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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普尔纳记

2020-02-25但及

南方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客栈雪山

对于要不要走这趟山路,事前我有些纠结。友人说:“还是去一趟吧,毕竟这是有名的徒步路线,或许有惊喜呢。”我既犹豫,又兴奋,最后兴奋慢慢盖过了犹豫。

车子把我们抛下,又绝尘而去。现在,山就在面前了。一排小摊在前,低矮的棚子里出售着廉价的食物和粗糙的工艺品。一条不起眼的石阶路从山缝里延伸出来,我们踩上了石阶。我心想,就是从这里出发吗?心里是没底的,忐忑,不安,也有一种冒险的冲动。连着走四天的山路,能行吗?会累得走不动吗?……其实,已没回头路了。山间只有这么一条路,通向未知的前方。

背夫倒是来了,是为我们服务的。他们是专业背夫,没带任何工具,衣着随意,鞋更简陋,与配备了登山专业装备的我们相去甚远。这回登山共有十人,背夫也有五人,他们每人要背我们两人的东西。大号的登山包里塞满了东西,日常用品、衣服以及各种零碎杂物。每个包都是鼓鼓的。背夫们轻声细语,左肩一个,右肩一个就上路了。在尼泊尔,不时会遇上背夫,沉重的东西用一个布条系住,布条不挂肩上,不套脖子,而是挂在额头上。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额头部位。初次看到,真替他们捏把汗。我们的背夫只用肩,不用额头,他们个个健步如飞,轻盈自在。

台阶依次展开,无穷无尽,一级又一级,一层又一层。面前是山,除了山还是山,山外面有一座山是显眼的,那就是鱼尾峰。那是一座雪山,像一把银铲一样,高高地插在山崖之中。无论走到哪一个位置,都能看到雪山。雪山就在那儿,我们走啊走,它都在,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哨兵,一直在观察我们,注视我们。

我们走的时候需要不时跳跃,那是因为驴粪。台阶上时不时会遇上驴粪,黑黑的一团,又是黑黑的一团。这些粪便有点大煞风景,但又躲不开。山路长长,伸到密林里,那些驴粪就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吓一吓我们。有驴粪,当然就有驴子,驴子出现时不会是一只或两只,而是一群,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驴队出现前,都会听到铃声,铃声清脆、悦耳,从很远很空旷的地方传来。铃声悠荡在空中,然后就会出现大群的驴子。驴子带着一股骚味,擦身而过时,你能感受到它们涌动的体力。但这里,真离不开驴子,它们相当于大卡车。或者说,它们就是这里的大卡车,是山区与外界运输的重要工具。

围着安娜普尔纳雪山徒步,有两条路线,一是小环线,要走四天。另一条叫大环线,需要走上半个月,甚至二十多天。半个月以上,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是难以想象的。我们走的小环线,需要连续走上四天,这对我已是一场考验,毕竟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山路。

一座吊桥出现了。桥下是湍急的溪流,水声灵动、喧哗。清澈的水奔涌而下,掀起朵朵水浪。经幡在桥畔,五彩斑斓,在风里卷动。溪流旁是一地的卵石。一品红开得正旺,一团团的,像火焰一样,映红山坡。这红不是来自花朵,而是来自叶子。綠叶包裹,一路向上,到了尖端有几瓣红色的叶子,红得像火焰。一品红长在山坡,一丛丛,一簇簇,神奇的颜色异常夺目,点缀山峦。

越往里走,植物越多,花也更多。三角梅显现,展开枝条,花朵肥硕,一蓬蓬挺立在阳光里。黄色的万寿菊也在墙脚招展着身姿。红与黄,白与蓝,多种颜色的混搭,交融。让眼前这个灰暗的山村,一下子有了生机,色彩带来的温馨冲击着视野。我享受着花的洗礼,闻着花香,一路的劳累竟然也消解不少。

中午,到一小客栈,临溪,听泉。

背夫们用手抓饭,饭团在手中捏动,一遍又一遍,再慢慢送入口中。饭后,他们在门口,有的坐台阶,有的站立。黝黑的皮肤,磨白的牛仔裤。五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用手表。我经过,对着他们拍照,他们向我招手,微笑。

喝着热水,听着溪流声,轻风还在偷偷地拂脸。花草的世界就是这般神奇,它们会让你松弛与愉悦,能把心在土地上扎下根来。尽管这是在一处僻远的山村,简陋,单调,但个中蕴藏的一种难言的饱满,这样的饱满是城市所没有的。加德满都车声嚷嚷,尘土满天,站在尘灰里仿佛站在一片晨雾里。

