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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腰的蛇

2020-02-25欧阳国

南方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毒蛇稻田尾巴

一条特立独行的蛇,野蛮生长在三叔心里。

三叔遇见这条蛇,应该是1992年盛夏。因为这条蛇,三叔似乎感觉有成千上万条桀骜不驯、孤独不安的毒蛇,藏匿在他灵魂深处,让他焦躁而疼痛。

沉睡的午后,村庄因为有知了叽叽喳喳的叫声显得更加寂静和闷热。天空蔚蓝如洗,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清澈见底的河流,湍急处泛起一片刺眼的白光。贫瘠而干枯的稻田,像布满了一层层蜘蛛网,裂缝向深处延伸。

烈日下的禾苗,被晒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机。

三叔没有午休的习惯。他总是趁大家熟睡的时候,把水渠里的水偷偷往自家稻田里引。三叔个子不高,他蹲在田埂上,好像被庄稼淹没了一样。他整个晌午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蜿蜒的河水,一点一滴地流进蜘蛛网般的稻田,慢慢地淹没禾苗的底端,涨满水田。看着水流的整个过程,三叔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当然是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窃喜。

三叔“盗水”的行为,最终被乡亲们发觉。大家都骂他,说他是“短命鬼”。他只是笑嘻嘻地应和,露出少了几颗门牙且暗黄发黑的牙齿。

一场突如其来的短暂降雨,并没有让午休的人们从睡梦中觉醒。这条特立独行的蛇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伴随着雨后的彩虹出现了。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却惊醒了整个村庄,像一股奔腾的洪水冲进村庄,像一阵滔天的大雨袭击村庄。

它是从哪里来的?将要到哪里去?这些不得而知,也不重要。它盘旋在长满小草的田埂上,怡然自得,身上的斑纹美丽至极。它把自己的头抬得老高,甚至高过了禾苗,高过了豆苗,高过了水渠,高过了村庄和世界。这样,它可以自由地环顾整个村庄,整个村庄的世界。它显得如此的安闲和自由,就像在凝望久别的故乡,含情脉脉。它的眼睛不是冷酷的,而是温润的,不是凶残的,而是善良的,不是狡诈的,而是友善的。它看到远处茂密的群山峻岭,听见近处河里的潺潺流水……

最终,它把目光投向同样在田埂上的三叔。沉醉于“盗水”喜悦之情的三叔,起初并没有发现一条蛇在注视自己。等他和蛇的眼神交会在一起时,三叔突然跳了起来,大喊一声:“蛇!”

沉睡的人们瞬间从美梦中惊醒,寥落的村庄一下子炸开了锅。男女老少拿起竹竿、锄头、镰刀和蛇皮袋,不约而同向三叔呼喊的方向奔去。

这条蛇隐隐约约感到一股敌意包裹着自己,就像潮水即将吞噬自己。但它并没有方寸大乱,它吐露着猩红信子,向人们示威。它身子稍微一弓,猛地一下就腾跃到了稻田里。它轻盈地穿梭在稻田、田埂、水渠、马路和草丛中,后面紧接着一片追喊。此刻,人们把自家的稻田当作赛场,以百米冲刺的力气奔向它,追逐它。

三叔冲在最前面,他几次差点用锄头压住了它。面对这只即将到手的“猎物”,三叔兴奋不已。他一边奔跑,一边估摸着这条蛇的体重和价格。他的脑海甚至浮现自己提着这条蛇,慢悠悠地来到圩镇交易,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不过,三叔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条蛇突然冲向田埂的一个洞穴里。三叔眼看到手的猎物就要消失了,举起锄头用力向洞穴口摔打过去,蛇的半截尾巴折断了。

折断的蛇尾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迷失了方向,它以微弱的力量在做最后的挣扎,慢慢地停止了跳动,奄奄一息,就像一束光最后走向泯灭。

这条蛇,或者说这条折断的蛇尾巴,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尤其是三叔,这条蛇让他每天心神不定,魂不守舍。村里人都说,这条蛇总有一天会回来报复三叔。还有人说,这条折断的蛇尾巴还会长出一个头来,摇身变成另外一条蛇。

