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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十二世有齐国”

2020-01-19黄瑞云

关键词:仁义齐国庄子

黄瑞云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庄子·胠箧》篇曰:“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十二世有齐国。”齐国原为周初太公望封地,姜姓,都营丘,后称临淄(今山东临淄县)。齐桓公十四年(前672)陈国内乱,陈厉公子陈完奔齐,齐桓公使为工正。陈完改姓田氏,即田敬仲,为田齐之始祖。五传至田釐子田乞,事齐景公。“其收赋税于民以小斗受之,其禀予民以大斗”,以收买民心。田乞立齐悼公,自为相,专齐国之政。齐悼公四年(前485)田乞卒,子田常立,即田成子。齐悼公死于内乱,子简公立,田常复相简公。简公四年,田常弑简公。——《论语·宪问》“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即其事。——田成子弑简公,复立简公弟平公,仍为相。成子相齐悼公、简公、平公三代,齐国之政尽归田氏。田常三传至田太公和,相齐宣公、康公。康公十四年(前391)田和迁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康公十九年(前386)周安王承认田和为齐侯,姜齐如此嬗变为田齐。事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自陈完奔齐至田和为齐侯,历时二百八十六年;自田成子弑简公至齐康公十九年田和为齐侯亦九十五年,并非“一旦”之事。

据《田敬仲完世家》田成子之后,依次为襄子盘、庄子白、太公和、桓公午、威王因齐、宣王辟疆、湣王地、襄王法章与齐王建;王建四十四年(前221)亡于秦;是年秦始皇统一天下。自田成子至王建,仅十世,与《胠箧》谓“十二世有齐国”相差两世。前代注家对“十二世有齐国”迷惑不解,如此采取了两种错误的做法。一是曲为解释。如《释文》曰:“自敬仲至庄子九世,知齐政,自太公和至威王三世为齐侯,故云十二世。”陆德明认为《庄子》全书皆庄子所作,为了使文章与庄子年代吻合,所以把十二世从田敬仲(即田完,亦即陈恒)划到齐威王止。原文明明说“田成子一旦杀齐君”,怎么能从田成子前五代的田敬仲算起呢?其谬误非常明显。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姚鼐说:“自田常至王建十世,上合桓子无宇、釐子乞,为十二世。”姚鼐将田成子(即田常)之祖桓子无宇、父釐子乞拉来凑数,合为十二世。显然王先谦也同意这种说法。其实这样计算同样没有道理。另一种看法是认为文字有错。如俞樾《古书疑义举例》曰:“疑《庄子》原文作‘世世有齐国’。”马叙伦《庄子义证》附和其说,谓“十二世乃‘世’字之烂文。”严灵峰、陈鼓应更擅自将“十二世有齐国”径自改为“专有齐国”。无论“世世有齐国”还是“专有齐国”语句都不顺。

按,《田敬仲完世家》司马贞《索隐》引《纪年》(即《竹书纪年》):“齐宣公十五年,田庄子卒。明年立田悼子。悼子卒乃立田和。”又,“齐康公五年,田侯午生。二十二年,田侯剡立。后十年,齐田午弑其君及孺子喜而为公。”是田庄子之后有田悼子,太公和之后有田侯剡。《史记》遗漏了两代,赖《竹书纪年》知田成子至齐王建确为十二世,《胠箧》所述不误。《索隐》引《鬼谷子》亦云“田成子杀齐君,十二代而有齐国”。也为《胠箧》所述提供了佐证。

《骈拇》《马蹄》《胠箧》和《在宥》前二章,加上《天地·百年之木》章,思想内容一致,语言风格相同,全都批判“仁义”,指斥“曾史”,攻击“杨墨”。是外篇中独特的一组。 “十二世有齐国”是田齐一朝历史的总结,由此可以推知,《骈拇》这组文章产生在田齐亡国、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其时庄子已过世半个多世纪。

现存最古的《庄子》注解是魏晋之际的向秀郭象注,通常称之为郭象注①。郭象以《庄子》全书,包括内篇、外篇、杂篇,皆庄子所作。《天下》篇评论庄子,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郭象也说“庄子通以平意说己,与说他人无异也”。这种荒谬的解释,竟然延续了一千多年,到明末王夫之、清姚鼐等人才怀疑有些篇不出于庄子。王先谦《庄子集解》引苏舆云:“《骈拇》下四篇多释老子之义。周虽悦老风,自命固高绝,观《天下》篇可知。四篇于申老外,别无精义,盖学庄者缘老为之。且文气直衍,无所发明,亦不类内篇汪洋俶诡。王氏夫之姚氏鼐皆疑外篇不出庄子,最为有见。”王夫之、姚鼐苏舆、王先谦对《骈拇》这组文章确认“学庄者缘老为之”。但王先谦只知道这组文章非庄子所作,却没有考虑文章产生的时代,因此认为文章“无所发明”,“别无精义”。拙著《庄子本原》确定《庄子》全书只有内篇七篇为庄子所作,中间还间有后人插入的章段;外杂二十六篇没有一篇是庄子的作品。《本原》逐篇进行了论证②;但大多是从分析思想内容得出结论。今得知《骈拇》这一组产生于秦统一以后,至少这一组从产生的时间上提供了硬证。

