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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通往陵墓的路

2020-02-25谢丁

南方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暹粒吴哥窟陵墓

临近中午时,他们刚好骑到了一条郊外的公路,烈日下暴晒,遮不了荫。越南的太阳很毒,他感到皮肤正在燃烧,汗水快流干了。热风迎面吹来,吹久了,他就像一具干尸在缓慢前行。他握住后刹,自行车停了下来。老黑在他后面也刹了车,茫然问道,怎么了?

他指了指公路对面。那里有一家雕刻石像的店铺。店里立着一尊高大的释迦牟尼佛,店外站了一排人像,从左往右依次是:四大金刚、胡志明、米开朗琪罗的圣殇像。最右侧的石像他不认识,是个西方人,双臂展开,戴着一顶王冠,也许是个国王。

“只有胡志明是金色的。”他说,“这儿就像是越南高台教的圣殿。”

“店里的那尊,是大佛普拉斯。”老黑说。

店里有入朝他们摆手,示意不能拍照。他也挥挥手,重新骑上车打算离开。一个白人老太太在右侧拦住了他。她没有骑车,看样子在太阳下步行了很久。她说:“这条路是通往陵墓吗?”

“是的。”

“就这一条?”她挥舞着手,用力指了指前方。

“是的。”他点点头,“就这条,没有其他路了。”

公路对面,一个老头正盯着一张纸质地图,站在一尊耶稣像前面。他可能是她的丈夫,看起来已筋疲力尽,正努力在地图上寻找他们此刻的位置。

他打开手机上的地图,再次确认只有这一条路。前方是启定陵,至少还有五公里。

他这辆自行车太破了。几天前,他们在会安骑车去海滩,他也租了一辆破自行车,龙头一直往右偏。也许在越南骑车就是这样,你得不停地掰龙头,往右,再往右,因为公路上的摩托车太疯狂了。旅行指南说,在越南骑车是一种艺术,行人过马路也是艺术。骑车也是一种极限运动,你得在摩托车和轿车的夹缝中冒险。时间久了,你可能会习惯摩托车,却永远无法适应新富阶层的轿车,一直在吼叫,哔哔哔,一声比一声紧。

现在,他们已抵达顺化,越南最后一个朝代的都城。他们花了一天时间参观旧皇城,活人居住的废墟,然后再骑车去郊区参观皇陵,死人的宫殿。就像外国人到北京一样,先看故宫,再去十三陵。他说,到底是谁规定了这种线路。老黑说,都是这么走的,世界上的人都这么走,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在酒店租车的时候,他特意找了一辆看起来很结实的自行车,在门前骑着绕了一圈,一切都很完美。但是等他们骑到第一个皇陵,这辆车变成了拖拉机,全身都在响,每踩一下脚踏板,自行车就哎呀一声。他估算了一下,如果逛完所有的皇陵,往返至少三十公里。他希望这辆车能坚持到最后,而那时他们还没出城呢,那座名叫安陵的陵墓位于市区,根本没人看管。他在谷歌地图上搜到了这个陵墓,不知道谁葬在这里,一个游客也没有。老黑倒是兴致盎然,他对景点的热情总是很高,或者说,老黑旅行的目的就是景点,一个都别剩下。但他呢,他只是希望有个人在前面领路,他跟着往前走,他对景点不感兴趣,而且说实话,他对路上的风景也没什么兴趣。骑车是唯一能激发他情绪的行动,没有汽车那么快,又不像徒步那么无聊。他骑车时就像穿梭在隧道,眼睛盯着前方,脑子里却开始走神。

