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鹏

(云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云南 昆明 650092)

一、引 言

关于国内所有语言的层级，笔者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中做过宏观概述，主要观点是：国内语言可以分为国家通用语和国家非通用语，国家非通用语可以再分为国家方言和外语，国家方言可以再分为汉族语和少数民族语。(1)李德鹏.从语言功能的角度进行语言分类[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07-04(3).鉴于国家通用语在我国是使用人数最多、使用频率最高的，也就是说，在上述各类语言中国家通用语是最重要的，因此，有必要对国家通用语的层级作更为详细的论述。

二、学术界的研究现状

(一)学术界的相关论述

关于国家通用语的层级，学术界有不少学者对此做过论述，主要有两种观点：二分法和三分法。

将国家通用语分为两类的观点,如，骆小所先生认为，“从语言的表达作用来看，人类语言本来就存在着两种语言：一种是重在表情的情感语言，一种是重在认识的科学语言。情感语言更多地凭借言语个体的情绪、想象、直觉、心理意象，这就是艺术化的语言，就是我们所要研究的艺术语言。科学语言更多地借助言语自身的关系、结构、法则、逻辑，被看作是理性化的语言。”(2)骆小所.艺术语言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6.骆先生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把国家通用语分为艺术语言和科学语言，但所举例句都是国家通用语的，因此可以认为，骆先生的分类就是对国家通用语的分类。冯广艺先生认为，“人们在言语交际中虽然受到语言规范的约束，但多数情况下是灵活多变的，他们可以根据交际的需要而采取一些有效的异于规范的表达手段，简言之，就是变异。”(3)冯广艺.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6.从冯先生的论述可以看出，国家通用语可以分为规范语言和变异语言两大类。骆小所先生和冯广艺先生所使用的名称不同，实质上基本一致，骆小所先生说过，“艺术语言，也叫变异语言。”(4)骆小所.艺术语言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1.“就汉语本身来说，规范语言和变异语言都是存在的。”(5)骆小所.艺术语言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6.

将国家通用语分为三类的观点如，黄金海先生认为，“语言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即艺术语言、科学语言和生活语言。”(6)黄金海.穿衣得体 行文有范——应用文语言、新闻语言和文学语言之比较[J].写作,2017,(2).

(二)当前研究存在的主要问题

一是论述过于简单。如黄金海先生三分法明显比骆小所先生、冯广艺先生的两分法多了一个“生活语言”，但这样划分的标准是什么，很遗憾，黄先生没有明确指出。

二是观点不一。黄金海先生和骆小所先生、冯广艺先生两位学者的观点明显不同，读者会无所适从，不知是分为两类好还是三类好，有必要对此做比较说明。

三、国家通用语的重新分类

我们认为，国家通用语应该划分为不同的层级，在具体操作上，和上述几位专家有同有异。

(一)第一层级是分为日常语言和专业语言

拙文《论国民语言能力的层级》论述过，国民的国家通用语能力可以分为一般语言能力和专业语言能力，一般语言能力是国民为了满足日常生活所需要的语言理解与表达能力，专业语言能力是国民对专业知识的语言的理解能力与表达能力。(7)李德鹏.论国民语言能力的层级[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8,(6).拙文《大学语文重在提高专业语言能力》也有相关论述，初中毕业前完成一般语言能力的培养，和九年制义务教育同步；大学本科阶段完成专业语言能力的培养；高中阶段是一般语言能力的巩固与提高。(8)李德鹏.大学语文重在提高专业语言能力[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10-25(3) .这两篇文章都是讨论国民的国家通用语能力等级问题的，但其中也隐含着国家通用语的分类，一般语言能力需要掌握的内容就是一般语言，专业语言能力需要掌握的内容就是专业语言，所以说，国家通用语可以分为一般语言和专业语言。拙文《从语言功能的角度进行语言分类》说过，一般语言能力和专业语言能力的划分标准是功能标准，也就是根据语言的使用人数多少和使用频率高低进行划分，一般语言能力的使用人数多、使用频率高；而专业语言能力的使用人数少、使用频率低。(9)李德鹏.从语言功能的角度进行语言分类[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07-04(3) .同理，把国家通用语分为一般语言和专业语言，也是根据使用人数的多少和使用频率的高低进行的，一般语言的使用人数多、使用频率高；而专业语言的使用人数少、使用频率低。掌握了一般语言，相应地就具备了一般语言能力；掌握了专业语言，相应的就具备了专业语言能力。但一般语言的说法不太合适，会给人以水平低的感觉，语言能力可以有高低之分，而语言没有高低之分，因此，可以把一般语言可以称之为日常语言，和专业语言共同构成国家通用语的第一层级。