我不应该在餐桌上讲述这个惊险而残酷的捕蛇故事。

这是在广东一次全蛇宴席上。一条条鲜活的蛇,通过蒸、焗、煎、炸、炒、熬、煲等不同的烹制方法,配以各种不同的佐料制作成各款粤式美味佳肴,鲜美可口。

大家看着我,面面相觑,不敢再碰蛇肉了。大家好像看到了一条敏捷的蛇在稻田里努力奔跑。我们都放下筷子,不敢再吃蛇肉,好像用勺子再舀蛇汤时,一不小心就會把当年那条蛇掏出来。当年的那条蛇,似乎可以奇迹般复活,变得生龙活虎,立刻盘旋在餐桌上,在人们的追逐中继续奔跑。

我望着切得精致的蛇肉,想到了折断后微弱跳动的蛇尾巴。它以血迹斑斑的模样,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垂死挣扎的凄凉和疼痛,无数次地刺痛我的神经。

这个残酷的事实,就像我们现实的生活,唯有遵从,无法改变。面对走投无路的困境时,我们就像当年那条被追逐被围攻的蛇,使出洪荒之力不断地向前奔跑。最终,我们变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我们都被现实的生活牵引着,围猎着,夹裹着。我们不甘示弱,企图与命运抗衡和挣扎,企图逃离和重生,努力在微弱的星火中寻找到力量、生机和希望。

我们都是一条被人喊打的蛇。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奔跑,都逃离不了命运的束缚。这就是生活。我们平凡的无奈的不安的生活。

我在讲述这条蛇不幸遭遇的时候,无疑流露出对一条可怜的动物本能的善良。不过,事物是辩证统一的,它往往都有相反的一面。

生活,亦是如此。我们面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像一条人类恐惧的毒蛇。也许,我们内心以及凡俗的生活都横卧一条毒蛇。

我们的宿命都是,难以摆脱对死亡的无限恐惧和焦虑。即便我们已经被黄土无情地埋葬了,这种恐惧之感依然会萦绕着人世间活着的人。

清明,我回乡扫墓。我们路过三叔孤寂的坟墓,不禁加快了脚步,愈来愈快,好像身后有一只饥饿的猛兽,一个可怕的影子,一股凶猛的洪流追赶着我们。我们翻越山岭,走过群山,安静地坐在北山的山顶,不自觉开始缅怀死者,望着青郁的天际,群山旷渺,南望原隰,遥远处更加遥远,未知的世界更加未知,想到风雨晨昏的世界,四季更迭,万物枯荣,不禁黯然伤神,陷入一片迷茫。

远处,偶尔有些许孤单的鸟儿划过辽阔的苍穹,飞过去,又飞过来。大家谈论一个又一个离我们而去的亲人,他们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就像骄阳暴晒后的豆荚,轻轻敲打,满地黄豆,活跃舞动。离我们而去的人,他们是轻盈的,若一片一片洁白的雪花,在混沌暝晦中飘落。他们又是沉重的,宛如一块一块巨大的石头,填充着依然活着的我们小小的心脏。我们和离我们而去的人,如山隔如水阻,山高且水远。

在我们的谈论中,三叔的影子由模糊变得清晰,由遥远变得邻近一

三叔目睹了折断的蛇尾巴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短暂而悠长。短暂的是,它的生命瞬间走向了终点,悠长的是,它的灵魂永远在野蛮生长。

三叔将血淋淋的蛇尾巴埋葬在村庄的北山。他像守水时一样专注,花了将近半天时间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地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整一个如此深而大的地洞。三叔站立在地洞里,洞口远远高过了他的头部,村庄被隐藏起来,世界被隔离,他抬头只能看到阴暗的天空。三叔感觉一阵寒战,于是他立刻从地洞里窜逃出来。他把蛇的尾巴丢进地洞,用泥土一点一滴将它埋葬。地洞填满后,他不停地用脚踩踏洞口,表面松动的泥土似乎变得坚实无比。

贫瘠的村庄又回归了宁静。不过,三叔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片燃烧的火焰在乱窜,有一群活蹦乱跳的野兽在厮杀。和追赶蛇的兴奋相比,三叔整个人有了天壤之别。他先是莫名地在家门口坐了一个晚上,面朝埋葬蛇的北山,缄默无言,神情呆滞而凄悒,一脸惊吓。