这组文章把老子“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这些观念推向极端。但文章的主要内容并非阐扬老子之道,却使用了大量的词句攻击“仁义”。《骈拇》篇曰:“枝于仁义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矣。骈于辩者窜句棰辞,遊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归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矣。”《马蹄》篇曰:“乃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偏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胠箧》篇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仁”,是孔子哲学的核心,“仁义”更是孟子的政治纲领。《骈拇》等篇激烈攻击仁义,却并不指向孔孟,而处处以“曾史”“杨墨”作为射击的靶子,颇令人费解。

曾史,即曾参与史鱼。《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吴季札適卫,称赞“卫多君子”,史鱼即是”君子”之一,其时孔子还不到八岁。史鱼时代以仁义学说作为核心的儒家学派尚未形成。而小孔子四十六岁的曾参,上距史鱼作为卫之“君子”已半个多世纪,“曾史”不是同一代人。批判“仁义”之说却以“曾史”作为攻击的目标,毫无道理。文章之所以如此处理,无非是间接表明它并不反对孔子。这组文章也没有一个字涉及孟子,可知作者也不反对孟子。不反对孔孟,则说明他们实际上不反对儒家,不反对儒家,也就并非真反对“仁义”。这种做法只能理解攻击“曾史” “仁义”只是一种遮掩,而另有深意。文章如此激烈地攻击仁义,却把罪过归之杨墨。“仁义”并非杨墨的主张,文章也没有揭露杨墨任何实质性的内容。说杨墨“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敞跬誉无用之言”,同样近于一种烟幕,其攻击的目的或别有意图。

那么这组文章的中心目的实际意图究竟何在?

文章反复强调“性命之情”。《骈拇》篇曰:“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马蹄》篇曰:“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在宥》首章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故君子不得己而治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安其性命之情。”《天地篇》“百年之木”章曰:“[桀]纣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所谓“性命之情”,所谓“常然”,所谓“性”,是一个意思,都指人的自然本性。文章左转右折,东绕西弯,制造了许多烟幕,抨击“仁义”,指斥“曾史”,反对“杨墨”,表面上似乎和秦统治者一致;而真实的意图却是控诉残暴的统治摧残了人的自然本性。故在文章中激烈地反对“残生伤性”,“残生损性”。谓“曲折礼乐,呴俞仁义”,是“削其性者也”,是“侵其德者也”,是“失其常然也”;极力主张“任其性命之情”,“安其性命之情”,简直是维护人权的呐喊,是向往自由的呼唤,其真正立场实与秦统治者完全对立。文章如此激烈地反对”仁义”,却又说”自三代以下匈匈然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仁义”怎么会“匈匈然以赏罚为事”呢?

在《在宥》篇中作者大声愤呼:“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杨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③”如此激烈地揭露刑法之惨酷,与“仁义”毫不相关,显系控诉暴秦的严刑峻法,却仍然把过错归之杨墨,为了回避文网的暴虐而釆取遮掩的手法非常明显。为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文章鼓吹老庄是为了宣扬个性,呼唤自由。情绪如此愤激,抨击如此猛烈,仿佛满腔恨焰从万重压抑之下喷薄而出;这恰好透露出暴政统治下的时代信息。不断攻击“仁义”,攻击“曾史、杨墨”,不过是蒙蔽统治者的烟幕,是避免统治者镇压的幌子,实际上恰好是反对嬴秦的残暴统治。这是一个特殊时代釆取特殊表达方式的特殊作品。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始皇三十四年廷议,承相李斯曰:“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郡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始皇制曰“可”。李斯这一“议”,始皇这一“可”,战囯时代百家争鸣便到此戛然而止,众喙息响,万马齐喑,致使短命的有秦一代,艺术的文学近乎一片空白。由“十二世有齐国”一句传达的时间讯息,得知《骈拇》《马蹄》《胠箧》与《在宥》前二章加上《天地》“百年之木”章产生于秦统一以后,则这组文章填补了秦代文学的空白,在中囯文学史上也颇有意义。

确证“十二世有齐国”文字无误,乃能发掘出如此丰富而深刻的内容,就不会如王先谦所说这些文章“无所发明”“别无精义”了!注家没有根据怀疑原文有错已属不当,严灵峰、陈鼓应径改原文则甚为轻率。

注释:

①陆德明《庄子释文序录》列举《庄子》注七家,其中有向秀注二十卷,郭象注三十三卷。陆德明说明:“惟子玄(即郭象)所注,特会庄子之旨,故为世所贵。”“今以郭为主。”今仅存郭象一家。按,《世说新语·文学》曰:“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隽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已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馀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据此可知今本郭象注实主要为向秀注;然通常只称“郭象注”。

②详拙著《庄子本原 》外杂各篇题解。

③此句见《在宥》第二章,原作”儒墨”。前文《骈拇》《胠箧》皆“曾史、杨墨”并提,后文《百年之本》章指斥的也是“杨墨”,此处却“曾史、儒墨”并提,”儒墨”必”杨墨”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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