将国家通用语按照使用人数多少和使用频率高低划分为日常语言和专业语言，这个标准不是纯语言学标准，不是按照语言的特点划分的。黄伯荣、廖序东先生说，“语言是用一个个词按照有关的语法规则组合起来造出种种句子进行交际的。”(10)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16.我们同意黄伯荣、廖序东先生的观点，语言是由词汇加语法组合而成。日常语言和专业语言区别主要体现在词汇和语法上，日常语言的特点是词汇和语法都是常见的，专业语言的特点是词汇不常见，或者语法是不常见的。例如，“天”“走”“红”等是日常语言的词汇；古语词“之、乎、者、也”，方言词“瘪三、溜号”，行业语“函数、电阻、气胸、期货”等都是专业语言的词汇；“柔软的棉被”属于日常语言的语法范畴，“柔软的兴奋”(11)原例句是，“他只是那么不声不响地、象一股温暖的微风，使大家感到点柔软的兴奋。(老舍《四世同堂》)”见骆小所先生的《艺术语言学》，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属于专业语言的语法范畴。因此，从纯语言学的角度看，日常语言和专业语言是按照词汇和语法是否常见划分出来的。

需要说明的是，日常语言的词汇和专业语言的词汇之间不是截然分开的，例如“作业、考试”，属于日常词汇还是专业词汇，其实它们既是日常使用的，也属于教育学专业的。黄伯荣、廖序东先生就把“课堂、讲义、自习、辅导、讲授、提问、作业、考试、备课”(12)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60.等词看作一般词汇。此外，前面已经论述过，日常词汇的学习主要在初中完成，和九年制义务教育同步，换句话说，九年制义务教育中，学生们的主要词汇学习任务是日常词汇，不是专业词汇，更不是生僻的、专业中的专业词汇。从这个角度看，当前的汉字听写大会内容是有问题的，据《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总导演关正文透露，“在节目录制最初，节目组共收集到生僻词语约8000个，但最终被选中的只有2800个。”(13)张侠.汉字听写被指考偏题 总导演：明年仍维持难度[EB/OL].http://edu.66wz.com/system/2013/10/22/103848875.shtml.笔者对此做过论述，“从提高国民语言能力的角度看，目前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存在两个严重问题：一是超纲词汇太多……我们以2014年9月14日半决赛第一场的词汇为例，难度系数低于决赛，考查词汇为……摅论、谖言、骀荡、澍雨、洴澼、传刍、缟衣、綦巾、茶筅、麈尾、坌沓、茀郁、玢璘、贳账、阃奥、宗祊、循陔、祗仰、曈昽、奸宄、躐级、愧恧、栋折、榱崩、犁生、骍角、忉怛等。”(14)李德鹏.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语言文字工作重心之反思[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6,(2).这些词汇，基本都是古语词，不要说中小学生了，就是中文专业的老师，能答对一半的估计也是凤毛麟角；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很多词更是平生第一次听说。社会上对此也不乏批评之声，“连资深语文教育工作者赵福楼也忍不住提出了异议。在赵福楼看来，电视节目出于普及教育的目的，应以日常生活中的5000个常用字为主体，题目难度不应无限拓展。高瑾在策划《汉字英雄》时也有着类似的考量：‘我们的目的是通过节目激发大家写字的兴趣，关注汉字背后的故事起源。所以题目上我们都以3500个常用字为主。’”(15)杜琳.语文节目成收视黑马 超1亿人收看汉字听写总决赛[N].渤海早报,2013-10-23.

