心照顾的,是需要所有的人都来好好保护的。

但他却死了!

不过大皮没有哭。他呆呆地看着照片里的孟小强,看他傻笑,看他肉嘟嘟的两颊,似乎因为笑而微微颤动。

孟师傅的表情一直都不变,他的两条眉毛紧靠在一起,嘴唇显得比平时薄了很多。他木然地站着,不管是人们对他说安慰的话,还是跟他握手,向他点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脸看上去倒也像是一张照片呢,不会动,凝固的。

大皮看孟师傅的时候,孟师傅是不是也看到大皮了呢?好像没有!孟师傅的目光,虽然看起来是投向大皮这里的,但是,他的眼光是散的,不凝聚的,它对着大皮的方向,但他其实没有看到大皮,他似乎只是看着空气。

大皮看着孟师傅发愣,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原来是阿鹂呀!她的眼睛红红的,肯定刚才是哭过了。

两个人也不说话,他们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沉默,用沉默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悲伤常常就是沉默的。

大皮后来感到,阿鹂的身子向他靠了过来。他感觉到了她是很重的,但他没有让开。他知道,阿鹂一定是心里很难过,所以站着觉得有点累,也是像他大皮一样,因为目睹了死亡,有了一点缺乏依靠的感觉,所以她才站不太稳,所以才要向大皮靠过来。

大皮也有这种感觉,觉得站着很累,站不稳,很想能够坐下来。但是,阿鹂靠向他,他不再觉得腿软了,反倒觉得自己站得很稳了。他要稳稳地站着,很坚强地站着,让阿鹂靠在他身上,他要成为她的依靠,就像外面那个树干一样。

“孟师傅为什么不哭?”阿鹂轻声问。

大皮觉得孟师傅木然的样子,说明他内心更伤悲。他又抬头看孟师傅,他的脸还是像刚才那样,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嘴唇薄得就像一道伤口,脸色黄里带青,面孔僵硬得就像凝固了。

“你会不会哭?”阿鹂问大皮。

大皮几次都差点哭了,胸口不时有一股热热的酸酸的东西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差一点点就要变成热泪夺眶而出了!但是他终于没有哭。也不是因为忍着,他其实也并没有故意要忍,只是差一点点。如果那股热浪再强一点,那么,眼泪就会哗哗地流淌出来。

阿鹂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挂在她的胖脸上,亮晶晶的。

有人走了,有人又来,几个女人哭一阵,歇一阵。而孟师傅的脸,就像是刻在石头上的,始终都是那样,铁板着,不哭,也不说话。

“我爸来了!”阿鹂突然站直了,不再靠在大皮身上。

大皮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鹂爸爸,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年轻,叫他叔叔的时候,大皮觉得他其实像是一个大哥哥。

阿鹂爸爸跟孟师傅握了手,安慰他说:“孟师傅节哀!小强是个好孩子,但他活着也不容易,看他整天笑嘻嘻的,其实不容易。走了,也是解脱了,再没有任何烦恼了,也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其实是个懂事的孩子!”

阿鹂爸爸的话,让孟师傅石雕一样的脸上,出现了眼泪。是的,孟师傅终于哭了,他的脸活动起来,原本凝固着,突然就有力地扭动了,眉毛动了,嘴也动了,眼睛也动了。很多皱纹扭了出来,就像一块毛巾,绞了拧了,眼睛里的水就被拧出来了。眼泪看上去很重的样子,也许里面的盐分特别多吧,从脸上滑落的速度很快,聚焦到下巴上,又很快落了下去。

看到孟师傅的眼泪,大皮胸腔里的那股热浪,猛地又一次涌上来。升涌得是那么有力,简直不可阻挡!

是的,大皮也哭了!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流泪、抽泣。

阿鹂因为大皮哭,她又一次哭了。

两个人都抽泣着。

大皮抬起眼再一次看墙上的照片,小强在大皮的泪光里好像动了起来,他乐呵呵地笑了,笑得肉嘟嘟的两颊似乎在抖动。大皮好像还听到了小强呵呵的笑声。

特别的小镇

“孟师傅的傻儿子,其实是聪明啊!”大姨在餐桌上感叹道,“他拎得清的,抢在孟师傅前头走了。”

“孟师傅多大了?”大皮妈妈问。

大姨说:“不过五十多吧,但他得了癌症,估计也活不了多长的。要是孟師傅先死,他儿子怎么办?一个傻儿子,又不能讨老婆,谁来照顾他?”

大皮的心一阵紧缩,什么?孟师傅得了这样的病?他真的就活不长了吗?

这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在大皮看来,孟师傅是结实的、充满力量的。不仅是脸,他的整个身体,都像是石头雕出来的,是的,他就像一座石像,好像用手敲一下他的身上,就会发出当当的响声来。这样的人,怎么会得癌症呢?怎么会是一个不久就要死去的人呢?

大皮似乎一下子感受到了很多人世间的悲哀。

他想起了孟师傅说过的话,他说:“你们要记得,忧愁都是暂时的,要永远做一个快乐的人!”

孟师傅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已经得了癌症了吗?他自己知道吗?如果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还说这样的话,他还觉得要做一个快乐的人,那他真是了不起啊!

他不怕死吗?

大皮不敢再往下想。他只是希望,孟师傅得的虽然是癌症,但跟其他癌症不一样。或者說,即使是跟其他癌症一样,但孟师傅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是有力的、刚强的,他身体上所有的地方都比别人坚硬,癌症不敢拿他怎么样。所以说,他是不会倒下来的,更不会死。

大皮妈妈长叹了一口气,说:“唉,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癌症太多了!”

姨夫说:“所以身体健康最重要啦!钱再多,身体不好,也无福享受!身体好,天天吃萝卜干喝粥也开心的!”

大姨说:“那你就天天吃萝卜干吃粥好了!”

大皮妈妈说:“身体不好了,才想到健康的重要,才会觉得天天吃萝卜干喝粥很幸福。但是身体好的时候不这样想的,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要很多钱,要大房子,要好车子!”

大姨说:“虽说萌萌的身体不影响结婚,但毕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结了婚还是要抓紧治!”

元元早已经吃完饭,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大姨在客厅里说的话,他却听到了。他的脑袋,从他房间里探出来,说:“妈,你又来了!”

大姨说:“好,好,我不说,不说!但是,肝炎后来恶化变肝癌的也不少!”

元元大声埋怨她:“妈你这是什么话呀?她不是肝炎,早就跟你说了,跟肝炎根本两码事!”

姨夫也责怪大姨:“新年新岁,说这种话触霉头的!”

大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吭声。

空气有点尴尬,也有点沉闷。

大皮妈打圆场说:“外面太阳不错,我们是不是出去走走?”

大皮爸却说:“外面太冷了吧,听,西北风刮得呼呼响。我们还是打麻将吧!”

大姨和姨夫积极响应,说:“好好,来来,玩一圈!”

大人们为啥这么喜欢打麻将?大皮听到稀里哗啦麻将牌的声音,觉得心里很烦。他招呼也没有跟谁打一个,就溜走了。

外面确实很冷,风吹到脸颊上、下巴上,皮肤都有点痛。但是,大皮觉得,还是比在屋里好。他们搓麻将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有姨夫抽烟的味道,都是大皮不喜欢的。

他走出小巷,沿着河边的街道走。笠泽镇有点冷清,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在屋子里打麻将吗?不会小孩也打麻将吧?

这个镇子在大皮眼里,是很特别的。沿河的街道,其实也是窄窄的,不能开汽车。只有电动车、自行车,会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开过,发出哐啷啷的声响。经常还伴随着电动车按喇叭的声音和自行车铃声。

小河对岸的房子,倒映在河水里,看上去歪歪斜斜的。但是歪斜得挺好看的,就像是画出来的一样。以前大皮在电视上看到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房子,他以为里面是不住人的,只是提供给人们来旅游观光的。但是,来到笠泽他才知道,所有的房子,再破旧的房子,里面都是住着人的。幽深的小巷,狭窄得有些只容一人通过,但是巷子的尽头,却是很大的院子,里面栽了树、种了花。即使是寒冷的冬天,那些小院子里也是有花开着的,比如蜡梅花,小小的黄色花朵,散发出非常好闻的香。

不仅是镇子,镇上的人也是特别的。他们说起话来,都是轻声轻气的。用大皮妈的话来说,他们吵架也像是在唱歌。在大皮听来,这里的人说话,跟唱评弹也差不多。那天他跟元元、萌萌去听评弹,他就觉得,评弹演员在演唱的时候,嘴巴的形状,跟大姨、元元、萌萌他们说话的时候是一样的。如果不听声音,只看他们的嘴在动,那么,就分不清他们是说话还是唱评弹。

他沿着冷冷清清的街道走,不知不觉又走近了高大的瑞云塔。

听到塔铃声了!叮——叮——叮叮——

大皮停下脚步,抬头看宝塔。天空有点蓝,宝塔看上去显得很干净,好像是刚刚有人把它仔细擦拭了一遍。

他曾经和萌萌一起登到这个宝塔的顶上。真高啊!他们是坐电梯上去的。如果一级级楼梯走上去,会很累吗?能坚持走到顶上吗?走到顶上,一定是累得气喘吁吁了吧!

站在地上看宝塔,和在宝塔顶上看小镇,真是太不一样了!大皮还记得在宝塔最高层所看到的笠泽镇,精巧的房子散落着,大地无边,宝塔则像是在风中微微摇晃。

而仰着头看宝塔,就觉得这塔好大好高啊!《西游记》里有一个托塔李天王,他能把宝塔托在手上,那真是个神仙!谁能把宝塔托起来?那不过是神话!这么大一座宝塔,再多的人也不能把它扛起来。建它的时候,一定是搭了很多脚手架,东西都是用起重机吊上去的吧?那么,在古代,在一千多年前,古人造宝塔,是用什么办法建这么高的呢?也会搭脚手架吗?很重很重的大木头,又是怎么搬上去的呢?那天萌萌说了,宝塔顶上的金色圆球,它有两千多斤重呢!它是铜铸成的,外面镏了黄金。古代的宝塔,也有这样的铜镏金的圆球吗?要把它安装到宝塔的顶上,那真是不容易啊!

头仰得久了,大皮的脖子有点僵硬。他扭了扭脖子,有点酸痛。

他向宝塔走去,走近了,再走近,一直走到了宝塔下面。

在这里,萌萌是能看到他的,是吗?是的,萌萌说过的,只要他站在宝塔下,她就能看到他。那天,他拉着元元来到宝塔下,就被萌萌看到了。

但是今天,他在宝塔下站了很久,萌萌并没有出现。她是没有看到他呢,还是她根本就不在家?