山村像要午睡了,阳光无声,落在面前的茶水上。溪水声在一旁,很轻地流淌,仿佛还想更轻一些。我吃着陌生的咖喱饭,舌尖上充满了辣味与香味。

时不时,会遇上农耕的人。

这里偏僻,除了那条我们走的山路,与外界几乎隔绝。到处是山,这片的山连着那片的山,我们从这山走到那山,又从那山走到这山。空气清又透,吸一口进肺,再长长地吐出来。节奏也变样了,一切都慢了。人走得慢,说话慢,动作慢,连村庄里那些狗也慢条斯理,遇到我们,看也不看一眼。

路旁,一位中午妇女,微胖,身穿围裙,手提铁搭赤足站在地里,茫然地看着我们这支队伍。看完,举起铁搭,开始锄地。一下又一下。坚硬、干涩的地上无水分,铁搭在缓慢移动。我想,这一小块地,不知要锄多久。

在一处山坳里,还看到了两头犁地的牛。牛黑色,头上有小角。两牛并排,拉着铁犁子。牛后面跟着三个人,赶牛的举着鞭,扶犁的保持犁的走向。旁边还有个背布袋的,手伸进布袋,掏出谷物,他是个播种的人。

牛似乎在偷懒。鞭子一再落下,牛还是不肯走,有气无力,甚至停下来。我被这一幕吸引,停下来,在远处观望。十分钟过去了,他们还在原地打转。他们就这样来回地赶着牛。山峦无言,他们也没多说话,只是反复地赶着牛。

我想这便是农耕,我们的祖先或许就是这个样。甚至我的童年生活里,这样的场景也是反复出现的。时间把我们驯化了,以至不能往回看,仿佛看到了落后、刻板和墨守成规,甚至是某种低下的生产效率。上小学那会儿,班级不远处就有个牛棚,那里有一头牛。牛是为生产队服务的,耕田,犁地,但某一天牛被杀了。我没有目睹杀牛的经过,但听人说牛哭了。儿童对哭不会那么敏感,把这当作个笑话来讲。牛与人是有生命纽带的,吃草,住草棚,不知疲倦地为人服务,最后人还要把它的肉给吃了。人有时是很残忍的,这样一条生命来到世上,除了服务还是服务。

继续走,看到了一幅丰收的场景。庄稼已成熟,田头拉了块蓝色的大围布。围布高悬,刺在天空。男男女女在围布下摔打稻子,一下,再一下。稻穗在空中翻滚,跌落。稻草铺了一地,像厚厚的地毯,牛在上面来回踩踏。这里又成了孩子们欢乐的海洋,他们追逐,跳跃,还有孩子藏在草垛里,双脚在空中舞动。旁边是一条大溪,清澈的溪水在奔流,涌卷起很响的声音。

这真是一幅收获的图景,中年人、孩子和老人都在忙碌,衣服堆在田间一角,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茬。节奏在这里变得缓慢又悠扬。我羡慕面前儿童的那份自在,即使面对贫穷、饥饿与偏僻,他们依然在快乐里奔跑和享受。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与外界隔绝。孤独啊,寂寞啊,与他们绝缘。更没有成天的牢骚与怨天尤人。

看到他们身上拥有的那份自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到了我这个年龄,觉得能活得自在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望著眼前这幅单纯的图景,浮想联翩是免不了的。

夜晚宿在村庄。

村庄四面环山,客栈的对面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尖顶上盘着云雾。夕阳西下时,一抹红光残留在山顶。山坳的四周好像进入了黄昏,都暗了,唯有前方的山尖是亮的。

客栈不大,却是彩色的。墙壁有两种颜色,一边是浅绿,另一边是浅蓝。木柱子漆成了棕色,围栏又是白色的。屋檐间,飘动着小旗,各种颜色把风拉碎,哗哗地晃动着。色彩,在生命中是存在意义的。一个入眼的色彩,会让平庸的日子变得斑斓,也延伸出意义来。在这个封闭的山村,这种斑斓令我这个外来者觉得赏心。一路走来,不同的色调充斥眼前。尼泊尔人偏爱淡蓝,淡蓝遍布乡村地头。淡蓝里蕴涵着安静与和谐,它在不经意间向我们暗示了自己的内心。

客栈在山村里,屋舍用石块砌成,茂密的植物从墙缝里渗出来,在高高的屋顶上探出头来。客栈外墙刷石灰,涂成白色,窗子却是蓝色的。淡蓝色安静,让整个客栈都恬适起来。白墙蓝窗的屋边,花与草正恣意开放。花朵繁密,从墙角那里升起来,升起来,再沿着屋顶延伸开去。小客栈被花海湮没,包围着。