(二)第二层级是专业语言分为文学语言和科学语言

前面已经论述过，专业语言的特点是词汇或语法不常见，我们可以据此把它分为两类，一类是语法不常见，常见于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可以称之为文学语言。学术界有很多学者把这类语言现象称之为文学语言，如张春泉先生认为，“所谓变异理解指的是听读者对文学语言的超常越格的理解。”(16)张春泉.略谈文学语言的变异理解[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英国文学评论家雷蒙德·查普曼也说:‘最有特色的文学语言似乎超乎规范(即变异)。’”(17)杨爱妓.文学语言中超常组句的语义分析[J].写作,1999,(4).关于文学语言的特点，张春泉先生认为有词法变异、句式变异、辞格变异等不同方面。(18)张春泉.略谈文学语言的变异理解[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骆小所先生所说的词性类属变异、词语组合搭配变异、词语色彩变异等，(19)骆小所.艺术语言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3～6.以及冯广艺先生所说的声响形态变异、词语搭配变异、句子成分变异等，(20)冯广艺.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在我们看来都是文学语言的特点，

另一类是词汇不常见，常见于生物学、物理学、历史学、语言学、文学等不同专业领域，主要表现为词汇多为专业术语，可以称之为科学语言。学术界有很多学者把这类语言现象称之为科学语言，如黄金海先生就说过，“科学语言，是自觉意识的分析性语言。它靠逻辑的论证推导，概念的归纳，揭示事物的实质，是一种论证性语言。”(21)黄金海.穿衣得体 行文有范——应用文语言、新闻语言和文学语言之比较[J].写作,2017,(2).

毕玲蔷认为文学语言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反语法，她说，“文学语言组合的特征是什么？就是‘反语法’，或者说不受既定语法的约束。”(22)毕玲蔷.文学语言的“反语法”特征[J].汉字文化,2005,(1).我们不同意这种观点，前面已经论述过，文学语言的语法规则只是使用频率低、不常见而已，但并不“反语法”。“英国文学评论家、语言学家雷蒙德·查普曼说：‘变异不一定是不合语法或者违背任何规则。变异可以仅仅是语法允许的可能范围内，比正常语言使用更进一步的结果。’”(23)冯广艺.变异修辞学[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2～3.骆小所先生说，“艺术语言，也就是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说的‘超脱寻常文字、寻常文法以及寻常逻辑的新形式’的语言。”(24)骆小所.艺术语言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7.我们同意骆先生的观点，其实陈望道先生所说的“超脱寻常”就是不寻常、不常见、使用频率低的意思，并非要跳出语法管辖的范围。笔者对此也作过详细论述，如“甜蜜的忧愁”“浓黑的悲凉”“绿色的梦”“金黄色的钟声”等都是变异搭配，但都符合“定中短语”的语法规则。(25)李德鹏,李会娟.论艺术语言的语法偏离性——以形容词作定语为例[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1).

把专业语言按照是词汇不常见还是语法不常见的标准划分，其实也是按照使用人数多少、使用频率高低的标准来划分，现实生活中，就专业领域而言，文学语言的使用人数少、使用频率低，科学语言的使用人数多、使用频率高。也就是说，在各专业领域的日常阅读中，都是文学作品少，科学作品多。李长栓先生就说过，“根据奈达的说法，文学翻译在全部翻译中所占比例不超过5%，而纽马克推测，诗歌的翻译仅占全部翻译的0.5%。根据Sparpa，文学翻译仅占世界翻译总量的1%。Osimo说，人们谈到‘文学翻译’(小说、诗歌、戏剧、影视翻译)时，容易把它等同于出版社翻译，其实，出版社的翻译中也存在大量非文学翻译，其中只有十二分之一属于文学翻译，而出版社翻译只占翻译总量的20%。”(26)李长栓.非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中译出版社,2019:19-20.李长栓先生关于非文学作品翻译量的论述进一步验证我们的观点。

早在2016年，笔者就提出，《大学语文》课的教学重点是提高大学生的专业语言能力，原文主要讨论了什么是专业语言能力、为什么专业语言能力培养要由《大学语文》课来完成，以及通过《大学语文》课提高大学生专业语言能力需要注意的问题等。(27)李德鹏.大学语文重在提高专业语言能力[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10-25(3) .对于专业语言能力没有做进一步分析，前面已经论述过，专业语言可以分为文学语言和科学语言，同理，专业语言能力就可以分为文学语言能力和科学语言能力，因此，准确地说，《大学语文》课的教学重点应该是提高大学生专业语言能力中的科学语言能力，而不是文学语言能力。