天气还是这么热,他在东南亚这么骑过好几次了,好像到这些炎热的国家旅行,就是专门去骑车的。有一年他们在吴哥窟,每天都骑车去寻庙。那里的庙实在太多了,到最后,庙、宫殿以及陵墓已经分不清了,活人和死人居住的地方都很相似。那时是冬天,暹粒却热得要命,酒店的游泳池看起来那么诱人,但他却不会游泳。他们买了一张五天的门票,这五天他们可以在吴哥窟的密林里自由行动。第一天他们还没想到骑车,坐了一辆三轮,从暹粒城里开到吴哥的大门。但从大门往里面步行时,他们就后悔了。这片森林实在太大,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后面几天他们租了两辆自行车,早上吃一碗牛肉粉,趁阳光还比较温和,骑车上路。最出名的几个寺庙逛完之后,他们就在地图上寻找那些无人看管的陵墓,破败的、没人理会的、长满杂草的隐蔽之地。他那时认为吴哥窟值得停留一个月,甚至半年,密林里到处都是神话,也许还有宝藏。傍晚太阳下山之后,他们再骑车回到暹粒,很多小孩在河里洗澡游泳,迎面吹来的风也凉了,稻田绿油油的,空气湿润,像随时有大雨降临却总也掉不下来。回程时他们总是骑得很慢,三轮车从旁边迅速开过,公路并不拥挤,旅行团的游客们都已经回到度假村。他们在车棚里还了车,回去洗个澡,再出门到城里最热闹的那条街散步。等到天黑尽了,小摊小贩出动,他们就找个便宜的米粉摊,再吃一碗。暹粒可能是柬埔寨最热闹的地方了,每天晚上都像节日。他曾想过晚上骑车去吴哥的密林,就像电影里的探险,但景区都是会关门的,旅行也会结束。

这些记忆是怎么出现的,他都不记得去吴哥窟是哪一年的事了。那时他还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今没法再想起他们都去了哪些地方,只记得热天的树荫,河流里的孩子,吃了就要拉肚子的米粉。那时他有很多雄伟的计划,不只是出门旅行,还要记录他周围的朋友,朋友很多,他们每周都要聚一次,谈论一些现在看来无足轻重的大事。他还想过去国外找个大学读书,也许读历史,或者考古学,甚至文物学,虽然已经迟了,但也许还有机会到吴哥窟整理文物,修复那些被废弃的陵墓。他听说有个法国团队已经在吴哥窟待了很多年,专门维护那些年久失修的东西。东西,他那时对东西也很着迷,每次出门都会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带回家。他北京的家里堆满了无用之物,但他感到满足,这都是因为他那时还有那么多雄伟的计划没有实现,而他有信心去挨个完成。

正午的太阳实在太烈了,他很想脱掉身上的T恤,但又怕曬脱了皮。他们也忘了带水。这一条路都是荒野,根本没看见任何小卖部。当他们抵达启定陵时,他已经渴过了头,不想再喝水了。那里有个很大的停车场,旅游大巴带来的全是韩国旅行团。他们把自行车停在一家咖啡馆旁边。一个小男孩走出来说,停车费2000块钱,如果买杯咖啡,停车免费。他们选择了付钱。

启定陵位于公路旁的半山腰,视野开阔,远处是绿色的群山。埋在这里的人是越南倒数第二个皇帝,法国人的傀儡。修建这座华丽哥特风格的陵墓耗费了十一年,展览室到处都是皇帝的照片。他坐在宝座上,他在看书,他盯着照相机,他躺在棺材里,他现在被韩国人拍照留念。

下山时,他们碰到了之前问路的那个欧洲老太太。他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反正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这里到处都是游客,他们决定赶紧离开,先骑去最远的那个嘉隆陵。他背包里有一本过时的旅行指南,书上说那里荒废已久,但静谧宜人,适合骑车远行。

往前走,他们拐进了一个村子,碰见一群刚放学的中学生。这些学生全都骑着自行车。三个男孩骑在他们前面,然后消失一个,再消失一个,最后那个也拐进了河边的小巷。他们跟着这三个男孩走,差点错过了这条河上唯一的桥。

这是一座漂亮的铁皮桥,漂浮在蓝色气垫上,刚好容纳两个摩托车驶过。天很蓝,两岸的绿树沉没在水中,一幅越南乡村美景。他率先骑车过去。桥的另一端,一个中年女人拦住了他。她坐在一栋小屋前,手里握着一叠钱,朝他挥手。

“要付钱?”他跳下车,吃惊地看着她。

她没说话,继续挥了挥那叠钱。

“多少?”

她抽出一张纸币。老黑在后面跟上来了。一万。

“两个人?”

她点了点头。老黑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她,低声说道,又是一笔买路钱。他说,也许这座桥是这个村子集资修建的。他走下桥,想了想,又回头问那个女人,嘉隆陵怎么走?她指了指左前方。

她指的方向是对的。这条通往嘉隆陵的小路沿着河岸往前延伸,树荫密布,但路况太差了,全是碎石,坑洼不平。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冲进河里。他问老黑,要不要换条路走,肯定还有另外一条路。

“就这一条吧。”老黑说,“凉快。”

“太陡了。”

“你的车又坏了?”