只有宝塔檐角的铜铃声,叮叮地响着。失踪

鼻子里闻到了油饼的香味,大皮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榨油厂。抬头看时,发现那根油厂的水管,被裹上了一层泡沫塑料。江南的冬天也这样冷啊,水管也要穿上棉衣啊,否则,水管就会冻起来,水就不能流动了,铁管也有可能爆裂了!

他跳起来,想摸到水管。水管穿了厚厚的棉衣,变粗了,变胖了.他就可能摸到它了吧!

但大皮还是没摸到。

他走远了十几步,向水管冲过去。他使足了劲助跑、蹬地,很遗憾,还是没能摸到水管。

水管像是会自己升高,它成心跟大皮过不去呢,它不想让大皮摸到它,当大皮的手指快要触到它的时候,它悄悄地向上抬了一点。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大皮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

他沮丧地喘着粗气,嘴里喷出白雾。仰面看看,似乎水管也像他一樣,冒着热气。

“搬个凳子来就能碰到了!”有个声音刻薄地说。

效效戴了一只大口罩,出现在大皮面前。虽然他的豆瓣脸被口罩遮住,大皮还是认出了他。

大皮说:“我差一点就碰到了!”

“差一点碰到也不算碰到,因为水管裹了防护套,你碰到也不是真正的水管!”效效说。

“现在这样,我跳起来,两只手能同时碰到!”效效又说。

“你跳呀!”大皮说。

效效原地起跳,他的双臂,像投降一样高高举起来。可是他没有碰到水管,他太轻敌了。

“碰到了吗?”大皮是清楚看到的,效效两只手,都没有碰到水管,但他故意这么问。

效效没回答,他走远几步,助跑了一下,再一次跳起。这次,他的双手,确实是同时碰到了水管。

不过,他的口罩掉了一边。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看上去很滑稽。

大皮大笑起来。

“我碰到的,你没看见吗?你笑什么?”

大皮说:“但你碰到的不是水管,是水管的皮!”

“比你啥也碰不到好!”效效戴好了口罩,声音闷闷的。

大皮收敛了笑。效效两只手能同时碰到水管,而他跳起来,却怎么也碰不到,他有点郁闷。

“明年你就能碰到了!”效效突然语气温和地安慰他说。

“明年我不来了!”大皮似乎是赌气地说。

“为什么?笠泽不好吗?你不喜欢吗?”

笠泽肯定是有不好,首先是太冷了,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冷,大皮晚上钻在被窝里,还是觉得冷。尤其是掉进河里的感受,就像掉进冰窖里,只要回想起来,他的身子就会忍不住颤抖一下。

那么,笠泽的好呢?小镇上的街道、房子、古老的石桥,还有宝塔,这些,大皮是喜欢的。刚才他说,明年不来了,只是赌气的话。

寒假结束,他就要回到扬州去。他还会来吗?

他可以忘记孟师傅家的位置,忘记佳老板的古玩店是在哪条街上,也可能会忘记姚家弄的名字,甚至表哥家是在镇子的东头还是西边,他都有可能忘记。但是,他会忘记萌萌吗?会忘记阿鹂和效效吗?孟小强大熊猫一样在风中打太极拳的样子、效效爸眼镜片后面的目光,大皮都不可能忘记的。

这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是印在了他的脑子里的,是刻在了他的心上的。

还有清脆空灵的塔铃声,将会永远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还有,对,还有效效家的金先生。大皮虽然只看到过它的一条尾巴,并不能算是真的看见过它,但是,他的记忆里,永远都会有这只神奇的乌龟的,一只会看病的乌龟!

“大皮,我问你,”效效隔着口罩说,“谁会偷走我们家金先生?”

“什么,金先生不见了吗?”大皮很是愕然。

“它被谁偷走了呢?”隔着口罩,大皮也能听出来效效是咬着牙说这句话的。

“不是我!”大皮说。

“没说是你!”

“那是谁?为什么要偷走金先生?”大皮很着急。

“谁都想要它,因为它是个宝,稀世珍宝!”效效好像是为了要把这句话说得更清楚,他拉下了口罩说。

“贼是从院墙跳进去的吗?”大皮开动了他侦探的脑筋。

“不可能从院墙进去,围墙上插了一圈碎玻璃,尖得都像匕首一样,没人能爬到围墙上的!”

“会不会撬了门上的锁?”

“不可能!”效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们的锁有机关的!”

“会不会躲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不会!按规矩,我吹两声口哨,它就会慢慢爬出来,这是我们的暗号!”看得出来,效效虽然这么说,他其实很不自信。

“再去找找吧!”大皮想象,它一定是钻在某个地方,也许身体被夹在两块石头之间,脚腾空了,爬不出来了。它又不会叫,它即使听到效效的口哨,也没办法出来。

“好,走,我们去看看!”效效接受了大皮的建议。

狭窄的姚家弄里,钻出一股阴冷阴冷的风,这风冷得呛人,却是带着暗香的。

大皮打了两个喷嚏,说:“香!”

效效说:“是蜡梅花开了。”

走进小院,花香更浓了。大皮看到,有一枝蜡梅,是从乱堆在地的石雕缝隙里钻出来的,它的枝条上,缀着浅黄色的花朵,就像假花一样。

“真香啊!”大皮贪婪地吸着空中的香气。

“要不是榨油厂,它会更香!”效效的意思是,榨油厂油饼的香气,是会掩盖掉蜡梅的清香的。

效效吹了两声口哨。

“你吹得这么响,它肯定能听到!”大皮这句话,其实只说出半句,就被效效制止了。他食指挡在唇上,“嘘”停了大皮说话。

两个人侧耳谛听,是希望听到金先生的动静吗?

没有任何声音。

“乌龟也会叫的!”效效说,“只是叫得很轻。”

“我什么也没听到!”大皮说。

“我也没听到!”效效说。

“金先生——金先生——你在哪里?”效效呼唤着金先生,声音听上去怪凄凉的。

“金先生——金先生——”大皮也帮着喊。

“你别喊!”效效说,“它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就更不肯出来了!”

效效拿了一根竹竿,到石雕之间去拨拉。

大皮说:“会不会有蛇?”

效效吓了一跳,但他马上镇静下来,说:“别乱说!蛇都在地下冬眠,怎么会有蛇?”

大皮说:“那乌龟不冬眠吗?”

效效的竹竿,在石雕之间拨拉出嗒嗒嗒的声响。他说:“不是所有的乌龟都冬眠的,我们家金先生不冬眠!”

“快来看,这里!”效效惊叫起来。

大皮以为他是发现了金先生:“找到了吗?在吗?”

“你过来看!”

院墙的下面,竟然有一个小洞!

“这么小的洞,它爬得出去吗?”大皮说。

效效蹲下来,用手指量了一下这个洞,说:“肯定是从这里钻出去了,它钻得出去!”

大皮也蹲下来,看着这个小洞。他只见过金先生的尾巴,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但他相信,效效一定是知道它有多大的。他说它是从这个洞里钻出去了,那么,它肯定是钻得出去的。

原来金先生这么小啊!它这么小小的身体,竟然能给人治病,能把病人疔疮里的脓血吸走,真是了不起!

“它跑到哪里去了呀?”效效悲哀地问。

“会不会爬在路上被人看到,就捡走了呢?”

“别乱讲!”效效很生气地说,“它是夜里爬出去的,路上鬼都没有一个!”

“那它爬到哪里去了呢?”大皮说。

“去找它!我要去找它!我一定要找到它!”在大皮听来,效效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大皮说。

“去哪里?”房间里传出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个男人的声音,就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让大皮吃了一惊。

大皮没有想到,效效的爸爸会在家里。他不是带着评弹演员远走高飞了吗?他不是不要这个家了,不要效效和效效妈妈了吗?怎么又回到家里了呢?

大皮怀疑,屋子里是另外一个人。他不是效效爸爸,那么他是谁?

他满脸疑惑地看着效效。

“去找金先生!”效效对着屋子里说。

“爬走了还找得到吗?别找了,明年再买一只回来养!”屋子里的男人说。

“不!”效效倔强地说,“我偏要去找!世界上没有第二只金先生!”

屋子里有了移动椅子的声响,大皮以为,里面的男人会走出来。

但是没人出来,房门关得紧紧的。

大皮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低哭声。

他更疑惑了:原来效效的妈妈也在家啊!他们刚才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是没听到效效回家吗?效效和大皮两个,在院子里喊金先生,用竹竿拨拉着找它,他们都没有听见吗?他们不会听不见的!那么,他们为什么又不出一声呢?

女人的哭声呜呜咽咽的,让大皮想起效效妈的脸,想起她戴着大墨镜的模样,以及她风中凌乱飘飞的头发。

“走!”效效在地上戳了一下竹竿,仿佛一位将军。

大皮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出长长的幽暗狭弄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大皮惊喜地说。

“下雪了啊!”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真的下雪了!”效效伸出手,去接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

“你妈妈为什么哭呀?”大皮轻幽幽地问,他怕效效生气呢。

效效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点喜悦的神色,他说:“我爸前天就回来了!”

刚才大皮听到的屋子里那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果然就是大皮的爸爸呀!他回来了呀?他带着评弹演员跑了,这么快就又回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大皮当然不能再问。

跟着效效走,大皮的脑子里却一直在想,为什么效效爸爸回来了?是他舍不得这个家吗?是啊,家里有他的老婆和儿子,还有虽然阴暗却很宽敞的房子,房子里到处都摆放着古董,还有院子里堆满的古代石雕,都是值钱的东西呀!院子里还有神奇的金先生。哦不,金先生已经爬走了,就像姚叔叔前几天一样,离开熟悉的家,不要这个家了。

姚叔叔很快就回来了,那么,金先生也会自己爬回来吗?它怎么就舍得离开这个家呢?它爬到外面去,还能以虾仁和肉松作为自己的食物吗?

姚叔叔回来了,效效妈妈又为什么要哭呢?她应该高兴呀,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雪下得有點大了,密密地从天而降。恍惚间,大皮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他觉得好像地面上的一切,包括他和效效,都在向上飞升。世界都在向上升。

其实,只是雪在往下落。

“如果爬到河里去,那怎么还能找到它?”大皮觉得世界一下子大起来,虽然在飘雪中,并不能看得更远,但正因了这种混沌,才让大皮觉得世界是茫茫的,大得没有边。这么大的世界,一只小小的乌龟,它在哪里?它随便在哪里,他们都很难找到它。

“不会的,它不喜欢在水里!”效效说,“它跟别的乌龟不同,它喜欢干燥一点的地方,这我知道!”