为了更直观，我们把国家通用语的层级用图表示如下：

图1国家通用语层级图

四、国家通用语新层级与学术界已有研究的不同

(一)与三分法的不同

通过上面的论述可知，我们最终也把国家通用语分为日常语言、文学语言和科学语言，但这3类语言不是同一层级的，和黄金海先生不同，黄先生是把艺术语言、科学语言和生活语言并列。我们所说的日常语言、文学语言和科学语言，与黄先生所说的生活语言、艺术语言、科学语言基本上是对应的。但在内涵表述上有差异，黄金海先生说，“生活语言，是感性的知觉性描述语言。”(28)黄金海.穿衣得体 行文有范——应用文语言、新闻语言和文学语言之比较[J].写作,2017,(2).为了说明艺术语言、科学语言和生活语言的不同，黄金海先生特意进行了举例说明，“有人以对‘花香’的不同表达，说明三种语言的区别，很有启发。请看下面几个例子：①花是香的。②花香因为花里含有香精。③暗香浮动月黄昏。④冲天香气透长安。⑤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例①是生活语言，是生活用词‘花’与感受到的信息‘香’结合起来，形成这一非自觉意识的描述。例②是科学语言，是用逻辑三段论推演出来的。例③④是艺术语言，是描述梅花、菊花怎么个香法，香到什么程度，有形象感。例⑤也是艺术语言，是用通感手法写荷花的清香。”(29)黄金海.穿衣得体 行文有范——应用文语言、新闻语言和文学语言之比较[J].写作,2017,(2).我们认为，这样的叙述，读者可能不容易理解，我们是直接将日常表语表述为词汇常见、语法规则常见的语言。在我们看来，例①是日常语言，因为词汇常见，语法规范；例②是科学语言，因为有“香精”这样的专业词汇，属于词汇不常见；例③例④例⑤是艺术语言，因为“暗香”“浮动”“月黄昏”“冲天香气”“透”“长安”“微风”“送”“清香”“清香”“仿佛”“歌声”都是主述宾结构，但这样的搭配方式很少见，属于语法规则不常见。

(二)与二分法的不同

骆小所先生把国家通用语分为了艺术语言和科学语言，骆先生所说的艺术语言和我们所说的文学语言基本一致，但科学语言包括了我们所说的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冯广艺先生则是把国家通用语分为规范语言和变异语言，冯先生的变异语言和我们所说的文学语言基本一致，但规范语言包括了我们所说的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

需要说明是，骆小所先生和冯广艺先生的分类方法和我们不同，主要原因在于目的不同，骆先生和冯先生的分类都是为了研究修辞问题，而我们是为了研究国民语言能力提升问题。和黄金海先生不同，骆先生和冯先生的分类标准是清晰的，而黄先生的分类却找不到标准，违反逻辑学上的概念划分要求，“每次划分必须根据同一标准进行……违反这条规则的要求，会犯‘混淆逻辑’或称‘划分标准不一’的错误。”(30)南开大学哲学系逻辑学教研室.逻辑学基础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41.

五、结 语

国家通用语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国家也一直努力进行国家通用语的推广工作，成绩显著，但也存在需要完善的地方。例如，学术界对于国家通用语的测试内容就缺乏深入研究，目前社会各界很重视普通话扶贫问题，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贫困群众的普通话水平急需提高，但应该依据什么样的标准来进行测试呢？如果根据当前的国家普通话测试标准，最低一级要求是失分率在40%以内，也就是说,如果总失分超过了40%,就不是普通话了。(31)李德鹏.更新推广普通话理念 服务国家扶贫攻坚战[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04-10(3).而测试题中的命题说话就是40分，估计大多数群众的此项得分会非常低，再加上词语发音和短文朗读，大多数群众的普通话水平可能连最低一级都达不到。所以说，国家通用语测试内容问题值得学术界作进一步研究。我们认为，本文所讨论的国家通用语分级应该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希望可以抛砖引玉，引起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关注。