如果这里没有色彩会如何?到处都是简陋的墙、简陋的屋子和简陋的村庄。正是有了色彩,让这里有了灵动与生机。如同一个人的打扮,如果容貌出众,天生丽质,就无须添加任何外在的帮助。但如果资质平庸,如伺搭配、调色与互动就成为关键。于人,于物,应该是一个道理。

餐厅幽暗,灰暗的灯亮着。在这里,电是稀缺的,电灯的瓦数都很低,发出低调又收敛的光。夜风涌来,天一下子冷了,连门窗都紧闭了。白天只穿单衣行走,现在羽绒衣都套上了。大家缩着,屋子里一下子变得蒸汽腾腾。饭菜的热气,人散发出来的热气,把窗户的玻璃也变模糊了。

轮到结账了。客栈老板拿着纸,记录每个人吃的饭菜和饮料。他拿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一副焦虑的样子。在国内,结个账,只要几分钟,计算器一摁就完结。眼前这位老兄拿着纸,皱着眉,来来回回地走。每个人吃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些是一个人付,有些是几人合付,这就把他难住了。我想,或许,对他而言,如此复杂的结账也是难得一遇。领队说:“都这样,不要急,慢慢来,他们慢得离谱。”与外墙鲜艳的颜色相比,他们做人却要单纯许多,也木讷许多。

这时,我发现了我们的背夫。背夫都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在洗脸,端盆子。他们白天为我们背东西,晚上一到店里,又成了店里的服务员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老板终于把账结清了,让旁观的我们松了一口气。背夫也来收拾餐具,擦桌子了。里面有个背夫叫阿里,常朝我们做鬼脸,还用英语开玩笑。

我们派了个姑娘去侦察,打听,她回来后,吐了吐舌头。“你们知道吗?这个阿里还是个大学生,在加德满都读书。家境穷,所以出来做一段时间的背夫。”大家愕然了。

大雾弥漫了山崖。

人在雾中行走,只能看到前面人的背影,连路也模糊了。雾丛中,走进了一个客栈。这是个大客栈,一进去,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天地。一下子冒出了许多人,有上百人,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大部分是欧洲的背包客。

欧洲人个性倔强,喜欢冒险。在路上,不时会遇到背包客。有两三人的,也有一群的,我甚至还遇到过独行者。独行者,是名女性,中年,金发蓝眼,一个人用两根登山杖,左右开弓。一问,居然是走大环线的,这让我既惊奇,又佩服。一个女性,独自外出,走上半个多月的山路,忍受万倍的寂寞,这需要多少意志和毅力?

大客栈条件好,可以洗澡。我在水龙头下冲,让热水冲去汗水和疲惫。隔壁传来说话声,原来是我们同行中的一对夫妻,他们在洗鸳鸯浴了。我隔着墙喊,声音轻点,水声和各种笑声荡漾在了一起。晚上又喝了红酒,占着一张大桌子,还点了牛排来补充体力。领队说,这是中途的小点缀,更困难的路还在后面。他这样说不知是鼓励我们,还是吓唬我们。两天的山路,疲劳占了上风,但大家都舍不得早早回房,都待在这个大餐厅里,响亮地吹着牛,欣赏着彼此拍的照片。

在大伙喧闹时,我走到了室外。冷气无情地刷着脸,空旷的山间被浓雾笼罩。我是出来寻找山神的,不,是感受山神。每一个山里都住着神灵。这一路上,我看到了众多小的庙堂,有些是在路边,一米高,红砖砌成,里面安着神像,路人经过都要拜上一拜。我在黑暗与雾气里感受着。我们如此上山,脚踩大地,喧闹又狂欢。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图腾和精神力,但我们这些外人粗鲁地闯入时,会不会惊扰了山神的安宁呢?