“那,它爬到人家家里去了怎么办?人家发现了会还给你家吗?”

效效皱着眉头说:“我想会的,笠泽镇很小,藏不下一只乌龟!”

大皮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笠泽镇是个小镇,镇上的人们,彼此基本上都认识,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大小,也许所有的人全都知道了。那么,如果是金先生爬到了谁家,这户人家一定知道它是金先生,它是老姚家的宝贝,它会替人看病。所以呢,一般来说,都会把它送回效效家。

谁家都藏不住这只乌龟呀!要是藏在家里,被别人知道了,那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效效家的。

大皮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转。他又想,万一,谁家看见了这只乌龟,不是养着它,而是把它烧了吃呢?大皮以前是吃过一次乌龟的,爸爸对他说,乌龟的肉跟鸡肉一样好吃。但是大皮觉得它一点都不好吃,他在嚼乌龟肉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好像是吃一种什么奇怪的东西,还没咽下去,胃里就不舒服了。

不不不,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他觉得,笠泽镇上,应该没有一家人家是敢这样做的。因为他们知道,金先生是一只神奇的乌龟,不是普通的乌龟,它是会给人看病的,谁会把这样一只宝贝吃掉呢?这样神奇的乌龟,是不敢吃它的呀!

雪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地上没有积雪,只是湿答答的,像刚下了一场雨。

手持竹竿的效效,像是拿了一根拐杖。大皮一直跟在他身后,盲目地跟着他走。

而他,效效,也是盲目的呀!他知道金先生在哪里吗?世界那么大,它会在哪里呢?这样走啊走,真的能找得到它吗?

效效停了下来,他支着竹竿,原地站着。

他不再像刚才那样低头寻找,而是看着空茫的远方。他茫然无助的样子,让大皮感到惆怅。

“金先生——”效效大声叫道。

叮叮——清脆的塔铃声,仿佛是在回应。

啊,又走到瑞云塔下了!

宝塔在灰云下面,显得更高了。

“它会回家的!会回家的!”效效痴痴地说。

大皮说:“嗯,它肯定爬得不远,就在你家边上,到夜里,它就会爬回自己家里去。”

效效举起竹竿,在空中一挥,说:“回家!”

“不找了吗?”大皮说。

“不找了,找也找不到的!它会回家的!它今天夜里就会回家的!”效效一遍遍强调说。

江南的雪

“今天下雪了,大皮,你看到了吗?”大皮回到家里,妈妈问他。

“看到了,但是—会儿就不下了!”大皮说。

“苏州好多年不下雪了吧,飘这点鸡毛雪,算是意思意思!”元元拿着一个白萝卜在啃,他问大皮,“要不要也来一个?”

大姨说:“给也给个好东西让他吃,这白萝卜,有什么好吃的?”

元元说:“这就是最好的东西呀,水津津的,又甜又脆,比冰激凌还好吃,就是吃了屁多哈哈!”

“呀,身上是湿的!去哪里了?下雪的时候没到屋檐下躲一躲吗?”妈妈摸了一下大皮身上说。

“我们去找金先生了!”大皮说。

“什么金先生?是那只老姚家的乌龟吗?它不见了吗?”元元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问。

“嗯,它不见了,从一个墙洞里爬走了!”大皮说。

“那是它不愿再待在老姚家!”元元说。

“效效的爸爸回来了!”大皮说。

元元的身体,又向沙发的后背靠去,他架起二郎腿说:“我知道他回来了,小女人逃走了,把他的钱都骗走了,他不回家又能去哪里?”

“什么?老姚回来了吗?”姨夫说,“我怎么不知道?”

元元说:“他悄悄地溜回来了,让人知道了没面子嘛!”

姨夫问元元:“那你怎么知道?”

元元说:“我正好看见他,戴了大口罩我也一眼认出了他!”

大皮说:“我也看见他了,哦不,我没有看见,但我听到他在房间里说话了,效效妈妈在哭。”

大姨说:“她能不哭吗!女人遇上这样没良心的男人,真是可怜!”

姨夫说:“她哭也可能因为是男人又回来了。”

大皮妈妈说:“这种男人,真是的,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要是我,就不要他回来!”

大姨说:“唉,回来总比不回来好吧!”

“找到了吗,那只乌龟?”元元问大皮。

大皮很沮丧地说:“没有!世界那么大,它一点点小,到哪里去找它?它随便躲在哪里,我们都找不到它!”

“等着吧,它可能会自己回去的,乌龟认路的。要是一直都不回去,那就是被人炖了吃了!”元元说。

“人为啥什么都要吃?”大皮不解地问。

“你问你爸妈吧!”元元不耐烦了。

大皮爸爸说:“有的人,就喜欢吃没吃过的东西,野生保护动物,穿山甲啦、猫头鹰啦,还有猴子、狐狸、蛇,什么珍稀他们吃什么,越珍稀他们越吃,也不管好吃不好吃,就是吃个稀奇。”

大姨说:“有些人,有了点钱,良心变黑了!”

“哪天他们连人也吃吧!”元元说。

“元元,不要抖!”大姨生气地说,“没事一直抖腿做啥?”

大皮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有些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呢?为什么他们这么残忍呢?要是金先生遇上的是这么一个黑良心的人,那就真有可能被燒了吃掉的。

大皮想起自己家里也吃过一只乌龟,他感到羞耻。

天黑之后,下了一场真正的大雪。雪花飘了一夜,无声无息地。世界因此变得安静。这一晚,大皮睡得特别香,好像梦也没有一个。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天特别亮,屋子里特别亮,原本昏暗的角落,也变得亮堂了。

洁白的雪,覆盖了大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房子,所有的树,都被雪刷得白白的。空气特别的清新,吸进肺里,好像是甜的。

大皮看着窗外的雪,心想,这样一来,就更难找到金先生了。它一定会怕冷,不知道钻进一个什么地方。这个地方,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发现它。乌龟是长寿的动物,它可以活一百年,是吗?能活到一百年的人,可是太少太少了。而且,大皮听说,乌龟不像人,它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一个漫长的冬天,它都可以不吃一点东西,只是缩在它坚硬厚实的壳里睡觉。

它藏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这个地方,似乎是在世界之外的。时间好像也在这个洞穴之外流淌。人们一个个老去,而它却安静地趴在那里,任时光之水在外面流逝,而它却永恒着,就像溪流中的一块石头,湍急的水,只是从它身边滑过,而不能将它带走。

元元说,乌龟是认路的,它也许自己会回家。金先生会自己回家吗?它是一只有情有义的乌龟吗?它只是一时贪玩,从墙洞里钻出去的吧!很快它就会后悔,就会惦记起那个家,惦记它的小主人效效,所以它就会慢慢地爬回去。还是从那个小小的洞里钻进去,悄悄地进去之后,就找一个安逸的地方趴着,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是大皮又不希望金先生在这样的时候爬回去。雪地就像一张硕大的白纸,上面就是掉落一粒芝麻,也会是清清楚楚的。如果一只乌龟在雪地里爬,那么,它就太显眼了!即使眼睛再不好的人,也会轻易地发现它。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就太危险了!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心,都是善良的。要是被内心残忍的人发现,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大皮希望它躲好,不要出来。外面太冷了,你就躲好吧,在温暖的洞穴里,把自己藏好。你就在里面打盹,做不做梦随便你。反正你也不用吃喝,只要保持不动,就不会感到饿。你就安心躲在里面,一定不要冒失地出来。即使你感到后悔,非常后悔,你思念你的家,思念效效,你想他们想得心慌,即使这样,也得忍着,千万不能出来。你非得到冰雪融化,大地被阳光照得一片温暖,这时候你才可以爬出来。但是也得小心啊,要走小路,别走大路!最好是什么路都不要走,要在树下草丛里爬,悄悄地前进。你爬不快,心里再急也只能慢慢地走。重要的是不要被人发现,你知道家在什么地方,也不要很直接地往那里去,沿着不易被发现的线路走,这样也许会多走很多弯路,会耽搁很多时间,但是不要紧,只要一步步爬,总是一步步在接近你的家。只要坚持,最后总能到达你的目的地。那个寓言里不是说,你走得虽然太慢,但是,你还赢了兔子呢!兔子跑得多快呀,它为什么输给你呢?就因为你坚持呀!只要坚持,时刻保持警惕,不要被人发现,悄悄地爬,一步步都注意把自己藏好,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回到你苦苦思念的家。

大皮想得太多了,他看着白雪裹起来的世界,脑子里想着金先生。那只脑袋金黄的小小乌龟,大皮虽然只看见过它的尾巴,不能算是真的见过它,但它的形象,却在他脑中活灵活现:太阳出来了,雪融化了,潮湿的地上,小草钻出来了,树枝上绽出绿芽未了,花儿也在五颜六色地开放。像一枚金币的金先生,终于钻出洞穴,向着它的家,一步步爬动。它爬行于树丛草间,爬得稳稳当当的,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十步,二十步,一百步……乌龟在他脑子里爬,恒定的、机械的步子,让大皮渐渐觉得困了,睡意像烟一样弥漫,将他包裹了起来。

梦见

“大皮!大皮!”妈妈喊道,“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大皮揉揉眼睛,又闭上,他还想睡。

“有人找你!”媽妈说。

“大皮!大皮!”阿鹂在门外喊他。

他一骨碌坐起来,又听到阿鹂跟别人说话的声音:“是这里,他跟我说过是在这里的!”

大皮走到门口,看见了阿鹂和效效。

效效的手上,还拿着那根拐杖—样的竹竿。

“大皮,我们一起去找金先生!”阿鹂有点兴奋地说。

“知道它在哪里了吗?”大皮问。

阿鹂说:“效效做了一个梦——”

效效打断她说:“我梦见它在那里!”

大皮的期待,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原来是这样啊!梦见金先生在哪里,这又不是真的!没有一个梦会是真的,大皮知道,效效梦见金先生,那是因为他想它了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谁说的?不会是孔子说的吗?反正是一个古人说的。

“它托梦给我,告诉我它在那里!”效效一本正经地说。

大皮看着效效的脸,没想到他会把一个梦当真,这是怎么啦?

“老宝塔你去过吗,大皮?它就藏在老宝塔里!”阿鹂说。

“是真的,还是梦见的?”大皮被他们说得有点糊涂了。

“是梦!”阿鹂说。

效效说:“我梦见它在老宝塔里,这是真的,是我真的在梦里见到的!”

“梦怎么会是真的呢?梦都是假的!”大皮说。

效效说:“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我也想去看!”阿鹂说。

“你不去吗?”效效问大皮。

“去!”大皮不假思索地说。

大皮一点都不相信金先生会在老宝塔里,梦见在那里和真的在那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如果梦可以是真的,那么,大皮还去过南极抱着企鹅合影呢!他还梦见过自己驾驶宇宙飞船呢!