同样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三叔一阵惨叫惊醒了沉睡的村庄。积郁数日的三叔,心气衰竭,血随气涌。一片暗红的鲜血铺在床前,满地凄凉,狼藉不堪。死去的那一条毒蛇,似乎真的如同乡亲们所预言的那样,闯进了三叔的体内,纠缠他的全身。

乡亲们把三叔抬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没过几天,他自己却晃晃悠悠走回来了。一路上,三叔遇见每一个人都笑嘻嘻的,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回到家中,大门紧闭。白天,三叔房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不过到了三更半夜,房间就会传来哭泣的声音。三叔的哭声由微弱变得强劲,忽断忽续,像一阵疾风骤雨从天而降,像一片鬼哭狼嚎袭击村庄,沉睡的左鄰右舍被惊醒,他们听到惨叫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我们见到三叔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他头发蓬乱不堪,满脸胡子拉碴,一身衣衫褴褛。他行走在村庄里,还是笑嘻嘻的,还是一言不发。孩子们见到三叔老远就躲起来,一些调皮的孩子远远地喊他“疯子”,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子向三叔身上投掷。三叔并不会生气,他依然是笑嘻嘻的,故意去追赶这些孩子。

没过多久,三叔突然剪短了头发,刮干净了胡子,他和往年一样,开始下地种田,上山伐木。他开始和左邻右舍说话,但话依然不多。他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凑热闹,从不参加村里的红白喜事。

三叔不再是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起淡出人们视野的还有那只折断的蛇尾巴。

三叔再次成为村里谈论的焦点,还是因为一个与蛇有关的故事。他的命运,似乎永远与蛇有关。

那些年,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席卷中国大地。一千八百年前,善良的小牧童从捕蛇人手中救下一条小白蛇,一千八百年后,一条白色巨蟒破山而出,来到人间,演绎了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个石破天惊的故事,无疑让沉静的村庄变得热闹非凡,大家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都聚集到村口的小卖部等电视剧开播。因为有村里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平日寥落的小卖部,变得十分拥挤。小卖部是刘嫂开的,她丈夫死在了山西煤矿井下,她用丈夫的赔偿金开了这家小卖部,还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毫不例外,三叔也沉迷上了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他不得不每天光顾刘嫂的小卖部。

寒冬腊月,冷风飕飕。在白素贞和许仙缠绵悱恻、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氤氲下,三叔紧紧地抱住刘嫂冰冷而颤抖的身子,他们的身体由僵硬变得柔软,由冰冷变得温暖。刘嫂从拘谨到放松,从放松到自由,从自由最终走向肆意,她木讷的身体变得如狼似虎,灵活如蛇,轻盈如燕……

三叔好像瞬间奔跑在广阔的田野上,他加快追赶的步伐,心跳加速,脚步急促,节奏愈来愈快。窗外照进微弱的月光,三叔眼前突然浮现曾经奔跑的那条蛇,它轻盈地穿梭在稻田、田埂、水渠、马路和草丛中。三叔死劲地抱紧刘嫂纤细而光滑的“水蛇腰”,他企图伸手抓住这条蛇,但它却一次又一次从掌心慢慢滑走。三叔用力一击,就像当年举起锄头摔打奔跑的蛇一样,他们的身体都瞬间瘫软了下来,猛然间戛然而止,像提琴最后一个和弦,世界跌入沉静。

三叔坐在刘嫂的床前,半晌没有吭声。刘嫂上前去抱住三叔,被他迅速地推开。刘嫂心里永远不会明白,三叔害怕的是她婀娜多姿的“水蛇腰”。三叔从刘嫂家里走出,天色已亮,村庄白雪皑皑。三叔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面,咔嚓咔嚓作响,身后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早起的左邻右舍从脚印中看出了端倪,三叔和刘嫂的事情由此在村庄慢慢地传开了。

不过,三叔再也没有碰过刘嫂,也没碰过其他女人。他一想到刘嫂曼妙而灵活的“水蛇腰”,脑海里就不自觉地蹦出一条虎视眈眈的长蛇。每当三叔回忆起那一晚风雨交加缠绵的场景,寒战就一个接一个。