群山没有给我答案,只有无边无际的雾,它所向披靡,无处不在了。

凌晨四时,还在睡梦里转悠,又被叫起。一行十多人在头灯的指引下,又开始往更高的山上走。要去的地方叫PoonHill,那里位置不低,海拔超过三千米。走着走着,雾气开始消退,散去,山沟里吹来的风带着清新的气味。抬头望天,大吃一惊,这密密麻麻的星星是从未见过的。密得不透气,密得令人窒息。小时候曾经有过繁星闪烁的日子,但如此大密度的星星却是第一回看见。星星,塞满夜空,每颗星之间是如此紧密,几乎连间隙也不剩。原来,繁星与我们是如此近,就在我们头顶的上方,在眨眼,在做鬼脸。在世上活了几十年,却一直未曾明了,一直生活在假象里。

到达观景平台时,背上已湿透。风更大了。这是山顶的风,很冷,冷得直往骨头钻。晨曦微露,看到了高高的观察台,还有一间小小的茅草屋。在昏暗的烛光下,茅草屋供应着咖啡和奶茶。风太大了,我只好往茅屋边上挤,高高的茅草挡住了阴寒的风。身上还在冒汗,外面却奇冷无比。我仿佛成了一个“三明治”,被冷与热包夹,紧紧地裹挟着,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难受。

天正在放亮,像撕开了一个口子。对面的山峰慢慢展开真容,隐约中,能看到成排的雪山。雪披着,被天角的光亮一抹,正在醒来,像少年那种朦胧,睁着眼又在擦着眼皮。安纳普纳斯山脉正在睡意中醒来,雪山变清晰了,白与灰相间,如带子般长长地展开着,展开着。

山顶开始露出一丁点的红光,淡淡的,浅浅的,带着几分羞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前方,大家凝神守候。天越来越亮,红色更浓了。那抹红光就像胭脂般涂到了雪山的顶上。就在顶上,不在别处。那是一个红顶,就像个红帽子。连绵的安纳普纳斯山脉都戴上了红帽子,一长串,金灿灿的。云雾也起来了,或挂在山腰,或飘在空中,若即若离。片刻,那抹胭脂越來越红,那不是一般的红,竟成了橘红。

我听到了同伴的喊声:太阳。伴随着喊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方。太阳每天都在升起,然而此时此刻对太阳的好奇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激动。有人奔跑着,喊着,尽可能离太阳近些,再近些。太阳的一个角已冲破云层,探出头来,它是黄的,黄中带金,黄中带艳,就像红红的鸭蛋黄。

我们追逐太阳。圆圆的太阳似曾相识,但又有着很强的陌生感。金色的光芒轻抚雪山,绵延的山顶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安详,有的秀丽,有的则显出几分热烈。远处,有一座雪山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山顶显出了奇谲的火烧云,蒸汽仿佛升腾了起来。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了山神。山神用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显现出来,天地是如此不同,壮观,面对面前的场景,语言是干涩的,更是无力的。

阳光坠下,落在茅草丛中,连长长的茅草也变得光芒四溢。

搜索“安娜普尔纳”一词,百度百科上是这样说的:

“尼泊尔被誉为徒步者的天堂。安娜普尔纳大环线位于世界第十高峰安娜普尔纳峰8091米、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8167米和第八高峰玛纳斯鲁峰8156米等三座大山及其卫峰之间的峡谷中。全程约220公里。安娜普尔纳经常名列全世界十大徒步路线榜首,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为目前全世界唯一的一条围绕8000米雪山徒步的线路。另外包含了全球大部分山地景观和最典型的垂直型气候变化。徒步最高点是5416米Thorong La Pass,最低点是790米khudi。一路上能看到田野、森林、流水、峡谷、湖泊、荒漠、戈壁、灌木丛、草甸、冰川、雪山等各种山地景观,可同时体验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不同的立体气候。”

来尼泊尔前,我查了有关资料。关于这个邻国,由于隔了个高耸的喜马拉雅,许多方面都是陌生的。

从PoonHill撤下来,天已放晴,空气寒冷又新鲜。我们被雪山团团包围。白色成了这里的主旋律。天透蓝,蓝色天际下就是起伏的白色群山。这里的山大致可分三层,远处是雪山,山顶上白雪绽放。中段光秃秃的,灰色的山岩连绵不断,而我的脚下则是绿意环抱。远,中,近,构成了山的景致,白的,灰的,绿的,层次分明。

步行回客栈,看到昨天曾经住过的地方,恍若仙境。昨晚有雾,看不清,其实我们处在雪山的怀里。领队在催,要我们快速收拾行李,早早出发。我却滋生了一份留恋。我想留下来。我需要一个静的过程,只有静才能走到心灵的深处。我需要调整一下节奏,坐下来,喝杯茶,与山来一次对话。我就是这样想的,想坐着,静静地,看树看云看雪看风景。