但是他爽快地说“去”,他是想去老宝塔玩。阿鹂说过,笠泽镇上有两座宝塔,一座是新宝塔瑞云塔,他已经坐电梯登上去过了。另外一座是老宝塔,但是它老早就倒掉了,只剩下一个土坳墩。它其实已经算不上是一座真正的宝塔了,但是,它毕竟从前是一座宝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它和现在的瑞云塔一样,高耸入云,也有塔铃在檐角叮叮地被风摇响吗?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宝塔?它是在什么时候倒掉的呢?是倒掉的,还是被大火烧掉的?为什么没有把它重新建起来呢?

对于老宝塔,大皮一直都心存好奇。但是,总也没机会去看一看。阿鹂好像说过,镇上的人,都很不愿意去老宝塔,更没有人敢钻进那残存的底层宝塔里去看一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阿鹂好像也没有说清楚。

现在,效效坚持说金先生就藏身在那里,他一定要去找到它。他们来约大皮,那么,大皮就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大皮,早点回来啊!”妈妈说。

“嗯!”大皮答应。

“阿姨再见!”阿鹂说。

效效也说:“阿姨再见!”

三个人迈着大步,向老宝塔进发。

“你们慢点,我走不快!”阿鹂穿了新皮鞋,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

“谁让你穿皮鞋的!”效效说。

“那我回家换球鞋吧!”阿鹂说。

效效打量了一下她的脚,说:“算了吧,等你换了鞋回来,太阳都要落山了!”

“那里有鬼吗?”大皮问。

效效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说:“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不相信!”大皮说。

“我也不相信!”阿鹂说。

“那为什么还要问!”效效说。

大皮说:“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敢到老宝塔里面去?”

“我奶奶说里面有鬼!”阿鹂说。

效效转过头,很蔑视地瞥了阿鹂一眼,然后对大皮说:“没什么敢不敢的,是没人有兴趣进去!”

“是这样啊!”大皮说。

“就是一个土墩墩了,也没人去玩!”效效手里的竹竿,不时戳一下地面,发出笃的声响。

路过佳老板的古董店,佳老板正站在店门外,她看见大皮,说:“小皮,你们到哪里去?”

阿鹂说:“他叫大皮!”

佳老板笑了,说:“哦,我记错了,是大皮。”

“我们不到哪里去!”阿鹂说。

三个人出发的时候,效效一再叮嘱的,不管是碰到谁,若是问他们到哪里去,一定不要说。“这次行动,一定要保密!”他说。

佳老板说:“不到哪里去走这么快干什么?”

阿鹂说:“不干什么!”

效效拽了一把阿鹂,让她别再说话。

佳老板说:“大皮,萌萌还在生我的气吗?她真的不要我这个朋友了吗?但是我还要去喝她的喜酒呢!”

大皮没吱声,心想,我也生你的气呢!

他跟在效效和阿鹂身后,急匆匆地走。

佳老板在他们身后喊:“效效,你爸回家了是吧?你回家跟他说,叫他到我店里来一趟,别打十遍电话都不接!”

三个人走得更快了,像是要尽快避开佳老板。阿鹂的皮鞋在石板路上就像啄木鸟一样咯咯地响,而她走路的姿势,更加一扭一拐了,像一个真正的瘸子。

意外发现

其实,老宝塔不是土墩墩。它跟大皮的想象,太不一样了。他们都说它是一个土墩墩,其实不是啦!依然能看出它建筑的模样。如果有人指着它问大皮:“这是什么?”大皮不会说它是一座宝塔,但是,也一定不会说它是一个土墩墩。它不是土墩墩,它就是宝塔的一截,不过看上去就像一间倒塌的房子罢了。

枯草之中,可以看见碎砖。同样干枯的藤萝,像蛇一样蜿蜒着。

大皮想,如果就在这个地方,把这座老宝塔重新建起来,哦,那就又是一座新宝塔了。笠泽镇如果有两座宝塔,那就更漂亮了。

“我们进去吧!”效效说。

“又没有门,怎么进去?”大皮说。

阿鹂后退了一步,说:“我怕!”

效效对她说:“你不是说不相信有鬼吗?那怕什么呢?”

“金先生——金先生——”阿鹂拉长声音叫了两下,“我叫它出来!”

“你叫它,它就是听到了也不会出来!”大皮说。

效效吹了两声口哨,他吹得真响,如果金先生果真躲在里面,它一定是能听到的。

三个人都以期待的目光观察着左右,希望金先生听到他们的召唤,听到效效发出的暗号,能够从某个地方爬出来。

大皮不相信鬼,也不相信梦里见到的会是真事。但是,跟效效阿鹂来到这里,看到了颓败的老宝塔,他几乎也要相信了,金先生也许是果真会藏身于此的。

“看我们谁第一个看见它!”阿鹂说。

风吹得衰草倒伏贴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地上拔拉,要拨开草和枯藤,要让金先生小小的身子露出来。

“我看见了!”阿鹂叫起来。

大皮被她喊得一激灵,“哪里?哪里?”

阿鸝看见的,哪里是金先生啊,只是一块石卵子。

效效的竹竿,在地上拨弄了两下,他又吹了一声口哨。

大皮也尖起嘴,吹了一下。效效说:“你别吹,你吹得像嘘小便一样!”

大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都在侧耳倾听,要听到金先生的脚步声。它走得很慢,走得太慢了,一步,一步,从它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要走到“土墩墩”外面,可能需要一个小时吧?甚至是半天呢!

“你们站着,别动!”效效吩咐他们,然后一个人提着竹竿往前走,像是要爬到“土墩墩”上去。

“效效小心啊!”阿鹂说。

效效像盲人走路一样,用竹竿探着路,在地上戳一下,再前进一步。

气氛有点紧张。

但是大皮心里却觉得好笑,寻找一只乌龟,就像探险一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即使金先生真的躲在里面,也不用这样像突击队营救人质一样啊!何况,大皮根本就不相信金先生是会藏身在这样一个地方。这里已经远离效效的家,边上也没有房子,只有一大片在冬天里冻结的农田,看上去显得有些荒凉。金先生为什么要爬到这里?它为什么要躲进颓废的宝塔里去?

就凭效效的一个梦吗?

梦甚至都不如天上的云!云飘在天上,虽然过不了多久,它就会飘走,或者在空中散尽,仿佛从未有过一样。但是,它不是虚幻的,它是曾经真实存在的,它由水汽凝结而成,悬浮在空中,被阳光照耀,让我们看到。可是梦呢,它最多只能算是人头脑中的云,但是别人看不见,只有做梦的人在醒来后,可能依稀记得一些残片断章。它是并不存在的,是真实物体的影子,是水面倒映出来的景象,是镜子里的世界,又怎么能把它当真呢?

效效做梦梦到金先生,那是因为他太想念它了。他执着地想要找到它,所以在梦中发现了它的藏身之处。他竟然信以为真,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真的跑过来,要在老宝塔里找到他的金先生,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大皮看过世界名著《堂吉诃德》,小说的主人公堂吉诃德把风车想象成一头活的怪物,拿起长矛和盾牌与风车大战。大皮觉得,效效就像堂吉诃德一样的可笑啊!

效效的竹竿,戳着任何似乎有洞的地方。他恨不得把土墩墩捅穿,恨不得把残存的一层宝塔翻个底朝天。

“会不会有蛇?”阿鹂声音颤颤地说。

大皮的头皮有一点发麻,但他故作镇定地说:“天气这么冷,蛇都在冬眠。”

“所有的蛇都冬眠吗?”阿鹂问。

大皮肯定地点点头。

“那所有的乌龟也都要冬眠,为什么金先生不冬眠?”

大皮回答不出来。

阿鹂说:“《农夫与蛇》的故事里,那条蛇冻僵在路上,它为什么会在路上?为什么没有躲起来冬眠呢?”

是啊,她说得对啊!大皮想起爸爸曾经说过,在东北极度寒冷的地方,蛇被冻僵以后,有人还捡起冻成冰棍的蛇当拐杖呢!这不也证明了,并不是所有的蛇都会在冬天躲起来冬眠吗?

“别乱讲!这里没有蛇!”效效听大皮和阿鹂说蛇,他慌张地说。看来,他心里也有些紧张。

“这里!看!这里!”效效突然大叫起来。阿鹂吓得赶紧抓住了大皮的胳膊。而大皮自己,觉得脑袋里有一根神经,就像一根弦,被突然弹拨了一下,发出了嗡的一声长音。

“一块石板!”效效说。

大皮冷静下来,问:“什么石板?”

效效说:“你们过来看,这块石板可以动的!”

大皮把阿鹂的手从他胳膊上拿掉,对效效说:“你小心别掉下去啊!”

他谨慎地向效效走去。

阿鹂也迟疑地跟了上来。

效效蹲下来,吃力地把石板移开一点,“下面是一个大洞!”他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电筒,向下照射。

一道光照进黑暗的洞中,大皮也看到了,下面很宽敞。他还看到了泥筑的台阶。

“ 下去看看!”效效说。

“金先生在下面吗?”大皮问。

阿鹂没敢蹲下来看,她站在一边:“你们看到它了吗?”

效效关了手电筒,说:“不管,下去看看再说。”

“手电筒不要关啊,看不见了啊!”大皮说。

效效说:“省点电,等会儿再开!”

“下面有什么啊?”阿鹂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有点刺耳。

“大皮,来,帮我!”效效说。

两个男孩齐心协力,把大石板移开了。

手电筒又亮了。

“大皮,你拿着!”效效把手电筒递给大皮,说,“我先下去!”

“当心啊!要小心啊!”阿鹂说。

大皮拿着电筒,将洞内扫了一遍。他发现,洞其实不大,里面除了一个方方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里面很干净,没有蛇,肯定没有蛇!”大皮对阿鹂说,其实,他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给自己壮胆。

效效踩着台阶慢慢地下去。手电筒的光,把效效的影子照得就像一个大怪物,一会儿大得比大象还大,一会儿又缩成小狗那么小。

“阿鹂,电筒给你,拿好了!”大皮说。

大皮下到洞里,他的脚踢到了洞里唯一的一件东西,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是金属的声音。

没错,这是一只铁盒子。

“阿鹂,电简拿好了,不要乱晃!”效效说。

大皮说:“阿鹂,你也下来吧,没什么可怕的!”

“电简怎么办?”阿鹂说。

效效说:“拿下来呀!”