最终,比三叔大18岁的刘嫂没有和他走到一起,一场短暂的姐弟恋,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左邻右舍七嘴八舌都在说,巳蛇亥猪相冲。

然而,三叔心底沉睡的那一条毒蛇,似乎—夜之间又复活了。他,这_回f以乎真的疯了。

三叔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哭声若水的呼啸,风的呜咽,雷的咆哮,断断续续,汇聚成一片恐怖,横扫死一般沉静的村庄,淹没黑色的世界。

白天从不出门的三叔,晚上开始出门活动。他行走在黑色的村庄,影影绰绰,像一个可怕的幽灵在飘荡。他一边缓缓地向前走,一边嘴唇微微嚅动,好似在对死去的蛇忏晦。

三叔透过朦胧的夜色,先是钻进邻居家的鸡棚,把一只老母鸡抓回家宰杀后炖汤吃了。第二天,三叔家门口一地鸡毛,一片狼藉。后来,三叔更像一条孤独的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游窜村庄,趁着大家睡熟时,把别人家里的东西往自家搬运。精神正常的时候,三叔又笑嘻嘻地把所有的东西还给人家。

大家不再叫三叔的名字了,都叫他“癫佬”。

他得了间歇性精神病,精神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三叔体内藏匿的毒蛇,在他的世界跌宕起伏,残酷厮杀。

三叔命运里潜伏的这一条顽固的毒蛇,是无情的,更是残酷的。

他在弥留之际,也许会想到自己当年奔跑追赶蛇的情景。他也许还会想到刘嫂销魂的“水蛇腰”,她宛若一条美丽精致的长蛇在自己身上时而盘旋昂首,时而蜿蜒游动,时而轻盈起舞。

三叔带着无比的悔意和不舍离开人世,如同当年那条折断的蛇尾巴,像断线的风筝,在渐深的暮色中迷失方向,亦像微弱的星火,在苍茫的时空间缓缓走向泯灭。

三叔的死,和属蛇的刘嫂以及那条折断尾巴的蛇当然没有必然的联系,也不存在任何瓜葛。可是,乡亲们却始终坚信,必定是当年那条蛇闯入了三叔的身体,像妖魔缠身一样,像魔咒附身似的,不仅让他痛不欲生,最后还让他命丧黄泉。

这条毒蛇就像一颗生命力极强的种子,在三叔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慢慢长大,开花,结果。一番芄芄之势,绵绵瓜瓞。这条毒蛇无情地禁锢三叔孤独而自由的灵魂,一点一滴吞噬他瘦小的肉体,直至他静静地躺在冰冷而寒酸的棺材里。这些迷信的说法,让三叔的离世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

时值秋季,三叔的二季稻熟透了。三叔矮小的身体淹没在金黄色的稻田里,他左手抓住禾蔸,右手用禾镰顺势往禾蔸上一割,一片有节奏“唰唰唰”的声音。三叔时不时站起来,休憩片刻,仰望蔚蓝的天空,环视小小的村庄,四顾茫然,眼前一片冥暗。他长舒一口气,显然体力远远不及当年,动作也没当年娴熟和利索。

几天下来,三叔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一样,如泄了气的球,一蹶不振。他全身酸痛无力,脚步沉重。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柔软中夹着冰冷,袅袅炊烟与幽暗的夜色相互交织,笼罩着死一样寂静的村庄。三叔安静地坐在田埂上,蓦然回首,夜色已降临,他内心不觉涌动着无限伤感和无助。他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心里不停地嘀咕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晚上洗澡时,三叔不经意发现自己腰部一侧长满一片潮红斑,上身皮肤分布着黄豆般大小的水疱。三叔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白天收割稻子时蚊虫叮咬的。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躺下,整个晚上隐隐约约感觉到腰部一阵阵疼痛。三叔心事重重,几天都睡得不安稳。