他跳下车,调整了龙头,再骑上去的时候,他觉得又可以继续往前走了。看起来只要不散架,这辆车可以非常顽固。离开河边后,他们经过了一个村子。村口有一个搭着顶棚的商店,几个年轻人百无聊赖地打台球。这时已经快下午一点,车座上的屁股都快点燃了。然后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骑到了一片葱绿的区域。

眼前这块低矮起伏的山林,跟越南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他一看就知道到了一个巨大豪华的陵墓,有点像北京的定陵。山坡上种满了松树,树林里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民间的坟墓。林间有一条小路,通往前面一个安静的区域。这是顺化皇陵中最美的一个。嘉隆帝开创了越南最后一个王朝阮朝,“越南”这名字就是来自他在位的期间。书上说得没错,这里荒无人烟。只有他们两个游客。

他们锁好车,站在树荫下抽了一支烟。他说,如果晚上来这儿,会不会很阴森,也许有点吓人。老黑说,怕什么,这里都是死人,死了很久了。他说死人晚上会出来乘凉,到处都是他们的鬼魂。这么一想,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一辆越野车驶进来,几个本地人捧着鲜花水果,朝祭拜的庙里走去。那时他们已经遛了一大国,坐在庭院里,面朝巨大的坟墓。左右两侧分别站了一排石雕:三个武官,两个文官,一匹马,一头小象,这些雕像都很矮,像棋盘上的棋子。那些人祭拜完毕,又朝坟墓走去,开了锁,闪进了那扇黑色的坟墓大门。

“我们应该跟进去。”老黑说。

“是的。”他坐在石头上,看着那扇黑门。

但他们谁也没动。十几分钟后,他们站起来,沉默地走到树荫下,解开锁,骑上了车。

他有时候会诧异自己是怎么滑到这个地步的。他想起来去吴哥窟是八年前,那时他对世界是多么好奇,无论去哪里都带一本书,飞到暹粒之前他已经阅读了好几本关于吴哥和柬埔寨的书。他们在密林里骑车时,看到任何一个石头建筑都会停下来。他读历史,也关心当下的柬埔寨,他们常常停在暹粒郊区的公路上,盯着那些简陋的村子,好像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意义。他会好奇卖米粉的女人从哪里来,家境如何,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观察暹粒的人、建筑、公共交通,汽车零售店和咖啡馆的生意。他就像一台扫描仪,试图记录他走过的每一个角落,因为他自认为有一种责任感,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他得追踪这些变化。他那么爱出门旅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渴望看看别人的生活。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欧洲,在德国,他参加一个文化交流项目,他提出的议题就是比较中德年轻人对生活的看法。那时他住在一个德国人的家里,每天傍晚都要和那家人谈论很长时间。一到周末,他就跑到公园去,那里总是有人在露天场地唱歌喝酒,他和朋友们去参加聚会,再坐深夜的地铁回家,就连地铁里喝醉的流浪汉他都觉得很亲切。一切都很新鲜,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每次旅行后回到北京,他都充满力量,工作几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他夜夜都在写作,期待自己能改变一些事情,哪怕改变不了他也觉得工作自有其意义,至少对他而言,他认为自己还活着。

可是现在,在越南这条郊外的公路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这些陵墓。不过,不看这些陵墓,他也不知道做什么。也许正是因为无事可做,他才到了越南。他们几乎是临时起意买了机票,直接飞到了胡志明市。入住酒店后,他在法式小阳台上抽烟,看见楼下的巷子里有个按摩店,门口坐满了年轻女孩。她们穿着鲜艳的奥黛,既纯情又色情,只要有男人经过她们就全部站起来,像燕子似的飞来飞去打招呼。他有点惊讶,这个城市也许还是叫西贡更合适,而不是胡志明市。但他迅速把这些关于历史和政治的念头从脑子里扔出去了,他只觉得这个夜晚因为这些女郎而生动起来,但还是那么无聊。他一直看到凌晨两三点,直到女孩们叫了盒饭吃了夜宵,关上大门,各自挎包离开了这个巷子。第二天他们整日都在街头漫步,去博物馆,从邮局走到河边,再从河边走回邮局。那些战争的照片,那些街頭的政治标语和口号,他们谈论着这些东西,但他心里其实什么都不想谈。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好像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只是一个任务。而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完成这些成千上万个任务。也许该这么说,他们看起来像两个人在旅行,其实他一直不在那儿,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骑行在乡间公路上。离开嘉隆陵,他们开始踏上回城的路,那条路上还有很多更出名的陵墓,都分布在香河两岸。如果所有陵墓都要去,时间已经有点仓促了。公路越来越宽,他们再次完全暴露在烈日下。太热了,他把T恤翻到了脖子,这样可以让皮肤吹到更多的风,但风也是闷热的。