阿鹂一定是觉得,手里拿了一个电筒,她就不好下去。

大皮踩到台阶上,向上伸出手:“来,给我!电筒给我!”

大皮接过电筒后,另一只手伸上去拉住了阿鹂的手。他搀扶着她,引导她一步步走了下来。

要不要打开铁盒子,三个人发生了争执。

“不要!”大皮說,“万一里面有炸弹呢?”

效效轻轻推了一下铁盒说:“很轻的,怎么可能有炸弹!”

“要是炸弹,我们都会被炸死,是吗?”阿鹂差不多是要哭了。

大皮安慰她:“别怕,我是瞎猜的,又不是真的!”

效效说:“怎么有一股血腥气?”

大皮也闻到了,说:“是铁锈的味道!”

“会不会是死人啊?”阿鹂说。

大皮的后背一阵发凉。

效效说:“又瞎讲!这么小的盒子装得下人吗?”

阿鹂真的哭了,说:“我想出去!”

效效说:“真讨厌,真不该带你来!”

大皮说:“里面说不定是金先生呢!”

大皮这么说,自己也不相信,铁盒里怎么会有金先生呢?它即使爬到这里来,也钻不进去呀!他只是随口说说的,目的是要让阿鹂别害怕。

突然间咣当一声响,把大皮和阿鹂惊得差点儿倒在地上。

原来效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铁盒的盖子掀掉了。

“照里面,电筒照里面!”效效嘁道。

大皮就像是在梦中!

他看到了铁盒里,摆放着一座精致的宝塔。宝塔在电筒的照射下,闪耀着金光。

“金子啊!是金宝塔!”效效的声音兴奋得颤抖。

“别动!”大皮的手刚要碰到金宝塔,效效的话让他缩了回来。

“是金的吗?是真的金子做的宝塔吗?”阿鹂也蹲了下来,把大皮的身体挤到了一边。

大皮正要挤过去一点的时候,效效已经把宝塔从铁盒里拿了出来。他被大皮一挤,宝塔脱手,又跌回了铁盒里。

但是,宝塔断了,在铁盒里摔成了两截。

“惨了!”效效对大皮说,“都是你!”

大皮说:“是你没拿牢,被你摔坏了!”

效效说:“你干吗挤我?”

大皮说:“是阿鹂挤我!”

阿鹂的声音又带了哭腔:“为什么怪我?你们为什么要怪我?”

效效拿起宝塔的一截,掂了一下说:“不是金的,是木头的!”

大皮说:“那怎么看上去和金的一样?”

效效说:“是镀金,上面涂了一层金水。”

“是古董吗?”阿鹂问。

“肯定是!”大皮说。

效效另一只手,拿起了另外一半宝塔,他把两半拼起来,说:“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是一件稀世珍宝呢!”

“价值连城!”大皮说。

阿鹂说:“但是被我们摔坏了,怎么办?”

效效叹了一口气,说:“价值大打折扣了!”

大皮说:“效效,你爸爸一定知道它值多少钱。”

效效恨恨地说:“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对了!”阿鹂说,“我们拿去让孟师傅修吧!让孟师傅把它修好,他会修得一点都看不出来的!”

“对啊,对啊!”大皮说。

效效说:“这是个好主意!好!好!”孟师傅

效效让阿鹂把围巾拿下来,包裹起宝塔。

阿鹂说:“可是,这是我的新围巾,还是羊绒的呢!”

效效说:“这座宝塔,雕刻得这么精细,金光灿灿,配不上你的围巾吗?”

“那不要放在地上嘛!”阿鹂说。

大皮蹲下来,说:“放在我腿上包!”

粉红色的羊绒围巾包裹起来的宝塔,效效抱着,就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三人出了地窖,一直向孟师傅家走去。

“要不要我来抱一会儿?”半途中阿鹂说。

效效很轻视地说:“你自己走路都走不好,跌一跤怎么办?”

“我再也不要穿皮鞋了!”阿鹂抱怨说。

“那,我來抱一下吧!”大皮说。

效效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一路上一直都是效效抱着,他太小心了,因此看上去身体都有点僵硬。在即将到达孟师傅家门口的时候,他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孟师傅!”

“孟师傅!”

“孟师傅在家吗?”

孟师傅家大门开着,三个人都叫孟师傅,却不见他人影。

“不可能不在家,”大皮说,“不在家肯定把门关好的!”

“孟师傅——”阿鹂又喊了一声,这次喊得很响。

“谁呀?”孟师傅答应的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三个人都回头看,却依然不见他的影子。

“孟师傅!”阿鹂又大声叫他。

“听到了!”孟师傅说,“我在!”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原来,他是在河码头上磨刀呢。

大皮走到河边,看到了孟师傅。

“好了,马上好了!”孟师傅说。

孟师傅走上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和两把凿子,都滴着水。斜阳照射过来,刀子亮晃晃的。

“进屋说吧!”他双手甩了一下,是要把刀子和凿子上的水甩掉呢。

墙上还挂着孟小强的照片,他在黑色的镜框里傻傻地笑着。他笑得很天真,这快乐,是从他心底里冒上来的。

大皮笑了笑,他是对着照片上的孟小强笑的。

粉红色羊绒围巾打开后,孟师傅半天不说话。他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它,然后小心地拿起来,又小心地放下了。

他找到他的眼镜,戴上,又小心地把宝塔拿起来,仔细地看。

他的脸色是严肃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亮光。

孟师傅不说话,表情却是这样的肃穆。于是大皮他们也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可能是宋代的东西啊!”孟师傅终于开口了。

“什么,宋代?”效效说。

大皮在心里想,宋代是什么时候?是唐代之后吧?那个时候,有诗人王安石、辛弃疾,还有李清照。大皮背诵过他们的诗。

“很古老吗?”阿鹂问。

谁都没有回答她。

孟师傅说:“雕刻得如此精细,这件东西非同寻常!”

“能修好吗?”效效小心地问。

孟师傅说:“能修,但是暂时不修,不能动它。这么珍贵的文物,一动都不能动,保持原样!”

“可是摔坏了呀!”阿鹂说。

“不管怎样都不能动,一动都不能动!”孟师傅说。

阿鹂说:“是不是很值钱?”

孟师傅说:“这是一件重要的文物,肯定是在老宝塔下面发现的吗?”

“是的!”效效说。

“是的,是的!”大皮说。

阿鹂说:“我们没有骗人,我们刚刚在老宝塔里挖到了它!”

“铁盒子呢?你们说的那个铁盒子呢?”孟师傅说。

“还在那里。”效效说。

孟师傅放下宝塔,说:“我先给县博物馆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文物,你们发现了它,一定要向博物馆汇报!”

孟师傅说过的,所有埋在地下的文物,都是属于国家的,如果私自挖掘和买卖,都是违法的。

“我们不是故意挖的!”大皮说。

“如果故意挖,那就是违法行为!”孟师傅说,“你们偶然发现了它,把它交给国家,这是要表扬的。”

“可是——”效效说。

孟师傅打断他说:“不能拿回家的,不能给你爸爸!”

大皮说:“效效刚才说,他不会让他爸爸知道。”

孟师傅说:“效效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

“可是它被我们摔坏了!”阿鹂说。

效效很恼火地问她:“谁摔坏了?”

大皮说:“是不小心——”

效效说:“谁不小心了?”

孟师傅说:“别吵,我先打电话!”

他给博物馆崔馆长打电话,崔馆长说,他在北京旅游呢。但是,他会马上派人到笠泽来。崔馆长很激动,他说,这是一次重大的发现,必须马上派人到现场去,他本人也会提前从北京赶回来。

崔馆长还让孟师傅暂时保密,不要声张,除了保护好已经在他家里的这座木雕宝塔,老宝塔那里,也一定不能让外界知道,等博物馆的人到了之后,要一起去现场勘查。

“你们做了一件好事,为国家立功了!”孟师傅对大皮他们说。

“是效效先发现的!”大皮说。

“嗯,效效很棒!”孟师傅说,“你们三个人都有功劳,要让博物馆发奖状给你们!”

“为什么要雕这么一座木头宝塔放在老宝塔里?”大皮问。

孟师傅说:“我猜测,这是一座舍利塔!塔的里面,藏着佛教的圣物。”

“什么是舍利呀?是什么样的圣物呢?”阿鹂问。

孟师傅说:“对佛教我也缺少研究,说不太清楚。反正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与佛教有关的东西,是极其珍贵的文物。”

“要不是装在那个铁盒子里,宋代放到现在,木头肯定已经烂掉了!”效效说。

孟师傅说:“对对,古人很聪明的,他们当时放在铁盒子里,就想到了这一点,我估计里面是有防腐措施的。所以等博物馆的人来了,要去把那个铁盒子取出来,那也是重要的文物啊!”

大皮说:“早知道我们连铁盒子一起搬出来。”

孟师傅说:“这座宝塔,是用檀香木雕刻的。”

“那它是香的吗?”阿鹂问。

孟师傅说:“檀香木是香的,是珍贵的木材。”

“我闻闻!”阿鹂说。

她凑近了宝塔,嗅了几下,说:“没闻到。”

大皮和效效也都去闻了。

孟师傅也闻了,他说:“好像是闻不到香。但是,它肯定是檀香木。经过了上千年,香气散发得差不多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上面有一层泥金,把香味封在了里面,所以闻不出来了。”

“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金子的宝塔!”大皮说。

“那是涂了一层金水。”孟师傅说。

阿鹂说:“效效就是这么说的!”

孟师傅说:“效效真棒!效效,到底你爸爸是收藏文物的,家里好东西多,所以你也成专家了!”

效效不好意地笑了,说:“我爸爸是文物贩子!”

孟师傅也笑了,说:“也不能这么说,文物古董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结晶,是瑰宝,喜欢它是对的,我也喜欢,正因为喜欢,所以我从小就琢磨着修复这些东西。这些古物里,有古人的智慧,古人不在了,但是他们创造的东西还在,我们面对这些东西,好像就是在与古人交流,是精神的交流。我要有钱,我也会买很多古董,它们让我感到亲切,感到内心温暖又充实!”

“但是我爸把很多好东西都卖掉了!”效效遗憾地说。

“为什么要卖掉呀?”阿鹂说。

大皮说:“不好的卖掉,好的不会卖。”

效效瘪起嘴说:“好的也被他卖掉了!”

孟师傅说:“这我也能理解。玩古董是最费钱的,好的东西,人人喜欢,你想要,别人也要,所以要有财力,才能拥有好东西。老姚手上,东西买进卖出,他赚到钱,才能接着去买。如果买了放在家里,一件都不肯卖掉,那么,就没钱再买了。”

大皮羡慕地对效效说:“你爸爸的那些好东西,也都是你的!”