接下来的几天,三叔身上的水疱如春雨后毒蘑般汹涌,如含苞待放花蕾般活力,在他的腰部肆意蔓延,从胸前缠绕至后背,甚至长到了脖子上。三叔开始害怕,他心里似乎明白这是什么。三叔跑到镜子前,身上赤膊,不停地旋转身体,一遍又一遍。他用力把手臂抬起,向上的手情不自禁地不断颤抖,紧接着全身跟着颤抖。他分明清晰地看到,一条蛇缠绕在自己身上,它是多么肆无忌惮,多么凶神恶煞。它宛若一把锋利的屠刀,瞬间就可以將自己的身体一刀两断,它更像一只饥饿的猛虎,慢慢地吞噬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三叔死劲地抓住长满疱疹的皮肤,似乎感觉抓住了缠绕身体的毒蛇,他发疯似的将皮肤往外拉扯,企图把这种猛兽从身体抽出。接着,他又握紧拳头用力拍打腰部和后背,指望将潜伏在身体的猛兽活活打死。显然,这些都是徒劳的。三叔的身体开始疼痛,越来越疼痛,像火烧,像针刺,像刀割,他缓慢地跌入黑暗的深渊中,在沉落中钝痛,在钝痛中绝望,在绝望中消失……

实际上,三叔得的是一种叫作“带状疱疹”的疾病。这是一种由水痘一带状疱疹病毒引起的急性感染性皮肤病。村里把这种可怕的疾病称为“拦腰蛇”。

三叔患上“拦腰蛇”的事情在村庄窃窃私语的议论中迅速传开。和当年那条蛇出现在宁静的午后一样,狭窄的村庄开始躁动不安,突然变得热闹与膨胀。“拦腰蛇过腰就会毙命。”乡亲们暗地里不停地议论纷纷,他们说得眉飞色舞,说得玄乎其玄,说得口吐泡沫,更多的人流露出谈虎色变的恐惧和不安。时隔二十多年,那条蛇在乡亲们的讲述中,似乎真的已经奇迹般在三叔体内复活了。

我在一个沉静的三更半夜接到父亲的电话。显然,因疼痛陷入孤绝的三叔找到了父亲,委托我捎一些效果好的止痛药回去。在父亲颤抖的叙述中,我感觉到一缕绵长不绝的惨痛,这种惨痛在孤寂的夜色中缓慢流散,继而弥漫。窗外,死水一潭,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只面目狰狞的蛇死死地盯着我,我诚惶诚恐,彻夜未眠。

三叔并不是死于肉体上患有“拦腰蛇”的皮肤病,而是死于内心的疾病,死于对死亡的恐惧。一条潜伏二十多年的毒蛇不停地出现在三叔的梦魇中,若泄闸的洪流瞬间淹没村庄似的,来势汹汹,惊心动魄,无法抵御。

这一股洪流我们可以称之为“死亡”。当我们瞬间面临疾病,内心涌现的惶惶不安,忧郁没落,无疑就像一条拦腰的毒蛇,让我们瑟瑟发抖,魂不守舍。

我们害怕无法避免的死亡,就像害怕宁静的午后突然出现的一条毒蛇。与其说,我们在追赶一条渺小的孤独的蛇,倒不如说,我们在驱逐自己内心藏匿的巨大恐惧。

汹涌的洪流背后,往往也隐藏着安静,就像我们永远无法洞察,一条面目狰狞的毒蛇内心常常是孤寂不安的。我们更应该相信:死亡是宁静的,缓慢的,温柔的。它就像天高云淡的秋天,太阳从西边徐徐而落,它犹如一块坚硬的寒冰,在柔软的温水中慢慢地融化。

当我们死了,树上的蝉儿为我们哭泣。

当我们死了,至少还有人为我们流泪。

三叔要是领悟到这些,也许他就还活着,或者不会死得如此突然,那么凄惨。但,这就是宿命。

属蛇的刘嫂现在已是花甲之年,她妖娆的“水蛇腰”不见了,身体变得消瘦而孱弱。她每天都会朝北山望去。

三叔静悄悄地躺在北山,他终于摆脱了拦腰蛇的束缚。

欧阳国

1987年出生,江西兴国人,现居吉安市,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星火》《读者》《人民日报》《散文选刊》《杂文选刊》《中国青年》《东莞文艺》等期刊,获白鹭洲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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