路过一片绿色稻田的时候,他们再次停了下来,几个年轻人在稻田里抓什么东西。他下了车,站在田坎上。午后的时间停滞了,只听得见田里的蛙声。他说,他们抓的是鳝鱼还是青蛙?老黑说,都不是,他们抓的是稻田鱼,稻田里的鱼最好吃。他盯着路边的鱼篓看了半天,说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但两个人谁也没动,又继续站了几分钟。

“走吧,骑上车就好了,有风,你不会觉得累。而且我们不可能一直停在这里吧,总得往下走。”

“好。”

“接下来去哪个陵墓?”

“随便。”老黑说。

他打开谷歌地图,输入陵墓这个词,然后在一堆名字里看见了最奇怪的一个:“废弃之墓”。地图上有一条模糊不清的小路,通往这座不知道主人是谁的陵墓。

他们过了河,迅速逛完了明命陵,然后再次过河,飞快朝那座荒坟骑去。自行车拐进了一条小道,爬坡,再往下驶入一条碎石子路。下午四点左右,他们抵达了一个小村落。这里稀疏地分布着一些小楼,树荫挡住了阳光,也看不到村民或游客。再拐个弯,他们就要到了,但老黑突然刹车。

前方十米左右,一条黑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们对视了几秒,它开始狂叫,然后以飞快的速度朝他们跑过来。他掉头就走,双脚使劲踩着踏板,根本不敢回头。当他们骑过了一道田坎后,那条狗没再追过来,只是站在那边一声一声嘲笑。

他们发现这时已进退不得。虽然往前一分钟就能抵达那座荒废的陵墓,但谁也不敢走近那条狗。环顾四周,他们想找到一个本地人,但影子也没瞧见一个。这里如此安静,完全不像身处越南,那些摩托车和轿车都消失了。他们身后有一栋房子,仔细看去,院子里还有四条狗,正摆着同样的姿势盯着他们。

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大路上。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他们走进了嗣德陵。这是游客最多的一个陵墓,因为这位皇帝的故事太多,据说他有三百多个嫔妃,却没有子女。有人说他没有生育能力,也有人说他患有天花,得了阳痿的并发症。他收养了三个孩子,寫了四千篇汉字文章。他甚至亲自设计了这座陵墓,而且活着的时候也曾住在这里。他将自己的这座陵墓命名为“谦陵”。据说他的遗体并不在此地,但谁也不知道在哪里。现在,他们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读着上面这些八卦和传闻。读完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就这么干坐着。老黑说,其实从这里可以绕到那座荒废的坟墓,要不要再试试?他想了想,可以,但天黑之前他们得离开那里。

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再次骑进了一条小路,路上全是碎石和泥坑.最后他们不得不步行,推着车往前走。两侧都是稻田和大树,怎么也看不出这里会有一座陵墓。天色正在变暗,再往前,会不会又遇到那条黑狗?

前方出现了一块小平台,竖着两根柱表。他一抬头,右上方就是那座废弃之墓。它看起来那么弱小、衰败,却没有毁坏的迹象,只是杂草密布,好像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墓前有两株鸡蛋花,洁白而萧条。

他走到杂草地,打算从正面拍一张照片。这时他感到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低头看了看,浑身发紧,再也迈不动步子。

“别过来了。”他告诉老黑,声音很平静。

“怎么了?”

“没什么。”他小心跨出一步,再一步,终于踏到了石板路上。

“到底怎么了?”

“一条蛇。”他回到自行车前,“有条蛇从我面前滑走了。”

他们立即跳上了车,仓皇骑在那条破烂的碎石路上。他不敢下车,不敢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他说回去吧,天快黑了。几分钟后,他们就再次挤进了摩托车和轿车的车流中。等红灯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说话,这是他几天来最想说的一句话。他说,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比死人还可怕。

谢丁

重庆人,记者,曾出版《困死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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