效效的豆瓣脸拉得长长的,说:“都要被他卖掉的,我妈说了,他更喜欢钱!”

阿鹂说:“我家里一件也没有。我要有一件就好了!”

大皮说:“我家也没有。”

效效说:“有了一件,就想要两件;有了两件,就想要三件;有了很多,就想要更多。”

孟师傅哈哈大笑,说:“效效你怎么什么都懂?说得对,说得太好了,我们人呀,有时候就是太贪婪了!”

“什么是贪婪呀?”阿鹂问。

孟师傅说:“就是不满足。比方说,住着小房子,就想要住大房子;有了大房子,又想住别墅。”

大皮想到了一个成语:“贪得无厌。”

孟师傅说:“对对,还有一个成语,叫欲壑难填。”

效效沉思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吧?”

孟师傅说:“那是,有的人就会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不过,这是人性的弱点,有时候也是优点。不满足,有追求,正因为这样,社会才不断地进步和发展。”

博物馆的人,很快就来到了孟师傅的家。

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戴着眼镜。

他们跟孟师傅握手,也跟大皮、效效、阿鹂握了手。大皮这是人生第一次,大人伸出手来跟他握手,让他有了一种庄严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是大人了。

孟师傅跟博物馆的吴老师是认识的,他们曾经请孟师傅去博物馆帮忙修复几件古董家具。孟师傅对刘老师说:“那时候,你还没到博物馆工作吧?”

刘老师还是个年轻姑娘,年纪看上去和萌萌差不多。她拿出一份表格,把大皮他们三个的名字和所在学校、班级都写了上去。

“你不是笠泽的呀?”刘老师对大皮说,“那我们要把奖状寄到扬州去,寄到你学校。”

“要让学校好好表扬你们!”吴老师说。

大皮、效效、阿鹂都有点不自在,但是心里却像灌了蜜似的。

吴老师说:“可以初步确定,这座木雕佛塔,是北宋的文物,它的级别很高,你们发现了它,把它交给国家,立了大功啊!”

刘老师推了推眼镜,说:“以后,你们会在博物馆里看到它!”

一件陈列在博物馆里的珍贵文物,是他们发现的,与他们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怎能不让大皮感到骄傲呢!

“放在博物馆里,标签上会不会写我们的名字?”阿鹂说。

兩位博物馆的老师都笑了,吴老师说:“那倒不会。”

刘老师说:“但是博物馆的档案里会写上,这份表格,会永久存放在档案里。”

吴老师说:“过几天电视台可能会来采访你们。”

刘老师说:“你们都要上电视了!”

大皮指着阿鹂说:“她上过电视的。”

孟师傅说:“哦,是啊,还是央视呢!阿鹂那是给哑巴黑豆腐干做广告,对不对?”

阿鹂骄傲地点点头,她的脸红喷喷的,是高兴,也有点害羞吧。

孟师傅说:“都饿了吧,该吃晚饭了。就到隔壁简单吃点吧,这家的面特别好,每人来一份爆鱼焖肉双浇。效效阿鹂大皮,一起去!”

吴老师说:“不吃不吃,时间不早了,趁着天还没有黑,我们赶紧到现场去吧,把铁盒子带回去。”

上了电视

电视上播出大皮他们发现宋代佛塔的新闻时,元元一家都惊呼起来。“大皮!大皮!”他们喊道。 元元说:“大皮你是保密局出来的吧?这么大的事,又是电视台来采访,你都不说,你城府真深啊!”

是的,大皮、效效和阿鹂三个人商量好的,大家都不说,保密。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是他们的秘密,藏在他们心里,不说出来,这样更有意思。

“我只告诉我妈妈,可以吗?”阿鹂说。

效效说:“不行!既然保密,就一个人也不能说!只要对一个人说了,就泄露了!”

“但是电视上一放,不是全都知道了吗?”大皮说。

效效说:“就是要这种效果,大家突然之间知道,之前谁都不知道。”

阿鹂说:“在孟师傅家里拍电视,不是好几个人都看到的吗?”

效效说:“不管它了,反正我们自己不要说!”

“我们家大皮是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啊!”大皮爸爸说。

“大皮你真沉得住气啊,跟妈妈也不说?”大皮妈妈很骄傲,但也有点生大皮的气。

大姨说:“这下大皮成了名人了,我们也跟着沾光了!”

姨夫说:“大皮,你们做得对!我对你说过的,凡是地底下的文物,不管谁发现,都是国家的,对不对?”

大姨说:“喔哟,这么说功劳是你的?要不是你诸葛亮早就算到了他们会发现文物,提前教育大皮要交给国家,他们可能就卖了钱私分了,是不是呀?”

大家都笑起来。

姨夫却一脸严肃地说:“法制观念还是要有的!”

元元抖着二郎腿说:“大皮同志思想觉悟就是高,有这样的杰出伴郎,婚礼格局提高到博物馆水平了!”

大姨说:“去你的,博物馆里都是些老古董,你是新郎,什么格局不格局的?就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大皮妈妈说:“大皮,你要早点告诉妈妈上电视,就要换件衣裳嘛,头发也要梳梳好!”

“对对,”元元说,“就把伴郎的行头先穿上!”

大皮妈妈说:“那倒不行,伴郎的衣裳,婚礼上才能穿。”

大皮爸爸说:“上电视是因为人品,心灵美,跟好看不好看没关系!”

大皮妈妈说:“好看总比不好看好!上电视的机会太难得了,一辈子可能都只有一回!”

“我们家大皮以后有大出息呢,肯定会经常上电视!”大姨说。

大皮成了家里的中心,大家说的话,都是在围绕着他。他感到不自在,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变成了烦躁。“你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他说。

“当了英雄这么谦虚啊?要做无名英雄啊?”元元说,“那当初就应该拒绝上电视嘛!”

大姨说:“元元,我告诉你,不要再阴阳怪气地说话!你这毛病不改,以后萌萌受你的气!”

说到曹操曹操到,萌萌打来了电话。她让元元把手机给大皮,她要跟大皮说话。

“大皮,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她说,“大皮你真棒啊!”

萌萌的声音直往大皮耳朵里钻,他觉得耳朵痒痒的。

“大皮,听到我说话吗?”萌萌问。

大皮点点头。

“你点头她又看不见!”元元在一边说。

大皮于是嗯了一声。

“大皮,你在电视上很帅,你是个小帅哥!”萌萌说。

大皮不知道说什么好。

萌萌说:“大皮,你成了名人了,我要请你吃肯德基,现在就去,好不好?”

大皮没有马上答应,他看着元元。

元元说:“我听到了,她要请你吃肯德基,好啊,很好啊,去吧,我也去,我们一起去,瑚在就走!”

元元把手机从大皮手上拿过来,对萌萌说:“我们马上过去,到肯德基碰头。对对,你请客,我买单。好好,一会儿见!”

表哥亲热地搂着大皮的肩膀,走到大街上。

大皮觉得有点不自在。元元一向对他阴阳怪气的,突然就像亲兄弟—样搂着他,让他感到奇怪。

“大皮,”元元搂着他一边走一边说,“那个佛塔,要是拿回来就好了,能卖很多钱!”

大皮说:“但是,地下的文物,都是国家的,不管谁发现了都要上交。”

元元说:“傻瓜,你不说,谁知道!”

大皮说:“那还有效效和阿鹂呢,我们一起发现的。”

元元放开了大皮,说:“那就说好嘛,三个人平分。”

大皮说:“不可以这样的!”

大皮说得很认真,表情很严肃。

他甚至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想说:“你这样的人,我不跟你去吃肯德基了!”

元元笑了,说:“别紧张,放松点!我是试探你呢,考验一下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好思想。”

大皮疑惑地打量着元元,他觉得表哥太深不可测了。大皮总是吃不准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句是讽刺人的,哪句又是故意说着反话。

元元说:“这么看我做啥?不认识吗?”

大皮于是轉过脸,不看他。

元元说:“你做得对!就是应该交给国家的。你要是拿回家,我还要劝你交出去呢!你要是不肯交,我就打电话举报,告你私藏国宝。这叫大义灭亲,你知道吗?”

大皮被他说得脑子里糊里糊涂的,有点晕。

到了肯德基,萌萌已经在那里了。

她穿了一件雪白的羽绒衫,见大皮元元进来,她把外套脱了,里面只穿一件T恤。

“大皮,你好酷哦!”她说。

“我们都是名人家属!”元元说。

萌萌笑得花枝乱颤,说:“是啊,大皮,在我们婚礼上,人人都会认得你!”

“抢风头了!”元元说。

“那是为我们增色呀!要请名人来参加婚礼,花多少钱都不一定请得来呢!”萌萌说。

大皮被他们说得难为情了。

萌萌伸手捏了一下大皮的外套,关心地说:“大皮,把外套脱了吧,里面太热了!”

大皮外套里面,穿得鼓鼓囊囊的,棉毛衫上,还套了两件羊毛衫,还有一个小棉背心。妈妈觉得江南太冷了,担心大皮冻着,就让他多穿多穿。外套里面还穿了这么多,大皮觉得不好意思,他就不肯把外套脱掉。

萌萌对他说:“脱了呀,好热!”

大皮还是不肯脱。

元元也把外套脱了,只有大皮,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确实很热。

大皮出汗了,他开始觉得闷热得难受。

但他就是不肯把外套脱了。

他还要装得自己不热,一点都不热。但事实上,他热得都有点坐立不安了。如果现在萌萌再说一次,让他把外套脱掉,他也许就站起来脱了。

但是萌萌只顾着跟元元说话,没再理会他。

她咯咯地笑着,好像元元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好笑。

大皮傻傻地看着她,羡慕她只穿了一件T恤。

“大皮,”她说,“你还记得那个佳老板吗?你打碎她一个盘子的。”

大皮有点紧张。

“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你太傻了。要是那个佛塔给她,她会给你很多钱。”

“给她还不如给我!”元元说。

萌萌捶了元元一拳,说:“你又不懂这些东西!”

元元说:“不懂我不会问啊!”

萌萌说:“你问谁?”

元元说:“问专家呗!”

“问哪个专家?问老姚吗?笠泽镇上,就数老姚最懂,你去问他吗?”萌萌盯着元元问。

元元说:“嗯,对的,问他。”

萌萌冷笑了一下,说:“你以为他会告诉你啊?他们做古董生意的人,都是虚头虚脑,不可能对你讲实话,何况老姚这样的人,真的他会说是假的,假的他也会说成是真的。”

“那们弄古董的,是不是都是骗子?”元元说。

“那也不至于吧!”萌萌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她变得严肃起来。

大皮说:“博物馆的人说是真的!”