同伴们都出发了,在喊我,在一片不舍之中,我只能默默离开。

或许是太想与眼前的景色合影了,来到一处平坦处,让人拍照。我伸出手臂,做出飞翔的姿势。殊不知这张照差点惹上大麻烦,拍完照后我匆匆走了,忘了放在路边的腰包。幸亏被人及时发现,腰包里有我的护照和钱包,如果真丢了腰包,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想,这也是山惹的祸,层次如此分明的山是第一回领略。白、灰、绿三种颜色交织,构成了山的三种形态,旁边有一户人家,甚至是花团锦簇。有个金发儿童望着我,倚在门前石阶上,背后的大院子里繁花正密。

山路时高时低,有些平缓,有些陡峭。有时遇上茂密的树木,有时遇上清澈的溪流,有时遇上开阔的平地。早樱在山间怒放,树就站在山悬口,挺立着。粉白红的花蕊如雪,风一吹,纷纷落下,仿佛在和我们打招呼。木本曼陀罗随处可见,黄色的花朵在屋前庭后随处可见。怒放的三角梅,不甘寂寞,大团大团从屋檐处垂吊下来。

我不懂植物,连基本的花草的常识也没有。若干年后,我打开电脑,翻阅安娜普尔纳山区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大,再看细部。我为这些色彩艳丽的植物所打动。花在恣意绽放,不犹豫,不胆怯,它们在阳光下仰着头,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给懂植物的朋友看照片,朋友惊呼,你这个笨蛋,居然错过了那么多的机会。他是爱惜植物的,他觉得进入安娜普尔纳就是一次与植物做朋友的机会。

前面我写出来的这植物名,也是朋友看了照片后告诉我的。我只知道这是花,这是红花,那是黄花。仅此而已。

山在静默里变化着。我们处在不同的海拔里,或上,或下,海拔的差异带来气温的差异,于是眼前所呈现出来的植物与花卉也都各异。植物像报春鸟一样,预报着各地的山川气候,或温润,或干燥,或潮湿。但我们行走的人,偶尔瞅见一束花,会激动一下,其余的时间与盲人无异。殊不知大地上都是知者,它们在草丛里、山坡上、枝条间或溪涧里,默默地跟我们打着招呼。它们可能在欢迎我们,也可能在鄙视我们。

大块的梯田出现了。梯田层层叠叠,把几个山头都占领了。

人类总是在改变地球的容颜。梯田高低错落,大小不一。收割后的庄稼地,依然金黄,空旷,高远。残存的稻茬子铺洒在田头。鱼尾峰从山后抬起头,露出雪峰的一角,闪着一道道冰冷的光来。梯田给大地呈现出复杂、斑斓的图案,那些不规则的线条仿佛抽象画,在大地上任人们自由书写。

又遇见一群背夫,都是当地人。背篓里装满了东西,看不出里面的模样,估计是日用品。他们用布条套在额头,十多人一支队伍,朝我们这边走来。原来,我们又回到了出发地,眼前熟悉的卖工艺品的小摊也出现了。转了四天,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出发点,出发时的忐忑,此刻变成了坦然。山还是在那里,远看过去,甚至看不到台阶路。路消隐在树丛里,好像没有路一般。我有些恍惚,好像自己还在里面,只缘身在此山中。

如果安娜普尔纳是一本书的话,我只是潦草地翻了几页,更多的景致和人文、风情都来不及品尝。若干年后,安娜普尔纳会时不时闯入,撩动一下我的心绪。每当这时我就会后悔,事先没有做足够的功夫,以致囫囵吞枣,仅仅匆忙扫上了一眼。我不识植物,浪费了诸多与花草对话的机会,更没有把心放下来,去细细品味山的呼吸与律动。

但有一幅画面会时不时出现。在路上,在一户村寨的草坪上,我遇上一个欧洲人。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他那会儿坐在凳子上,背对着我。

应该是个背包客。他就这样坐着,闭眼,一动不动。阳光如绸,覆盖着周围,一匹白马陪伴着他。他面朝山野,岿然不动,呆如木鸡。鱼尾峰若隐若现。

我悄悄走近,没发出任何的声响。他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我被这无声的情景打动了。山峦安宁,阳光无声,除马儿哼鼻外,难得听到一个声音。发呆,在安纳普纳斯山区发呆,实在也是一种享受啊。要知道,现代人已经连发呆也不会了,看到这一幕我竟觉得是奢侈。那是一种极大的奢侈。

我观察了十多分钟,那人依然没动。直到我走时,回望,看到在鲜花丛中,那欧洲人还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个瑜伽师。这个形象一直存留在我脑海里,它告诉我什么叫冥想。生活里,烦恼与纠缠总会时不时侵袭,每当这时,眼前总会浮现出这一幕。

但及浙江桐乡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散文集《那么远,那么近》《心在千山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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