萌萌说:“博物馆的人当然不会说假话,他们也知道你们没有骗他们。”

三个人在肯德基里边吃边聊,大皮身上热得实在吃不消了,他希望尽快吃完,走到外面去。想到外面呼呼刮着冷风,他心里充满了向往。

这时候看到阿鹂从外面进来了。

阿鹂也看到他了,她向他挥手,并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大皮站了起来,“阿鹂!”他叫道。

“大皮!”阿鹂说,“你真的在这里啊!我们刚才去你大姨家找你,你大姨说你在肯德基。”

阿鹂嘴很甜,对萌萌和元元说:“姐姐好!大哥哥好!”

萌萌说:“是阿鹂啊,坐下来一起吃吧!”

元元说:“这个小姑娘好面熟!”

大皮说:“她是阿鹂,我们一起发现了那个宝贝的!她以前还上过央视呢!”

元元说:“哦,怪不得,是大明星啊!”

阿鹂说:“我不是明星!”

元元说:“那你是什么?上过两次电视,还上过央视,我要是能上电视,少活十年也愿意!”

萌萌说:“你这个人真奇怪,还会不会好好说话?”

大皮问阿鹂:“找我什么事?”

阿鹂说:“你出去,出去就知道了!”

大皮巴不得马上出去,他身上太热了。

但他嘴上却说:“什么事情这么急呢?”

阿鹂说:“效效在外面,他要找你。我们去你大姨家找,不是没找到你嘛!”

萌萌对大皮说:“去吧,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

元元说:“去吧,再找到古董一定叫上我啊,我想发财!”

萌萌又咯咯笑起来。

还没走到门外,阿鹂就对大皮说:“你表嫂真漂亮!”

外面真好啊!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大皮觉得舒畅极了!刚才在里面坚持不肯脱掉外套,他被闷坏了。他的棉毛衫,贴在了后背上,被汗浸湿了一大片。现在冷风一吹,后背上觉得凉飕飕的。

效效站在路对面的灯柱下,他看上去很高,像个大人。但他很瘦弱,身子细得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跑。

看到大皮和阿鹂从肯德基里出来,他向他们招了招手。

走到效效面前,他却并不说话。

阿鹂说:“大皮,效效想离家出走,他再也不回家了!”

“什么?”大皮觉得有些诧异,“为什么?”

效效说:“先别问为什么,我想问你借点钱。”

阿鹂说:“我已经把我的200块压岁钱借给他了。”

大皮的手动了一下,是想摸一摸自己口袋里的钱包。每次说到钱的时候,他都会有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好像他总是担心自己的钱包不见了,摸一摸还在,他就放心了。

但当着效效的面,他没有摸,他忍住了。

“你有很多压岁钱吧?借我300块,好吗?”效效说。

大皮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效效说:“我再也不会回家了,也不再回笠泽了,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大皮想:那如果借钱给他,他怎么还钱呢?

效效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到时候我会从邮局寄给你,只要你给我地址,你们家的地址。”

阿鹂对效效说:“我的地址已经写好了给你,你别弄丢了呀!”

效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效效是有人格的!”

原来,效效爸爸看到电视上的报道,把效效狠狠地打了一顿。他说:“一个天大的发财机会,被你小子搞砸了!”

效效对大皮说:“是我们发现的,对不对?又不是他找到的!”

阿鹂说:“大皮你看,效效的脸上还有手指印呢,是他爸爸打的!”

大皮觉得很气愤,效效爸爸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邪恶了。“他为什么要打你?我们做了好事,不表扬也就算了,还要打人!”

“我媽妈一点正义感都没有,她反而帮我爸爸,在边上骂我,说我是个笨蛋,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人!”效效说。

“你怎么有这样的爸爸妈妈!”阿鹂忿忿不平地说。

效效说:“我爸打我也就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我了,我妈也骂我,太让我伤心了!”

大皮说:“你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效效说:“那还有假!”

大皮说:“那钱花完了怎么办?”

效效说:“你先答应,借我300块!”

大皮为效效的遭遇感到难过,他的心里升上了一股豪气,觉得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借钱给效效的话,那自己就太没有正义感了,人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友谊了。他义无反顾地掏出钱包,小心地抽出三张,递给了效效。

他被自己的豪情感动,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好像要流下眼泪来。

“我会去打工,我已经不小了!”效效说。

看效效把钱胡乱地塞进口袋,大皮有点心痛。这崭新笔挺的钱,被他这样折起来,很不当回事地塞在口袋里,大皮心里真不是滋味。

阿鹂说:“可你事实上还小呀!”

效效说:“我长得高,人家看不出来。”

阿鹂呜呜地哭起来。

效效很不以为然地说:“你哭什么!”

大皮说:“能不能告诉老师?让老师去教育你爸妈!”

效效说:“千万不要!要是老师上门说什么,老师走了之后,他会把我打死的!”

阿鹂哽咽着说:“效效,以后你要是想回家了,很想很想回家,那还是回家吧!”

效效说:“我不会再回家的!”

他说得那么决绝,让大皮觉得有点悲壮。

“要是我,”阿鹂说,“我是不敢离家出走的,没有爸爸妈妈,我怎么活下去呀!”

效效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他打我,他们骂我,我也忍了。你们不知道吧,金先生怎么会不见的?它到哪里去了?它不是自己爬走了,而是被我爸卖了!”

“什么?”大皮说。

“什么?是真的吗?”阿鹂说。

效效说:“当然是真的!是他自己亲口说的。有一个人,一直都想要金先生,他一直羡慕我们家有金先生,他几次都想问我爸买。这次,他出了很多钱,我爸就卖给他了!”

大皮说:“他怎么这样!要是人家钱出得再多,自己的孩子也会卖掉吧?”

“怪不得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它!”阿鹂说。

“他只要钱,钱钱钱,他的良心被狗吃了!”效效说。

大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悲哀,一个人,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只能狠下心来离家出走,真是可怜啊!

“效效,那你今天就走吗?现在就走吗?”阿鹂问。

效效想了想,说:“我明天走。今天晚上拿一点东西。”

“你们为我保密啊!这是一级机密啊!要是你们说出去,被我爸妈知道了,那我就是死路一条了!”他对大皮阿鹂说。

大皮点点头,很郑重的样子。

阿鹂也点点头,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保守秘密

秘密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大皮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安分。它蠢动着,长出根须,抽出绿芽,努力地要钻出地面,要来到阳光下,要抽枝,要分杈,要向上生长。

它的力量是巨大的。大皮越是压抑它,它越是顽强。据说,一粒种子,是能把大石头都扛起来的。大皮还听说,有人家屋子边的一棵树,它的一个分枝,竟然把墙都推倒了。

效效再三吩咐他和阿鹂,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如果说出来,消息被他爸妈知道,那么,他就死定了。

大皮知道,这个事情,确实不能说,这是一个太大太大的秘密。

但是,心中藏一个秘密,这真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如果早知道它会生长,会石头一样坚硬,会顶得他身体都好像随时会爆裂,他就宁愿不知道这个秘密!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个秘密,不是大皮要得到的,而是它自己找上来的,它找到大皮,生生地塞进了他的心里。

是的,没错,大皮还有点心疼他的钱。300块,这可是一笔巨款啊!大皮从来都是舍不得花钱的,即使一点点钱,他也不愿意花。他知道,钱这个东西,花掉一点,它就少了一点,它是不会自己多出来的。而他的钱,整整齐齐地放在钱包里,让钱包显得有点儿鼓鼓的,那是一种多么踏实的感觉啊,让他心安,感到充实。

曾经,阿鹂问他借钱,他借了吗?没有!

曾经,他不慎打碎了佳老板店里的一只青花鱼盘,他赔掉了200块钱,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有人从他身上割掉了一块肉一样!是一种既痛又空洞的感觉。以至后来萌萌在看评弹的时候,悄悄把钱塞给他,她不仅替他赔了200块,还额外地给了他100块。他知道,这个钱,她不应该给他,打碎盘子的是他,理应由他来赔。但是,他还是收下了萌萌的钱。他是实在受不了钱包里一下子少了200块的痛惜!

现在,钱包里少了300块,换来的是一个秘密,就像鱼骨头一样卡在喉咙里,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秘密。

想到效效胡乱把钱一把塞进口袋的样子,大皮的心很疼。

要是生活中有“假如”,要是“假如”能够随着时间的倒流成为真实,那么,假如一下,假如什么都没有发生,效效没有被爸妈打骂,他也没有想要离家出走,那该多好啊!也就不会有这个种子一样的秘密了,也就不会借钱给效效了,自己的心,就不会被顶得难受,钱包也不会瘪下去,空洞得叫人心痛了!

不断生长,不断膨胀的东西,总要有一个出口,让它钻出来,才不会把自己撑破。

大皮实在太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一个人了!告诉谁呢?告诉妈妈吗?那她一定会跳起来,大惊失色地说:“没得命咯!小孩子离家出走,这可是出了大事情咯,快快告诉家长,去把孩子找回来,否则要出更大的事情咯!”

不能,不能对妈妈说啊!

那么,其他人,就更不能說了。能对元元说吗?能对爸爸、大姨、姨夫说吗?不能,都不能!

那么唯一能说的,就是萌萌了。

萌萌知道了,会怎么样?她不会像妈妈一样咋咋呼呼,她可能只是将眉头皱起来,说:“这样不好,一个小孩子,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了,怎么生活下去?”

也许,在大皮的要求下,她答应不说。她也像大皮一样,把秘密埋在心里。

那么,这个秘密,也会在她的心里生长,一刻都不停地想要钻出来。

而对于大皮来说,把秘密说给了一个人听,它就不再是完全的秘密了。多一个人来保守这个秘密,比一个人独自包藏它,当然要稍微轻松一点。

但是,如果萌萌不愿意保守这个秘密呢?如果她执意要立即通知效效的爸妈,让他们赶快想办法把儿子追回来,那又怎么办?

想到效效吩咐他们一定要保密时的严肃样子,大皮决定不说,谁也不能说,包括萌萌。

他其实已经走到了瑞云塔下。萌萌说过的,想要见她,就到新宝塔底下,她会从窗子口看见他。他在宝塔下仰头看高高的塔顶,天是晴朗而清洁的。一场大雪过后,天空蓝得艳丽,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所以宝塔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非但一动不动,而且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塔铃的缄默,让大皮觉得有点不习惯。他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被冻在了一块巨大无边的冰里,天空大地、房屋街道,还有这座巍峨的宝塔,都凝固在了透明的冰里,纹丝不动。

萌萌并没有看到他,或许她又不在家里。难道说,连她也被宇宙这个大冰块凝结住了吗?

不知道阿鹂是怎样被这个秘密折磨着。大皮觉得,只有跟阿鹂说说.就他们两个,才能一起说说效效离家出走的事。可能说一说,心里就不会憋得那么难受了。

见到阿鹂的时候,她对大皮说:“大皮,你说,秘密是什么样的东西?”

大皮说:“秘密就是秘密这个东西。”

阿鹂说:“那它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大皮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

阿鹂说:“大皮,我不想要秘密了,它藏在心里太难过了,就像一只小兔子,每时每刻都想跳出来!”

大皮说:“我也觉得。”

阿鹂表情夸张地说:“是吗?大皮,你说的是真的吗?”

大皮说:“它就像一粒种子,一定要从泥地里钻出来!”

阿鹂说:“大皮,原来你跟我一样呀!”

大皮说:“有点不一样,你是小兔子,我是种子。”

阿鹂甩了一下头发,说:“那还不是一样!”

大皮说:“是不一样的比喻。”

阿鹂把围巾拉起来一点,遮住自己的下巴,说:“大皮,要是我不能保守秘密,那我是不是就是叛徒和奸细?”

大皮说:“不一定就是叛徒和奸细,但肯定是出卖了别人。”

阿鹂说:“如果说出来,效效一定会恨死我的!”

大皮觉得阿鹂的样子怪怪的,就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会说出来吗?”

阿鹂说:“我,我已经说出来了。”

“什么?”大皮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告诉谁了?”

“我,我,我说给孟师傅听了。”阿鹂说,“孟师傅答应我保密的。”

“完了完了!”大皮说,“大人一定不会让小孩子离家出走的!”

“那怎么办?怎么办呢?”阿鹂的围巾,把她的嘴都遮住了,仿佛她要把整个脑袋都藏进围巾里去。

大皮说:“我们赶紧到孟师傅家里去吧,跟他说,不要告诉效效的爸爸妈妈!”

“走吧,我们走吧!”阿鹂拉起大皮的手,奔跑起来。

他们在街上奔跑,有人看见他们,说:“这两个人,挖到文物的,电视上看到他们的。”

这样的话,若是平时听到,他們一定会在心里暗暗高兴。但是现在,他们顾不得了。他们急着要跑到孟师傅家,要对孟师傅说,千万不能把效效要离家出走的事,告诉给他的爸爸妈妈。效效说了,要是他爸妈知道了,他就是死路一条。

石板路上,结了一些薄冰。

阿鹂滑倒了。她在地上摔出了很响的声音。

但是她没有哭。大皮把她拉起来,问她有没有摔痛,她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说没事,便又奔跑起来。

大皮知道她是摔痛了,因为她跑得明显比刚才慢了,而且看得出来是有一点点瘸的。

笠泽镇小小的,从镇子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从南栅到北栅,走上一遍,也不要多长时间。但是,大皮他们跑啊跑,却觉得孟师傅家怎么会那么远呢?

终于到了孟师傅家,门却紧紧地关着。

‘孟师傅—孟师傅—一”阿鹂气喘吁吁地喊。

没有答应。

嘭嘭嘭,嘭嘭,阿鹂又敲门,也没有反应。

“别敲了!”大皮说,“看!”

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县城了,有事请明天来。

大结局:婚礼

举办婚礼的日子终于到了。

笠泽镇上最好的饭店,太湖大饭店的门口,支着一幅新郎新娘的大照片。

照片上的元元有点严肃,他西装笔挺,脸上像女人一样化了淡妆。萌萌穿着洁白的婚纱,看上去应该有点冷吧?但照片是不怕冷的,她在寒风中微笑,这笑容里,是藏都藏不住的幸福呀!

照片是以瑞云塔为背景拍摄的。这是笠泽镇上最好的风景。

宝塔在照片上远远的地方,显得有些模糊。它看上去不再那么高大,甚至只比新郎新娘的身体略大一点点。

但它是漂亮的。

它秀气地站在远处,和小镇古老的房屋,以及绿色的树和成片的花,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是的,有树,还有花。因为这幅照片,是在春天拍摄的。

大皮对着照片看,看照片上的元元,看照片上美丽的萌萌,还特别认真地看了照片上的瑞云塔。

他仿佛听到,照片是有声音的。萌萌的笑声,他听到了。他还听到了塔铃声:叮——叮——叮叮——

只不过很快,爆竹和鞭炮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把那轻风—样微弱的声音,给彻底淹没了。

很多人都认识大皮,他们走到大皮面前,对他说:“你不就是那个在老宝塔里发现了文物的人吗?我们在电视看到你了!”

还有人对他说:“哦,你就是新郎的表弟呀,和新郎一样帅呢!”

但是这些人,大皮都不认识。

也有他认识的人。是的,他看到了佳老板,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衣裳,见到大皮的时候,她向他吐了吐舌头。大皮没有搭理她,心想:你又不是新娘,穿这么—件大红的衣裳,一点都不好看!

大皮穿上了西装,皮鞋锃亮,紫红的领结也系上了,他有点难为情,因为觉得这个领结很像是小姑娘的蝴蝶结。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穿西装啊,他觉得西装一点都不舒服,穿在身上,就像被绑了起来。抬起手臂的时候,腋下紧绷绷的,真担心手抬得太高,会把衣袖都扯破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很帅,跟平时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他的身体站得直直的,是萌萌教他的,你要挺胸收腹,这样才有风度。

他紧挨着表哥站着,他要恪尽职守,一步都不离新郎。

上午,他从跟元元一起去接新娘开始,就完全进入了角色。他一直站在新郎的边上,别人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时候,他却是认真的,甚至有点不苟言笑。

所以到了晚上婚礼正式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累。在众宾客的喧哗中,他有点犯困,变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转头看,竟然是效效!

大皮的惊讶是可想而知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迷糊中睡着了,做起了梦?

“你,你,”他说,“效效,怎么你在这里?”

效效笑得很夸张,他的脸显得特别的扁,就像漫画里的一张笑脸。

“我被我妈从汽车站抓回来了!”他若无其事地笑着,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

“那你没有——”大皮说。

“没有!”效效收起了笑,说,“肯定有人告密!”

大皮心里一紧。虽然不是他告的密,但是,秘密是阿鹂透露给了孟师傅的呀!效效说得没错,一定是孟师傅得到消息,马上通知了效效的爸妈,所以,他才被他妈妈逮到了。

“你爸打你了吗?”大皮仔细看效效的脸,想看出他脸上有没有被打的痕迹。

“没有!”效效有点得意地说,“他道歉了,向我道歉了!”

大皮的心放松下来,他瞬间有点庆幸,幸亏阿鹂把秘密告诉了孟师傅,幸亏孟师傅及时通知了效效的爸妈,也幸亏效效妈妈马上赶到汽车站,把效效截了回来。要是他和阿鹂坚持保守秘密,那么,效效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呢!他会成为一个流浪汉吗?他会把钱花完之后,在地上放一个空的可乐罐,做一个乞丐吗?

要是那样,大皮也是有责任的,他和阿鹂,就是效效的同案犯。

现在这样真好啊,效效回家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比什么都没发生还要好。因为,他的爸爸向他道歉了,承认自己错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打效效了,是吗?

“你爸爸也来喝喜酒了吗?”大皮问。

效效说:“当然啦,我妈妈也来了。不见得大人不来,我一个人来呀!”

大皮发现,新郎不在他身边了,他便用目光找到了元元,急急地要走过去。

效效拉住他说:“钱我会还给你的!”

大皮听到了这句话,但是,并没有看到效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过几天再还给你!”效效说。

大皮说:“可是,后天我就要回扬州去了。”

效效说:“那就明天。”

大皮说:“不能今天吗?”

“我没带呀,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效效把自己的几个口袋都翻了出来,给大皮看。

“大皮——大皮——”有人在嘁大皮,叫他赶快过去,帮新郎拿着酒瓶,新郎新娘要一桌桌去敬酒呢!

敬酒的時候,有人端起酒杯,要新娘子喝。萌萌说:“不行了,我实在喝不下去了,再喝我就要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元元把萌萌的酒杯拿过来,但他自己并不喝,而是递给边上的伴郎,由伴郎帮着喝了。

有人就直接拿酒让大皮喝,说:“这位小帅哥,酒量一定好!”

萌萌一把就将酒杯夺了过去,说:“他是小孩,你们欺侮小孩子,太过分了!”

“那新娘子喝!新娘子喝!”大家都起哄。

萌萌一抬头,就把酒喝了。

大皮觉得很惭愧,他觉得,这一杯酒,是萌萌替他喝掉的。她会不会醉呀?她要是喝醉了,大皮就会很难过。

敬酒到了效效他们那一桌,效效爸爸站起来,搂着大皮的肩膀说:“你们是好样的,一级文物,宋代舍利宝幢,肯定是一级文物,交给国家太对了!”

边上有人问:“什么舍利宝幢?”

效效爸爸说:“是宋代檀香木雕舍利塔,国宝,你们没看电视呀?效效,还有大皮,他们在老宝塔里发现,交给了博物馆,应该表扬,应该表扬!”

效效妈妈穿了旗袍,头发吹理得千干净净的,脸上还化了妆,跟大皮印象中那憔悴的样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对效效爸爸努了一下嘴,好像是说:“早知道这样就好了!”

人声嘈杂,大皮没有听得太清楚。

效效爸爸紧紧地搂着大皮,他搂得太紧了,大皮希望他松开,但他似乎越搂越紧。他对大皮说:“想看金先生,对不对?哪天来我家看。我已经说好了,把它买回来,我多付了一半的钱,把它买回来。”

效效说:“大皮后天就要回扬州了。”

“那明天,明天我就去把它领回来!”效效爸爸的嘴里,喷出来很浓的酒气。

有人把大皮从效效爸爸那里拉开,他们跟着新郎新娘去另外的桌上敬酒。

大皮感到一阵轻松。

他突然发现,萌萌这时候穿的是贴身的旗袍。她是什么时候换上旗袍的呢?刚才好像穿的还是别的衣裳,怎么就像变戏法一样变成旗袍了呢?这身旗袍真好看啊,粉红色的,上面绣了大朵的牡丹花。

她的脸红红的。她是快要醉了呢,还是旗袍映红了她的脸?

荆歌

号累翁,中国当代文坛60后代表作家之一,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坊访问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枪毙》《鸟巢》《爱你有多深》等,中短篇小说集《八月之旅》《牙齿的尊严》《戏衣》等,访谈集《谈性正浓》,散文集《闻香识人》《岁月的花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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